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是一回事,油潑辣子是涼的,根本不辣,麵條細得像頭髮,一點嚼頭也沒有,還有那鍋盔,那怎麼能叫鍋盔,那是油煎餅!哼,要不是喬天攔著,我非砸了他招牌不可!」
喬天一臉苦笑,「這個,上海人都不吃辣,他既在上海做生意,菜式自然要按上海人的口味改良。」
「那他叫什麼陝西飯館啊,直接叫上海館子不就成了?」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的關玉棠顯然心情極差,轉身上樓洗澡去了。
「這孩子真是……」老太太向喬天道,「喬先生別見怪。」
喬天自然說沒事,但神色卻總像是有心事,遞了個眼色給少鸞,告辭出來時少鸞相送,喬天道:「玉棠說要去馬場找毒蛇,你們快給勸勸。」
少鸞嚇了一跳,「她去找蛇幹嗎?」
「說是給她爺爺配藥酒……我怎麼都勸不住。這些天我哥正清理馬場呢,她殺的那匹可是少有的名種,杜老大愛馬如命,把我哥好好訓了一頓,連帶我都要去滅蛇鼠咧。」
也正是因為吃飯的時候說到滅蛇的事,玉棠才著急說明天就去的——怕那蛇給他們滅了——少鸞聽了自然也是皺眉,他們都知道玉棠的脾氣,不是說攔就攔得住的,於是去找關玉蕉。
關玉蕉上玉棠房裡去了一趟,回來便斷了玉棠找蛇的念頭,少鸞大是佩服,問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處久了你就知道小棠的脾氣了,雖然性急了些,還是講道理的。」關玉蕉說著,問道:「喬先生幾時來提親?」
「應該快了吧……」少鸞答,畢竟他沒見過喬天對哪個女人這樣又愛又怕。
第二天玉棠果然沒出門,但也沒在房內,少鸞在樓上樓下找了一圈,又到院子裡找了個遍,最後才在下人告訴下找到廚房。
廚房裡熱氣騰騰,正是早飯已畢午飯還未開始的時候,下人們都不在。玉棠大手帕包住了頭髮,身上繫著圍裙,正在和面。
少鸞擠了進來,「你這是在幹嗎?」
「沒看見嗎?做面吃。」
「有現成的,還要自己擀?」
「你們那叫面絲,不叫麵條。」玉棠說。
她果然沒有說錯,因為她手底下出來的面,根根闊得像褲帶,起鍋後潑上油爆過的干辣椒,撒上蒜末、蔥花和芫荽,再加醬油和醋,紅是紅,白是白,綠是綠,香氣和辣氣混在一起冒上來,少鸞吞了口口水,「這叫什麼面?」
「這是我們陝西人的面,」她推了一碗到他面前,「嘗嘗。」
兩個人就在廚房裡吃了起來,各自吃得汗流浹背,額頭冒光。少鸞很少吃得這樣的辣味,辣得嘴皮子鮮紅,臉上也像抹了胭脂,「沒想到你還有這手。」
「我們陝西的姑娘都要學擀面的,就像你們這兒的姑娘都要唸書識字一樣,這樣才好嫁出去,不然啊,來相看的人都沒幾個咧。」
「那你在家就沒人去提親?」
「怎麼沒有?劉麻子的兒子,王山頭的弟弟,還有湯家壩的一個男的,外號叫做土霸王的,都來提過,給我奶奶全回了。我奶奶說,待在飛龍寨,就只能嫁那些個人,所以把我趕到上海來了。」玉棠一面吃,一面說,一碗麵就見了底,問少鸞,「你還要不要?」
「要,要。」
於是又下了一碗。直吃到兩碗半,才算吃夠了。兩人捧著肚子往回走,都覺得吃得有點撐,此時大廳又喊吃飯,兩人是萬萬吃不下了,就坐在花園的葡萄架下吹吹涼風。青綠色的葡萄一串串垂下來,少鸞摘了一顆放進嘴裡,又「呸」地吐出來,太酸太澀了。
「沒想到上海的夏天這樣熱。」玉棠掏出手帕擦汗——有一半是給辣出來的。
