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們帶著同情的目光看他,卻是不敢說話。出門這兩天,九爺火氣忒大,說過的話總共只有三句十二個字,那就是停下來休息時,喊著同樣的「祝福過來」,然後可憐的祝福就變成他練習拳腳的對象了。
「哎唷,我筋骨都扭了,哪位大哥行行好,幫我燒水泡茶啊。」
「早就在燒了。」小李子指著火上的鐵鍋,大家兄弟嘛,患難相助是一定要的啦。
「唉,大姐沒來,好像什麼事都不對勁。」阿陽望著一團蒼白的面疙瘩,還沒吃就反胃了。「以前沒有大姐,也是這樣過來的呀。」
「是咱九爺古古怪怪的。」王五偷覷一眼,九爺還站在樹下,不知道在發什麼呆,他忙小聲地問道:「喂,祝福,他跟大姐吵架了嗎?」
「我不能說。」祝福將兩手掩住嘴巴,哭喪著臉道:「九爺會剝了我的皮,刮了肉丟給狼吃啊。」這是九爺行前再三的警告。嗚!他可是還想留這條小命去娶大妞啊。
「鐵定吵架了。」老高也搖頭歎氣道:「我本來還說,虎子成親後,接下來就該九爺和大姐了……咦!這是什麼茶?」
老高一說,眾人紛紛望向鍋子裡滾沸的灰黑色茶水。
「是我們平常喝的烏龍啊。」小李子瞧大家一副「你糟了」的臉色,急道:「一碗一碗泡茶麻煩,我乾脆將茶葉扔下去煮了。」
「烏龍茶怎會這種顏色?」老高拿勺子舀出茶葉,看了半晌。「哎呀,你拿燒湯的鐵鍋煮茶了?泡茶要用銅壺啊。祝福,你沒帶出來?」
「完了!」在未來岳父面前大大丟臉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來,急得拍腦袋,揪頭髮。「本來是大姐在準備的,那夜他們鬧得很晚,害我睡遲了,出門也沒留心……」
「啥?那夜他們鬧得很晚?」大家的注意力皆集中在這句話。
「噓,九爺來了。」有人出聲警告。
林子一片靜寂,正午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大地,祝和暢走到火邊,低頭注視那一鍋灰黑的茶水。
他就這樣站著,眼睛眨也下眨。就在大家以為他已達到老僧入定的最高境界時,他突然從口袋中掏出一條灰白色的巾子,捏了一角,將剩餘部分全部浸入茶水裡。
漂了漂,再拿出來,巾子已染上了灰灰的色澤。
他瞧著滴水的巾子,突然揉成了一團,濕淋淋地塞回口袋。
「我要回去京城一趟。老高,這趟貨交給你了。」
話才交代完畢,高大的身形已經跨上馬匹,揚長而去。
「不行啊……」眾人吃驚地說不出話來,九爺在做什麼?
「我知道了!」九爺不在,祝福說話也大聲了,他用力一拍掌,眼睛發亮,「難怪大姐老在煮茶,原來鐵鍋煮出來的茶水是黑灰色的,而咱九爺就愛這種灰灰的調調啊,嘿嘿!」
「到底怎麼回事?」大家迫不及待地問道。
「我們很快就要有九奶奶了。」祝福坐回草地上,往自己肩頭敲了敲,笑嘻嘻地道:「哎唷,給九爺摔疼了,誰來幫我推拿,我就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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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他染色!
祝和暢心情激盪,快馬馳騁,急欲回京見她一面。
好像很久以前,他就看她曬著喝過的茶葉,甚至在睡了她之前,她已經用鐵鍋在煮茶葉了。對了,他也看過她拿白布浸入黑烏烏的染盆裡……原以為以茶葉染布,染出來的就是茶色,沒想到是他最喜歡的灰色。
她到底什麼時候對自己用上了心?他不知道。她可以大大方方為祝福或其它夥計女眷染色,然而為他染色時,卻是偷偷摸摸地,不讓任何人知道她在做什麼。這是否也像是她的情意,暗暗蓄積在心底?若非讓他「酒後亂性」給揭了出來,還不知道她要藏到什麼時候呢。
染色只是其中一樁小事,他的心因著她深藏不露的女兒情思而大受撼動。或許還要更早些,在老家的溪邊、在開封的小山頭,甚至在每回出門為他遞上的面疙瘩和茶湯時,她已有了心。
糊塗的祝九爺啊!他竟然以為她是將身子給了他之後,才不得不「愛」他——不可能的!憑她那個硬脾氣,若非喜歡著他,他敢這樣上下其手非禮她,她早就將他踢得生不出兒子來了。
老天哪老天!他祝和暢何德何能,能得一女子全心全意待他!
