我數著錦囊裡所剩不多的藥丸,想著,最遲這兩天就得動身去南國了,卻還是見不到阿朔,怎麼辦才好?
等待是件困難的事,以前不知道,現在懂了。
水晶音樂,我已經彈得熟透,隨時隨地都可以表演幾曲,我努力保持好心情,等著阿朔突然出現,給他一份驚喜,可是,他始終沒出現。
花美男來過幾次,常瑄是經常性訪客,連James、張意麟都來陪我說過話,獨獨不見阿朔。
我說服自己,主帥很難當、阿朔忙得不得了;我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既然他那麼忙,我實在不應該打擾他,或許該獨立一點,自己回南國把事辦好,再回來見他。
留封書信好了,把自己的謊話戳一戳,然後拖著常瑄陪我走一趟南國,並保證事情辦完,一定同常瑄回京找他。
想起阿朔收到這封信的表情,肯定精彩萬分。他沒想過我會對他說謊吧?他總是認定我沒心機。
心機……來這裡這樣久,多少學了一些,話不再隨口出,心事不讓人人知,沒有網絡當屏障,保護自己成了必要的習題。
收妥行囊,把該帶的東西收拾好,一個簡單的包袱躺在床上。
信寫過幾張,別說歪歪斜斜的字跡叫人著惱,就連內容也是塗塗改改,不得完整。把紙揉成一團,丟到地上,我對自己生氣。
算了,還是見面跟阿朔把話說清楚。
他忙的話,我扼要講幾句就走,順道提醒他回京時,幫我把水晶杯帶上。若他不忙,就多待一會兒,告訴他,這些日子我好想他,我總算瞭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絕對不是誇張話。我還要向他保證,我們是吃過鹹饅頭、要同甘共苦的男女,我絕不會丟下他不管。
聽了這樣子的話,他會放心得多吧?
走出營賬,紛亂的情況好多了,不像上次那樣,走到哪裡都是人擠人,此時營賬已經拔除了近半,處處可見井然有序的巡邏隊伍,伙夫軍、操練軍,各司其職。
城裡城外駐守的全是大周士兵,已經看不見半個傷兵,百姓自由進出城門,臉上沒有恐懼憂慌,戰爭氣氛已不復存。
這樣很好,代表阿朔的調度成功。他是有能力的男人,從以前就是。
這回,我問出阿朔已經移居鄂圖城,住在王府裡,天天都在接見重要人物。
我加快腳步往城中走去,街道乾淨整齊,來來往往的有漢人、有遼人,還有邊疆少數民族,各種不同的衣飾豐富了整個市容。
城裡的屋宇處處可見漢人的建築風格,聽說這座城本就是從漢人手裡奪去的,皇帝知道老城重新歸為國家版圖,應該很高興吧!
