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秋高氣爽,景色宜人,陽光的溫度恰到好處,街道有幾分清冷,這樣的環境很適合散步,但他實在想不出,一個大男人,沿著京城的主道來來回回地走上幾十遍以後,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他開始後悔答應澹台夢澤那個愚蠢的計劃,是的,愚蠢。他承認他帥,可是再帥也不是展覽品啊?走到哪,都有一堆崇拜、愛慕的目光追隨,那滋味其實並不受用。現在的民風已經開放至此了嗎?女子不僅在大街上拋頭露面,而且還三五成群,粉面含羞地對心儀的男子指指點點。他感覺他好像一隻譁眾取寵的猴子。天知道那個女兇手是不是傻傻地在大街上搜尋目標,可能她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心血來潮地挑上一家不太顯眼的房子,大模大樣地走進去,然後殺死裡面的青壯男人,一點也不費事,一點也不會有危險,六扇門的捕快總不能在京城每一家有青壯年男人的屋子裡設下埋伏吧?那麼,他這個蠢得不能再蠢的誘餌,為什麼要在大街上當傻瓜呢?他真想走進一家酒館去喝酒,在這樣的天氣裡今朝有酒今朝醉,實在是寫意——可惜不行,澹台夢澤一定在附近某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監視他,如果他偷懶,他一定會出現在他面前,板起鐵面神捕的面孔教訓他;那麼就回家睡覺吧,可惜更不行。今天是給雲華郡主下聘禮的日子,如果他回家,老頭子一定會逼他親自呈送禮單,他可不想見到那個惡女。算了,認命當他的誘餌吧。
「怎麼會有這種事?」
「真是可憐哪。」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哇,你真是有學問哪,不如你幫幫她吧。」
……
此起彼伏的議論聲。有同情,有憐憫,有起哄,有嘲笑,亂哄哄的,像一窩蒼蠅。
尉遲瀟循聲而去,街角處,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很多人。
剛才還沒有呢,尉遲瀟記得他半個時辰前來過這裡。裡面有什麼呢,吸引這麼多人?
「借光,借光。」仗著人高馬大擠進去,原來是個蓬頭垢面的女子在賣身葬父。
女子跪在地上,一直低著頭,周圍人的議論讓她原本就消瘦的身子瑟縮在一起,更顯得弱不禁風。她身旁放著一個草蓆裹身的屍體,只有灰白的頭髮露在外面,無比淒涼。女子的身前掛著一個寫著「賣身葬父」的木牌,上面的字極端莊秀麗。
尉遲瀟皺皺眉,天子腳下,繁華之地,居然有此種事情發生。他想起那天被李沁趕出府的馬師傅,李沁說是讓他女兒來領人的。一個病重老人,一個柔弱女子,孤苦無依,倘若失去生活來源,不知最終境況是否就像眼前這對父女這般淒涼。
「哎,你抬頭,讓我們瞅瞅你長什麼樣?」
「長什麼樣,你也買不起呀。」
「我買不起,我不會找人合買嗎?」
「那怎麼分哪?是一人輪一天,還是到時候一起上啊?」
周圍是肆無忌憚的調笑聲,夾雜著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女子不知是害怕,還是羞憤,抖得像風中落葉。
「抬起來!抬起來!」眾人不懷好意地起哄,「你要是長得不好看,可沒人買你。」
抖歸抖,女子還是抬起頭,周圍人有的吸氣,有的吹口哨,聲音更是雜亂。
她實在是個美麗的女子。儘管蓬頭垢面,還是掩不住清麗的容顏。她有一張弧線完美的鴨蛋臉兒;一雙勝過一池秋水的明眸,她眼中含淚,宛如梨花帶雨;鼻子高挺秀氣,嘴形小巧飽滿。她緊緊咬著嘴唇,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堅強,但是反而更襯托了臉上的倉皇,彷彿是一頭受驚的小鹿。