「眉兒在家等你,眉兒不會走,更不會變心。」
她在等著他呀。他好想看到她,緊緊擁抱住她,再狠狠地吻她。
「眉兒!眉兒!」衝進宅子大門,他大叫找人。
「咦!九爺,你怎麼回來了?」祝添坐在廊前台階,愁眉苦臉地拄著下巴,乍見他歸來,出現了驚訝神色,隨即又繼續愁眉苦臉,不理他了。
「叔兒,眉兒呢?」
「嗚,那個眉兒眼兒跟你嬸兒走了。」
「什麼……」他駭然地抓起叔兒的手:山頭一片白茫茫,好似暑天驟降霜雪,凍得他猛打顫。
「我正愁著中午該炒什麼菜呢,一個人怪難燒飯的。」叔兒拿開他的手,終於咧嘴笑道;「你回來正好,我來弄鍋紅燒魚頭。」
「她去哪裡了……」難道舊事重演,他注定這輩子得不到真愛?
「去哪裡?」祝添搔著頭道:「我也不知道她們去哪裡……」
「你怎麼會不知道她去哪裡!你就眼睜睜看她走了……」祝和暢幾欲瘋狂,急得眼眶酸熱,全身冒汗,一逕地猛搖叔兒,朝他喊道:「天哪!天哪!莫不是被我氣得離家出走了?她會去哪裡?她能去哪裡?對了,會不會到開封找她娘了?」
「九爺,我一把老骨頭都被你搖散了。」祝添趕緊推開他。「我得去阿陽他家問,才知道她們去哪裡呀。」
「她在阿陽他家?」
「不是。阿陽他老婆的姐姐來京城,見了悅眉的染工,說是他們鄉下也種有藍草,請她去教村裡的婆婆媽媽姐姐妹妹,好能做些特別的染布手工,賺點小錢貼補家用,你嬸兒也跟著一起去玩了。」
「我去阿陽他家!」
「咦!不吃飯了?那我還是讓那條魚多活幾天吧。」
真是的,來去一陣風,一轉眼就不見人影。祝添又開始苦惱中午的菜色,隨即用力拍手,眉開眼笑。「這宅子快辦喜事了,我就隨便煮個面疙瘩,多留點時間來整理花草、打掃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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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林間幽靜,涼風清爽,悅眉坐在樹下,瞇起眼睛,望向前頭長得茂盛緊密的藍單,炎炎日光照耀下,藍草正閃動著毫緩的綠色光芒。
村子的藍草栽種不多,不足以成立一問染坊另謀生計,但用在日常衣物染色,或是做些手工染布玩意兒,已是綽綽有餘。
來到村子兩天,她盡心教了婆婆媽媽姐姐妹妹各種染色方式,讓原本只懂得漂染單一藍色的她們驚喜不已,照著她教的各種扎、縫、糊、夾、絞,變化花樣,同時也學會了套染其它顏色,讓原本是黯淡的小村頓時添上無數美麗的色彩。瞧,那邊幾戶人家屋前曬著幾塊花花綠綠的染布呢。
她嘴角噙著淡淡微笑,攤開手裡抱著的衣布,低頭密密縫了起來。
吃過午飯後,村中婦女怕她累著了,好心要她睡個午覺,晚點再去看她們新做出來的成品,但她捨不得這個溫煦的午後,溫溫的感覺,好似他胸膛的熱氣……
「耿姐姐,你在縫衣服呀?」小女娃挨近了她身邊,甜甜地問著
「小圓兒啊。」那是阿陽嫂大姐婆家的六歲小侄女,一張圓圓的臉蛋,讓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白胖胖的嫩臉,笑道:「思,我在縫衣裳。」
「耿姐姐,你好厲害,會染布,還會縫衣服耶。」
「小圓兒再大一點也會呀。」
「我現在就會了。」小圓兒眨眨大眼,帶著期盼的眼神掏出一條小小巾子。「昨晚我娘煮了黑豆,染了簾子,我也染了巾子。」
「我瞧瞧。」悅眉攤開染成淺紫色的巾子,上頭有三圈白色星芒的同心圓,她驚喜地笑道:「好漂亮,小圓兒會扎染了,這是你自己扎的?」
「是啊。」小圓兒頗自豪地道:「耿姐姐教娘她們,我也在旁邊聽喔。以後小圓兒要幫娘做小布娃娃,好能攬錢買糖吃。」
「好乖的小圓兒,耿姐姐還會再教你們更多的功夫,你娘她們做出來的東西很有農村風味,將來拿去京城賣,就可以給小圓兒買糖吃了。」
「耿姐姐,你教我們很辛苦,我大伯母給你錢,你為什麼不拿呀?你不喜歡吃糖嗎?」
「我看大家學了手藝很開心,我看了也歡喜,這種歡喜是用錢也買不到的。」她見小娃兒似乎有些迷惑,摸摸那個小腦袋,笑著換個簡單的說法,「這就像吃了糖一樣,甜滋滋的。還有,小圓兒,糖不能吃太多,牙齒會讓牙蟲給吃了喔。」
小圓兒趕緊閉了嘴。她才掉了一顆牙,娘說會再長出來,但萬一她再一直吃糖,牙就一直掉,那不就像曾祖奶奶一樣,扁著一張嘴巴,只能吃稀飯,不能啃果子了?
