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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鸞記 第2章(2) 作者:一兩
    她和鄧子聰是在大學裡認識的。傅家的小姐上大學,為的只是拿到一張大學文憑當嫁妝,鄧子聰卻是寒門子弟,讀書為求出頭。畢業之後鄧子聰到了傅家一次,大爺待他倒也客氣,只是大太太放下話來:「我的女兒錦衣玉食慣了,只怕吃不得苦。你要真為她好,就別把她往苦日子上領。我知道你們講究文明戀愛,父母的意思也是不太管的,這也只是我的意思,她要真嫁了過去,我是一分錢嫁妝也不會貼的,以後你們也不用上我們這個門。你若真願意看著我家少容為了一日三餐奔波,我也由你們。」

    少容同母親鬧了幾次,大太太倒是少有的堅定不移,水火不侵。少容沒法子,兩人明裡斷了往來,暗裡地卻仍在一起。此事少鸞少清都知道,只瞞著家中長輩。只等少容年紀漸長,就由不得大太太挑人了。

    「那你要等到什麼時候?」玉棠道,「我奶奶說,女人一旦過了三十,就沒人要了。到時這個鄧子聰沒準又去找更年輕漂亮的女人去了。」

    「我何嘗不為這個擔心,只是,你要我嫁他之外的人,我卻無論如何都辦不到。」少容皮膚白皙,身形纖瘦,正是最不顯老的類型,二十六歲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一二,她仰起頭微微吐出一口氣,「再說,兩個人在一起,原本就是一件冒險的事,只看你願不願冒這個險。」

    玉棠看著她,心裡倒生出一股敬意來,沒想到她看起來文文弱弱,做起事來倒毫不含糊,只是,這樣的冒險,值得嗎?「世上的男人這麼多,未必沒有比鄧子聰更好的啊,何苦耽誤自己?」

    「呵,」少容拍拍她的臉,「小丫頭,等你喜歡上哪個人,就會知道了。除了這個人,無論嫁給誰,我都是不快活的。」

    「我啊,當然要挑一個家裡會同意的人喜歡,免得麻煩。」但是說到這個,她不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只是沒想到,上海人這麼多,找個男人卻這麼難。」

    「怎麼?少鸞帶了好些人去家裡,你就沒一個看上的嗎?」

    「那些人,看著臉面還行,可他們聊的都是些什麼跳舞啊,跑馬啊,電影明星啊,還有什麼什麼塢——」

    少容抿嘴笑,「是好萊塢吧?」

    「對對,就是那個什麼好萊塢,哎,管他什麼屋,總之我沒有一個字聽得明白。」

    「放心,這些少鸞都會教給你,很快你就會了。」

    「可鄧子聰就不說這些,他說的話,我都明白得很,這傢伙雖然窮,可是看得出來是個好男人。」

    少容竟大為感激,「玉棠,你……謝謝你。」她和鄧子聰這段地下情,很少得到人們真正的贊同,玉棠的肯定,令她心中一陣溫暖,道:「他們會的,都是現在上海最時新的玩意兒,你把這些都會了,自然會成為一個最時新的人,不愁沒有人追求。不過,你要是也喜歡忠實點的人,我倒可以給你介紹介紹。」

    兩人晚上一塊兒回家,公館裡已然亂作了一團,巡長都來了。老太太見了玉棠,宛如得了鳳凰似的一把抱住,問長問短,要喝令少鸞過來賠不是,少鸞早躲出去了。

    當下少容便做起媒來,隔三岔五請同事同學喝茶,接到請客的帖子都帶上玉棠,漸漸地大家都知道傅家有位待字閨中的遠親。少容目下無塵,少清年紀又尚小,多少人攀親無門,眼下終於找著時機。又打聽到這位關小姐是老太太那邊的親戚——眾人都知道老太太的身份來歷,乃是前朝有數的大戶之後,這位關小姐,自然也是位大家閨秀。

    其中以喬天最起勁,也不知是哪裡見過關玉棠一次,從此驚鴻一瞥,難以忘懷,死活要少鸞當媒人。

    「我勸你少打主意,」喝得半醉的少鸞口齒有些不清,「那可是從土匪窩裡出來的!」

    「哪怕從烏鴉窩裡出來的,也是只金鳳凰咧!明天百樂門,你帶她出來玩。」

    「她那人根本帶不出手……真不知道你那是什麼眼神……」

    推了幾次,喬天忽然道:「我說,你不會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吧?」

    少鸞一口茶全噴了出來,「看到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好,好好,等你見著人,你就知道我是為你好了。」

    喬天頓時滿面喜色,「只要你讓我們認識了,後面的事一概不用你操心,大大的謝禮等著你。」

    少鸞一臉「真不敢相信這是我認識的人」的模樣,兩人玩到半夜才散,回家的時候少鸞才犯起嘀咕來。

    其實從那次之後,他和玉棠就很少碰面。少鸞每天半夜回,中午起,關玉棠則跟老太太一樣的作息,天亮就起,天黑就睡。唯一能碰上的時間是晚飯,可惜少鸞的晚飯多半是在外面吃。

    且兩人難得碰到一起的時候,老太太就喊他賠不是。老太太喊倒罷了,偏偏關玉棠不冷不熱道:「不用賠了。他雖然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我也教訓過他了。」

    想想就覺得一口濁氣堵在胸口。

    可是喬天是出名的牛皮糖,被他纏上了,可沒那麼容易鬆口。第二天少鸞起了個大早,出現在餐桌上,眾人都以為是罕事。關玉棠則像眼裡沒他這個人似的,和少容少清低聲說著什麼悄悄話。少鸞在麵包上抹了半天花生醬,都沒找著說話的機會。