「要降暑也容易。」少鸞教給她一個辦法,在電風扇面前放一盒冰塊,吹過來的風便是涼的。
果然如意。玉棠連聲稱讚。
少鸞道:「這個法子,古時候的老爺們就在用了。」
「想唬我,早先根本沒有電風扇。」
「人家用蒲扇不行啊?石崇你知道嗎?就是綠珠的老公,他就是這麼消暑的……」
「石崇?綠珠?」
於是少鸞便講這兩人的事,玉棠聽得津津有味,又為綠珠歎息不已。臉上神情隨著千年前的往事忽起忽落,起伏不定,「哎,你講的比說書瞎子還好聽。」
「開玩笑,他讀過史記嗎?他知道各朝的野史掌故嗎?他會看小說嗎?」
「那你還有什麼故事?」
那可多了去了,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漢,關公單刀赴會,趙雲百萬軍中救阿斗,孫司空神通廣林妹妹初見寶哥哥,張生西廂會鶯鶯……那是信手拈來,落地開花,瓣瓣生蓮。玉棠聽得如癡如醉。
少鸞找出書來給玉棠看,可裡面的字玉棠只認得一半,少鸞便成了職業說書人,後來連莎士比亞的故事也上場了。玉棠自然也沒讓他白講,少鸞喜歡上了陝西寬面,只要說聲想吃,就是半夜玉棠也願去下面。兩人像是給根繩子牽到了一處,下人們都知道,找得到二少爺的地方,就一定找得到關小姐。找到了關小姐呢,也就是找到了二少爺。
老太太自然看得心上歡喜,雖然已經不指望兩人能做夫妻,但孩子們和睦,長輩總是開心的。
時光等閒易過,等少鸞省過來的時候,半個月的時間早已經過去,夏天已經把人逼進了六月盛暑。學裡已經放假了,傅公館裡的人們計議著去何處避暑,原本年年是要去青島的,他們在那兒也置了房產宅子,但老太太這兩年年紀大了,長途跋涉恐受不住,因此還是決定到鄉下去。
這「鄉下」,指的是蘇州。老太太祖籍在蘇州,眼前還有幾個老親戚在,雖然不及當年顯赫,清涼老宅卻還有幾間。
大爺是走不開的,大太太自然也不走了。二太太想去日本,二爺自然也就陪著去。於是就是老太太帶著幾個孫子孫女下去。少清少鸞和玉棠當然是興奮,少容卻有些鬱鬱的。跟去蘇州,勢必要和鄧子聰分離。不去蘇州,沒了弟妹等人的遮掩,和鄧子聰會面也不容易。當然少清玉棠她們也知道她的心事,臨走的前兩天,大家借口出去玩,陪著少容到了鄧子聰的公寓。
每年這個時候兩人都要分開一段日子,鄧子聰自然是明白的。兩人都不是那等小兒女,雖有些依依,卻沒有在人前露出態來。三個人不好打擾他們,坐了坐就借口要買冰棍吃,下樓來了。傍晚時分,不少人在地上潑了水,把竹床抬出來乘涼。一兩絲穿堂風,也吹走了些許暑意,少清問道:「玉棠姐要不要跟喬先生辭行?」
「不用。」答話的是少鸞,「由我說一聲就可以了。你們不懂男人的心思,你不辭他,此去回來,他一定向你求婚。你要認認真真去辭,他反而覺得已經拿定了你,倒不急了。」
玉棠一聽,覺得大有道理。
「那萬一喬先生以為棠姐姐這樣冷淡,是對他沒意思,反而擱開了手呢?」
「要這麼就擱得開,也不是真心了。」
少清笑,「呵呵,有個哥哥就是好。二哥,以後你也要做我的軍師。」
「行啊,只要你說出個人來,我一定一套一套地把手教你,直讓你把他收到乾坤袖裡來。」
玉棠昨晚才聽他講西遊記長生果的故事,聽到「乾坤袖」三個字會神一笑。少鸞見她在笑,也不由自主微笑起來,不過口裡仍向少清道:「但你找人可以小心些,萬一找個鄧子聰,過得了我這關,過不了太太那關,也是白搭。」
說起這個,少清也不由替少容黯然,「姐姐真要耗到三十歲嗎?」
「那又有什麼辦法,除非鄧子聰突然發個橫財。」
