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毅辦完份內的差事後,就照和尚的指示,來到瀕臨在溪澗旁的茅舍。
他推門進入低矮的屋舍,發現豆黃的燭影下,不僅和尚一人,還意外地多了一個人影。
這人影不是別人,正是踹過他一腳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
他吃驚得不得了,可想啟齒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倒是老和尚簡單幾句解釋,化解掉他的無所適從。「檀心公主跟你一樣,是來跟老朽學音律的,你不妨跟著她喊我一聲樵師父吧!」
「是,師父。」耿毅接著轉身,大方地對耶律檀心行了一個禮。
耶律檀心頷首回禮,貝齒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一朵雲酡飛上她的頰,她靦腆地將目光掉轉到燭台上。
茅屋裡的一切就靠著這一芯燭火維持,亮度堪稱有限。
耿毅以為她對自己不屑一顧,根本猜不到,她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實是小女兒怕羞的嬌態。
耿毅以為她不樂意見到自己,於是與她保持距離,接受樵師父的指點。
他發現簡單吹彈他能應付,但要深入精準卻非一蹴可幾,他單是一個音就試了不下數十次,這還不打緊,努力的結果仍是漏洞百出,節節走音。
反觀耶律檀心,她纖指一拈,摱妙悅耳的音質便從孔間逸出,以致她袖手旁觀的時候多過執簫吹奏,讓耿毅窘汗頻出,起了得失心。
樵師父非但不心急,反而老神在在的交代耶律檀心,「到茅屋後院,煎煮幾碗草茶來。」
耶律檀心二話不說,即刻起身煮茶去,約莫一刻的光景,便端著幾碗茶進屋裡來。
樵師父小酌幾口茶汁,品味甘醇後,閉眼再聽耿毅吹奏,晃頭轉頸了兩下,才下座對兩個孩子說:「今晚月嫻星燦,我要出去走走,你們就勤練方纔我教的那一段,等到月升中天後再返寺吧!」說罷,直接開門往幽冥的夜色走去。
耿毅照著樵師父的話,拚命地練著指法,情況卻是事倍功半,他懊惱,不知哪裡出了差錯,偶一抬眼,捕捉到耶律檀心打量自己的冷淡模樣。
他抱歉道:「公主,我吹得不好,連累到你,請包涵。」
耶律檀心先不應聲,將草茶遞給他,直截了當地說:「才不呢!你心底一定是怪罪我將簫吹得比你好,壓迫到你。」
耿毅怔忡一愣,捧著茶碗的手,才舉到唇間便又放到胸前了。「我從沒這樣想過。」
「真沒有嗎?」耶律檀心睨了他一眼。
耿毅誠懇地說:「樵師父讓我跟他學音律只是出於好意,並非我有什麼過人之處。公主的表現出色極了,的確讓我有望塵莫及的感覺,但是那是欣羨,不是怨憤。」
耶律檀心聽了,總算向他伸出一隻手。
耿毅左手拿著簫,右手端著碗,不知她要的是哪一個?
