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眉興奮地策馬過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雙總是盯住她的眸子,期待地問道:「九爺?」
祝和暢朝她點點頭,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車隊的兄弟們擺了擺手。
「呵呵,九爺又叫我們先走了。」阿陽笑得很開心。
「九爺,接著!」祝福從車廂裡掏出一個籃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暢全心放在悅眉身上,差點給籃子砸個正著,惱得變了臉,「你亂扔一通,要是砸壞籃子,你立刻編得出來嗎……」
「哎喲,九爺不怕被砸傷,倒怕砸壞大姐的籃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爺,你和大姐慢慢賞花,消消氣吧。」其它夥計也熱烈地附和道:「大姐,你採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沒問題。」悅眉跳下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夥計駕著車隊,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臉僵硬的祝和暢。
悅眉接過他手上的籃子,沒有多說話,轉身望向鮮黃碩美的菊花。
好難得,在天寒地凍的臘月天裡,竟然淋漓盡致地開了一大片。她不覺望向朗朗藍天,是否今年沒有那麼冷,花兒因此仍能繼續盛開呢?
浮雲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鋪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氣清。
她想起了出門前練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她很喜歡裡面的意境和感覺,更知道了九爺名字的來源。
因著喜歡,她很用心地背上了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
「怎麼不摘花了?」祝和暢挑眉問道。
「這就摘了。」悅眉回過神,趕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見到適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葉樹皮,或是礦上石塊,她皆忍不住停了下來,想要採集回去製出新的顏色。
她總是速速采好,再趕上車隊,不敢讓夥計大哥們擔心:然而他們似乎從來不擔心,因為九爺一定會留下來陪她。
折枝的動作緩了下來,她望向站在不遠處,狀似無聊漫步的他。
去年冬年以前,她一直以為這世界只有一座山,太陽從這座山的東邊升起,西邊落下,什麼事都是唯一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見不得染布的瑕疵,更無法忍受感情的背叛。
可在小弟墳頭山上,她懂了。太陽從許許多多的山頭升起又落下,她翻過了這座山,眼前還有另一座更雄偉壯闊的高山。
雲世斌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她甚至不屑恨他。此時想來,過去的感情竟像是天上浮雲,有著美好的形狀,卻是遙遠而疏離,她只是單純地喜歡他、仰慕他,然而在那張溫文爾雅、甚至沒有脾氣的俊顏下,她又瞭解多少他隱晦難明的性情和野心?
他待她的好,是溫和有禮、別有所求的;不像九爺,他老是「被迫」救她、安頓她;明明是惱她的,卻又處處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時候擁抱她……她臉蛋忽然一熱,目光迅速移開那一雙又盯過來的黝黑瞳眸。
眸如深潭,幽幽難明,她不敢探究,只怕往前一步,就會滅頂。
不,地再也不會讓自己涉險了。
她望著鮮亮的大黃菊花,告訴自己,能過上目前這樣的生活,伴著九爺、叔兒一家、貨行夥計和他們的家人,她已經很滿足了。
「九爺,我還是最喜歡做染工了。」她出了聲。
「什麼?」祝和暢臉色大變,三步並成兩步跑到她身邊,緊張地道:「你……你打算去誰的染坊?不!爺兒我有錢,幫你開一家算了。」
「我不去任何染坊,我就在九爺的宅子染。」
「你是說我宅子夠大,可以讓你開起染坊?」祝和暢抬了眉毛。
「不是。我都說不再靠染布賺錢了。」悅眉瞧著他的壞臉色,心情倒是開朗極了。「我每回出門,有機會就搜集染材;回去後,可以跟各家嫂子和姐妹一起調染料、染新布,看到大家費心思,夾啦、絞啦、扎啦、糊啦,熱熱鬧鬧染了很多漂亮的顏色和花樣,我就覺得很開心。」
「跟我說這作啥?」
「九爺,快過年了,你打算穿什麼顏色的新衣?」
「我不准你打我的主意。」祝和暢跳開了兩步。
「嬸兒老嫌你一身灰土,我是瞧著還好啦。」悅眉在他前後繞了一圈,微笑道:「但有時候看起來還是太過暗沉,其實可以鑲上藍灰色的邊,既不會太過招搖,又是九爺你喜歡的顏色。」
「你敢動我的衣服,我就再也不准你出門。」
「好啊,反正我以身相許了,就會認命當丫鬟……」
「別再提以身相許!」
那張老是板緊的臉孔竟然漲紅了,悅眉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她早就不將以身相許放在心上了,只是開個小玩笑,該臉紅的不是她嗎?
