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布衣少年,背著竹簍,在霧色中沿山路走來,穿過蔥鬱樹林,逕直走向林中搭建的那幢翠色小樓。
煙絲霧色籠罩的鶼鰈小築,半敞的門戶外面,試燈依舊赤腳站在那裡,動彈不得,聽到一陣腳步聲漸走漸近,無須回頭去看,她也能隱約猜到來的是誰。那樣熟悉的腳步聲,那樣熟悉的感覺,卻讓她心中駭怪,傷重臥床的吹夢,當真回到了鶼鰈小築?
輕捷的腳步聲落在了台階上,背著竹簍的布衣少年走到小樓門前,奇怪的是,他似乎看不到站在門外的試燈,甚至沒有發覺繚繞在四周的迷煙,就推開了半掩的門戶,逕自走進樓中。
夢,我在這裡!
試燈張口呼喚,喉嚨裡卻發不出丁點聲音,只能站在門外,如同一個旁觀之人,看著門裡正在發生的事——
進了門,獨孤吹夢放下竹簍,倒了一杯清茶潤口,內室遮擋的布簾掀開,聽到動靜的妃衣迎了出來,笑喚一聲:「表哥,你回來了。」
「嗯。」擱下茶盞,獨孤吹夢極其自然地牽起妻的手,微微皺眉,「你的手好涼,快回床上躺著,小心著涼。」
「整日躺在床上,很悶的。」柳眉輕顰,妃衣鬱鬱寡歡。
「等你的病好了,我就帶你出去走走。」好言寬慰,半哄半勸,他萬分小心地扶著體弱多病的妻,轉入內室,坐到了床上,「暖春了,山上開了好多杜鵑花。」
「你摘了幾朵?」偎依在他懷裡,她輕咳幾聲。
「我只採了些草藥,清肺祛咳的。」他輕輕拍著她的背,歎道,「等到入秋桂花飄香了,我再多採些花蕊給你做香囊。」表妹喜歡采桂花做香囊,他這個做表哥的自然知道該怎樣哄她開心,從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都清楚對方的習慣、喜好,彼此間情感的羈絆,就像親人一般和睦相處,這個家如此維持下去,他也會像對待親人一樣細心照顧她一輩子的!
「我不要桂花!」眉心結了幾分幽怨,妃衣背過身去,擰著衣角悶悶不樂,「總是桂花,你就不能採些杜若,或者買些胭脂水粉……」
「你不需要抹胭脂,也已經很漂亮了!」揉揉眉心,他捺著性子哄她,就像哄自家小妹,「下次,我給你帶些甜甜的糕點!」
「表哥!我想要的不是那些東西!」抓擰在手中的衣角,絞出了裂紋,她咬一咬唇,從枕頭底下取出縫好的那雙虎頭鞋,遞到他眼前,「看,這是什麼?」
「你做這個幹什麼?」家中又沒有小孩子,用不著做虎頭鞋吧?
「傻瓜!」她嗔惱地伸指戳了一下他的額頭,「等咱們有了孩子,這雙鞋自然派得上用場!」
「孩子?」他愣住,「要孩子做什麼?」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她生孩子,她不好好養病,做了這鞋又有什麼用?
「難道,你不想要個孩子?」心口一緊,她突然咳得厲害。
「把鞋子給我!」拿走她手中的鞋子,塞到箱子裡,他扶著她緩緩躺到床上,蓋上被子,「別為這些瑣事傷神,躺著好好養病。」話落,起身往外走。
「表哥!」她急喊,心中很是不安,「你要去哪裡?」
每次他要出門,她總是這麼緊張,他委實不明白,她管他這麼緊做什麼?回過身來,他很是無奈地答道:「你睡會兒,我先出去煎藥。」
「表哥,」她緊盯著他,毫不放鬆地追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是不是覺得我很討厭,是不是……」
「不是!」又來了,她這般無端猜忌,委實讓他頭痛之極,「你很好,什麼都好!」歎了口氣,他踱步回到床前,俯身在她額頭親了一下,「乖,別胡思亂想。」寬慰似的一笑,這才走出門去。
伸手,摸了一下額頭,她口中喃喃:「小時候,你也是這麼親我的。」像是親自己的妹妹,這麼久了,他寵她哄她的習慣還是改不過來,當她是他指腹為婚的妻,還是需要由人照顧著的妹妹?
