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瀟以指節輕扣案幾,發出清脆的敲擊聲,刺耳而單調。以一個客人的身份而言,這實在是個很不禮貌的舉動。
尉遲長恭悶咳一聲,制止兒子這種無禮的行為。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軍,儘管三個時辰的悶坐無異於一種酷刑,依然面不改色,保持坐如鐘的英挺軍姿。
「喝茶,喝茶,」鎮南王妃雲苑努力保持著優雅又熱情的笑容,慇勤地招呼著兩位客人,「小煙,換上好的碧螺春。」
翠衣黃襖的小丫鬟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腳麻利地給大廳內的賓、主換上新沏的熱茶,換下已經放涼的陳茶。
尉遲瀟趁這個機會扭了扭已經發麻的腰,又跺了跺快沒知覺的腳,最好再能伸個懶腰,那身子就舒服多了。對了,手伸起來,腰挺起來,嘴巴張開……繼續——餘光瞥到父親嚴厲斥責的目光——糟糕,老頭子要發火,趕緊縮回來,一本正經地挺身坐好——唉,出師未捷身先死。
身子不能動,眼睛總還有點自由吧。左轉、右轉,看你怎麼管我。這個王妃真是養眼,漂亮得沒話說。用個有點詩意的詞來形容,那就叫沉魚落雁羞花閉月。當然光漂亮也不行,那是繡花枕頭,最重要的是要有氣質。女人有氣質才能出眾,才能讓男人心折。就像鎮南王妃,沉靜嫻雅,雍容華貴,進退得體,高貴卻不驕矜、熱情又不顯瓜噪,誰說老天不會偏愛?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是這麼出眾的美女,又怎能讓鎮南王三千寵愛在一身?
至於鎮南王李柏延,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真有皇族的氣勢。聽說年輕時也是一位驍勇善戰的武將,不過英雄遲暮,早已賦閒在家,頤養天年了。脫去這身華服,可是比他的老頭子還要老的老頭子。天哪,王爺已經開始睏倦地磕頭了,主人做到這分上,一字以蔽之——強!
對面的年輕人,和他差不多年紀,好像叫李雲傾,鎮南王的公子,世襲的小王爺。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錦衣華服,白淨斯文。長相遺傳了他母親比較多,有一些男生女相,但是不過分。男子長成這個樣子是不讓人討厭的,雖然和他這種常在戰場上廝殺的男人相比少了幾分陽剛之氣,但是漂亮的面孔很有誘惑力,再加上世家子弟少有的謙和敦厚的笑容,還真,真吸引人。
對面人感受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下意識地轉過頭,尉遲瀟來不及閃避,尷尬地撞上了對方的目光。
尉遲瀟咧嘴乾笑兩聲,心中暗罵自己:真他媽的糗,男人看女人天經地義,男人看男人算怎麼回事?定是這三個時辰坐下來,坐得神經錯亂了。
李雲傾也微微一笑,「尉遲兄馳騁沙場,快意恩仇,這茶,想來是不合口味的。」
尉遲瀟也不客氣,點點頭道:「老實說,我喜歡酒。」
尉遲長恭咳嗽一聲,警告他這個率性忘形的兒子。他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好茶,好茶。」
「老將軍若喜歡,我命人包上一包,送至府上。」王妃熱情得過頭,賢淑的女主人努力營造賓主同歡的氣氛。
「哎,老朽怎敢要王爺王妃的心愛之物。」尉遲長恭誠惶誠恐地推卻。
「要得,要得,小煙——」王妃不容推卻,已經揚聲喚人。
翠衣黃襖的小丫鬟又裊裊婷婷地走進來。
尉遲瀟想翻白眼,老頭子是雞毛吃多了,一個上午咳個不停;這個王妃是茶葉存多了,一個上午送個不停,這邊一端起茶杯「好茶好茶」,那邊就「包上一包送至府上」;而他自己則是飯吃多了,吃飽了撐的才會答應老頭子陪他上王府來請罪,為他那個抗旨拒婚外加跑路的無良大哥來請罪,並為此付出枯坐三個時辰的慘痛代價,只因為賜婚的另一主角鎮南王的小女——雲華郡主李沁至今尚未露面。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李雲傾低聲吟誦,目光卻是灼灼,「真希望李某能有機會去感受醉臥沙場、刀頭拭血的豪情。」
尉遲長恭道:「此言差矣,小王爺乃人中龍鳳、天之驕子,怎能輕涉險境。況且小王爺如今位居要職,為陛下分憂,他日必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建功立業指日可待。」