九爺呀九爺,她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知道更多的九爺。
「九爺為什麼叫九爺?是有很多兄弟姐妹,排行老九嗎?」
「不是,我只有一個哥哥。」他如實以告。
「那也應該是二爺,這九從何而來?」
「因為我是九命怪貓,像你一樣,怎麼死都死不掉。」
「為什麼?」
「有空再跟你說。」祝和暢冷著臉,轉過身,不打算理她了。
「那我回去問嬸兒好了,還是待會兒我問祝福……」
「不准問!」那是他的奇恥大辱啊,他猛地轉回身,劈頭吼道:「你問也白問,叔兒他們發過誓,不會說的……」一瞧見她帶著盈盈笑意又好奇萬分的清麗臉龐,他忽地嗆了一口氣,用力咳了一聲。「咳咳!想管爺兒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嗟,不管你再怎麼穿男裝、扮小廝,十個有九個會認出你是姑娘家,現在你又戴上這玉鐲子,男不男、女不女,人家還道爺兒我帶著你,莫不是有什麼奇怪的癖好。」
「什麼癖好?你的癖好不就是嘮叨?」趕在他眼睛噴火之前,悅眉忙笑道:「那我將鐲子用棉繩圈起來,當項煉掛在衣衫裡頭好了。」
「沒用啦,你這張臉太、太……」太好看,太嫵媚。
祝和暢張大嘴巴,為呼之欲出的話而驚心動魄。曾幾何時,她不只養好了身子,連整個心境和面相也變得煥然一新,不再冷然,不再剛硬,彷若麗日,艷如紅花,又似眼前遍地盛開亮眼的大朵黃菊。
怎麼辦?他該怎麼辦?祝九爺果真跌進小姑娘的染缸裡了嗎?
「我的臉怎麼了?」悅眉不解地望著猛揪頭髮的九爺。
「九爺!九爺!」遠方傳來聲聲急呼。
祝和暢心頭一跳,那是留在京城的大錘,一定有急事。
「九爺!」大錘快馬馳騁,很快來到他的面前。「終於追上了!祝大叔要我給你送一封信,要你無論如何一定得趕快回老家一趟。」
馬蹄捲起寒風,菊花枝葉搖擺不定,祝和暢臉色嚴肅,打開信件。
這不是叔兒寫的,而是睽違十一年的大嫂寫來的。大哥留下的產業出現危機,孤兒寡母求助無門,務必請叔叔回家保住祖產。
他將信紙放回信封,捏在手裡,抬眼望向還在喘氣的大錘。
「大錘,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吧。」他淡淡地道。
「可是,我怎麼跟祝大叔說?」大錘幫九爺著急,「他一再交代我,一定要叫九爺回老家,再不回去,祝家就完了。」
叔兒那麼多話!祝和暢習慣性地拉下臉,但他發不了脾氣,一顆心反倒往下沉,好像下頭懸著一塊巨石,非得將他拉到最深的谷底不可。
仰頭看雲,踱出了幾步,再低頭看菊花,然後望向遙遠的天邊。
這不像九爺。悅眉從沒見過他這副深思卻又猶豫不決的樣子,完全沒有任何情緒反應,好似被突如其來的冰塊凍住,甚至目光也呆滯了。
她隨他的視線看了過去:遠方有山,朦朦朧朧地籠罩在雲嵐裡,山外有天,九爺的故鄉就在那邊吧。
「九爺,那座山總要爬過去。」
「不爬。」祝和暢收回了視線,語氣平板。
「九爺曾帶我爬過一座很艱困的山頭。」悅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鼓起勇氣,堅定地道:「現在我願意陪九爺一起爬過眼前這座山。」
「你以為你是誰!」祝和暢揚起了聲音,怒目而視。
