傭人們在打掃院子裡的積水,丫頭折下幾枝梔子送到老太太房裡去插瓶,司機在抹汽車上的水漬。各房老爺太太小姐們也都起床了,到老太太屋裡請過了安,下樓準備吃早飯。
傅公館的一天開始了。
大爺和大太太吃麵,大小姐和三小姐吃麵包塗花生醬,喝牛奶,邊上還有同樣一份,是二少爺的,只是位置空著。二太太早上只喝一小碗燕窩,二爺的位置也同樣空著。
「二爺呢?」大太太問,「不會就出門了吧?」
二太太還沒答話,老太太房裡傳出話來:「讓二爺早些去,關家姑娘人生地不熟,頭一回出遠門,不要讓人家等得著慌!」
二太太站起來答應個「是」字,坐下時吐了吐舌頭。她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頭髮燙了最時新的樣式,額前幾道美人勾,玉色肌膚上柳眉彎彎,是上海灘出名的美人,「昨晚上他和少鸞打牌,快三點鐘才回來,現在還沒起呢。」
「讓老同去叫他,」大爺道,「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頂看中這門親,幾十年好不容易見著人,耽誤了可真要生氣的。」
管家老同連忙去了,回來道:「二爺說二少爺去接。」
大家都「咦」了一聲,「竟然還有勞動得了少鸞的時候!」
「那還不快去叫!那個一樣還在床上呢!」大太太說。
一言未了,二少爺傅少鸞已經打著哈欠進來了。
三小姐笑問:「二哥不是說今天沒空的嗎?」
「我今天又有空了,怎麼樣?」傅少鸞拿起麵包答,很快吃完了早飯,「你們跟我一起走吧,順道送你們去學校。」
「連吃飯都這樣急吼吼的。」說著,三小姐少清和大小姐少容都起身了。少清在南洋大學上學,少容在南洋附中教書,兩個人天天同進同出。
車子駛出傅公館大門,少容方一笑,「少鸞,怎麼突然改主意了?」
「嘿嘿,」少鸞也笑,左頰顯出一道笑道:「喬天昨晚打電話給我,說他今天有事,所以我就空出來了。」
「昨晚電話響了嗎?」少容問少清。
「沒有啊!」少清表情無姑且天真地答。
「吶吶吶,」看著一對姐妹,少鸞叫嚷,「我不接,你們說我懶,我這就去接,你們又有這麼多話。」
姐妹倆相視一笑,兩人五官很像,都隨了大太太的端莊清秀,只是少容更穩重些,少清更跳脫些——妹妹宛然便是前幾年的姐姐。傅家長孫少鸞卻是庶出,不過母親在生他時難產去世了。他應該是像母親,眼角眉梢,隱隱帶著桃花色,左嘴角時常似翹非翹,不笑時也帶著三分笑意,真笑起來,眼睛裡就像汪了水,正是人們常說的桃花眼。
他要去接的,是老太太的一門遠親——這話要追溯到四五十年前啦,那時老太太剛成親不久,舉家遷往南方,在陝西地界上遇上了土匪。據說老太太當年美貌非常,眼看就要被搶去當壓寨夫人,是陪嫁丫環明杏兒挺身而出,自願嫁給土匪頭目,這才逃過了一劫。
兩人在分開時拜了姐妹,這一別數十年,倒也沒斷過聯繫。明杏兒彷彿甚有本事,把個土匪頭目收得服服帖帖,兩人日子過得不錯,時常往這邊寄點皮貨山貨什麼的。只有一樣不足,就是男丁不旺,好不容易養個兒子,到三十歲上死了,留下一個孫女。
傅少鸞要去接的,正是這位干姨奶奶的寶貝孫女關玉棠。
「先說好,我是沒空的。」
昨天晚上,傅公館的客廳裡大家都在座,因為老太太鄭重地宣佈了家裡要來貴客的消息,同時還宣佈了這位貴客來上海的目的,那就是——「望姐姐替棠兒找個好人家。」
這是信裡的原話。
一聽這句,傅少鸞連忙撇清關係。而且老太太,能不能不要把那充滿期望的眼神放在我身上?我對土匪窩裡出來的女人可沒什麼興趣。
大爺日理萬機,自然是更加沒空的。二爺無事一身輕,於是擔子自然落在肩上。
「好說好說。」二爺今年三十出頭,跟少鸞一般洋派,西服西褲,短髮上抹著頭油,和二太太坐在一起,人都說是畫報上的明星。他不管事——大家也不敢要他管事,只盼他少花點公賬上的錢就好——因為更有空打理自己,夫妻倆天天出去應酬,喝茶跳舞看電影,一樣也不落,場面上倒混得很開,也因此能幫到大爺不少,只聽他道:「叫什麼名兒?有相片沒有?」
老太太從信封裡拿出一張小照來。
「呵!竟是個美人!」二爺讚道。
少鸞就在二叔手裡瞄了一眼,相片裡人的臉只有指甲蓋大,但一雙眼睛寶光熠熠,黑白分明,彷彿人就在眼前。
「咦?」他還以為北方姑娘都是五大三粗,草草扎個辮子,穿一身肥胖的棉衣棉褲,見人就咧開嘴傻笑。
老太太瞧見孫兒神色,暗地裡一喜。當下接人的事就算定下來了,各人都散去,叔侄倆約出去打牌,這是他們慣常的消譴,席間不知怎樣接人的人就換了一個,二叔把相片交到少鸞手裡,拍拍肩,「辛苦你跑一趟啦。」
「為二叔分憂,是應該的嘛。」少鸞笑著說。