胡亂想了一會兒,小娃兒畢竟不會煩惱,東張西望,一下子又好奇地問起問題了。「這衣服灰灰的顏色是耿姐姐染的嗎?」
「嗯。」悅眉笑著縫上一針。
「衣服上頭有字?是穿衣服的人的名字嗎?」小圓兒興奮地道:「啊!我知道了,耿姐姐印上他的名字,他就不會丟掉衣服了。」
「這不是名字,這是一篇文章。」
「什麼是文章啊?」
悅眉也說不上來,她該如何向一個六歲女娃解釋蘭亭集序?
她低頭撫摸懷裡的新棉袍。她買了新布,用鐵鍋反覆煮了茶葉,煮成深濃的鐵灰色,再和上些許藍靛和明礬,讓這個底色不致太過黯沉,而是呈現出一種沉穩的深灰色;至於她一個字一個字臨摹印染的蘭亭集序全文,用的則是靛青色,兩色相合,字跡看起來就像是布面上的紋飾,既不突兀,又能稍稍為暗色調的衣袍帶出彩度,使得穿衣之人既顯穩重又不失朝氣。
不知道九爺會喜歡嗎?
「耿姐姐,你在笑什麼?」小圓兒睜著圓圓眼睛問道。
「喔,姐姐跟你說,這衣服上的文章是說呀,有一天,天氣很好,就像現在一樣,感覺很舒服,有一群人來到了一個風景很漂亮的地方,聚在水邊喝酒,呃……小圓兒,姐姐瞧瞧。」
悅眉找著衣服上的字跡,試著去解釋。她書讀不多,其實也無法說出通篇的意思,但她讀了又讀,也讀得出其中文詞優美,有描景、感懷、抒情的意味,而最吸引她目光的,還是惠風和暢這四個字。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悅眉竟然念起長長的文章來了,小圓兒很努力地聽著,越聽,眼皮越重,長長的睫毛都快合起來了。
「耿姐姐,我困。」
「哎呀,瞧我在做什麼。」悅眉摟過了小圓兒,讓小小頭顱枕在她的大腿上,再將縫製中的衣袍挪了挪,蓋在小小身子上,微笑道:「小圓兒,靠著姐姐睡,姐姐縫衣服了。」
「唔。」
暖風輕搖枝葉,像是一把蒲扇輕輕揚著。小圓兒沉沉入睡,悅眉低著頭,嘴角再度逸出柔柔的笑意,神情專注,眸光柔和,手指靈巧地穿梭移動著,一針一線,將衣衫密密縫牢。
祝和暢看得癡了。
此情此景,安詳寧靜,美好純然,好似一個年輕的母親,哄著女兒入睡後,懷著期盼的心情,靜靜地為丈夫縫製衣服,等著遠行的丈夫歸來。
當丈夫不在時,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著,也許是照料兒女、操持家務,也許是街坊鄰居借塊鹽巴、守望相助;然而,當所有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後,在她獨處安靜的時刻,她的心立即繫上了遠方的他,在針線裡、在她的瞳眸裡、在她的微笑裡,也在彼此的夢裡。
她不會跑掉,更不會變心,她愛著他、信賴著他,一心一意守著他,守著他們的家,為他生養兒女,與他終老……
他怎會失去她呀!