王妃雲苑道:「老將軍勿要再謬讚他了,這樣的養尊處優的生活,他不做那只會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妾身就萬幸了,如何敢奢望他建功立業。像老將軍的兩位公子才是將門虎子、少年英雄,妾身和王爺看著都是又羨慕又嫉妒。」
「王妃勿要再說了,末將誠惶誠恐。都是末將教子無方,才會讓逆子做出此等有辱門風之事,令郡主蒙羞,令王府蒙羞。老臣便是死十次也無法彌補逆子所闖的禍呀……」說到後來,尉遲長恭已匍匐在地,老淚縱橫。
尉遲瀟也趕忙跪在老父身旁,心中卻不以為然。大哥尉遲昊早已有心上人,家中都已準備為兩人完婚了,這個雲華郡主卻不知抽了哪門子瘋,偏去求皇上賜婚,說要下嫁給尉遲昊,結果把尉遲家鬧了個雞飛狗跳。他那個未過門的小嫂子留書一封,傷心出走,他那個一向剛直忠正的大哥為此差點發狂,最終捨棄了榮華富貴、捨棄了錦繡前程、捨棄了皇恩、捨棄了父母、捨棄了兄弟,孑然一身追隨佳人而去。老父別無他法,只有修書急召他這個在邊關逍遙自在的二兒子,共同對付老大丟下的爛攤子。
抗旨拒婚,而且對方還是堂堂的郡主,這簡直是皇室的奇恥大辱。好在皇上雖是新主登基,但還沒忘記尉遲家的赫赫戰功,只說如果能得到雲華郡主的原諒,可以免去尉遲家的逆君之罪。
皇恩浩蕩,尉遲長恭感激涕零,趕忙拉著次子尉遲瀟準備厚禮,來鎮南王府謝罪。尉遲瀟不敢忤逆父親,也確實感激皇上對尉遲家的厚待,因此縱是百般不願,也還是勉為其難地來了。如果賜婚的女主角是其他女子,可能他多少會有幾分歉疚,畢竟大哥的拒婚對於一個姑娘來說可是莫大羞辱,可是雲華郡主李沁卻另當別論。他長年駐守邊關,對於京城之事不甚瞭解,可是雲華郡主的大名卻如雷貫耳。這個女子只能用刁蠻驕橫、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之類的詞來形容,如果這些詞還不足以說明她的惡行惡狀,那麼聽聽京城之中,對一個男人最惡毒的詛咒就明白了——看你還能張狂幾日,讓你這輩子娶到雲華郡主,永世不得超生。
尉遲瀟打個冷戰——娶雲華郡主啊,光想想就讓人起雞皮疙瘩了,他那親愛的大哥不拒婚跑路,難道等著下地獄嗎?
看到尉遲家的兩位將軍跪在地上,王妃和一直昏昏欲睡的老王爺急忙過來攙扶,非但沒有責怪之意,反而滿臉愧疚。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老王爺終於開了口:「兩位將軍可是要折煞老夫了。知女莫若父,我這女兒什麼樣子,做父親的還不知道嗎?本王不知是造了哪輩子孽,生出此等孽女,把這個家折騰得雞飛狗跳不夠,還跑到外面去撒野,如今更給將軍府上帶來諸多困擾……咳咳……咳咳……」
「王爺,您身體不好,別這麼激動。」王妃擔憂地看著夫君,又是揉胸又是捶背。
「是呀,爹,妹妹只是年紀小不懂事,您別為她氣壞自己的身子。」李雲傾也過來扶住父親,坐回位子上。
賓主再次落座。
雲苑一邊給鎮南王揉著胸口,等待他氣息平定下來,一邊低低地歎口氣:「沁兒這丫頭剛生下來時身子弱,三天兩頭鬧病,王爺老年得女,又是這麼個嬌弱的娃兒,難免就嬌縱了幾分。原想是個老ど,天天又針呀藥呀,實在讓人心疼,便是尋常百姓家也得疼著寵著,更何況這帝王之家,真是要星星不敢給月亮,誰曾想竟慣出這麼個驕橫的性子,如今便是我們老兩口,若有半分逆了她的意,也給看成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殺了我們才解氣。」王妃越說越傷心,竟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娘,您少說幾句,讓將軍看咱們家成什麼樣子。」李雲傾尷尬地出聲勸阻。
「我就是傷心,你以為我不想要尉遲昊那樣的女婿嗎?你妹妹如果有半分好,我也豁出這張老臉去,給她求尉遲將軍,可是你看看她那樣子。哎……」
這已經涉及到王府的家事了,尉遲長恭實在不知怎麼搭腔,忙給兒子遞眼色。
尉遲瀟乾笑兩聲,口是心非道:「王妃您無須如此傷心,我想郡主就是有點小小的脾氣,女孩兒家嘛,又是天之嬌女,都這樣。其實錯都在我哥,被郡主看上是他的福氣,他卻不知天高地厚,難得王爺王妃小王爺都不怪罪,真讓我們父子無地自容。」心想,尉遲昊,讓你把這堆爛攤子丟給我,罵你兩句出出氣。
這時,遠在天邊的尉遲昊重重地打了兩個噴嚏。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心靈感應?