「我是不能做什麼,更不知道九爺在想什麼。」悅眉仍是定睛看他。「小鉦總不能光說不練,明白道理,卻是不做。」
小鉦!祝和暢陡地失去氣勢,拳頭鬆開,眼光渙散。這傢伙是他最深沉、卻也是最脆弱的一部分啊。
他以為自己早已看透世情,從此淡然以對,其實還有一個尚未長大的小鉦,刻意被他藏在心底——然而,躲藏只是逃避,不是坦然面對。
「好,你跟我一起去。」他又握緊拳頭,昂然望向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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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一萬兩銀票的抵押,還有我祝和暢祝九爺的信譽。」祝和暢用力拍下桌上的一疊銀票,面色嚴正,語氣剛毅,一雙深邃的黑眼梭巡散坐在屋內的眾人,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道:「你們不能再為難我祝家。」
那不怒而威的氣勢令十來個大男人為之震懾,個個縮在座位上,你看我,我看你,使眼色,努嘴皮,很快就達成共識。
「是、是。既然祝家的男人都出面了,還有隨時可以兌現的銀票當保證,官府也在抓人了,我們還怕什麼呀。」
「噯,原來祝九爺是祝大爺的親弟弟,早說嘛,就不來要錢了。」
「九爺在京城的貨行可是響噹噹的出名,前兩年我有一批貨要從京城運回來,本想找和記的,卻是擠不進行程,早知道就攀個祝大爺的面子,請九爺通融通融啊。」
「大家有來往京城的貨物,以後盡可來找我。」該做生意的時候,祝和暢還是要順便宣傳一下,但他神色依然嚴肅,以昭告天下的語氣道:「我侄兒祝剛雖然才十五歲,可他聰明果決,又有我嫂子和幾位數十年的忠心老管事幫忙,我對他掌理祝家產業有莫大的信心,在此祝某請各位鄉親父老多多照顧了。」
他說著,就往眾人深深拜了一個揖,祝剛和母親也立刻起身,至誠至懇地跟著拜了下去。
「哎!九爺客氣了,我們和祝大爺生意往來這麼久,當然是希望繼續下去了。剛少爺年少有為,一定沒問題的啦。」
眾人一陣吹捧,再也沒人提及要錢,最後全部帶著滿意的笑容離去。
祝家大嫂長長喘了一口氣,鬆了眉頭,疲憊地坐了下來,突然又站起身,拉著兒子祝剛,母子倆就往祝和暢跪倒。
「大嫂,不要這樣!」祝和暢嚇了一跳,立刻扶住。
「二弟,謝謝你……多虧有你了……」大嫂流下眼淚,還想再跪。
「叔叔,謝謝你的幫忙。」祝剛掀起袍擺,雙膝落地,紅著眼眶道:「剛兒代替娘,還有死去的爹向你磕頭了。」
祝和暢一邊要扶住大嫂,分不出第三隻手來拉起侄兒,急得差點拿腳踢開那顆拜下的少年頭,這時悅眉已奔了過去,蹲下來制止祝剛。
「剛少爺,你快起來,別折煞咱九爺了。」
「他該拜的。」大嫂哽咽地道:「二弟,是他爹對不起你……」
「大嫂,別提了。」祝和暢扶大嫂坐下,又忙著轉身扶起祝剛。
「當年,我也勸過他,畢竟是親弟弟,不要做絕了。」大嫂拿出帕子拭淚,緩緩吐出多年的心事,「可他說你在外頭學壞,不能相信了,怕你要胡亂變賣祖產。其實,他就是想要你這一份……對不起……」