見他一臉疑竇,她才說:「茶趁熱喝,你把簫給我準沒錯。」
耿毅這才將簫遞了過去。
他蹙眉喝著味道怪異的草茶,見她掏出手巾開始清理他的簫管與孔隙,等他將茶喝完後,他的簫也回到了眼前。
「你試吹一下,看有無差別否。」
耿毅照她的話行事,結果是他兩眼閃著驚奇,「這餘音……真的清脆多了。」
「你再吹一段我聽聽。」
耿毅從善如流,吹了一段他不熟諳的地方。這回他順順地吹了過去,只是唯恐出錯,明顯地將速度放慢下來。
「你閉上眼睛,再吹一次。」她要求。
他潤了一下喉,點頭照辦。
這一次,她傾身適時地介入,伸手將他鐵板似的緊繃肩頭往後扳,並且修正他的指尖,輕念口訣,引導他的指法。
他手指仍動著,卻不由得鬆開了唇,茅屋裡變得靜悄悄,但她柔軟的嗓音卻在他的耳邊低旋迴繞。
他想張眼,卻被她的叮嚀及時制止,「繼續吹,別張眼,直到我說停為止。」
耿毅就這麼閉眼練指法,直到他吹奏出來的曲調暢圓無阻時,她才俏然退到木幾另一頭去,變回到方才冷眼旁觀、高不可攀的公主模樣。
不知在何時,如鉤的弦月已悄然挪上天。
樵師父夜遊回來,開門便對兩個孩子說:「回程路上,我從遠方聽到近處,你是愈練愈有長進。」
耿毅想跟樵師父解釋自己突然進步神速的原因,但是在一接觸到耶律檀心那一臉「說出來,你我就走著瞧」的警告表情後,便將話噎在喉頭裡,只說了一句,「師父您過獎了。」
樵師父點頭,下了逐客令,「晚了,你們明日黃昏時再來吧!」
這樣連著大約有兩個月之久,耿毅把音律學得有聲有色,看看時令,沒想到夏日竟快過完了,師父似乎也感覺到天涼風勁了一些,頻頻跟他們提及,「你們倘若哪一天來這裡找不到我的話,那是因為我下南方避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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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的一個夜裡,天上的星辰特別閃亮。
耿毅提著火把,照前例走在拎著一隻小燈籠的耶律檀心身後。
從樵師父的茅屋到寶寧大寺這一段路上,他們從來沒有互換過言語,倒在經過耿毅生母的墳前時,總默契良好地停下,對著石碑默祭。
這一次耿毅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個困惑他多時的問題,「這是我娘的塚,公主究竟為何而拜呢?」
耶律檀心只說一句,「我拜碑後的牡丹花也礙著笨牛了嗎?」
「就連我這頭笨牛都注意到,那叢牡丹花早謝得一乾二淨了。」耿毅忍不住提醒她。
「我拜它來年花開茂盛,總行吧?」
這分明是敷衍之辭,但她若打定不說,他又能拿她怎麼辦呢?
耿毅只能勸自己,「這個胡家養的公主,人雖甜美,心機卻特重,你該跟她保持距離,以免惹人討厭。」
所以,除非耶律檀心主動跟他說話,他通常不會上前跟她閒搭。在寶寧寺是這樣,在洛陽大道意外撞上是如此,在山谷茅廬學音律是這般,在山林小徑伴著月色疾走也是依著這個方針行事。
可是他愈是躲著這個公主,這個公主就愈加蠻不講理,在樵師父的茅屋裡學音律時還好,出了那一間茅屋,若私底下給她撞上了,總是被她罵幾聲「笨牛」,若是在其他人的面前時,她則完全不給情面,甚至拒絕看他一眼。
總之,他這個大笨牛,上可射鴨擒鵝,下可泅水捕魚,能將駿馬與明駝照顧得無微不至,讓武士一個個點頭稱證,可是,說到伺候千金公主這一檔事時,那就是處處不對勁了。
這一天,耿毅又在馬廄打掃,耶律檀心帶著幾名女侍端著畫具與矮几打他眼前經過。
他見她難得正眼朝自己看過來,於是禮貌地對她欠了一個身,怎知,她撇過瞼去,彷彿在說:「我哪個眼角瞅上你了?」
說實話,他並不生氣,因為他也覺得自己早該有這樣的體認才是。
上回他才聽豪叔聊起過,耶律檀心極有可能許給皇帝當兒媳婦,只因為皇帝的兒子與義子一大票,難擺平。
所以這檔事暫時擱下了,但肯定不會超過兩年,她十五歲及笄時,便會有一個結論。