暖風融融,樹影婆娑,祝和暢喉頭酸哽,眼前浮上一層水霧。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卸掉了心中那份莫名的恐懼,十餘年來飄飄蕩蕩的心也安定了下來,緊緊地依附著她的心。
只需相信,無需懼怕。當她早已愛上他時,自己何嘗不是一點一滴愛上了她?像是顏色的浸潤,緩緩地,慢慢地,一層又一層地染了進來,不知不覺問,他心中只有一個顏色,那就叫做眉兒。
但,因著遲疑和畏懼,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更不敢承認這份真愛,既想好好愛她,又怕失去落空,只得以肉體佔有的方式,一再地去確認他的擁有:所以他像一頭瘋狂的野獸,不斷地渴求與她的親密結合,他以為這樣,她就永永遠遠屬於他,再也不會跑掉了。
然而,若無真愛,任憑再華麗的山盟海誓、再多的床上肉慾交媾,甚至是白紙黑字條文分明的契約,他又豈能真正長久擁有?
此時此刻,他不再怕了,更無懷疑:他就在她的心裡,隨時,隨地,等著他,想著他,愛著他……
眼裡低頭縫衣的她漸漸融在水光裡,也深深地印在他心底。
「九爺,你不是來找悅眉,站在這裡作啥啊?」祝嬸跑了過來,好奇地看他一眼,又見到酣睡的小小人兒,立刻叫道:「哎呀!悅眉,小圓兒果然來找你了,她娘找不到她呢。」
「她睡著了。」悅眉小小聲地說話,突然見到祝和暢,她臉蛋微紅,眼神卻是一黯,忙又低下了頭。
「我抱她回去。」祝嬸俯身抱起小身子。人家特地跑來相會,她們老的小的就別礙事啦。她笑瞇瞇地走出兩步,突然發現九爺好像哪邊怪怪的,定睛一看。「咦!九爺,你在哭?」
「爺兒我頂天立地的男人,有什麼好哭的!」祝和暢用力抹著紅紅的眼眶,粗聲粗氣地道;「這裡風大,沙子跑進眼裡了。」
「風大嗎?」祝嬸困惑地望著動也不動的樹葉,抱著小圓兒走了。
「九爺紮了眼睛?」悅眉想要爬起身子,卻因久坐腳麻,一時站不起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腳麻,你等等……」
祝和暢走到樹下,蹲跪在她身邊,按住她的肩頭,靜靜地看她。
「我來瞧瞧。」悅眉直起身子,不敢直視他過度安靜的眼神,伸手就扳了他的下眼皮,左邊瞧瞧,右邊看看,笑道:「嗯,好像沒有小沙子,我還是吹吹氣吧……」
她尚未吹氣,男人的熱氣就掩了過來,以吻攫走她的氣息。
她渾身一熱,以為他又要瘋狂地掠奪她,身子變得有些僵硬,不覺緊緊抿住唇瓣,等待他的開啟和侵入。
想像中的狂風暴雨沒有落下,他只是蜻蜒點水似地印吻她的唇瓣,輕柔吸吮著,細細體會著唇瓣交疊的甜蜜和柔軟,再吻上她的臉頰,似飛花,如絲雨,輕輕飄落,綿密地灑遍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耳,再如暖風輕掃,回到了她的唇瓣,以舌一遍遍地描繪她的唇形,柔情地分開她放鬆了的芳唇,尋索到了她等待已久的丁香小舌,密密交纏,柔柔舔舐,同時他溫熱的手掌亦是撫上她的頭頸,指尖觸著她的臉蛋,揉過了耳垂,順著她的曲線而下,緩緩來到了她的胸前,完全包覆住她的渾圓,揉捏著,撫壓著,力道雖輕,卻令她已然攤軟的身子輕輕地顫動了。
好溫柔啊!她好像飛到了軟綿綿的白雲堆裡,什麼也不用去想,那裡有著他無盡的溫柔,她只需投進他的懷抱,自然就會擁有他的愛……
這是愛……她心頭一顫,無法置信,與他纏綿的唇舌頓時停住,彷彿是想為自己找個理由,說明九爺只是換個吻她的方式罷了:隨即感覺他舌尖又挑動著她的,仍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輕憐蜜愛,好似翩翩彩蝶,迎著和風,引導著她去採集最甜美的花蜜。
她心醉了,不再去想,全心全意回吻他。
大樹投下綠蔭,池塘閃動金光,前頭農舍掛著新染的淡紫門簾,田野徑陌間搖動著紅花綠葉,夏日的午後,有著藍色的天,白色的雲,還有兩顆燙熱火紅的心。
濃情似酒,天光雲影飄飛而過,在彼此唇舌的眷戀和不捨裡,結束了這個好長、好美的親吻。