祝和暢陡地握緊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悅眉看去,她則是輕柔帶笑,拿起兩手,指尖斜搭在一起,權充是一座山。
「大嫂,都過去了。」他放開拳頭,一直繃得僵硬的肩膀松卸了下來,笑道:「我那時年輕識淺,被人騙得團團轉還幫忙數銀子,若不是哥哥這樣做的話,或許我就糊里糊塗將爹留下來的田產給賣了。」
「我們還是對不起你呀。」大嫂搖了頭,仍是難過地道:「那時聽說你想不開,在山裡自殺,讓祝添給救了。我趕去看你時,你和他們一家卻離開了,從此不知去向.嗚嗚,二弟,嫂子知道你是恨你哥哥的……」
「笨蛋才自殺,我是被暗算的。」祝和暢垮下臉。他和哥哥之間的恩恩怨怨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澄清事實,還我名譽。
「咦!」
於是乎,祝和暢一五一十道來。原來,當年他被騙徒刺傷子祝家山中的伐木小屋,幸賴守山的家丁祝添相救;醒來之後,萬念俱灰,請求祝添速速帶他離開故鄉,一行四人來到京城落了腳,他也改了名字,重新展開新生,做起貨運的營生。
悅眉和祝大嫂他們一樣,都是第一回聽到他這段經歷。她望著他平淡說來的臉孔,提及受傷過往,不見激動怨恨,彷彿只是在說著那個叫做小鉦的年輕人的故事:反倒是談起京城的事業,講著講著就眉飛色舞了。
她輕逸微笑,心情跟著雲開月見明。就是有了那樣的過去,才有今日的九爺;他回到了故鄉,找回他的紅花,也越過了心裡的那座山。
「唉,原來是改了名字。」大嫂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抱怨地道:「難怪這幾年都找不到你。怎麼不遞個消息呢?要不是從舜禹表弟他家傳來消息,說你去找他,嫂子還不知道你在京城。」
「這回我也請表弟幫忙關照,要地方衙門眼睛放亮點,盡快抓到假造哥哥買賣契約的可惡商家,到時就能拿回銀子了。」
「二弟,你花了不少錢吧?」大嫂又顯得些許不安,搓著手中的帕子,歎了一口氣。「衙門認定那是真契約,不理會我們的告狀。我帶著剛兒到舜禹老家求了好幾回,請他出個面,但是他家那個碧霞啊,什麼親戚呀,當了官夫人就不一樣了,不是閉門不見,就是暗示我要拿錢出來。可我們拿不到貨錢,又被催著付款,怎有辦法啊。」
陡然聽到一個久違的名字,祝和暢心頭一跳,但仍不以為意地笑道;「大嫂,官場就是這樣,拿人錢財,與人方便。剛兒,你這回學到一課了。人心險惡,誰能信,誰不能信,自己一定要看準拿捏好。」
「是的,叔叔,我懂了。」祝剛用力點頭。
九爺又花一千兩銀子打點了。悅眉不只心疼九爺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子,也心疼他這幾日不眠不休的奔波打點。先是趕回故鄉瞭解情況,又趕到京城送錢,再趕回故鄉安撫債主——總算一切底定,但九爺也累了。
望著他掩不住倦意的眼眶黑暈,她又想到自己也是讓他花了一千兩銀子給搶救了回來的。這幾日隨他奔波,她切身感受到那種急如星火的焦慮心情:若說祝剛和大嫂是他的王親家人,那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樣的份量呢?