想懂了這事以後,他繼續整理馬廄,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耶律檀心作畫的題材,而且被她暗中觀察了將近半個月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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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毅!耿毅!你要去哪裡?」戚總管遠遠地追著耿毅嚷。
「去拜我娘!」然後到山谷小茅廬練簫去。後面的這一句話耿毅忍在嘴裡,刻意不對戚總管說清楚。
「就一天不去,成嗎?」
「成是成,可是……」
「沒得可是。」戚總管老實跟他說穿了,「贊華先生要見你,還特別將你叔叔從大內請回寺裡來,吃一頓酒飯。」
「為了什麼名目啊?」
「你去了就知道,」戚總管將一疊衣物遞給耿毅,「先將這套衣服換上。」
耿毅將衣服攤了開來,一臉困惑,「這是契丹胡服,你怎麼拿這衣服給我穿呢!」
「你叫它胡服,我管它叫國服!這樣的一件國服是皇族惕隱貴公子才配穿的,可不是隨便給人搭的,勸你這小子可別敬酒不吃。」
耿毅沒行動,想是不在意吃罰酒了。
戚總管一急,動手扒了耿毅的衣服,非要少年郎套上契丹胡服不可,還慎重其事地將幾件能展現男兒雄武精神的配飾往耿毅身上系。
大功告成後,他以一種激賞的眼光盯著耿毅,頻頻點頭讚許,「還真應了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句話,你這小子有了雪貂鹿皮這檔華服加身後,還真有一副王侯驕兒模樣哩!」
耿毅見戚總管一副喜沖沖的模樣,忍不住歎了,「我家的老總管嚼著南婆嬤嬤捆綁的端陽粽子時,可沒戚總管您這麼會說話。」
大熱天裡,穿上了這一套「暖被」,還真如熟粽一樣。
戚總管不懂耿毅的意思,一個勁地讚揚道:「小子,你這樣穿,極好!既體面又稱頭。」
耿毅可沒有戚總管這般陶醉在這套契丹華服裡,他快人快語地說:「戚總管剛才不是說贊華先生要見我嗎?可不可以請您帶路?」
「這頭請。」
耿毅隨著戚總管踏入大寺內,經過前殿,踏過迴廊,來到寬敞的「迎賓室」。
這個「迎賓室」與漢風十足的藏書樓與寫字閣回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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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充塞著濃烈的胡風,窗帷與牆面上繪著塞外胡地的春、夏、秋、冬四時行獵圖,足下鋪著來自西域的上好氈毯,毯上擺了幾張寬長的上好桌几,幾上置有燒鵝、烤羊、臚魚燴、牛雜褒鍋等填胃飽腸的下酒菜,與洛陽地方湯湯水水的流水席大異其趣,吃得圍坐幾前的數十位將士們好不痛快!
耿毅瞧他們飲酒作樂,連枚箸都省略,匕首一掏,削肉直取,更有那麼幾位契丹勇士抱怨酒杯太娘家子氣,酒罈往肩一扛,壇口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往腸肚裡倒;那不拘小節的酣暢模樣,可真是豪爽極了。
戚總管輕咳一聲,對著滿室熱絡的人道:「稟王爺,小的照您的意思,將武定軍節度使耿將軍玠公之愛子耿毅請來了。」
眾人聞言稍靜下來,十幾道目光全往耿毅這頭直射過來。
耿毅無言地站在入口處,接受在座武士的打量,同時將他們巡過一遍,最後落在叔叔耿豪與耶律倍所坐的角落。
耿豪見他一身胡服扮相,眼裡閃過幾絲訝異與不解。
耿毅不怪他,因為連他自己也如丈二金剛般,摸不著頭緒。
精神煥發的耶律倍滿臉笑容地對耿毅喚道:「小兄弟,我聽將軍們提過,你把我們的愛駒與寶駝照顧得無微不至,我與將軍們都很放心。」
耿毅不卑不亢地回道:「這是我份內該作的事,承蒙贊華先生厚愛。」
「什麼『贊華先生』?」在座的一位武士嗤之以鼻地道:「那是外面人喊法。我說在這寶寧寺裡,沒有贊華先生,只是『東契丹』國王!」
另一位跟著附和,「對極了!連你叔叔耿將軍都曉得要入境隨俗呢!」
耿毅哪裡曉得寺裡與寺外有不同的喊法?
