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裡猶帶著幾縷血絲,下巴一片青黑,玉棠仔細打量他,「你是沒睡覺,還是沒睡好?」
「大約是沒吃好,今天再下一碗麵給我吧!」
「原來不是請客,原來是要我請。」
「哧,自然先請你。」
蘇州的早點他們是熟悉的,上回來就挑新奇的名目嘗過了。少鸞問道:「你還要吃小死人不?」
為什麼不呢?吃完了早飯,慢慢走回家,只可惜路上已經沒有賣茉莉花的,秋風裡也沒有夏日雨後的清新水汽,但這條小街,這白牆黑瓦的房子,這些娉婷走過的蘇州女兒,卻是春夏秋冬如一的風景。
有時候覺得只是這樣靜靜地走著,一句話也不說,也是好的,心底裡有一種奇異的安然。偶爾抬眼,看到身邊的人,會微微地會心一笑,也不說不上來為什麼,很有些傻氣的。
經過街角時,原先那個畫糖畫的還在,玉棠又叫他把所會的全畫了一遍,兩人都執了滿手回去,一邊走,一邊吃,最後少鸞皺眉道:「我舌頭都苦了。」
玉棠道:「我的也是。」
恰好邊上有賣藕粉的攤子,便坐下來要了兩碗藕粉。半晶瑩,依稀有點桂花香氣,細看原來裡頭灑了干桂花。
少鸞吃完了,道:「比昨天沈老太太請我們還好吃。」
玉棠深以為然,「明天再來吃吧。」
明天總讓人覺得時間是無垠的。今天做不完的事,有明天就可以接著做。今天已經做過的事,猶覺得不滿足,那麼明天還可以繼續。繼續吃麵,吃藕粉,逛街,看池塘裡已經開始凋敗的荷葉……明天,明天,然而他們並沒有那麼多明天。宅子裡沒有安電話,傅家特地拍了電報過來。
那時少鸞才吃過麵,絲絲地吸著氣說辣——他幾乎不吃飯了,這些天單吃麵,明明怕辣,卻又貪辣。
玉棠正學著用那攤主教的法子調藕粉,他便端了條凳子在邊上等著吃,玉棠嗔他:「你先喝口水啊。」
「我不。」他一根筋起來,當真是一根筋得很。總算等到了藕粉,滿意地歎道:「玉棠,你在廚藝上還是很有天分的。」
「那是,再過兩天,就可以燒糖醋魚了。」
這幾天家裡都不用下人開飯了,都是兩人自己燒,有時一人一道菜,有時輪流燒。明顯地,玉棠的進步更大,已經從全素到半葷素,很快便可挑戰全葷的菜式了。
這時,下人拿著電報走進來,少鸞念了一遍,玉棠先是一聲歡呼:「奶奶到上海啦!我多久沒見她了呀!」
然而少鸞的臉,卻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嘴角緊緊抿了起來。
玉棠的歡喜頓時也愣在半空,笑容慢慢有些僵硬,似要化去的糖畫,不再成形,但終究還是吸了口氣,道:「咱們收拾收拾東西吧。」
「嗯。」
「我去給少容買料子。」
「我去買蜜餞。」
兩人同時出門,方向卻是一東一西。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風吹到身上,像是變得濃稠,讓人掙不開身,邁不動步子,玉棠強笑了一下,「我走了。」
「嗯,」少鸞看著她,「我也走了。」
卻都沒動。但這樣傻傻地站著,又算什麼?玉棠深深吸了口氣,轉身便走,但身上,卻像是被誰牽了一根鬆緊繩,走得越遠,便繃得越緊,拴著的那塊地,隱隱生疼,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
秋日午後的辰光,淡黃蝴蝶飛入人家的園牆,風吹起她的髮絲和衣擺,她微微迷濛的眼神像湖面撥不開的霧。
——這宛然便是一幅被時光凝固的畫,少鸞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忽然快步跑過來,道:「你眼光不好,料子還是我來挑吧。」
「那我去買蜜餞——」
「你也不會挑。」少鸞打斷她的話,眼睛沒有再看她,語氣裡有一種自己也不知道的煩躁,似有燒紅了的小小鐵絲,緩慢地往心臟裡插,一點點,一寸寸,疼痛像凌遲,非常非常難受,頓了好一頓,方開口:「你跟著我就是了。」
採辦好東西,下人也已經把火車票買來了。雇了兩輛車,帶著行李去車站。火車站恆久地人聲鼎沸,光線渾濁,少鸞給了車伕幾塊錢,讓他候著上車時幫忙搬運東西。然後帶著玉棠到車站邊上的茶樓坐著等。這裡的夥計伶俐得很,只要給幾個賞錢,便會替客人盯著車次。
但車子晚點,卻也是常事。兩人相對坐著,憑窗看街上人來人往,時光過得很慢,又彷彿很快,不知不覺快到晚飯時候,車子卻還沒有動靜,少鸞向來是餓不住的,玉棠問道:「你要不要先叫點吃的?」
少鸞卻似沒聽見,眼睛直直望著窗外。玉棠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眼,他方回過神來,「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麼?」
玉棠搖搖頭,「我是問你。」
「我也不餓。」
於是兩人便又坐著,玉棠歎了口氣,「不知這車什麼時候來。」
少鸞沒有答話,因為,他也不知道他是盼這車快車,還是盼這車不來。這幾天過得快極了,回想彷彿只是一剎那,但這一剎時裡,又如千瓣蓮花,重重開放,每朵花掰開來看,都是一幕幕流動的畫卷。
他們坐在院子裡剝蓮子,蓮子已經老了,不如嫩蓮子嚼起來清香,且又剝得辛苦。他把她好生嘲諷了一頓——是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北方妹子看中了要買的——然後還是他辛辛苦苦剝出來讓人熬蓮子羹。