「哎呀,是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啊。」周圍人更是情緒高漲。
「哎,我把你爹給葬了,你給我生兒子行不?」有人準備出錢了,原來是個猥瑣的老頭。
「喂,大爺,您都快七十了,那兒還硬得起來嗎?可別把嬌滴滴的小美人給餓壞了。」出不起錢的用淫穢的語言極盡嘲笑。
「還是跟我們兄弟吧,包你爽到死啊!」又有兩個人走出來,是兩個外形兇惡的大漢,已經對跪在地上的女子動手動腳。
女子極力掙脫,也不敢高聲呼救,只是用一雙驚恐的眼睛哀求地看著周圍的人。
周圍的人大都看熱鬧的,誰也不想惹事,再看對方凶神惡煞的樣子,便是有心也是無膽。
女子哀求道:「求求你們先葬了我爹,你們要我怎樣都可以。」
「葬你爹?」兩名壯漢哈哈大笑,其中一個道,「沒問題,你先讓我們兄弟爽了,然後把你賣到妓院,不就有錢葬你爹了。」尉遲瀟實在看不下去了,吹了聲口哨,撥開人群走出來,臉上是迷死人不償命的招牌笑容,「兩位大爺,沒錢就別來泡妞,霸王硬上弓,丟不丟人呢?做男人做到你們這份兒上,乾脆找個牆撞死算了。」
兩個凶漢沒想到有人敢管他們的事,再看對方是個吊兒郎當的公子哥,根本就沒放在眼裡,一起衝上來想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撲上去的樣子是很勇猛,可惜,自己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就聽到「啪啪」兩聲,疊羅漢似的,摞在一起,跌在地上。
周圍一片叫好聲,尉遲瀟帥氣地撣撣袖子,又惹來圍觀女子的一片尖叫聲。
兩個惡漢這才明白對方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趕緊連滾帶爬地跑掉了。
被救的女子給尉遲瀟連連磕頭,尉遲瀟趕忙攔住她,又從懷中掏出十兩銀子,「這些應該夠安葬你爹了。」
女子再次叩拜,「恩公對纖雲大恩大德,纖雲願終身侍奉恩公。」
尉遲瀟拉起她,「你用不著這樣,我幫你沒別的意思,你是自由的,你安葬完父親,儘管過自己的生活。」
纖雲滿臉驚慌,「恩公定是嫌棄纖雲粗鄙,纖雲不敢奢望得到恩公眷顧,只求留在恩公身邊做牛做馬,結草啣環以報恩公大恩。況且,父親去世後,纖雲再無親人,孤苦無依,我一個弱女子,如果剛才……我如何過自己的生活,求恩公千萬別丟下纖雲。」
尉遲瀟苦笑,看來她已經被剛才的事情嚇壞了,不只把自己當成恩人,還成了救命稻草,根本是死抓著不放,看來只有先帶著她,等找到合適的地方再把她安置下來,也算是救人救到底。想到此,道:「你可以先跟在我身邊,不過你不要再一口一個恩人地叫了,我幫你只是舉手之勞,在下尉遲瀟,你直呼我名字就可以。」
「哎呀,他就是尉遲瀟啊。」人群中有人發出驚呼聲,引起小小的騷動。
「功夫這麼好,難怪讓敵人聞風喪膽呢。」
「功夫好有什麼用,還不是個倒霉鬼。」
「聽說就是他要娶雲華郡主,嘖嘖,這麼好的小伙子就給毀了。」
「哎呀,我還當是哪個倒霉鬼,原來是他啊。」
……
尉遲瀟鼻子差點氣歪了,他堂堂的「玉面閻羅」怎麼就成了倒霉鬼了?該死的,全拜李沁所賜。怒氣沖沖地推開眾人,衝出重圍,把讓人心煩的議論聲拋在腦後。
「公子,公子!」纖雲氣喘吁吁地追出來,楚楚可憐道:「公子,別丟下我。」
尉遲瀟這才想起來還有一個人呢,儘管還在生氣,但是也不能遷怒於人,何況還是這麼個可憐的弱女子。他道:「放心,我說話算話。我先幫你安葬你父親。」
纖雲鬆了口氣,「我怎麼敢麻煩公子,公子只需告訴我一個地方,我安葬完父親,就去找公子。」
尉遲瀟有些遲疑,「你一個弱女子,沒人幫忙怎麼行?」