好在耶律倍不計較,他馬上出言緩頰,「無所謂,反正喊的不就是我嘛!來,小兄弟不妨加入,與我和諸君同樂吧!」耶律倍說著指了身旁的空位,要耿毅入座。
耿毅不敢推辭,順了耶律倍的心意,喝了對方斟給他的酒,憋著嘴裡那股難噎的熱辣,快速地將肉往舌裡填,這樣行過幾巡後,他才稍微放鬆自己。
席間,耶律倍多半是同耿豪聊著天,關愛與欣賞的目光則不時地往耿毅這頭掃過來。
耿毅專心地看著身旁將軍們,熱烈地玩著一種流行於塞外的扔骨骰子遊戲,完全沒注意到其他異狀,倒是耿豪眼精目銳,識破東丹王耶律倍對耿毅懷有一種極不尋常的感覺。
他耐心等候,直到泰半的契丹武士醉眼迷離、引喉謳歌時,才謙遜地對耶律倍低語道:「蒙王爺近來對毅兒的關照,在下得以返回皇殿專心就職,我代替家兄對王爺表達萬分感激。」
耶律倍抬起一手,微笑地回頭看了耿毅一眼,「其實,我是三天前見了一幅畫後,才知道寺裡有耿毅這個孩子的。」
耿豪難掩滿容的詫異,心想,「莫非這個東丹王有異乎尋常人的癖好?果真是這樣的話……」
耿毅甚至不敢多加揣測了,他憂心忡忡地掃了侄兒一眼,不確定地問著身旁的王爺,「王爺您究竟是……」
耶律倍從容不迫地答道:「為了讓你寬心,請你跟我一起欣賞這幅畫吧!」語畢,他輕重有節地拍了兩次掌。
旋踵之間,耶律檀心便應聲在入口處現身,她捧著一幅畫作,緩款入室。
「檀心,請將你的畫作攤給耿將軍瞧吧!」
「是,父王。」耶律檀心優雅地將與她等高的畫作,橫倒地展現在眾人面前。
畫裡是一位騎著奔馬,行將射鷗的胡家少年郎,其英姿秀爽的模樣,是那麼的栩栩如生,大夥一眼就瞧出,畫中這位少年壓根兒就是這個丫頭依照馬僮的原型而繪的。
一個女孩兒家會把一個男孩兒畫得這麼逼真,少不了是心存惦念的。
在座的將軍們走遍了半片天下,對眼前這位寶貝公主的心意是知之甚詳的,可是他們也默契良好地心照不宣。
但有人酒一多,舌頭難免鬆動,竟大剌剌地從眾冒出一句契丹語。「哎啊!這丫頭喜歡上笨牛了!」
耿毅只聽得懂笨牛這一個詞,感覺到與切身有關,他不禁往耶律檀心那頭瞧去。
耶律檀心的臉刷成慘白,提著畫的手抖個下停。
其他人趕忙往那酒後亂吐真言的傢伙壓了過去,急速為他否認,「這傢伙爛醉如泥!胡言亂語一通,公主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不會的。」耶律檀心忙將話接下,刻意不往耿毅所坐的方向看,同眾人解釋,「娘妃曾提起,父王思念遠在契丹故國的兀述王兄,我臨時繪了這樣一副射鷗圖,以解父王思子之愁。」
耶律倍欣慰地接下義女的畫,轉頭對分坐自己兩側的耿氏叔侄解釋,「這三天來,我每看這一幅畫,心中的抑鬱便略減幾分,甚至揚起喜悅之情。後來暗中觀察耿毅這孩子幹活後,知道他吃苦耐勞,就愈發喜歡這個孩子。我想,若能收他當我的義子該是一件欣慰的事。」
耶律倍這話一出,耿氏叔侄皆默不作聲了。
耶律倍先問耿毅,「孩子,你怎麼說呢?」
耿毅其實沒意見,但把想法道了出來,「毅兒仰慕王爺的容止與氣度,只不過我壓根兒沒想過會認別人做義父,一時間還答不上口。」
「是嗎?那我問你叔叔的意思了。」耶律倍將一臉的慇勤轉到耿豪那一側去。
耿豪的心情可比侄兒複雜多了!他瞭解長兄剛毅的個性,不會將毅兒認一個胡人當義父看成喜事。
平心靜氣而論,耿豪欣賞眼前這位漢化極深的東丹王耶律倍,覺得耿毅能拜他為義父,肯定百益無害,最起碼耶律倍學識淵博,能傳授給毅兒的名堂絕對高過幽州的講古師父。
這般想後,耿豪給了耶律倍一個建議,「我當然樂觀其成,但是我得明白稟告王爺,您今夜所提的事,即使毅兒與我點頭應允,仍是由不得我們叔侄作主,因為關鍵在家兄身上。」
耿豪話還沒說完,耶律倍的笑容已從臉上退去,「跟我是契丹人的出身有關是嗎?」
耿豪沒應聲,算是默許了他的意思。