戰爭才結束不久,百姓已經開店迎客,街兩旁都是商家,許多商品很有遊牧民族的特色,烤肉串、大餅、轡頭馬鞭、銀器,還有間專賣胡人樂器的店。要不是急著找阿朔,真該花點時間逛逛。
我想,王府應該不難找,隨便找個人問,就能問得到。
我的運氣不賴,在賣烤肉串的攤位前碰到James,他自告奮勇,要帶我去王府。
分食著他的肉串,聽他用不太靈光的中文同我交談,我忍不住滿臉笑。他是個比我更有勇氣的傢伙,敢單身在全然陌生的環境闖蕩,並且適應得這樣好,不簡單。
「好吃嗎?」他一面問,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很好吃,你知道這麼香的味道是怎麼來的嗎?」
「你知道?」他訝異看我。「你什麼事都知道嗎?」
「是啊,天文地理、民俗風情,無所不知。」我說完,誇張得連自己都忍不住發笑。
他知道我在開玩笑,也向我一起笑。「請姑娘告訴我,等我回家,我打算開一家這種店。」
「這味道是羊尿。」
我才說完,他就嗆到了,右手拚命捶著胸口。「不會吧,羊的噓噓?」
「不信?我們回去問老闆。」
他為難地看著手中肉串,不確定該不該繼續將它們往嘴巴裡面塞。「你、你在開玩笑嗎?」
我鄭重搖頭。
他考慮了半晌,把我拉回攤前,向老闆求證。
「老闆,這不是羊肉,你是用豬肉泡羊尿蒙的吧?」我話問出口,老闆和老外都被嚇到。
「姑、姑娘……你嘗得出來?」老闆囁嚅道。
我哪裡嘗得出來,只是前陣子曾聽阿朔講過,去年這裡的羊群染上瘟疫,死了將近九成,牧戶損失慘重,而烤羊肉串需要用新鮮的羊肉,不能用風乾的肉品。
這個時代,應該還沒有出現好用的冷凍設備,不可能大量保存新鮮羊肉。可是,羊肉串卻維持在便宜的價位上,沒有大幅度飆漲,代表供求平衡,這樣一來,就不能不懷疑它是黑心商品了。
老闆的表情說明了一切,James傻在原地,難以相信。
看來他是對手中仍然飄著熱氣的肉串沒胃口了,於是我好心代勞,抽走他手上的肉串放進嘴裡。
「姑娘明知那是尿……」他遲疑問。
「我連七日散都在吞了,這個算不上什麼。」我笑著往前走。
可不是,比起阿斯巴甜、醋磺內酯鉀、二氧化鈦、棕櫚蠟、食用藍色一號鋁麗基……羊尿算什麼?
不多久,他追上來。
「聽說破城計策是姑娘獻的?」
「是啊。」
「姑娘好厲害。」
「還好。」
如果阿朔在,我可能要把那套博古通今的話兒,再拿出來為自己大大炫耀一番。至於這位James,他再善良親切,也不是可以道心的人,在這個世界,只有阿朔是我的網絡,我只能在他面前表真心。
「大周是個了不起的國家,連姑娘都識字,會說我們的話,這點我一定會在遊記裡面提到。」他的動作又大又多,惹得路人紛紛向我們投來眼光。
「沒什麼,要是你多待一些時候,就會認識更多聰明的人。」
「是嗎?到時一定要請姑娘替我介紹。」
「你待在太子殿下身邊,就會認識很多奇人。」
「有嗎?張先生不知道算不算奇人。」
「你指張意麟?」
「是啊。」
「他怎麼了?」
「他老拿著一本書,成天搖頭晃腦、嗚呼哀哉,不曉得在做什麼?」他模仿張意麟的動作,惹得我笑不停。
「他有這麼逗?」果然是書生,免不了一身酸儒氣。
「可不。啊,姑娘,王府到了,就是這裡。等等……」James低頭在腰袋裡面找腰牌,他要陪我進王府找阿朔。
這時,花美男迎了過來。
兩三天不見他,他們都忙翻了吧?只有我這個閒人才會無事可做,成日扳著手指頭算時間,還埋怨等待難。
「你來了。」花美男的笑像春風,不管什麼時候遇上,都讓人舒朗。
「嗯,我來找阿朔。」
他看James一眼,說:「四弟在忙,我先帶你四處逛逛,保證你大開眼界。」
「好啊。」回頭,我說了句:「James,thanks.Good-bye」就隨花美男離開。
走過幾步,他問:「你會說番文?」
我沒好氣,瞪他一眼。高傲的漢人,與我不同就稱番,番人、番文、番邦……難怪會引來八國聯軍,真是要不得的老大心態。
「那不叫番文,是英文,人家很有禮儀文化的,問好就說Howareyou?被問的人不但要謝謝人家,還要說我很好。Iamfine.Thankyou。他們講究紳士淑女,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他們的物理、化學和科學,更是漢人遠遠不及。」
講難聽一點,再過幾年,人家英國變成海上強國,號稱日不落帝國,全世界到處都有他們的殖民地,真不曉得這些人憑什麼歧視人家?