她不禁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當初他只是心不甘情不願,被迫當好人罷了……唉,這個事實卻令她有了更大的失落感。
「二弟。」大嫂又道:「你出的錢,嫂子一定會還你。還有,屬於你那一部分的田產也得歸還給你,明天就請……」
「大嫂,快過年了,別讓管事們忙了。」祝和暢擺擺手,好像要把什麼麻煩事扔出去似地。「今天晚了,我想明天一早請家人備好香燭素果,我要過去祭拜爹娘的墳……呃,順便看看哥哥,給他燒個香。」
「好。」大嫂喜極而泣,拿著帕子猛抹臉。「你就留下來過年吧,你難得回來,咱一家人十來年沒聚在一起了。」
「嗯……」祝和暢瞧著祝剛期盼的眼神,點頭道:「我當叔叔的是沒什麼本事啦,但多多少少可以跟剛兒談談這幾年趕貨的心得,讓你增點見聞,三言兩語說不完,這可需要幾天的時間呢。」
「謝謝叔叔,今年過年可熱鬧了。」祝剛喜不自勝。
大嫂也露出寬心的笑容,起了身道:「瞧我都忘了安頓你們了。二弟你的房間還在,我另外幫這位姑娘準備一間……」
「這位姑娘……」祝和暢揚起劍眉,吼聲之大,震得大家莫名其妙,他拉下了臉,指向穿著男裝的悅眉,抖著顫音道;「她她她……她、你們果真看得出她是姑娘?」
「是啊。」祝剛少年老成,笑瞇瞇地道:「她是我的嬸嬸嗎?」
「不是!」祝和暢用力吐出兩個字,踩著重重的腳步離開。
「二弟一點都沒變啊。」大嫂過去拉悅眉的手,歡喜地看她浮上紅暈的臉蛋。「姑娘,你叫什麼名字?二弟真是粗心,也不介紹一下,我瞧他處處看你眼色,緊張兮兮地將你帶在身邊,看樣子是離不開你了。」
是嗎?離不開九爺的是她吧?悅眉不多想,也不奢想,將所有的心田心深深掩埋,獨留臉頰兩朵淡淡的嬌柔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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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清清,薄雪輕覆石塊,九爺故鄉的新年,微冷,清爽,恬靜。
祝家莊園的後山,小溪穿過,山林清幽,悅眉獨自沿溪而行。
九爺好像很喜歡來這裡:只要沒事,他就帶她到這兒閒步,兩人也不說話,就是靜靜走著,偶爾聽他吹噓童年射死野狼的英勇事跡。
這座山往後面連綿而去,全都是祝家的林場;當年小鉦就是「死」在深山裡頭的小屋,她要他帶她去看,他卻是擺出臭臉,死也不肯。
她輕露淺笑,往林子走去。她先前發現裡頭有幾株黃檀木,這是絕佳的黃色染料來源,她打算查看一下生長情況,看是否能求九爺讓她砍下一段木材,好可以帶回京城調製染料。
「你帶我到這裡做什麼?」
林子外突然傳來祝和暢冷冷的聲音,悅眉一回頭,從林間樹縫間見到九爺站在溪邊,神色極為冷漠,旁邊則站著一個美艷而貴氣的婦人!與其說貴氣,不如說是服飾妝扮貴氣,臉上卻帶著一股怨氣。
九爺不是帶著祝剛和往來商家吃飯嗎?她心臟遽然用力一抽!那是連結到九爺身上的繩子,曾幾何時,竟已拴得如此緊實了?