看來老頭子等不到雲華郡主是不準備回去了,他可沒耐心再陪著耗下去,尉遲瀟裝出一副非常懂事非常體貼的樣子,「爹,我們打擾王爺王妃小王爺已經很長時間了,既然雲華郡主不在,不如我們改日再登門拜訪,免得打擾王爺一家休息。」「不打擾,不打擾,自從我們王爺賦閒在家,難得有貴客臨門。時間確實不早了,就在這裡用膳吧,我吩咐廚房準備一桌家宴,兩位將軍不要嫌棄。」王妃盛情邀請。
尉遲長恭父子趕忙推卻。
雲苑真心挽留:「老將軍與我夫君同殿為臣,又差一點做了親家,緣分真是不淺,少將軍與我兒也是同輩之人,必有共同話題,大家邊吃邊聊,豈不熱鬧?況且也可以邊吃邊等沁兒。」
最後一句話起了關鍵性作用,尉遲長恭點頭答應了,尉遲瀟也只得相陪。
好在飯菜不錯,三位皇室中人又毫無架子,勸酒布菜,推杯換盞,其樂融融。
酒酣之際,門外侍從通報:「雲華公主到。」旋即,一個火紅的身影衝了進來,剎那間,滿室生輝。
尉遲瀟聽過太多人對李沁的描述,也聽說過李沁長得漂亮,但是他見過的美人多了,覺得天下女子再美也不過如此,無非是順眼一點、養眼一點、看起來賞心悅目一點,他沒想到此時出現在眼前的女子美得讓人吃驚,美得超乎人的想像,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應該是——嬌艷……是的,嬌艷!彷彿清晨沾著露珠半開半合的紅玫瑰。王妃雲苑也是美的,美得像一株虞美人,高貴典雅,讓人看著就很舒服。李沁卻不同,她的美不容逼視,張揚而濃烈,美得盛氣凌人,極具侵略性,是讓人窒息的美。或許紅玫瑰不適合她,她更應被稱作紅色曼陀羅——危險卻極具誘惑力的死亡之花。當然,也可能她本人並不是這樣,因為她化著很濃艷的妝,妝容如同面具,掩藏了主人最真實的一面。妝的顏色是那種很純粹的濃烈之色,一般少女很少這樣用,因為這樣的顏色看起來很誇張,但是她用得恰到好處,懾人而不俗媚。
她有些氣喘,但是她努力讓自己氣定神閒。她冷冷地掃視一桌子的人,陌生的面孔讓她愣了一下,但也僅此而已。
「吃飯了,怎麼也不等我。」簡單的一句話,有著小小的責備,家人吃飯的時候沒趕上的人都會說的一句,從她嘴裡出來卻有一絲危險的意味。
王妃趕緊站起來,微笑道:「你這丫頭,又跑哪瘋去了,還以為你不回來用膳呢。小煙,快給郡主準備凳子碗筷。」
「看你,滿頭大汗的,快擦擦。」李雲傾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遞給李沁。
李沁不知是沒看到還是故意的,伸手接過小翠遞來的碗筷,卻避開了李雲傾的手帕。
小小的餐桌暗潮湧動。尉遲瀟假裝沒看到,只低頭撥著碗裡的飯。
王妃道:「沁兒,我給你介紹,這兩位是……」
李沁不耐煩地打斷母親的話:「只剩了殘羹冷餚,看著就沒胃口。小煙,叫廚房的馬師傅給我做兩個梅花糕。」
李雲傾好像沒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對李沁依然熱情,「妹妹,梅花糕沒什麼營養,不如叫廚房給你做幾樣可口的小菜吧。小煙……」
李沁重重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打斷了李雲傾的話,轉頭呵斥小煙:「你聾了,還不快去!」