她下面的時候他打下手,慢慢地她燒菜的時候他也打下手,最初的實驗品總是失敗的,於是他的一日三餐常常是麵條,卻也吃不膩……那辣的香的滋味,從胃裡瀰漫到嘴裡……餓了……
「先生!小姐!」小二快步跑過來,「去上海的火車來了!」
車伕便忙著扛東西,玉棠拎起隨身的小包,還有一小盒蜜餞和梅餅——那時他在買的時候另外包了給她在車上吃的——卻不見少鸞起身,「還發什麼呆?」玉棠把他從座位上拉起來,「快上車吧。」
少鸞由她拉著走,忽然開口道:「……我餓了。」
「那只好到火車上吃了……」玉棠一面說,一面走,一面想到上次他如何批評火車上的飯菜是豬食,人流在身邊如同洪水一樣往裡擠,兩人也不知是自己上得車,還是還擠上的。少鸞卻還是怔怔地,眸子像是穿過迷霧似的望著她,神魂像是不在這個世界。
玉棠不知他到底怎麼了,「你——」
一語未了,手臂忽然被他捉住,那樣用力,像是要把五根手指嵌進她的肉裡,在裡頭生根,扎入血脈,「我們不回去了!」人流湧動,兩人靠得這樣近,少鸞的鼻息噴到她的臉上,少鸞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血管裡流動得已經不是血,而是火,而是滾燙的岩漿,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燙得快要爆炸,呼吸急促,但腦中的念頭是這樣清晰,如同鋒利的冰雪之刃斬開焦灼迷霧,「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我們——我們下車!」
玉棠一時不能反應,本能地被他震撼和左右,她呆呆地看著他,被他拖著逆向著人流而去,如同逆天而行。他的手臂緊緊抓著她,弄痛她了,卻也,給骨骼血肉一種辛烈的刺激,一直以來浮浮蕩蕩的憂傷、偶爾望向他的臉便無法解釋的心痛,都變成了晴空下的霧氣,叫陽光驅得四散。
她整個人似要在這空氣渾濁人潮擁擠的車廂裡發出光來,大聲問道:「傅少鸞,你、你說什麼?」
他倏地回頭,臉上是一種近乎狠厲的神情,帶著一絲斬天滅地的戾氣,「我餓了!」
「混蛋!」玉棠用力掙了一下,「不是這個!」
「我餓了!我想吃麵!」少鸞把她拖緊,用力分開人流,從車上擠了下來,空氣一下子得以進入肺部,清新凜冽,他直直地瞧著她,那眼光似要把她烤焦,把她融化,他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把她壓在胸前,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那樣用力,「我要吃你下的面!玉棠,我要一輩子吃你下的面!還有糖醋魚——我,我……」眼中不知為何,竟沁出淚意,喉頭哽咽,「——我還沒吃到你燒的魚!」
玉棠埋首在他胸前,被他抱得快要不能呼吸。她也真的快要連呼吸都忘記了,他的氣息和聲音充斥了整個天地,她突然變得這樣渺小,卻又這樣安然。腦子裡,事事如一團混在一起的亂麻,卻有一個聲音,清楚地透出來——「等你那天有了喜歡的人,就知道了。除了這個人,無論嫁給誰,我都是不快活的。」
是少容。是少容的聲音。在那個初夏的下午,她第一次和人聊起有關與愛情的話題。愛情,原來是這麼回事。
「真是的……」她鼻子酸酸,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想往外冒,原來有些東西,不到臨頭不能明白。心底裡那口沼澤慢慢地變得一馬平川,霧氣散盡,陽光照來,光耀無比,亮堂堂,「真是的……怎麼,怎麼會是你……」
兩人再一次坐上火車,已經是第二天。行李安妥放在座位下——只有兩箱衣料——蜜餞只得兩盒,因為少鸞說了:「沒事咱們便來,何苦幾箱子幾箱子地拖著走?」
玉棠「哼」了一聲,「你可知道,你說過的話,沒有一樣算數的。」
這點少鸞得承認。他曾說過她嫁不出去,他曾說過再不管她的事,他曾說過送她蜜餞當賀禮……因此也就任她鄙夷,他自己也隨便鄙夷自己一下,「想我傅少鸞閱人無數,怎麼就栽在一個女土匪手裡了呢?哎喲!」肩上自然是挨了一拳。
火車匡匡地開動了,玉棠剝桔子,桔皮紅黃,已經到了成熟時候,桔皮清香。玉棠想起上次從蘇州回上海,喬天剝的青桔子,也是一般的香氣凜冽,不由微微地歎了口氣。
少鸞知道她在想什麼,一手握住她的手,「放心,我去找喬天。」
「不,我去。是我負了他。」
「是我對不住他……」
「那我們一起去。」
到達上海以後,他們果然先去找喬天,喬天正在寫請柬,聽到之後只當兩人在開玩笑,道:「你們還嫌我不夠忙!」
玉棠少鸞互相看了一眼——只一眼,喬天看見了,那種不需要言語的默契,無聲便傳音訊的靈犀,是他和玉棠從來沒有過的,心裡「咯蹬」一下,「……你們——」
喬家的下人們只聽書房裡嘩啦啦一聲連響,像是什麼東西被撞倒了一大片,緊接著方才進去的客人被轟出來,傅少鸞眼上多了塊淤青,青得就像喬天的臉,「你們——」他氣得渾身發抖,「滾!」
據說到了很多很多年後,喬天才願意同少鸞在同一個桌上吃飯,而整個上海灘的人都知道:天外天的老闆傅少鸞,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聽人提到「喬天」兩個字。但凡有人打出這兩個字,但有所求,莫不從命。
當然,他還怕老婆。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