「鉦哥哥,我盼了你好久,你終於回來了,難道我們不能聚聚嗎?」美艷婦人幽幽地道:「想當年,我們常常到這兒玩,我說要溪邊的花,你就去採來,我……」
「汪夫人。」祝和暢並不看她,只是維持禮貌地道;「你想採花,我去喊你的丫鬟過來。」
「鉦哥哥,你怎麼變得這麼無情!以前你都喚我一聲霞妹的。」
「汪夫人,你現在已是侍郎夫人,你我如此私下單獨會面,教人見了成何體統,更怕壞了你的名聲。」
「名聲壞了就壞了,就讓汪舜禹休了我吧。」碧霞泫然欲泣,神情哀怨,聲聲悲切地道:「我嫁了這個丈夫,簡直是守活寡、生不如死。你表弟官位越爬越高,妾也越娶越多。他很聰明,不管到哪裡赴任,只要是玩膩的女人就送回家鄉,他身邊永遠只有一個他最愛的新寵,絕不會有一群女人爭風吃醋吵他……」
「等等!」祝和暢大聲打斷她的叨絮。「你找錯對象抱怨了。」
「鉦哥哥,你過去最愛聽我說話唱歌了。」碧霞貼近了他身邊,眨著一雙描了黑線的眼睛,如慕如怨地望著他。「過去的情分你都忘了嗎?非得要像個陌生人一樣待我嗎?」
「沒錯。」祝和暢仍是不加寬貸,「雖然我們曾經是青梅竹馬,但如今你是我表弟的夫人,不同的身份,就該有不同的禮節和分際。」
「我知道了,你還恨著我,恨我當年離開你。可你也得為我想想,我爹不喜歡你,你又沒一個正當營生,我跟著你,很不安心……」
「我走了。」
「鉦哥哥!別走!」碧霞伸手拉住了他,滾出了淚珠。「你也恨我不幫祝家吧?可你也知道,舜禹伸手就要錢,表嫂拿不出來,來了就哭,我自己都很煩了,還得送信到京城那麼遠的地方,實在幫不上忙啊。」
「謝謝你的關心。」祝和暢拿開她的手,拍了拍衣袖,轉身就走。「祝家問題已經解決,不必汪夫人費心了。」
「鉦哥哥!」碧霞淒切地呼喊著,忽然拿手摸著臉龐。「是我老了,難看了,是不是?聽說你身邊跟著一個漂亮丫鬟……」
「她不是丫鬟!」祝和暢猛然轉回頭,瞪大眼睛。
「不是丫鬟,又是誰?」碧霞鍥而不捨地追問,隨之又拿起絲帕幽幽抹淚。「表嫂都說了,你很喜歡她。我自知嫁過人,又生了兩個孩子,你再也看不上眼,可我不求名分,我願意委身……」
「你在說什麼……」祝和暢生氣地吼道:「不可理喻!」
「鉦哥哥,我後來才明白,你是真心喜愛我的。」碧霞也就繼續不可理喻下去。「汪舜禹只圖我爹的名望和我的美色,娶了我之後,成天唸書準備科考,考取了,又去追求他的飛黃騰達,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好寂寞,兩個孩子又笨又不懂事——」
「你仔細聽著。」祝和暢一再打斷她的話,擺出了最冷漠、最嚴肅的臉孔,義正辭嚴地道:「二十歲以前的祝鉦,的確是喜歡過他的霞妹,但這都過去了:你嫁了表弟,我去了京城,我們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你為什麼還活在過去?」
「我沒有活在過去。」碧霞露出淒美的笑容。「聽說你回來了,我才發現,原來我還有希望改變人生。」
「改變什麼?你知道我在做什麼營生嗎?」
「我知道你現在是祝九爺,開了一家很大的和記貨行。」
「為了運貨,我一個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甚至出去一兩個月都是常有的事。我問你,你可以再度忍受這種寂寞嗎?」
「我……我……」碧霞嘴唇抖動著,說不出答案。
「我過去不長進,你離開了我,我不怪你,這是你的選擇,我祝福你;可是過了十年,你說過得不好,想要回到我這裡,汪夫人,我祝和暢明白告訴你,你這不是喜歡我,你只是不想再過那種寂寞的生活罷了。」