「我不過說一句,就惹來那麼多批評。」他敲敲我的頭,笑說。
「不是批評,是公道話。」
來不及同他多說幾句,才拐進王府大門十數步,我就讓眼前的景色嚇唬到了。
不會吧,這裡不是大遼嗎?嚴格說來,遼國的文化經濟都不是太好,怎能富有到蓋上一座阿房宮?
「想像不到,對不?」花美男看出我的驚訝,輕笑道。
「這個王府是誰的家?貴族?王爺?」端裕王都沒有他們闊綽,好歹人家也是皇帝的大兒子。
眼光再也轉移不開,此處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蜂房水渦,層層聳立,數不清有幾百幾千個院落。
「聽說是大遼國王的行宮。」
不過是行宮,就蓋得這般富麗堂皇,那大遼的王宮是怎生模樣?我幾乎可以想像出妃嬪媵嬙、朝歌夜弦、歌台暖響、春光融融的景象。
「阿朔提過,遼國賦稅很重,百姓叫苦連天,國君竟拿百姓的稅金來蓋這樣的府邸。」
我實在不解,這些錢可以救活多少災民、建立多少學苑,可以造橋鋪路以便民,可以建倉立庫,以應不時之需。怎麼是拿來蓋樓?即使再金碧輝煌,千百年後,不也是廢墟幢幢。
「可不,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獨夫之心,日益驕固。」花美男歎氣搖頭。
在上位者,總是無法體民之苦、聽民心聲,他們善於兵事,善於奪權立威,卻不擅長治國、不擅長為民造福。偏那些心慈良善,願苦民之苦、勞民之勞的人不夠狠殘,建立不了家國大業。
這個社會啊,總難十全。
「大遼敗,非敗於大周,而是敗在自己手裡。」我也跟著歎氣。
「是,他們有那麼好的騎兵與弓箭手,十二萬大軍卻敗在大周的五萬軍隊手裡,為王者該引以為鑒。」
可,引以為鑒又如何?成為一代名君又如何?知否,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
悠悠歷史,成王敗寇,就算明君也不過短短數十載,勝何歡,敗何憂,都是野心作祟。我雖同意,聖帝明君出,百姓有福,但對於明君自己呢?再大的輝煌,不過是一場夢。
但我懂,這些話對他、對阿朔,對這個時代的有志男兒都說不通。
「走吧,再帶你去一處所在。」
「哪裡?」
「跟我走就是。」他拉起我,快步往裡走。
不知經過多少亭台樓閣、臥波長橋,方至一座屋宇前面。
樓前有幾名衛兵守著,還有兩隊士兵來回巡視。看見花美男,隊長連忙過來拱手相拜。
他揮揮手,讓他們下去,輕推我的後背,在我耳畔低語:「進去。」
「阿朔在裡面嗎?」我回頭問。
「不在。」
「那麼裡面有什麼驚喜?」我只是來找阿朔,其他的驚嚇驚喜,我都不在意。
「你進去便知道。」
推開屋門,緩步進入,雖然我不識貨,對古董更沒有半點概念,但是滿屋子的金光閃閃也讓我差點兒睜不開眼。
玉為床、金為鏡,珍珠成簾、水晶做椅,何等奢華,何等富麗堂皇。
撫著樑上鑲著的金絲銀線、栩栩如生的雕刻,那是一幅幅的藝術品啊!我忍不住問:「三爺,人人搶破頭要當皇帝,是不是為了想過這種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日子?」
「別人不知道,但四弟不是。」他對自己的四弟信心滿滿。
「真可惜。」我歎氣,隨意坐在玉床上,捏捏走得發酸的兩條腿。對我而言,玉床不足惜,人們該珍視的不是這些身外物。