耶律倍勉強隱下失望,執起酒杯輕啜一口,很有風度地說:「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這事我也不好再提……」他不想就此放棄,於是又建議道:「或者,我該親身去拜訪耿玠將軍,將原委說個清楚……」
耿豪沒潑耶律倍冷水,只是緩慢地補上自己的意見,「依我之見,王爺若想在最快的時間將事情弄妥的話,倒不如透過皇上,將您的心意轉達給家兄,家兄自然會斟酌情況。」
耶律倍抬眼與耿豪互換一個眼神,玩味對方的話中含義,臉上也掛起一線希望的淺笑,「蒙將軍指點,在下會挑一個適當的時機,進宮謁見皇上。」
耶律倍隔天一早就派人去皇宮稟報,兩天之內便見到皇上的面,道出自己想認耿毅為義子的心願。
皇上李嗣源本人也是武皇帝李克用的眾多養子之一,在他看來,養父認養子這種事如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實乃天經地義之事,成全都來不及,自然不會推辭。
他於是滿口答應下來,然後派傳令官送信到幽州知會耿玠。
怎知耿玠這老頭兒不識好歹,竟然拒絕了這樣的美意,讓皇上的面子在朝廷裡外都掛不住。
皇上找來耿豪,微慍地對著愛將道:「你同你那個頑固老哥說去!他可以不入朝拜朕,但他的兒子注定得認贊華先生為爹,否則賠掉孩子一命,他會後悔莫及。」
耿豪知道皇上在氣頭上,說話難聽了些。他等龍顏稍緩後才說:「皇上是堅玉,家兄是一枚脆卵……」
「愛卿比喻失當!你老兄他脾氣是又臭又硬,還擁兵自重,哪裡是脆卵了?」
耿豪繼續道:「邊界多亂事,家兄愛國愛民,與民兵共守北界也是為了皇上與人民的福祉啊!照皇上之言,家兄即使又臭又硬,在我看來,仍是一枚卵。皇上與家兄互擊不需推指,勝負已分。」
「即使如此,也惹得人臭氣沖天呢!」
耿豪哀愁地看著皇上,「皇上明智,這樣就得不償失了。」
皇上總算識出愛將有話難吐的模樣。「有什麼點子不妨說來給朕聽聽。」
「稟皇上,雖然東丹王出亡我國,但只要他活著一日,終有反正重新登基的一天,屆時一定有助於我朝與契丹國之間的關係。」
「朕聽說耶律德光不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反而將王位傳給最小的弟弟李胡,他想斬斷東丹王復位的念頭,已不在話下了。」
「棋局未盡前,任誰都不能穩操勝券。」
李源嗣不禁聯想到自己當上皇帝這一件事上,於是點頭,「這倒是有理。現在該怎麼辦呢?」
「皇上若能找個適當人選,以局勢分析給家兄知曉,諒家兄是一位識大體、顧大全的忠節將軍,必當重新考慮此事的。」
「既然如此,朕就派你去了。」
「末將走這遭,一定會弄巧成拙的。」
「怎麼說?」
「我若去談,最多只能動之以情,家兄肯定不買這種帳。」
「那該派誰好?」
「張勵大人能謀善斷,通曉關中與塞北諸事,最能勝任。」
「朕即刻下詔傳旨,委張愛卿了。」
事情果真讓耿豪一一料中,不用十天的光景,皇上派到幽州的特使張勵大人便將好消息帶回京裡,這消息很快地傳進寶寧寺裡。
一個月來,認耿毅為義子這事可謂萬事俱備,唯欠東風。對寶寧寺的人來說,張大人帶回來的消息,準是東風無異。
大夥商議,擇了一個吉日良時,讓這對異族父子面對大佛,拜儀相認。
耿毅的人生行到此際,也起了重大的轉變。
在皇帝熱心牽成的情況下,拜一位契丹胡人為父,不但沒他想像中的化外,反而讓他接觸了更多、更廣的知識。
耶律倍博覽群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揮筆一就,要詩成章、綴點成圖,每每詩畫一體,美不勝收。
耿毅對方字符號的悟性特別高,只可惜他擅認能寫,卻不擅繪圖。