纖雲道:「公子怎麼忘了,你剛給了我銀子啊。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怕請不到人嗎?公子只需去忙自己的事,不用擔心纖雲。」
尉遲瀟心想這個纖雲倒是挺懂事的,美麗又懂事的女子總會讓人有好感的。他微微一笑,「你忙完了,就來這條街找我,我不會去別處的。」
纖雲點點頭,往回跑了幾步突然又停住,回過頭,「公子,你一定不會丟下纖雲的,是嗎?」
看到一個美麗又柔弱的女子用那樣期盼的眼神看著他,尉遲瀟不假思索地點頭。
纖雲開心地笑了,這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展露笑顏,尉遲瀟不禁怦然心動,她的笑容乾淨而燦爛,彷彿這秋日的陽光。
尉遲瀟繼續去執行他身為誘餌的偉大使命,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閒逛。因為剛才的小插曲,時間沒那麼難熬了,午時快到的時候,他決定去吃飯。就去他常去的酒樓,那裡的西湖醋魚鮮美無比,最好再要點酒,自斟自飲,可以消磨一兩個時辰的時間,等到澹台夢澤忍不住現身教訓他的時候,正好讓那個傢伙買單。
主意打定,就往酒樓方向走去。離酒樓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尉遲瀟看到前面街中間,鬧哄哄地圍了一堆人。他暗自納悶:難道又是賣身葬父的?現在是盛世王朝,難道日子不好過嗎?當然還是過去看看,就當打發時間了。
正要往人群裡擠的時候,一雙小手怯怯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尉遲瀟轉身一看,原來是纖雲。她似乎洗了臉,臉上的污垢沒了,露出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美麗。
尉遲瀟很驚訝,「你這麼快就好了?」
纖雲臉一紅,「纖雲現在是公子的奴婢了,當然不能再為私事耽誤過多的時間。」
尉遲瀟半開玩笑道:「我可沒拿你當奴婢。你這麼漂亮的姑娘,我哪捨得?」
纖雲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兒,低著頭,話都羞得說不出來。
尉遲瀟隨性慣了,看到纖雲的樣子,才意識到對方是個害羞的姑娘,不比他那些粗枝大葉的狐朋狗友,可不能對著她口無遮攔地亂講話。
趕緊岔開話題:「不知道裡面發生什麼事了,反正我正好閒著,咱們進去看看。」
纖雲點點頭,緊跟在他身後。
不過這次的事可能比剛才的賣身葬父更吸引人,人人都伸著脖子往裡看,尉遲瀟身材壯碩、人高馬大,擠這個當然不在話下,可憐纖雲嬌小的身子,被人擠得東倒西歪。尉遲瀟索性把她拉過來摟在身邊,護著她往裡擠。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看裡面發生什麼事上,他當然不會注意到,在他懷中纖雲那張錯愕、失神的面孔。
終於看清了裡面的情況,尉遲瀟氣不打一處來。一個盛裝華服的少女,手持一根軟鞭,正在路中間瘋狂抽打著倒地上已經奄奄一息的兩個人。天子腳下,除了雲華郡主李沁,不會再有如此囂張的人了。
「住手!」尉遲瀟衝上去抓住她揮鞭的手,「他們快被你打死了!」
李沁已經打得有些氣喘了,看來是用盡全力的,鞭子上是斑斑血跡。
她怒視著攔住自己的尉遲瀟,咬牙切齒道:「我就是要打死他們,你敢管我?」
尉遲瀟怒極反笑,「我為什麼不敢管你?在別人眼裡,你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在我尉遲瀟眼裡,你是個敢倒貼的賤女人。」