「可惜什麼?」
「如果阿朔是的話,我還可以勸他,金衣玉縷、佩玉鳴鸞,不過轉眼成煙,宮女白首、美人遲暮,早晚枯骨……可惜他不是。」
輕歎,誰叫我的眼光這麼好,看不上凡夫俗子、看不上販夫走卒,偏偏就挑了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英雄人物。
他重複我的話:「對,可惜他不是。」
觸著妝奩裡的釵環、金步搖,心底不曾有過一絲激動,可見那不是我所欲求;食指撥弄珍珠簾幕,聽著它們互相撞擊的聲音,並不特別悅耳清脆,我寧可回去敲擊我的水晶杯子。
「都不喜歡嗎?」他淺淺一笑。
我搖頭,實話實說:「不喜歡。」
「真可惜,四弟想把這些送給你。」
「把它們換成銀子送給傷兵災民吧!他們比我更需要。」我把阿朔送的玉珮從衣服裡拿出來,手貼在胸口,微微的涼意在掌間暈開。樂了,金山銀山都比不上我的抱瓜娃娃。「我有這個,就夠了。」
他定定看著我的動作,輕笑。
「笑什麼?我很膚淺嗎?」被嘲笑的感覺很糟。
「不,我在笑,四弟畢竟懂你,你說的話,四弟早一步說了。」
是啊,阿朔懂我,從來都懂,我的心思一直在他的算計之中。被人這樣懂著,也許會有被看透的害怕,但被阿朔懂,我有的只是安心。
「知道嗎?他也同你一樣,說了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你不是一般女人,如果是的話,他用這些就能收買你的心。」
可不,我要的是更昂貴的東西──專情。這個東西,男人少有,而帝王,不能有。
幸好我的阿朔有,他牢記著我的話「愛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將就。」
於是,他娶了兩位美女,卻不肯為她們將就。對於這點,我很滿意,有了他的專情,其他的,我別無所求。
「幼沂,你知不知道?有一種人是天生的王者,他們出生就是為了造福黎民百姓,為了捍家衛國。我常想,是不是上天為了補償百姓的悲憐辛勞,才讓這樣的人出現於世間上。」
「也許吧。」我知道他想說服我,阿朔就是這樣的王者。
我百分百同意,所以,我從不對他說「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也不告訴他「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
即使我認定,當帝君沒什麼了不起。
「所以,你不該為了自己,讓百姓失去這樣的皇帝,對不?」他頎長的身影臨窗而立,那雙能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似乎帶著溫溫的悲憐。
「你把我說得太厲害了,我沒這樣的能力。」
我不懂,他怎老是認定我會反對阿朔去爭那個皇帝?他是眼睜睜一路看著我怎麼走過來的人呀!難道,我們真的分開那麼久?久到他再也無法瞭解我,像從前那樣?悶了,我對他不爽起來。
「你有。你失蹤那段日子,四弟焦惶憂心,他日裡操勞、夜裡不成眠,他盡著義務,卻開始懷疑為什麼要盡義務。他說,失去心靈,即使為帝又有何歡?你是他的心,他不能沒有你。」
我該高興的,聽見這樣的話,知道我在阿朔心底這般重要……可是,我只覺得心酸,這樣愛著一個女人,對於想當皇帝的阿朔而言,是好是壞?