大家為之惋惜,耶律倍卻不以為忤,反而一個興頭地教著義子東念西吟,甚至傳授契丹方言、小字與大字給耿毅。
在樂理方面,耶律倍知道義子受過高人調教,便找一個機會詢問他,「你跟和尚學過簫了?」
耿毅訝異得不得了,「義父如何知道的?」
「和尚親口告訴我的。」耶律倍帶著一股灑脫,繼續道:「他南下避冬前,提及他有一個笨徒弟想學拉琴,問我收不收?」
耿毅一臉尷尬,「我恐怕樵師父口中的笨徒弟指的就是我。」
耶律倍大笑了一場,豪邁地要耿毅別懊惱,「你知道我怎麼回頭挖苦和尚嗎?」
「不知道。」耿毅搖頭。
「我說,看在老朋友的面上,那倒楣認他為師父的孩子『笨』無所謂,只要沒給和尚糟蹋、授過琴藝我就收。」
耿毅心裡原本就很感激荇v父,可不樂見兩位長輩為了這事而翻臉。「是孩兒資質魯鈍,怪不得樵師父的。」
「唉!我可沒有怪他的意思,只是他消息不靈通,不知道我早有認你做義子的打算。即使他沒來找我談,我也是會指點你,教你拉上一段奚琴的。」
耶律倍不單單做到指點而已,他簡直就是傾囊相授,把自己所知道的曲目全數傳給耿毅。
耿毅不僅學會如何拉出曲折動人的兩弦奚琴與箜篌,連契丹大鼓都敲得有聲有色。
以上所述皆是靜態的陶冶,若以此推斷耶律倍個性文縐縐,只會舞文弄墨絕對是武斷的。
耶律倍對於騎射這一事非常注重,他不僅要求耿毅精益求精,同時也對耶律檀心抱著非常大的期許,並不因為她是女孩兒身就對她特別寬待。
耿毅給耿玠的家書裡,紀錄了與耶律倍生活的一些瑣事。
「初冬難得放睛,與義父、母、妹帶帳,策馬駕駝地往西北疾行數日,第七日,始遇降雪,又過二日,大雪封天蓋地,適巧抵達天山南麓大湖畔,遂依山搭篷立帳。
義父授我求生立命之技,先使兒揀柴伐木、後引火暖身,晝間在雪地裡辨識獸跡禽印,夜晚則仰空觀星、辨識方位。孩兒於林中射鹿捕豪豬,在雪原間擒獲雷烏雪兔,鑿冰引魚對天射雁,所取之物皆在天地自然間,與兒印象中的農稼養息之術迥異。
唯關外與關中地利不同,維生之道雖異曲,實求同工系命。孩兒多了一方知識,更加感受到幽地父老兄妹的辛勞與堅忍,不敢一日忘記自己根出何處……」
耿毅書寫到這裡,方才搭好的帳簾隨即被掀開,耶律檀心露出兩個紅通通的頰,堵在簾框間,朝著裡頭喊,「雁肉好了,餓的話就出來吃吧!」
「我再寫幾行字就可出帳。」耿毅連頭也沒抬,一邊寫信一邊應道。
耶律檀心沒好氣就說:「隨你,屆時肉飛了,可別怪我沒跟你說。」
耿毅停了筆,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問:「上了烤架的雁還飛得了嗎?」
「飛不了是嗎?那你找山上那些眈眈盤旋的鷹鷲問去!」耶律檀心說完,消失在簾帳之後。
耿毅想了一下,將手上的事先擱了下來,起身步出自己的圓錐帳篷。
營地裡,除了一隻焦羽的烤雁被架在火上,不見義父、義母的蹤影。
他定到營地的另一頭,看見全身裹得緊緊的耶律檀心,在寒風裡全神貫注地鋪設自己的帳。
她因為個頭小,甩了幾次才將氈毯丟上帳頂,跳了好幾次才以雙叉木枝將毯子鉤下來,她換了一個角度拉帳,瞄到眼角冒出一個人影後,稍停了片刻,然後一句話也沒吭,繼續做她的事。
耿毅等了一會兒,大聲朝她喊話,「還是不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嗎?」他指的是搭帳的事。
耶律檀心也大聲回道:「沒錯。義父說過了,自己的帳自己搭。這種帳我搭了許多次,下會因為這次有你參與,我就變得手軟無能,搭不起來。」
耿毅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便走回火堆,坐下取暖,拆拔烤熟的鳥羽,掏出腰刀,將散著蒸蒸熱氣的雁肉切斷成塊。
他包了一份,走到耶律檀心的帳邊,將食物遞給她道:「天快黑了,看在你射中並烤熟這只肥鳥的份上,理當由你先享用,至於這個帳頂,就由你來告訴我要怎麼鋪。」