不!他絕對不是為了早早預定的婚約、為了憐憫照顧體弱多病的她,才來娶她的!絕對不是!
拚命地否定自己感覺到的某些事情,躺在床上的人兒劇烈地咳嗽著,顫顫地用手撐在床板上,翻轉了身子,她咬住了枕巾,悶咳不止,猝然,一口發紫的淤血吐在了枕巾上。看著紫中發黑的血色,心頭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她卻不做聲地把枕巾揉作一團,丟到了床榻下面,躺在床上,目光始終落在門口,默默地在等待著什麼。
門外,那片籬笆院落裡,炊煙裊裊,獨孤吹夢搗碎了草藥,裝水置入藥爐子,劈了柴火,生火煎藥。
爐子底下文火慢熬,他坐在小凳上,慢慢搖扇,盯著爐下的火苗,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
試燈在一旁看著,看樓裡的沉悶、樓外的寂靜,隱隱感覺,他攜妻子隱居山林的日子,平淡之中,似乎缺少了什麼。
煎好了藥,盛在碗中,他起身回到樓裡,見床上人兒還未睡著,忙上前扶她坐起,用湯匙舀起藥汁,吹涼些,一口一口地餵她喝藥。
濃稠的黑色藥汁,滿是苦味,妃衣喝了幾口,就不願再喝。
「喝完它,病會好得快些!」他依舊十分耐心地哄她。
「如果好不起來了呢?」她盯著他的眼睛,突然問,「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很快忘了我?會不會……」
不等她繼續猜疑下去,他斷然道:「不會!你的病會好的!」從來沒有往壞的方面設想,他只是一心想讓她好起來,不再這麼憂鬱、這麼不安。
「我想給你生個孩子……」至少,要留下他和她的血脈,那麼,他看到孩子時,就會想到她了。
「我不想要孩子!」一口回絕,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快喝完藥,睡一會兒。」
不想要孩子?是不想要她生的孩子?是怕她生不出健康的小孩?還是……心中反覆猜忌,傷心傷神,床上的人兒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坐在床前,靜靜地陪著她,一室寂寥,一室冷清。
日影西斜,暮色昏昏。
小樓之中燃起了燭光。
嘎吱微響,樓門敞開,獨孤吹夢秉燭走了出來,在籬笆院落裡清掃了柴火木屑,收拾爐子,往院子裡的石桌上擺了壺酒,坐在那裡自斟自飲,獨自借酒消愁。
晚風習習,吹得琉璃盞裡的燭光搖曳不定,獨自坐在院落裡,飲完了整壺酒,他持著空了的杯盞,凝眸盯著石桌上的蠟燭,看著跳動的燭光,久久、久久……
試燈依然站在門前,依然沒有被人發覺,也依然無法言語無法動彈,只能靜靜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她突然發現,他總是喜歡盯著火光,神遊太虛。白天,他盯著爐火發呆;夜晚,他凝視燭光出神。試燈困惑不解,一盞燭光有什麼好看的,居然能讓他看得出了神。
朦朧了目光,他似乎在追憶著往事,院子裡靜悄悄的。突然,「噗」的一聲,燒得焦凝的燭心爆出火花,火花映入眼簾,他的眼底隱著難以傾訴的某種情愫,對著燭光喃喃:「……試燈……」
那一聲呢喃入耳,猶如平地一陣雷,轟得試燈頭暈目眩,渾身的血液都衝到了腦子裡,心口跳得厲害,那一瞬,她突然明白了什麼,卻不敢置信!
這時,樓裡頭也有了輕微的動靜。
躺在床上的妃衣呻吟著,一夢醒來,睜開眼,卻不見了丈夫身影。心,咯登一下,她咬牙坐起,扶著床沿下了地,緩緩挪步到箱子前,打開箱蓋,翻尋著那雙虎頭鞋,摸到箱底,竟然摸出一個紅緞子包裹的東西。是他藏在箱子裡面的東西?
心中猜疑,她拿出了那包東西,放在地上,一層層地解開包裹,藏掖在紅緞子裡的東西漸漸露了出來,赫然是一綹青絲斷髮!