「三爺擔心我會離開阿朔?」我反問他。
「是。」他轉過身,手搭在我肩上,熱度從他掌心傳來。
「三爺問過我,是不是決定留下,我已經給過三爺答案。」同樣的答案我允了阿朔。事實上,今日來尋他,就是要給阿朔一份篤定安心。
「我需要更確定的答案,告訴我,不管情況如何,你再也不會離開,對不對?」
這是什麼意思?他的口吻讓我隱約浮起幾分不安。
「你還是要見四弟嗎?」
「當然。」遲疑了片刻,我點頭。
「在見他之前,有件事,我認為你應該先知道。」他的口氣凝重,重得我的呼吸也跟著沉了。
「什麼事?」
「破城那日,端裕王的死士在暗處朝四弟射出一箭。」
所以他傷了、病了,很嚴重嗎?重得無法下床?難怪那麼久不來看我,是怕我擔心?笨阿朔,不讓我知道,我才會更憂懼,但……
「不對,常瑄對我說,阿朔很好,他沒受傷。」
我壓住胸口那顆怦怦亂跳的心臟,暗暗祈求著,千萬別告訴我常瑄騙我,求求你,只要阿朔好好的,再壞的狀況,我都能接受。
花美男壓住我的肩膀,語調低沉:「幼沂,稍安勿躁。四弟沒受傷,受傷的是穆可楠。如果那箭真射中的話,四弟就沒命了,是穆可楠推開他,以身相替。」
「她傷得重嗎?」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為四弟擋下那一箭。」他沒回答我的話,卻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遠的句子,那口氣、那表情,迫得我無法喘息。
「那又怎樣?我也為阿朔擋了毒酒。」話衝動出口那刻,我就後悔了。
我在說什麼啊?我愛阿朔,不是因為他為我做過什麼,阿朔愛我,也絕不會是因為我替他擋下毒酒。愛情真的不是條件交換……可是來不及了,三爺的話,把我堵得無路可逃。
「所以他把心給你。」
意思是……我擋下毒酒換得阿朔的心,穆可楠擋了箭,自然能換得真情……我陷入自己設的泥掉中,再也掙脫不了。
心陣陣發寒。是嗎?她得到阿朔的真情了,我再也不是獨一無二?
是這樣啊,只要救他一次,就能得到他的心。那麼天底下會有多少女子心甘情願來救他?恐怕是多得不得了吧!只是,他哪來那麼多顆心分贈?
叩!
太用力了,我居然扯斷鏈子,阿朔給的抱瓜娃娃直墜地面。那麼硬的東西不該碎裂,但它偏偏撞上同樣硬的玉質地板,裂了。
我低頭,淚水趁隙掉落,圓圓的水珠子落在地上。掉玉、掉淚,我的愛情一併掉下,摔個粉碎。
緩緩蹲下,一道裂痕劃過玉珮,也劃過我千般萬般保護的心臟,慟了我的眉眼。撿起玉珮,冰涼的玉握在掌間竟成灼熱。
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終是空話。淒然一笑,我把玉珮放回地上,不要了。
寧求玉碎,不願瓦全,我終算理解那是怎樣的沉慟。
「幼沂。」他蹲到我面前,從袖中取出帕子,壓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解他的動作,揮開他,看見雪白帕子上的斑斑血跡,才曉得自己受傷。
傷了呀?還好,不痛。
我皮粗肉厚、耐打耐傷,這點痛,連咬牙都不用。
「因此,阿朔也把心交給穆可楠了?」我欽佩自己的冷靜,還以為會歇斯底里、狂吼亂叫的,原來,人吶,潛力無窮。
他不語,但臉上已經寫下答案。
點點頭,我不說話,逕自往外走。
他在門前將我拉住,扳過我的身子、勾起我的下巴,從來,我沒見過他的表情這般凝重。
「幼沂,公平一點,那是她該得的。她嫁給四弟年餘,為四弟出生入死、百般忍辱負重,今日才得恩寵。」
「喔。」點頭,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咬緊牙關,我開始覺得痛了。痛在心口蔓延、氾濫,一點一點將我淹沒。
他在責怪我不公平,是我無理地要求專一,是我這個女人為難女人,如果我肯妥協,她就不必百般忍辱負重。
懂,我的錯。
「李鳳書、穆可楠都是好女人,她們知書達禮、知所進退,即使被四弟冷落,仍然處處為他著想,以他的利益為利益,以他的幸福為幸福。」
「喔。」還是點頭。
是我不為阿朔著想,只會欺他逼他,從沒想過他需要怎樣的幸福,老是用離開威脅他。都怪我不學學知書達禮、知所進退,沒事跑去學英文、學科學,學一些派不上用場的廢物。
懂,我的錯。
「如果你給她們一點機會,試著和她們和睦相處,剔除偏見、拋開自主,你會發現,你們可以是很好的姊妹。」
「喔。」仍舊點頭。
原來我遠嫁南國,是因為我不給她們機會;原來我千里迢迢到關州,是因為我剔不開偏見。我在做什麼啊?為什麼讓自己變成一個不僅體諒、偏狹、自私的壞女人!?