李沁氣得渾身發抖,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罵她「賤女人」了。她說話的聲音都在打顫:「尉遲瀟,別以為本郡主挑上你,你就可以這麼放肆。別忘了,你們尉遲家是在本郡主的恩賜之下才得以苟存的。本郡主要追究,就憑你大哥抗旨這條罪,就能定你們個滿門抄斬。你要是還想讓你們尉遲家這麼風光下去,最好對本郡主客氣點!」
尉遲瀟冷冷一笑,「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你想想看,皇上是樂意維護你這個枉擔虛名的郡主?還是樂意維護能保他坐穩江山的將軍?」
李沁反倒沒那麼生氣了,她也冷冷一笑,「我從來就沒認為自己多重要。你也想想看,皇上是選擇維護他至高無上的皇族尊嚴?還是選擇容忍一個功高震主、時刻威脅到他寶座的三軍統帥呢?」
尉遲瀟瞇起眼睛——好一個心機深沉的女子!「功高震主」,她打的是尉遲家的軟肋。表面看來尉遲家風光無限,父子三人同為朝廷倚重的大將,掌握朝廷軍政大權,只有尉遲家自己知道,軍權在握,卻如履薄冰地戰戰兢兢。淮陰侯韓信、大司馬衛青、蘭陵王高肅……一個個彪炳史冊的名字,哪個不是為當時的王朝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卻都因為功高震主,而為君主見棄、見疑,不得善終。當今萬歲儘管聖明,卻也難免不對尉遲家猜忌。尉遲昊抗旨、拒婚、出走,而免遭皇上責難,其中一個隱秘的原因,就是因為尉遲昊交出了軍權,削弱了尉遲家的兵力。
即使是朝中大員也很少有人知道尉遲家與皇上的心結,但是李沁看得透,抓得准,一句「功高蓋主」重重敲在尉遲瀟的心上。他是不能激怒她,這個城府頗深的女子,聰明得出乎他的意料。
他放開她的手,「既然你認為自己代表了皇族尊嚴,那就請你對皇族的子民手下留情,讓人能感受到你的尊嚴,而不是你的殘暴。」
李沁揉揉自己已經被抓紅的手腕,瞪了尉遲瀟一眼,走到還在地上呻吟的兩個人面前,「回去告訴你們主子,再派你們做這種鬼鬼祟祟的事情,就不是打斷腿這麼簡單了。」
轉身去牽馬,看到尉遲瀟身後,一個衣衫殘破、容顏卻很清麗的姑娘。她的手緊緊抓著尉遲瀟的袖子,正用驚懼的眼神打量她。
李沁似笑非笑地打量她,每向她走一步,她便縮回尉遲瀟背後一分。
尉遲瀟擋在她身前,「你要幹什麼?」
李沁冷笑道:「我沒想幹什麼,你何必這麼緊張,不過你要是一直這麼擋著她,不讓我這個未婚妻看清楚,那我可不敢保證我要幹什麼了。」
尉遲瀟可不想讓她找到借口發瘋,只好把纖雲從身後拉出來,一隻手卻護衛地攬住她的腰。
李沁只假裝沒看見,她一隻手隨意地橫在胸前,另一隻手用鞭子把兒托起纖雲的下巴。她本就比纖雲高上半頭,又是盛裝華服,在這種姿勢下,更顯得她盛氣凌人;相反,纖雲愈發地楚楚可憐。
「叫什麼?」
「纖雲。」尉遲瀟替她答,她已經抖得說不出話了。
「你是啞巴嗎?」李沁手上用力,纖雲的頭被抬得更高。
「纖……纖雲,楚纖雲。」纖雲痛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鞭把兒硌得她下巴生疼。
尉遲瀟真想甩開她的鞭子,可又怕她找借口欺負纖雲,這個女孩子已經被嚇得不輕了。
「楚纖雲,連名字都這麼我見猶憐,難怪我的未婚夫會對你愛護有加呢。」輕聲細語下不知掩藏著怎樣的波濤。
「不,不,郡主——」
「我真的很喜歡纖雲呢,我還想過兩天正式迎娶她過門,我的郡主夫人不會介意吧。」纖雲急著要解釋,尉遲瀟卻打斷她的話。真是天賜良機啊,他終於有機會扳回一局。自己還沒進門,未婚夫就急著娶別的女人,看你高高在上的郡主臉往哪放。
李沁並沒像尉遲瀟想的那樣惱羞成怒,她的表情冷靜、驕傲、鋒利而不動聲色。她撤回鞭子,「既然是夫君的心上人,為妻又怎麼會介意呢。只是成親的時候別忘了給為妻送上一份請帖,為妻也想到場祝賀呢。」
「那是當然。這種場合,我怎麼能忘了我的郡主夫人呢?」尉遲瀟笑裡藏刀,心想我怎麼能放過這個羞辱你的好機會呢?