他捧起了她的臉蛋,深邃的瞳眸仍是靜靜地看著她,再低頭吮去她眼角的淚珠,珍而重之地往她唇瓣印上一吻。
「我該走了。」
來了就要走?她頓感心慌,明明是不願他來的,可他就這麼給了她一個難忘的吻,她竟然不想他走了。
「你不是來帶我走的?」她垂下睫毛,低聲問著。
「眉兒啊。」
他憐歎一聲,拿手撥弄她額前的頭髮,一根根幫她攏到耳後,又拿指頭輕輕撫摸她的臉頰,目不轉睛地凝望她酡紅的臉蛋。
「九……九爺,你怎麼這樣看我?」她仍垂著眼,不安地問著。
「眉兒,我一直很粗魯對待你,是不是?」
「啊!」她心頭一酸,眼眶就紅了。他問得那麼溫柔,這教她怎麼回答呀。
他的狂野的確讓她不太舒服,可是她也好喜歡,她很難想像自己怎能包容他的強壯,更無法形容他給予她的前所未有的歡愉;而且,粗魯歸粗魯,他還是很體貼,一弄疼了她就緊張,忙亂地哄她……
想著想著,她既羞澀,又覺委屈,被吻得紅濫濫的小嘴嘟了起來。
「你看,這裡給你弄得都瘀青了。」她捲起了袖子,指著手臂給他看。「這有這裡,你咬我,這邊也紅紅的……這個……」
是吻痕啊!她全身火熱,立刻放下袖子,又低下了頭。
「你身上還有很多紅紅的吧。」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咬著她的耳朵,語氣柔和而曖昧。「我肩頭也被你咬出好幾個牙齒印,害我不敢在兄弟們面前衝澡、換衣服。」
「討厭!」羞死人了,她推開他。
「這是做給我的衣服?」他又挨近了她,撫著她膝上的衣布。
還是讓他發現了,她忙將尚未縫好的衣服兜攏好,收在懷裡,不想讓他看得太過清楚。
「為什麼特別選了蘭亭集序?」他早就看清楚了。
「因為……」她紅著臉,再將印有字跡的布面折了又折,但嘴裡已經說出來:「呃,這裡頭有九爺的名字。」
「眉兒,你愛我。」
他在問她話嗎?他驚訝地望向他,心頭好熱,眼眶又泛紅了。
無需再問,她已然明白,他特意趕回來尋她,不為別的,就是再次印證這件事實;然而,他又不像以往急躁地想要佔有她的身體,反而是溫柔地吻她,還說就要走了,難道……
當他仍戀著她,又能適度放開她時,是否意味著他已經能夠全然信任著這份愛?即使分隔兩地,或是一時半刻不見,他也能相信她是愛著他的,毋需肉體緊密羈絆,她就是永永遠遠地愛他,至死不渝?
他懂了嗎?她癡癡地凝望他,在他那雙浮現淚光的眼眸裡,頭一回看到一種極深極深、難以言喻的疼惜柔情,她知道,他懂了。
小鉦爬了十來年,今天才真正爬過情愛這座高山啊。
「是的,我愛九爺。」她淚水款款滑下,再一次表白。
「眉兒,對不起,讓你受苦了。」他疼憐地為她拭淚。
「不,九爺,我好高興,你能懂我的心意,我真的好高興……」她喜極而泣,那些身心上的小小苦楚都不算什麼了。
「眉兒,不要再委屈自己配合我。」他目光須臾不離,鄭重地道:「既然你是我的妻子,只有你最能瞭解我了。我對你粗魯,你要說;我不講道理,你要罵;有事情也要說清楚,不要悶著,好不好?」
「好。」她用力點頭,含笑帶淚地問道:「可你怎麼懂的呀?剛才見到你來,我以為你又要『抓』我回去,要綁我在你身邊呢。」
「說得我好像是壞人似。」嘩啦啦,他撐了好久的溫柔立刻垮掉,抬眉、瞪眼、噴氣。
九爺還是九爺啊,悅眉拿指頭去扯起他的嘴角,笑道:「我再過三、五天就回去了,我想你這回出門半個月,我過來這裡幾天,也不會讓你擔心的,誰知道你就跑來了。」
「你這回是故意不跟我出門的?」
「嗯。那天我們吵架,我想我們還是分開一陣子比較好,冷靜一下,不然你老愛生氣嫉妒,腦袋瓜都不知擺哪兒去了。」
「考驗我?」他又哼了一聲。
「這不就考出來了?」她微微一笑,忍不住掉了淚。「其實我也不想和你分開,我好想念九爺,你剛出門,我就去抱你的被子……」
「傻眉兒啊!」他大手張開,擁她入懷,讓她抱個夠。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他這輩子是疼定她了。伸手拍哄著她,本想再說幾句安慰的話,可是扮溫柔他不在行,擺爺兒的威風卻是最拿手了。