    二太太玲瓏剔透,問道:「少鸞可難得起這麼早,怎麼,今天有要緊事?」

    「唔,也不算什麼要緊事,」眼風瞥了一下對面,少清已經扭過頭來了,少容和關玉棠卻還在低聲說話,他放大了一點聲音,「我有個朋友,想見見關小姐。」

    關玉棠抬頭看了他一眼,「你的朋友?」一個「你」字,咬得格外重。

    傅少鸞捏著麵包的手不自覺用力,「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的朋友,估計也跟你一樣是只繡花枕頭,不是我心目中的丈夫人選。」

    「嗒!」麵包被捏成兩半,跌下來,「關小姐——」

    眼看他就要生氣,但關玉棠若無其事,因為她說這話真的沒有惡意,實在是發自內心的一句實話。二太太連忙插進來:「不知是哪位?」

    少鸞忍了忍,忍了又忍,「喬天。」

    「喬遠的弟弟?」二太太倒有些意外,道:「哎,正好正好,玉棠,這個喬天的哥哥是上海青幫有頭有臉的人物,他自己的身手也不弱,年輕也輕,相貌也甚好,性子也爽朗。」她一拍手,「以前怎麼沒想到他?」

    「他有功夫?」玉棠的興趣一下子提上來了,「那我倒要會會。」於是時間便定在今晚。

    百樂門是青幫的地盤,喬天雖然沒有入幫,卻因為哥哥的緣故常在這裡混。少鸞也是這裡的常客,少容少清晚上是不許出門的,二太太主動表示願意作陪,在玉棠的房裡耽誤了半天,拉出來的人終於不再穿幾十年前的綢衫綢褲。長髮編成髮辮,一直垂到膝下,身上穿一件蓋到腳面的粉金色長裙,脖子上戴著繁複的金飾,兩隻寶塔狀的耳環快要垂在肩上,嘴上塗得鮮紅,整個人閃著寶光與金光,好在有一雙眼睛鎮住這樣浮麗的顏色,倒像是一位印度佳麗。

    少鸞悄悄鬆了一口氣。

    只是關玉棠一路上抱怨這身打扮太累太麻煩,「不好動手。」

    二太太安撫道:「今天是頭一回見面,以後你們要怎麼動手就怎麼動手。今天啊,務必讓喬家小子目瞪口呆一見鍾情。」果然喬天一見,更是驚為天人,愣在當地三秒鐘,才知迎上來。

    玉棠第一次知道自己對於男人有這一重力量,於不適應處也有一絲高興,抬起下巴高高地看了傅少鸞一眼。

    這眼神少鸞看懂了——你不是說沒有看得上我,你瞧——所以說女人都是小氣的,雖然是這個大大咧咧的女土匪。他略坐了坐就請二太太下池子跳舞,喬天也伸出手來請關玉棠。

    「……我不會。」玉棠道。

    「我教你。」

    舞池裡的燈光忽明忽暗,光怪陸離,喬天讓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自己的手扶著她的腰背。少鸞就在不遠處,雖然聽不到喬天的話,但猜也知道,他正教她步法,往左,往右,手輕輕用力把人往懷裡帶一點,她會一不小心踩到他的腳,或者踩錯步子撞到他懷裡去——這是他們十幾歲就會玩的勾當——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哎,關玉棠啊關玉棠,你要是肯在我面前放軟和些,我早把你教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如何還要來吃這種虧?

    果然那邊玉棠一個步子踏錯,人往喬天懷裡靠了靠。二太太抿嘴一笑,「姓喬的都不老實。這些東西你該教教玉棠。」「就算我肯教,也要有人肯學啊。」少鸞懶懶道,「這位小姐是匹烈馬,我可馴不來。」

    「你可要想清楚,她的嫁妝夠你吃喝玩樂一輩子,眼下開始下功夫,還來得及。」

    「就算她能養我三輩子,我也不要娶個女人來管自己。嬸子已經是極大度極放得開的了,二叔還不是不敢像從前那樣玩?我何苦往自己身上套枷鎖。」

    二太太笑,「這話可千萬別讓老太太大太太聽見。」

    「那就要托好嬸子保密啦。」

    他們兩人年紀相差不大,又都愛玩,因此更像是一對朋友。一曲罷了,四個人都回到位置上,有人來請二太太跳舞,喬天和關玉棠聊天,問她平時愛做些什麼,玉棠道:「放火,搶劫。」

    「哧!」少鸞在暗處強忍著不要笑出聲來。

    喬天卻不解,以為她在開玩笑,「關小姐真是幽默。」

    「油墨?不,我不要油墨。」

    傅少鸞推說要抽煙,走到邊上去,才笑出聲來。片刻二太太找到他,「你怎麼不在邊上看著?」

    「我怕我會笑死。」少鸞道,「不知道這小子晚上回去會不會做噩夢?」

    喬天的反應卻出人意料,將玉棠送上汽車後慇勤地關上汽車門,面向傅少鸞時抑不住滿面喜色,「真是個妙人兒!太有意思了!」

    而關玉棠明顯也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在車上還哼起了跳舞時的曲子,二太太問:「怎麼樣?」

    「怪好玩的。」她道,「原來跳舞場還是蠻有意思的。」

    第二天喬天的電話就直接到了傅公館請吃飯了。老太太知道了,卻不甚滿意,「喬家底子太單薄了。」

    「哎喲,老太太是不知道喬遠的風頭,上海灘這些人物裡,除了青幫老大,就是他了。」二太太說,末了,道:「再說,玉棠……咳,可不是正好嗎?」

    是。少鸞在心裡邊很同意這一點,流氓和土匪,真是再配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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