車子停在南洋大學門口,傅家姐妹下了車,車子繼續往火車站去。沒有姐妹倆的打趣,車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少鸞的手指敲著膝蓋,把相片又拿出來看了看。
嗯,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看慣了上海灘細眉柳目的南方佳麗,去會一會這個爽利的北方妞兒也不錯!頭上還是梳著老式的髮辮,戴著珠花,兩條辮子從耳邊垂下來,相片只照到肩胸,往下就看不見了,也不知這辮子有多長。
火車站裡裡外外來來往往的全是人,烏泱泱一片。外面還夾著許多等生意的人力車以及有人群裡來回兜售貨物的小販,小吃攤子攤在路邊,賣油炸蘿蔔絲餅、臭豆腐以及餛飩麵,攤主的人頭早就被擋住了,只聞得一陣陣油煙氣,混在人身上擠出來的汗味裡。幸好不到片刻他要等的那趟車就來了。
於是人群更湧動了,新買的皮鞋給踩了好幾腳,少鸞捉住一個想要算賬,一想又鬆開手讓那人走了。這一下耽誤,總沒見著那位美人出來。
直到有個穿長衫的年輕人站在面前,一拱手,問:「請問是傅公館的人嗎?」
傅少鸞忙說是。
「在下關玉蕉。」年輕人說,把身邊一個東張西望的小子拉出來,「這是舍妹,關玉棠。」
關玉蕉是明杏兒老奶奶替自己兒子收的義子,此行照看關家小姐,一起出門,同時也是為了到「大上海見見世面,學點本事,要是有合適的姑娘,不妨也給他張羅一個。」明杏兒奶奶的原話——司機舉的牌子上寫的就是他的名字。
傅少鸞當即伸出手去與他握手,他一時有些不習慣,還是照樣子做了。
傅少鸞卻沒空去想這是這位兄台這輩子第一次和人握手,雖然想控制,但,視線還是愣在關玉棠身上收不回來。
不,不是驚艷,而是,驚呆了。
這人一身灰衣短打,袖子扎到臂彎,抱臂叉腿站在一邊,在兩人客套相認的工夫,一條腿還時不時抖上一抖。相片裡的辮子不見了,變成一頂氈帽,相片裡寶光熠熠的大眼睛也不見了,變成一雙四下裡亂晃的活招子,「人多。」這是她的第一句話,「人真多。」手肘一頂關玉蕉,「哥,要是山寨建在這裡,天天都有肥羊打門前過——」
「小棠!」關玉蕉打斷她,一面向眨著眼睛消化她那些話的傅少鸞連連抱拳,「傅少爺莫見怪,小棠從小在山上長大,從未出過遠門……」
「誰說的,我去過湯家壩的!」身邊的人大聲更正。
上當了。
被騙了。
傅少鸞深吸一口氣才能壓下當著這兩人的面把口袋裡的相片撕碎的衝動——沒有美人!只有小土匪!土匪小子!
不過他好歹是見慣場面的傅家二少爺,當下請兩人上了車,車子駛出火車站,路面漸漸開闊起來。
「這鐵皮車還真不錯,」關玉棠道,「去年那一輛我們不該賣的!」
「寨裡又沒人會開,留著也沒用。」關玉蕉看她一眼,「你以後行事謹慎些,那一刀下去得太快了。」
「是他先掏槍的!再說我又不知道那些人裡頭只有一個人會開,原說其他人也會。」
「算了,也怪我當時沒看住你。」這位兄長說。
車伕望著自家少爺,臉色有點發白。
「開快點……」傅少鸞低聲說。到了傅家他就卸下擔子了。
好在後面的兄妹倆再也沒有進行此類談話,專心致志看起路邊風景來,時不時道「看那個看那個」、「啊那是什麼」,而傅少鸞就負責答話:「那是電車軌道,那是百貨公司,那是洋行……」
老太太早叫人在二樓盯著,車子一進大門就下樓來了。少鸞把人交割了便要走,卻被二叔紀常拉住,「做什麼去?」
「透透氣!」傅少鸞一把把相片塞給他,「你看看,你看看,這分明就是老太太在誆我呢!此地不宜久留!」
「晚了!」二爺笑,「老太太說了,你今天得在家吃午飯。」他含笑加上一句,「得陪客。」
「不要吧……」
他叔侄倆在一邊拉拉扯扯,這邊女眷已經相見。老太太跟關玉棠異常投緣,親熱程度連兩位太太都詫異起來。老太太是大家出身,喜怒向來不形於色,平時除了少鸞敢在她面前撒個嬌,少容少清都不敢放肆,今天卻眉花眼笑,攜了關玉棠的手進屋,「跟明杏兒真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真像——來,快喝口茶。」
關玉棠也一面打量老太太,「您真顯年輕!我奶奶看上去比您老多了!」
一句話說得老太太大笑起來,指著兩位太太說:「這是大媽,這是二媽。」
關玉棠脆生生地叫了,大太太和二太太真沒辦法把相片裡的美人兒同眼前這個灰頭土臉的小子看成一個人,但這聲音卻是一把好聲音,清脆爽利。兩人張羅了一桌子的細點來,道:「午飯還有些時候,先吃點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