「以後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我都依你。當然啦,能跟著我出門是最好的了,不過最重要的是,只要在爺兒我身邊,你就得好好服侍我。」
「是的,九爺。」她笑意盈盈。
「別老九爺九爺了,都是你丈夫了,叫我的名字。」
「喔……」她眨了眨睫毛,清靈的眸子轉呀轉的,開始背起書來了,丁水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
「嗯?」他的眉毛拾得老高。
「好了好了。」她一笑,趕緊進入正題,再背下去,他的眼珠子就瞪出來了。「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和暢,和暢。」她生澀地念出他的名字,語聲嬌羞,滿臉紅暈,但仍是好奇地追問道:「為什麼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
「原來的名字殺伐氣太重,硬梆梆的,敲得我頭都痛了。」他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如實道來:「那時我振作起來,重新開始新的人生,書本翻了翻,覺得和暢這兩字不錯,平和暢快,就這樣叫下來了。」
「嗯。」她能瞭解他由戰場上用的鉦,轉為平和暢快的心路歷程。她細細摩挲著他厚實的手掌,又問道:「你還沒跟我說,為什麼要叫九爺。」
「你問題怎麼這麼多啊!」
「你不是說夫妻有事要說清楚嗎?」
作繭自縛!他瞪著大大的眼睛,就是沒辦法惱她,但為了避免她再問下去,嘿!這還不簡單,唯一的方法就是堵住她的嘴嘍。
又是一個天長地久的纏綿熱吻,雲朵飄過山頭,樹影逐漸拉長,日頭也爬到西邊山上了。
「眉兒,我該走了。」祝和暢將最後一吻印上她的額頭,不捨地撫摸她柔嫩的臉蛋,解釋道:「這趟行程還要跟那邊的新商家打契約,我一定得親自出面談事,不然就失去和記的信譽了。」
「快回去,趕路要小心。」悅眉隨他站起身子,輕輕握住他的手。
她全然明白他對貨行的用心,因著小鉦過去莫名其妙失去一批貨,所以他以主人之心,盡心盡力保護每一趟運送的貨物,絕無閃失。
「路上忙累,肚子一定要填飽,別再拿祝福練拳了。」她捏捏他的大掌,終於放了開來,朝他嫣然一笑。「我在家等你回來。」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為她的光彩而心動神馳,更因著她的等待承諾而慄慄陣勁。
「眉兒,我、我愛、愛……咳咳!咳!咳咳咳!」
喝!這種肉麻到脫皮的話,教他怎麼說得出來!他犯不著感動到語無倫次吧,他可是堂堂男兒、雄壯威武、昂藏之軀的祝九爺耶!
「怎麼了,說話也會岔了氣?」她拍拍他的背。
「沒事,咳咳,我走了。」
「我幫你說。」她笑容亮麗,朝著他的背影喊道:「和暢,你愛我!」
他回過頭,眸光閃動,深深地凝望她,喉結滾了滾,口水吞了吞,看樣於是在忍耐著不衝回來抱她,隨之大叫一聲,揪著頭髮跑掉了。
她的九爺啊!悅眉撿起了還在縫製的衣袍,緊緊抱在懷裡,目光注視他離去的方向,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微笑。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從今以後,她和他共享一片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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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