「鉦哥哥,不是的!」碧霞急道。「我都願意委屈當妾了,只要你肯讓我彌補當年的過錯,在家等你送貨回來又算什麼!」
「你何必苦苦糾纏我?你想改變你的人生,儘管去想辦法。可你自個兒不轉轉腦筋,只想靠我來幫你超度升天、脫離苦海,這是不可能的。」祝和暢始終語氣強硬,說到這裡,幾乎變得面目猙獰了。「汪夫人,我再告知你一句話,現在的祝和暢已經不是當年的祝鉦了。」
「好凶喔!」碧霞眼眶中蓄滿了驚嚇的淚水。
「爺兒我很久沒講道理教訓人了,大過年的,我不想生氣。」祝和暢頭也不回地拂袖快步離去。
「鉦哥哥!竟然丟下我走了……」碧霞追不上他的腳步,哭喪著臉道:「鉦哥哥變了?不,他以前就這樣魯莽了,嗚!」
又掉了兩滴淚,她彎身面向溪水,拿著絲帕拭淨哭殘的粉妝,仔細地拿小指抹勻唇瓣的胭脂,提了提眼角的臉皮,這才悻悻然離開。
溪水依然清清,倒映過艷妝的水面,再度映上藍天白雲。
悅眉站在林子裡,只覺得全身一陣寒慄。
終於見到小鉦所愛的妹子了。歲月是最厲害的殺手,昔日可愛的妹子竟然變得面目全非,這種只想到自己的自私女人怎配得上九爺啊。
她不認為九爺會吃回頭草,但她害怕九爺對女人糾纏的厭惡感。
當初自己苦苦糾纏雲世斌時,不就是這副可憎的嘴臉嗎?人家明明就是不愛了,卻硬要對方給個說法,結果為自己惹出了不少事端。九爺從頭到尾參與其中,親身感受到她的任性和固執,他是不是很嫌惡她這種胡攪蠻纏的潑婦作為呢?
她到底在害怕什麼?九爺本來就不想留她的,是她硬要留下來當夥計……即使九爺後來對她有了一點點什麼感覺,是否也因為深刻瞭解到她這段不堪回首的一切,因此心存疙瘩,對她若即若離……
她在患得患失什麼呀!明明就是不敢奢想的,將來,她一定會歡歡喜喜恭喜九爺娶上一個最好的九奶奶……
心頭一酸,她慌忙抹掉不知何時滑下的淚水,整了整祝家大嫂特地為她打理的過年新衫裙,坐到了黃檀木下。
倚著樹幹,她輕輕樞著樹皮,樞著揠著,想著想著,手酸了,思緒也累了,樹幹龐下清透的汁液,彷如淚痕。
魂遊太虛,總是這樣渺渺茫茫的,不知何處才能安身立命……
「眉兒,眉兒,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是九爺喚醒了她,她一睜眼,就看到他蹲在她面前,正脫下外袍將她裹了起來,嘴巴還是照樣叨念著:「天寒地凍的,這種地方也能睡?換上女裝就忘了加件襖子嗎?太陽都快下山了,我到處找不到你,幸虧爺兒我記性好,記得你提過這裡有做染料的樹,果然讓我找著了。」
「九爺,和客人吃完飯了?裡她心口熱,眼眶也熱了。
「吃完了,有人來鬧場,吃到反胃。算了,不說了。」
她讓他扶了起來,習慣地攏緊了他的外袍,在他的溫暖裡,她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抬頭便直直凝望那雙也正凝視她的眼眸。
「九爺,我能抱抱你嗎?」她的聲音好輕,似乎就要飄走了。
「抱……」祝和暢一時愣住了,黑眸更深,目光更凝,卻是不再猶豫,伸手就將她擁進了懷抱,雙臂收緊,輕撫她濕冷的頭髮道:「很冷吧?我再請大嫂幫你找一件更厚的襖子,還要一頂氈帽。」
悅眉沒有回應,只緊緊貼住他溫熱的胸膛,怯怯地用手環抱他偉岸的身體,嘴角噙著一抹極輕淡、極滿足的微笑,再將逗留在眼眶的淚珠眨了下去。
溪水清清,惠風和暢,這是她這輩子最溫暖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