難怪阿朔怕我疑心穆可楠,在他心底,我就是這般驕縱任性,不給人機會,我就是錙銖必較,不肯讓步。我的固執啊,造就了無數人的痛苦。
懂,我的錯。
「你聽進去我的話了嗎?」
「嗯。我只是不瞭解,你為什麼要替阿朔來逼我投降?你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不是嗎?我離開他,你不就有機會?從此天長地遠,共效于飛。」
我在痛,自尊很痛,驕傲也痛著,刨心挖肝的痛,痛得齜牙咧嘴,痛得想用手上的利爪也教別人嘗嘗我的疼痛……而我成功了!
在他射我許多箭之後,我瞄準他的心臟,射出致命一箭。溫潤的男子臉色瞬地轉變,我重創他。
罵我笨蛋吧,聰明女人應該繼續裝傻,繼續把他的疼愛當成友誼。只要再裝下去,傷心的時候,就會有一個花美男可以靠,痛苦的時候,會有一副寬寬的胸膛收容。
偏我笨到任由憤怒造孽,不顧一切、血淋淋地剝除偽裝,把他的愛放在太陽下曝曬。
死了,我們的友誼,再也救不回……
「章幼沂!」他捏住我的手臂。
反眼看他,不讓無助出籠,即使心痛也不說。是我親手拿刀子劃斷我們之間的友誼,行兇者不能示弱。
「你何其殘忍。」他緊抿的雙唇失去血色。
「你的話對我就不殘忍?」我在笑,我知道自己笑得多麼猙獰。
「你要聽聽什麼叫做真正殘忍嗎?好,我來說。我知道你對四弟有多重要,我更知道四弟對大周有多重要,為顧全大局,即使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也必須把你當成朋友。
我付出、不求回報,我用所有的力氣來維護你們的幸福,我把你們的快樂放在前面,忽略自己想要什麼。我選擇對自己殘忍,並不是因為我笨啊,而是因為,那是必要的抉擇。」
我點頭,給他拍拍手,好偉大喔。
人是最自私的動物,偏就是有這麼無私的人。他妥協了,便有權利來逼我妥協,這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事兒。說到底,錯的還是我的自私自利。
他握住我的雙臂,認真說:「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一個章幼沂,還有很多人需要關心照顧,只要你退一步,她們就會幸褔。」
他指的是穆可楠和李鳳書嗎?只要我退一步,她們就會得到幸福?真諷刺,那麼我退五十步、一百步如何?
怨了,怨他的深明大義,怨他像逼迫鏞晉那樣逼我放棄。
他明知道我是怎麼愛阿朔的,別人可以說我壞,獨獨他不行,他是對我最好的朋友,他親眼看見我寧願受苦,也不肯妥協的呀!
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是啊,我忘了,友情已死。
「豪放不羈、不受控制、只想自由自在的靖睿王變了。」我輕笑,嘴角,銜起譏誚。
「對,每個人都必須改變。九弟也變了,他懂得不執著,他學會為了親人手足而改變。」
「這一年,我到底錯失了多少人的改變?」哼笑一聲,我對自己輕蔑。
「幼沂,你必須長大。」
瞭解,我錯在幼稚、錯在不知改變、錯在自私,統統是我的錯,今天真是獲益良多。「如果我拒絕呢?我就是要自我中心,就是要按自己的方式過日子呢?」
「你就不能替別人著想?為四弟,為你最愛的那個男人。」
「不行耶,我不做對自己沒好處的事,為阿朔也不行。」反話一句一句說,連我自己也痛恨起自己。
「不,你說的不是真心話,你是在氣恨我。」
被看穿了?真沒意思。別開眼,我緊緊閉上嘴,咬住抖個不停的嘴唇,血腥味滲入舌尖。我,不痛!