「如此,我就靜候兩位佳音了。」李沁飛身上馬,撥轉馬頭時,還不忘回眸一笑,「可別讓為妻等太久啊。」
李沁走了,戲演完了,觀眾也散了。尉遲瀟頹然地歎了口氣,坐在路邊。每次與李沁交鋒完,他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挫敗感。
纖雲也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坐下,「那個雲華郡主真的是你的未婚妻嗎?」
尉遲瀟無奈地點點頭。
「她好可怕啊。」纖雲抱緊雙肩,「她的眼神,她的笑容,都讓人猜不透她想幹什麼。」
「她是個瘋子。很抱歉把你也捲進來,我剛剛不是存心輕薄你,我只是……」
「公子,」纖雲打斷他的話,「你不用和我解釋,我明白。我是公子用來對付郡主的棋子,我的存在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失敗。」
「對不起,纖雲。」尉遲瀟覺得自己真是卑鄙,居然利用這樣一個純潔的女孩兒,他真希望剛才沒有帶纖雲在身邊,那他就不會在憤怒下口不擇言,傷害無辜的她。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你不會明白我有多開心。」纖雲宛如秋水的雙眸溫柔地望著他,「我終於可以幫到你,儘管我的幫助是這麼微不足道。」
尉遲瀟一陣感動,情不自禁地把她摟在懷裡,「你這麼善良,我都不知道怎麼感激你。」
「那就給我一個婚禮吧。」纖雲在他懷中輕聲道。
尉遲瀟身子一僵,他可不想為了對付一個自己討厭的女人,去娶另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
纖雲感覺出他身子的僵硬,她抬起頭看著尉遲瀟,眼神清澈沒有任何慾念,她的語氣平靜而肯定:「給我一個婚禮,不是讓我成為尉遲夫人的婚禮,而是一場戲,一場做給郡主看的戲。我要讓我的恩公,徹底打敗那個女人。」
她的眼睛乾淨清澈,尉遲瀟能夠從那裡面看到自己,一個卑鄙齷齪、不擇手段的自己。
李沁騎馬出城,漸行漸遠,兩邊的屋舍逐漸稀疏,雜草漸盛,開始出現連綿起伏的山脈,這是京城近郊的一處荒山,名叫雀雲山。
她離開官道,沿著路邊崎嶇的小徑上山。山路陡峭,已經不能騎馬了,她下馬步行,在山上的林木間穿梭。七拐八拐之間,來到一處山洞。她往身後看了看,防止有人跟蹤。她知道自己太過小心了,冥靈最是警覺,它都沒有反應,肯定沒有異常情況。
她牽著馬進洞,把馬拴在洞中的鐘乳石上,自己繼續在洞中摸索前行。路越來越窄,沒有一絲亮光,已經到了山洞盡頭。但是李沁沒有回轉,她已由站立改為爬行,來到山洞盡頭處,伸出手去,在洞壁上摸索,摸到有突出的地方,稍一用力,移下一塊大石頭,頓時,有光瀉進洞中。
她笑了一下,從有光的地方跨過去,視線瞬間開闊,山重水復疑無路之處,正是柳暗花明的桃源之地。她再用大石頭把洞口擋住,即便有人誤入洞中,也絕想不到山洞盡頭,竟會有另一個世界存在。
這是一處遺世獨立的人間仙境。山外已是秋風蕭瑟,這裡卻繁花似錦。各種奇異的花樹爭相綻放花朵,異彩紛呈,連綿在一起,彷彿天上的雲霞傾瀉在這裡。花樹林中有一條蜿蜒的溪水,水面上是繽紛的落英在嬉戲。花樹林外,有一處房舍,紅磚青瓦,簡單乾淨。
李沁輕快地跑向那處房舍,臉上是比雲霞還要明媚的笑容。
輕輕叩門,開門的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老婦人深眼窩、高鼻樑,帶著西域人的影子,儘管上了年紀,容顏依然美麗。她衣飾樸素,神態祥和,乍一看只是個普通的老人,但是沉穩睿智的目光與雍容華貴的氣度顯示了主人必有不尋常的身份。
李沁撒嬌地摟住她,「師傅,你有沒有給我做好吃的?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
老婦人寵愛地拍拍她的臉,「早晨就做好了,一直留到現在,還以為你不來了。看看,又瘦了。」
李沁蹦跳地跑到屋裡,案几上擺放了幾碟精緻的糕點。她歡呼一聲,一手拿一個,吃得不亦樂乎。
「慢點,又沒人跟你搶。」老婦人搖搖頭,趕忙倒來一杯水,生怕她噎著,「廚房裡還有,你走的時候,我給你帶著。」