耶律檀心又凍又餓,想了一下,便接過他手上的鳥肉,一邊嚼,一邊指點他工作。等她暫時飽了以後,兩手一抹,便上前加入他,將帳裡與帳外全部安頓好,這差事便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
耿毅站在帳內,起了置在帳中央的爐灶後,滿意地打量她親手織出的精緻氈帷,自在地說:「瞧,這就是所謂的『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吧!」似乎對自己終於能助她一臂之力而樂。
耶律檀心偏要潑他冷水,「誰與你兩人同心了?」
「那換成『兄妹同心』好了。」
耶律檀心還是不高興,「義父認你為義子,不代表我想當你妹妹啊!」
耿毅凝視這一個難以取悅的女孩,問道:「你對我究竟有何不滿?」
耶律檀心說:「沒有不滿,只是談不上喜歡一個愛在我面前逞英雄的人。」
耿毅隨即反問她,「曾幾何時我愛在你面前逞英雄了?」
「你難道不曾武斷的認為,我人矮體嬌,駕馭不了『迎風』嗎?還有,你若沒質疑我搭帳的能力,認為形高體壯者注定比矮小瘦弱者優越的話,就不會老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靜聽她的話,繼而一想,覺得她所指的事還真不是空穴來風,自己多多少少把初識的她,當成嬌貴的花朵兒對待,不過,從洛陽的生活移到這酷寒的荒原上時,他也漸漸瞭解一點——她雖叫做檀心,城裡人愛她的美貌將她喻為春曉牡丹,但在必要時,也可是一翦不畏風霜侵身的冬梅。
只不過對於樂於助人一臂之力這一件事,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一個強健男兒在適時適地的情況就該拔刀相助。這是世人認定的俠義標準,為何獨獨她有意見!
他覺得再說下去恐怕要吵起來,隨即說:「我回帳裡繼續寫信去了,你有事喚我一聲。」
耶律檀心禮尚往來地回敬他一句,「你若遇上大熊,叫我一聲就是了。」
耿毅瞭解她的用意,在跨出她的帳時,忍不住回身,補上一句話,「如果今天你是男孩兒,打下肥雁烤成鳥,在天暗欲雪之際,還忙著搭帳的話,我一樣不會袖手旁觀的,這與你是男、是女、是弱,是壯無關。」他將意思說清楚後,便離開她的帳。
耶律檀心回頭繼續整理東西,兩手一刻不閒的忙東忙西,腦子裡也是不停歇地想著他方才說過的話。
雪花隨著夜色而降,偶有一兩片從帳頂飄進了篷內。
耶律檀心出帳將頂篷蓋滿,對著紛飛而落的雪,再將事情的始末想過一回,下了這樣的結論。「也許,你對他真是苛刻了些。」
她於是走到他的帳篷前,藉口對裡頭喊了,「下雪了,大熊也來了!」
下一會兒,門帳被人從內掀起。
他現身而出,見她一臉有話要說的模樣,二話不提地便請她進帳談,也沒藉著大熊來挖苦她。
「方纔對你失禮,其實是檀心不知好歹。」
耿毅帶著笑回道:「我不在意,事情說清楚就好,妹子也別放在心上。」
耶律檀心點頭,然後就要告辭。
耿毅很快地說:「你剛才不是說有大熊嗎?你何不先在這裡待著,我也有個伴。等義父、義母回來後,你再轉回你的帳去。」
耶律檀心知道他怕的可不是大熊,而是顧忌到她的安適,才要她留下來,於是點頭應好,只不過臨時又加上一句,「我不想讓你會錯意,所以有句話想說在前頭。」
「你說吧!」
「明日過後,我可能還是會對你敬而遠之。」
耿毅灑脫地將肩一聳。「無所謂,你已說過了,義父認我做義子,不代表你想認我做義兄。往後只要你不衝口喊我笨牛,我也不會去打擾你,咱們以禮相待,井水不犯河水,寶寧寺的日子應該不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