一桌子的人臉色都變了,鎮南王臉色鐵青,要不是王妃一直拉著他,已經要不顧身份地破口大罵了。尉遲瀟偷偷瞟了一眼還在極力保持不動聲色的父親,心底裡暗暗發笑:想當初大哥離家出走的時候,老頭子還大動肝火,罵他不孝,罵他逆君,倘若他這個大哥真的遵聖旨娶了這位郡主,老頭子怕是等不了三天就被她氣死了。
小煙臉都白了,杵在那兒一副要哭的樣子,「郡主,馬師傅他……他……」
尉遲瀟真佩服李雲傾現在還能保持微笑,對妹妹極盡包容,他自己要是有這樣的妹妹,早就被他大卸八塊了。
李雲傾還是輕聲細語地和妹妹商量:「妹妹,馬師傅身體不適,我讓他歇著呢,不如下次再吃梅花糕好嗎?」
李沁斜著眼睛打量李雲傾,尉遲瀟從自己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餘光,很凌厲,像刀子。
她道:「你不累嗎?朝中的事要做到八面玲瓏,府中的事也要瞭如指掌,連個廚子身體不舒服都得你操心——」她的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金絲軟鞭,猛地揮在桌上。桌上的盆碗被她打碎了大半,菜汁濺了周圍人滿身滿臉,幸虧尉遲瀟身手敏捷,抓起個乾淨盤子擋在臉前,一張俊臉免遭荼毒。尉遲長恭可沒兒子這麼好的身手,一片菜葉還掛在頭上蕩啊蕩的,老將軍不愧大將風度,直到此時還是穩如泰山。要不是場合不對,尉遲瀟簡直要笑破肚皮,天哪,他老爹現在的樣子還真是帥啊!
鎮南王李柏延氣得直哆嗦,指著他這個囂張的女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頹然地倒在椅子上,一陣猛咳。
王妃雲苑花容失色,一邊幫王爺順氣,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叫馬師傅做給她!做給她!不要再鬧了,不要再鬧了!王爺……」
李雲傾臉色也不怎麼好看,走到門口,叫過一個侍衛,低聲吩咐幾句。
李沁有一下沒一下地扭著她的軟鞭,差點被她氣死的父親,甚至還有心情笑,「叫那個馬師傅親自端著梅花糕來見我,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病了。」
李雲傾額頭的青筋都在跳動,狠狠地瞪了李沁一眼,快步走到父親身邊,「爹,叫大夫來瞧瞧。」
老王爺推開妻子和兒子,惡狠狠地盯著女兒,「我的命硬得很,她還氣不死我。」
王妃擦擦眼淚,在王爺耳邊低語幾句。鎮南王李柏延順了口氣,勉強換上笑顏,對尉遲父子抱拳道:「家門不幸,讓尉遲將軍看笑話了,如今老夫實在無力也無臉再招呼兩位,恕老夫斗膽向兩位下逐客令了。」
尉遲父子趕緊站起來還禮告辭。尉遲瀟臉上表情凝重,心裡笑開了花,這哪裡是逐客令,這簡直是特赦令,終於不用再看這個惡女了,他終於自由了!回去要喝點壓驚湯才好,免得晚上做噩夢。
只差一步他就可以逃出生天了,腳都已經碰到門檻了,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站住。」尉遲瀟脊背發涼。
李沁走過來,在尉遲父子臉上來回打量,最後停在尉遲瀟臉上,「尉遲昊?」
「這個……嘿嘿,他是我大哥,我叫尉遲瀟。」尉遲瀟笑得很假,那笑聲都讓自己起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