四五塊填到肚子裡,李沁才放慢了速度,開始像個淑女似的細嚼慢咽。
「你也別吃太多了,這種東西敗胃口,一會兒我燉隻雞給你補補,看你,光長個子不長肉。沁兒,今天怎麼這樣晚?路上是不是有麻煩?」
李沁撇撇嘴,「那個人居然敢派兩個人跟蹤我,我繞了幾條街也沒能甩開,我一怒,就抓住他們暴打一頓,打折了腿,看他們怎麼跟。」
老婦人擔憂地看著她,「你雖然受了我的功力,武功已非常人能比,但你須知強中更有強中手,自己要謹慎,不要到處樹敵。」
李沁不以為然,「我就相信以暴制暴是最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就算有人能勝過我的武功,他也絕勝不了我的冥靈。是不是啊,冥靈?」
她把左手的衣袖挽起來,白皙的皓腕上,赫然纏著一條手指粗細,還在吐著信子的小蛇。蛇通體墨綠接近黑色,在頭的位置有鮮紅似血的花紋,它一動不動地纏在李沁的手腕上,只有不時吐出的信子證明它是活的。它彷彿能聽懂李沁講話,在李沁叫冥靈的時候,它的頭會輕輕揚起,十分詭異。
老婦人輕輕點著它的頭,「你呀,真是快成精了,教得你主子越發無法無天。」
冥靈似乎十分受用,連身子都在微微扭動。
「下去扭吧,總待在衣袖裡一定悶了。」李沁左手在桌子上敲了兩下,冥靈從她手腕上遊走,沿著桌角往下滑,隱入牆角不見了。
李沁從懷裡掏出包裹綺蘭香的絲帕,遞給老婦人,「師傅你聞聞看。」
老婦人吃驚地接過來,仔細嗅了嗅,又打開絲帕,檢視著烏黑的香料,最後激動地喊起來:「是綺蘭香啊,是真正的波斯聖寶綺蘭香!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有機會再見它一面。」
李沁長長地呼了口氣,「太好了,總算沒白費力氣。」
老婦人看著她,緊張地問:「你真的去尉遲府偷了?」
「您太高估我了,尉遲府個個都是高手,我可不敢冒險。」
「那你怎麼得到的?」
「我……哎呀,我是堂堂的雲華郡主,我當然是跟尉遲府要的了。」李沁輕描淡寫地帶過。
「不可能。綺蘭香是先皇御賜給尉遲烈的聖物,也是整個尉遲府的榮耀,別說你是郡主,便是當今皇上開口,他也決不會輕易交出。你到底用了什麼辦法?」
「我有很多辦法的,師傅,你就別問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趕快救濛濛。」
老婦人知道李沁對她有所隱瞞,但是她已無力去干涉,她現在更擔心另一件事,「沁兒,你真的決定用綺蘭香去解濛濛的劇毒嗎?」
李沁驚疑地站起來,「師傅,你不是說綺蘭香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神秘之處,就是它能解百毒嗎……難道你在騙我?」
老婦人搖搖頭,「我怎麼會騙你。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自己也是身中奇毒之人,你也知道那個人不會給你解藥,綺蘭香是你唯一的希望。」
李沁的神色黯淡下去,她怎能忘記自己身上的毒?每次發作的時候,如萬蟻噬心,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讓她現在想來都不寒而慄。但是她有什麼權利用綺蘭香來救自己呢?她害一個無辜的小男孩變成活死人,至今還毫無知覺地躺在冰床之上。他比她更需要綺蘭香。
「我的毒不要緊,這麼多年,我不是都忍過來了嗎?我一定要救濛濛,每次我看到他孤零零地躺在冰床上,師傅,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那麼小的孩子,他該多冷多怕啊!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因為我的卑鄙,因為我的殘忍……」李沁哽咽著,眼淚止不住落下來。
老婦人心疼地摟住她,「傻孩子,為什麼要這麼想呢?沒有你,他已經死了啊。那種情況下,你已經採取了最好的做法,你根本沒有錯。」
「不,不是!」李沁在老婦人的懷中放聲大哭,「我想濛濛如果能夠選擇,他寧願選擇在那天死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死不活,我恨死我自己了!恨死我自己了!」