明晃晃的日光投射進祝府院子,花叢裡,各色花兒爭奇鬥艷,開著比天上彩虹更多顏色的花朵;微風吹來,彩花綠葉,輕快地搖擺著,幾幅彩布掛在竹竿上,迎風飄蕩,一群穿著淺紫、粉藍、豆綠、水紅、沉香、秋黃、蘆白各種顏色的婦女站在旁邊,摸著布片品頭論足,十幾個小娃娃則在院子裡奔跑嬉戲,一個個就像滾圓的彩色小球,紅的,黃的、青的、紫的、橙的、綠的……這邊跑過來,那邊追過去,笑聲震天,開心玩耍,令人看了眼花繚亂。
祝和暢一踏進門,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目不暇給的活潑畫面。
哪來這麼多小孩?仔細一看,原來裡頭有自己三個待在家的兒女,還有祝福的三個,其它十個是夥計們的小孩。
「哇,回家真好啊。」祝福望著院子,露出滿足的笑容。
「娘!爺爺!奶奶!妞嬸嬸!各位大嬸,各位婆婆,我們回來了!」祝和暢身邊一個小男孩扯開喉嚨,主動報告。
「爹!大哥!」這邊跑過來的是祝和暢的孩子們,一個個興奮地扯住爹爹的袍擺,仰起小臉喊個不停。
「爹!」那邊跑來的是祝福的孩子們,也是繞著爹爹歡喜大叫。
「啊,九爺回來了。」夥計女眷們看到主人回來,面露喜色,一個個扯了自家的孩子。「快,快!你爹也回家了,咱們快回家。九爺,大姐,我們走了。」
「明天再來玩喔。」悅眉微笑送大家出門。
「我去跟爹娘說。他們從昨天就盼著九爺和祝福回來呢。」大妞臉上洋溢光彩,朝祝福一笑,再往後頭跑去。
「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祝和暢蹲下身,一次將三個年幼的孩兒抱個滿懷,揉揉他們的頭髮,笑道:「有沒有乖乖聽娘和爺爺奶奶的話?」
「有!」三個孩兒用力點頭。
「小九,這回跟爹出門,有沒有學到點東西?」悅眉拿了巾子,疼惜地為九歲的長子拂去臉上的灰塵。
「有!我學了好多、看了好多喔。」小九一提到送貨,一雙孩子氣的眼眸就發亮了,小臉出現超乎年齡的成熟。
「嗯,學到了什麼,跟娘說說。」
「眉兒!」祝和暢的聲音明顯地流露不滿,妻子竟然忽視他了。
「娘,你瞧,爹又幫你找了一籃子的染材呢。」小九哪不知道父親大人的不悅,忙指了指身後的一個籃子。
孺子可教也。祝和暢點了點頭,沒什麼表情,將籃子提了過來。
「哇,有框子果、槐花,茜草也找得到?」悅眉翻看著裡頭的東西,神色歡喜,抬頭凝視丈夫,開心地道:「和暢,謝謝你。」
「嗯……咳咳。」祝和暢一手一個抱起小十一和小十二,還是僵著一張臉,淡淡地道;「路上隨便看到,就撿回來了。」
「嘻嘻!」祝福也是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幼子,笑逐顏開地道:「大姐我跟你說喔,有一天咱兄弟們在休息,忽然聽到頭上樹葉沙沙響,原來九爺爬到槐樹上,抱著樹枝,正一朵一朵為你採花呢。」
「祝福!」祝和暢惱得大吼一聲。
「娘,還有呢。」小九也笑瞇瞇地道;「有一晚叔叔伯伯在喝茶聊天,爹又不見了,找了找,原來他在挖土取根,還教我認得茜草的模樣,以後我就可以幫娘找染材了。」
「祝惠風!」
感覺父親大人瞪過來的一雙眼睛,小九忙道;「不,我幫弟弟妹妹嬸嬸婆婆找就好了,娘的份兒只能讓爹來找。」
「和暢,瞧你。」悅眉搖頭笑道:「成天擺那個臉色,小九年紀這麼小,也學會察言觀色說話了。」
「算他遺傳到我的聰明。」祝和暢還是繃著臉孔。「他想繼承我的貨行,還是得認真點。」
「爹,笑笑。」小十一小十二左右開弓,在他大臉上用力啵一個親吻。
「小十也要親爹爹啦!」小十扯著爹的袍子,著急地跳上跳下。
「來,娘抱抱。」悅眉抱起小十,讓小女娃湊上小嘴用力親著。
「嘻!親親!」三個孩子笑嘻嘻地親成一團,將他們的爹塗了滿臉的口水,讓那張大臉再也板不起來。
祝福這邊也不遑多讓,手上抱著兩個小的,乾脆也讓老大爬上脖子,再望向站在地上的小九笑道:「小九,咱祝家的孩子你是大哥,你最懂事,不會黏著爹娘了,再過兩、三年,貨行就可以交給你,你爹和福叔叔我就要退下來休息了。」
「不行啦,你們不能虐待兒童啦。」小九睜大眼睛,大聲抗議。
哇!這群大人好過分,這叫什麼?爹有教他讀書寫字,說到想要一棵稻苗快快長高,於是每天去拔一拔,拔到最後,稻苗就枯死了……對了,揠苗助長!