「咱們家又不缺錢,即使鄧子聰在傅家白吃白喝一輩子,傅家也養得起啊,真不知媽是搭錯了那根筋。」
「你又不懂了,太太不是要鄧子聰的錢,而是要鄧子聰『有錢』。他有錢了,太太才相信他不是為了大姐的錢,而是為了大姐的人。他窮一天,太太就要疑心他一天,這是誰也沒法子的。」
「這好辦,你們從家裡拿點錢給他不就是了。」玉棠說。
少鸞笑道:「我的小姐,你說得輕巧,家裡就算有金山銀山,那也是在老輩手裡,二叔刨了點兒金屑子花花,還要被教訓不能亂花公賬上的錢咧,何況我們!」
此時少容從公寓裡下來,談話便打住了,四人一起回家去,路上買了些東西,以示今天是逛街。回去自然無事,晚上吃完飯,大廳坐在廳裡說話,玉棠拉拉少鸞的袖子,兩人起身往樓上玉棠的房間去。
少鸞在這屋裡已經像自己屋裡一樣自在,在一隻沙發上攤手坐下,「說吧,今天想聽什麼?」
「隨便,」玉棠說,自己彎腰開了箱裡,把上面的衣服翻開,拿出一樣黃燦燦的事物,「給。」
少鸞盯著它半晌——距離自己鼻尖不到半厘米處的,是七八根金條——「你太大方了吧?我可沒見誰這麼打賞說書的。」
「不是給你的,讓你給鄧子聰,你看夠不夠?」
「白給啊?一根就足足夠了,只怕他不要。」
「誰說白給,他到時要還的。讓他去做點什麼買賣,趕緊賺點錢吧。別耽擱少容姐的工夫,一個女人老起來多快啊,女人過了三十就嫁不出去了。」
少鸞收起了嬉皮笑臉的神情,道:「萬一他賠了,他未必還得起的。」
「得了,那就當我在飛龍寨的時候少幹了一筆買賣。」她把金條擱在邊上,拿一條帕子隨便包了包,塞到他手裡,「我手裡就這麼多,還有都在我哥那兒管著呢,萬一不夠,我問他要。」
這當世最值錢的金屬,沉甸甸地握在少鸞的手心裡。他的心裡彷彿也沉甸甸的。有一種從來沒有承受過的東西壓上肩頭,覺得有些沉重,但人也因此而站得更穩當。
玉棠只見他的一雙眼睛在燈下烏碧沉沉,拿手晃了晃,他方回過神來似的,收起了金條,「你這樣夠義氣,我替他倆謝謝你。」
「我們飛龍寨的人,別的沒有,有的就是義氣。你也別謝啦,我又不是幫你。」
少鸞點點頭,第二天,把自己那些玩意兒裝了一箱子,偷偷拿出去典了,湊了一筆款子,叫上玉棠,兩人一起去找鄧子聰。玉棠見他隨身帶的金懷表都不見了,道:「你也夠義氣嘛。」
「我還有個舊的,還能用。」他撫了撫自己的臉,「我真是太會過日子了。」肩上即被捶了一拳。
鄧子聰自然萬分感謝,當即立了張借據。出來的時候,少鸞道:「有字據也好,萬一他發達了之後另結新歡,我就要他當場還錢。哎,早知道該寫上利錢。」
「哼,」玉棠指尖寒光一閃,捏著一把薄薄的小小柳葉眉刀,「他要敢對不起少容姐,我就讓他用血來還。」
「嗯,有個土匪親戚還是很不錯的。」少鸞說。她一回手,刀又不見了,他上下左右打量她,「放哪兒的?」
「哼,這可不能告訴人。」
「那你平時都帶著?」
「當然。」
「紮著自己怎麼辦?」
「我三歲就帶著它睡覺啦,」玉棠的眉高高揚起,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哪像你除了在家吃軟飯,什麼都不會。」
頭一次,被人這樣瞧不起,卻無言以對。仔細想一下,這二十多年,他確實沒做過什麼。拿了張大學文憑,卻沒拿它幹什麼事。上面的東西也漸漸全還了回去。
「我果然是只繡花枕頭啊……」
走在上海六月的街頭,熱得出汗的傅家少爺心底裡有一點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