「我可憐的孩子,你只有十六歲,老天為什麼要讓你背負這麼多的東西?」
李沁沒讓自己過多地陷入悔恨之中,她沒有時間了。她努力止住悲聲,擦去臉上的淚水,「師傅,我們快用綺蘭香救濛濛吧。」
老婦人歎口氣,「就算你有了綺蘭香,也未必能求得了濛濛。」
「為什麼?」李沁大吃一驚。
「濛濛中毒過深,只用綺蘭香還不夠,還必須借助外來真氣,推動綺蘭香在體內的運行。因此一定要有一內功深厚之人,連續七天,每天兩個時辰,將自己的真氣輸入他體內,方可解毒。」
李沁鬆口氣,「這不難,我就可以助他解毒。我身上有您數十年的功力,難道還不算內功深厚嗎?」
老婦人搖搖頭,「你雖盡數受了我的功力,但因你先天體質陰虛,並未能將其全部化為己用。如此長時間強制將真氣輸入他人體內,必會耗盡你大半真元,你的身體將會受到極大的傷害,日後也恐難再恢復如初。」
李沁笑道:「原來師傅在擔心這個,我對自己的功力還有幾分信心,我相信只要仔細調養,身體很快就能恢復。」
老婦人知道李沁救人心意已決,別說是耗費她大半真元,就算是賠上她的命,她也在所不惜。
她帶李沁來到依山而建的一處石屋之中,按動機關,石門開啟,裡面冰涼刺骨,宛如寒冬。她點燃石壁上的蠟燭,屋之中開始有了光明。
石屋之中只有一張千年寒玉鑿成的大床,床上躺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他一動不動,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宛如死人。
李沁輕輕撫著他的臉,「濛濛,不用害怕,你很快就能好了,再也不用待在這個冰冷黑暗的地方。」
老婦人將綺蘭香分成七小塊,將其中一小塊研碎,喂濛濛服下,然後扶他坐起來。
她看著李沁,「可以開始了,如果當中覺得體力不支,千萬不要勉強,你會有生命危險的。」
李沁點點頭,盤腿坐到寒玉床上。手,緩緩地抵在濛濛的背心。
看著尉遲瀟塞到自己手上的東西,澹台夢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一份大紅喜帖。
「成親?你答應過幫我破案,可是現在你卻告訴我你要成親?」
「別那麼激動嘛。我真的有幫你破案啊,我每天都在大街上晃蕩四個時辰以上,你看我都曬脫皮了。」尉遲瀟裝成很委屈的樣子把臉湊到澹台夢澤面前。
澹台夢澤真想把他那個高挺的鼻子給砸扁了,他咬牙切齒道:「兇手還沒抓到,你卻沉湎於女色,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喂,當初是你說半月之期快到,兇手將要出現,我才答應客串兩天誘餌的,可是現在呢,都已經二十多天了,連兇手的影子都沒看到,用你那個守株待兔的笨方法來抓兇手未免太不切實際了。」
「你……哎!皇上限期破案,到時候抓不住兇手,我恐怕死罪難逃,原想你能助我一臂之力,現在看來只是我一廂情願。」
看來澹台夢澤真的是生氣了,臉色一沉,站起來就要走。
尉遲瀟趕忙攔住他,「我知道你抓不住兇手著急,我又沒說不幫你,最多我成完親,繼續去做誘餌好了。不過我真的拜託你再想點有用的方法,你不覺得你的守株待兔太笨了嗎?」
澹台夢澤臉色稍有緩和,坐回位子上,「這次兇手實在是太過凶殘狡猾,整個六扇門都束手無策,他們都放棄了,憑我一人之力,又能有什麼好辦法?」
尉遲瀟一愣,「什麼意思?什麼叫他們放棄了?皇上限期破案,難道只砍你腦袋,不砍他們腦袋?你們那個大頭領秦樹呢,他怎麼不想辦法?」
澹台夢澤神色黯然,「你一直鎮守邊關,當然不瞭解京城發生了什麼事情。秦大頭領,他半年前就死了。」
「什麼?」尉遲瀟大吃一驚,印象中那個不苟言笑,正氣凜然,看誰都像是看嫌疑犯的六扇門掌門大頭領秦樹,他竟然死了,「怎麼死的?」
「被人害死的,滅門慘案,一家二十六口,無一倖免。」澹台夢澤語氣沉痛,雙手因為憤怒而緊握成拳。
「兇手是誰?」
澹台夢澤苦澀地搖搖頭,「應該是職業殺手所為,武功奇高,秦家人都是一刀斃命,就算是秦大統領,也是如此。秦大頭領一向秉公執法,破案無數,與不少人結下冤仇,也有很多人想取其性命,我等想查出真兇,根本無從下手。」
尉遲瀟長歎一聲:「沒想到秦樹半生英雄,卻死於非命,一代神捕,卻連家人都無法保全。兇手惡行,真是令人髮指。」