「你那麼聰明,一定會想明白的。多兩分體諒、減三分妒嫉,你會發現退一步海闊天空。」他還不放棄勸說。
如果我的背後是萬丈深崖呢?也要我退嗎?這句話,我沒問,因為這話不討喜,說出口,對不起他的苦口婆心、對不住他的慇勤。
累了,我沒有力氣。一個被放棄的女人,再也沒力量與世界抗衡;厭了,厭倦和他一句句爭辯,我改變不了他,他說服不了我。
好冷,那個寒毒在吞蝕我的知覺,我想睡……
「幼沂……」
「不要再說,我會想想。」我敷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找得到路。」
我急急走開,急著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急著離開這位無私慾、處處為人著想的靖睿王。
他抓住我的手,在我腰間繫上令牌。
我沒細看,因為沒有意義,他給我再多東西都沒意思了。
轉身,他在我耳後說話:「幼沂,有這個令牌你才能離開,記住,需要任何?明都來找我。」
他要我離開?也對,這裡是穆可楠的勢力範圍,我是不該出現。至於幫助?不必了,那是朋友之間才會做的事,我很清楚自己割斷了什麼,拋棄了什麼。
不再看他一眼,我腳步飛快。
我迷路了,在行宮裡,也在我的愛情裡迷路。我四處亂闖,找不到出口,如果我就這樣陷落,再也回不去怎麼辦?
回不去……當然回不去了,再回去,我也不會是當初的章幼沂,沒了心、失去感覺,我已然不完整。
我在一個有小湖、有樹的園子裡停下腳步,這個地方和我跟阿朔初見面的地方有幾分相似。
我還記得那天,撞上阿朔,莫名的熟悉感催促著我去結交認識。後來,我想起,這份熟悉來自夢境。
傻子呵,我還以為這叫做注定,還以為穿越時空出現在他眼前,是為了完成一段未完的感情,現在想想,什麼都不是。
這一趟,終是白走。
那日,森林裡,他說了獨一無二,我讓承諾飆出口,我以為就這樣子,自以為是地愛著,就能夠天長地久,哪知道,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蜷縮著身子,我覺得好冷,冷透了骨頭、冷透心。我傻傻地蹲在樹下,看著太陽落下、星月東昇,夜風襲人,幾聲蟲鳴,夜鷹低語……
花美男的話不斷在我腦間繞轉,我不禁懷疑,有沒有可能,所有人都是對的,獨獨錯的是我?
會不會退一步,就真的天青氣朗、海闊天空?會不會,順著大家的心意、聽從所有人的意見,才是最正確作法?
眾口鑠金吶……我的原則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突然,另一個聲音竄過心間,昏昏的腦袋陡地清醒。
如果那只是三爺的意思呢?如果阿朔不是這樣想呢?我怎能憑一面之詞,就冤了阿朔!
沒錯,阿朔曾經講過,我該多信任他一點,說不定他的獨一無二是真心真意,不是隨口說說。
對,我該找到他,交代明白,我不爭妃後,我願意在體制外,當一個閒散的知心人。這樣,各得所願,我根本不必去跟誰妥協。
是啊,就這麼簡單的事,怎麼會想不清,白白讓自己傷心這麼久?
我是被花美男弄暈了,以為阿朔對穆可楠交付真心。他們都弄錯,我不爭的,半點都不想爭,穆可楠要什麼都拿去,我只要阿朔的專心。
倏地起身,不顧腦子暈眩,我急著找人,不管現在是不是半夜三更,我急著釐清,釐清阿朔的獨一無二,是不是有口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