嗚,他小小年紀就要擔起重任,好狠心的爹啊。他身子太小,爹都還不允許他學習駕馬車,甚至徒步過河時,還得靠爹抱他過去呢。哇!他不行啦,他只要跟在爹身邊當小廝就好了啦。
嗟!他才九歲耶。
「小九,娘會跟你出門。」悅眉朝他露出鼓勵的笑容。「要學的東西很多,可能要等到你十七、八歲,這才能學會你爹所有的本事。」
「哈!」小九重綻喜色。
「你爹真的很厲害。」悅眉望向丈夫,輕輕扯著她為他染就的灰藍衫袖。「所以小九還得花個將近十年的功夫,才能完全學會呢。」
「當然了,爹最厲害了。」小九猛點頭。
嘻!他還可以過上十年的快樂童年呀。因為只要娘出門,爹一定會黏著娘,形影不離,就像每回爹在家,娘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也不說話,有時娘在忙,他就坐在旁邊喝茶,任弟弟妹妹在他身上亂爬,眼睛就瞧著娘,然後就呆呆地笑了。
想到爹那個呆樣,他也呆呆地笑了。嗯,他當然也要學會爹如此神神秘秘、癡癡盯著娘的本事了。
還有呢,每天他們四個兄弟姐妹一定會在爹娘床上玩耍,扯了他們的大紅棉被玩捉迷藏,摔著彩繡鴛鴦枕頭打仗,往往玩得累了,不知不覺睡著了,可為什麼隔天起床,他一定會睡在自己的房間呢?又為什麼爹娘可以抱在一起睡,他們當小孩的就得自己睡呀?
想不透,想不透。貨行的叔叔伯伯常常誇他聰明,但爹娘教他,做人要謙虛,所以不讓叔叔伯伯喊他小九爺,要他們喊他的小名小九就好,直等到他有能力掌管貨行的那一天,他才可以真正稱做一個爺兒。
爺兒!嘿!他又呆呆地笑了。他一定會努力的,等到那一天,他也要學爹說話的口吻,驕傲地大聲道:爺兒我會送貨了!
「你這個兒子在想什麼?呆頭呆腦的。」祝和暢用腳踢了踢一臉癡呆的小九腳跟。「眉兒,你這兩天做幾樣他愛吃的點心,小九年紀小,這回出遠門累壞了。還有,幫他縫一雙保暖的厚靴子。」
「好的。」悅眉疼愛地摸摸小九的頭。
「爹,我也要跟大哥一樣出門!」小十小十一小十二扯著爹爹。
「好好好,等你們長大了,大家都可以出門。」
「爹,我也要跟九爺伯伯送貨。」祝福那邊的紅兒青兒黃兒也在吵。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頭痛下已。哎!要將孩子們一個個教到會談生意、順利定完一趟貨,他們還得熬多少年才能休息呀。
「我們家的院子真熱鬧啊。」祝嬸望著滿院子的大人小孩,露出欣慰的笑容。「老伴,今晚就看你的功夫了。」
「嘿,我可切切洗洗了一整天呢。」祝添喜孜孜地大聲喚道:「九爺、悅眉、祝福、大妞、小九、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紅兒、青兒、黃兒,吃飯啦!」
「爺爺,奶奶,來了!」
咚咚咚,孩子們像樹上掉果子似地,紛紛從爹娘身上跳下來,一個個笑呵呵地奔了過去。爺爺作的菜最好吃了,他們從小就不用娘來喂,都能扒光飯碗聽。
「我去幫爹娘擺碗筷。」大妞跟在後面,笑著進屋。
「我也去。」祝福緊緊抓著她的手,趁空在她臉蛋香了一個。
「啊!」小九瞧見福叔叔的舉動,本能地回頭看爹娘。
哇!又來了!不要以為天色有點暗下來,他就看不到啊。
不看不看,還是不要看了。小九趕緊捂著眼睛,轉過了頭,加快腳步跑進門裡。嗚,兒童不宜啊,以前好幾次撞見爹娘親嘴,不是讓爺爺奶奶趕快掩住了眼睛,就是讓爹給拎出了房門,所以他知道絕對絕對不能看,而且爺爺奶奶說看了眼睛會長針眼,那可是很疼的呢。
暮色裡,彩霞滿天,高大的灰藍身影擁著鵝黃的纖細身子,兩個顏色融和在濃濃的紅彩裡,幾乎分不清原來的顏色,彷彿這世間的一切盡皆融入這一片紅紅火火裡了。
屋內點起油燈,孩子們的驚喜歡笑聲傳了出來,濃情縫蜷的夫妻也戀戀不捨地吻了吻彼此的唇瓣,深深對望,這才手拉手進了屋。
月兒高高掛,各色花兒仍像白天一樣盛情開放,疊著明黃的淡柔月光,更襯出花朵的嬌柔顏色:彩色布巾在夜風中輕輕晃搖著,如夢似幻:窗紙剪影出一個個活潑的孩童身影,生動地跳著、笑著、跑著、鬧著。
即使一入夜了,這個院子還是一樣多彩多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