澹台夢澤歎道:「秦大頭領死後,六扇門群龍無首,人人都想爭這大頭領之位,根本無心辦案。現在的六扇門一盤散沙,早已不復當年的雄風。」
尉遲瀟道:「那皇上為何不干涉此事,另立新頭領,重整六扇門?」
澹台夢澤猶豫一下,才道:「你也知道,六扇門人人都身懷絕技,表面看來,個個都是精英,以致六扇門所向披靡,其實暗地裡明爭暗鬥,人人都想凸顯自己。當日有秦大頭領在,他無論武功、才智、人品都能服眾,因此尚能鎮得住局面,如今,實在難以找到這樣的人才。」
尉遲瀟點點頭,轉念一想,忍不住讚道:「以六扇門如今的情況,你依然專心破案,實在令師弟佩服不已。你儘管放心,我一定為你兩肋插刀,助你早日緝得真兇。」
澹台夢澤笑道:「兩肋插刀用不著,只是別再因為在大街上多走幾圈就對我抱怨不停。對了,我今日是專程來給你送東西的,剛才一生氣倒忘了。」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
尉遲瀟笑道:「莫非這是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可惜我就要成親了,恐怕要辜負師兄一番美意。」
澹台夢澤哭笑不得,「你真是什麼時候都開得出玩笑。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那個女兇手會放一種很厲害的暗器,連我都險些為其所傷。那其實是一種活物。」
「活物?」尉遲瀟心中一動,江湖上以活物用作暗器的人不多,但他恰恰見到過一個。
「是的。金錢鏢之類的暗器打出去,靠的是施暗器人的功夫,但是以活物做暗器,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活物可以自動追逐人氣,讓對手避無可避,必傷在暗器之下。那個兇手用的就是苗疆的一種蠱蟲,幼蟲時即以人血餵養,長成後,極其嗜血,歹毒無比。兇手將之藏於袖內,遇到危險便將其放出,攻擊對手。不過這種蠱蟲雖厲害,卻怕一種艾草的氣味,這個荷包內裝的正是這種艾草,你帶在身上,可以防身。」
尉遲瀟又驚又疑,他開始懷疑一個人。這可能嗎?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是兇手啊。可如果不是她,為什麼她身上表現出的種種怪異,都和澹台夢澤描述的兇手這麼相像?
「瀟,你怎麼了?」澹台夢澤看到尉遲瀟愣在位子上,好像魂飛天外。
「我,好像見到過兇手。」尉遲瀟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是從天邊飛來的,飄飄忽忽的,連他自己都不確定。
「你說什麼?」澹台夢澤猛地站起來,凳子帶倒了都顧不上,「在哪?你怎麼知道她是兇手?」
尉遲瀟又猶豫了,「不會是她,這太不可思議了。」
澹台夢澤急得快跳起來了,「到底是誰?你快說出來,是不是兇手,我們可以再調查,你先說她是誰。」
尉遲瀟嚥了口吐沫,「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連環兇殺案的兇手。不過她確實年紀輕輕,武功卻高得出奇,而且,她就以活物做暗器攻擊過我。雖然我沒看清那究竟是什麼暗器,但我肯定那是活物。」
「肯定是她,沒有這麼巧合的事,一定是她!你快說出她的名字。」澹台夢澤心都快跳出來了,尉遲瀟越說他就越肯定,心中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地喊著:「就是她!就是她!連環兇案就要被你破了,你就要成功了!」
「她是——雲華郡主,李沁!」
澹台夢澤又坐回椅子上,正確地說,是倒在椅子上。這個答案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一個高高在上的皇族少女,真的會是連環兇案的冷血殺手嗎?
尉遲瀟道:「我們不用在這裡諸多猜測。明日我與纖雲的婚禮,李沁必然到場,你可以到時候找機會試她一試,你曾與兇手交過手,定能試出真假。」
澹台夢澤點點頭,這是唯一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