怔怔地看著被他小心藏起的青絲斷髮,髮絲上屬於另一個女子的如蘭幽香蕩出,她的心口一緊,猝然劇烈咳嗽起來,吐了一口血,濺在紅緞子上。顫著手將緞子裡的青絲重新包裹好,捧著它,一步步走到樓上。片刻,她扶梯走了下來,手中已不見了那個紅緞子包裹,卻多了一瓶酒,仰起頸子,灌了一口烈酒,踉踉蹌蹌地走下樓梯,散開了長髮,她咳著笑著,旋轉在床前,「匡啷」一聲,猝然碰倒了圓凳子。
聽到樓中發出的巨響,獨自坐在院落裡的他,霍地站起,旋風似的衝進門去,看到內室一片狼藉,旋開雪衣裙裳的人兒持了酒瓶,翻倒了桌椅,醉也似的發癲發笑。他驚愕交集,急忙上前扶住她,問:「你在做什麼?」
倒在他懷中,她醉眼矇矓地笑著,笑得寂寞如霜,「如此良宵,如此美酒,容妾身為夫君獻上一舞!」
手持酒壺,她繞著丈夫翩然起舞,足不沾地,直欲追仙去。
「妃,你醉了。」他伸手欲扶住她柔細慢旋的腰肢,反被她牽住了衣袖,繞著圈圈。
「你已不再愛我了,對不對?」心頭滴血,她的臉上卻只是在笑,顫抖地笑。
「你胡說什麼?」一甩袖,他惱了。
妃衣凝眸於酒壺中,漫聲吟哦:「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感慨著遭武帝打入長門冷宮的陳阿嬌,她如同被丈夫冷落的棄婦,淒絕神傷,聲聲歎息,聲聲重。
試燈隔窗聽來,陡然心驚,此刻樓中發生的狀況,怎會如此熟悉?凝神聆聽,他的聲音又從樓中傳出:「抱病在身,你為何還要喝酒自殘?妃,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自己做了什麼,反倒來問我?」她淒然一笑,「好!我倒要問問你,你方才去了哪裡?是不是又去見她了?你們必定還瞞著我背著我,在私下幽會偷情!」
沉默片刻,他似乎在隱忍怒氣,久久、久久,長歎一聲:「我與她,早已不再見面了!你為何總是無端猜忌?」
「你愛的人是她!」她猝然哭著喊了出來,「你以為我感覺不到?一直以來,你只是把我當作親人來照顧著,依照婚約來娶了我,怕生病的我孤獨傷心,你離開了她,回到我身邊,可是,你的魂卻丟了!只留下空殼陪著我,你以為我會開心嗎?」恨恨地往地上擲碎了酒瓶,她披散著長髮,又哭又笑,「我是你的妻子,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我不需要你的憐憫,不需要你的親情,我想給你生個孩子,你卻說不要……不要……你心裡面在意的只有她!為什麼不去找她?」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一定是醉了,又開始胡言亂語了,這樣的爭吵,讓他疲憊不堪,哄也不行,勸也不行,她到底還想怎樣?他是愛她的呀,即使那是一種親情,但,他很在乎她,也很珍惜這個家,她為什麼就不能夠和他像親人一樣平淡地過下去呢?「罷了、罷了!隨你怎麼想吧!」揉揉眉心,他轉身就要離開。
見他當真要走,她愴然一笑,搖搖欲墜的孱弱嬌軀突然化作利箭般射來,張開雙臂衝他撲去。
夢——
看到這一幕情形,站在門外的試燈幾乎驚飛了魂魄,使著力猛一掙,定住的身子竟然動了一下,往門裡邁進了一步!
樓中,一聲悶哼,緩緩倒下的卻是妃衣!她的胸前赫然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妃……妃……」看著她拔出匕首飛撲過來,卻在撲到他面前時,反手把匕首送進了自己的胸口,那一瞬,他渾身的血液幾乎凝固凍結,心口冷得發顫,渾身顫抖著跪了下來,抱起她,他痛極悔極地嘶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恨他怨他,可以拿他來出氣,為什麼要傷害自己?
「我要你這一輩子都記著我……」顫顫地伸手,染血的手指撫摩在他悲痛落淚的臉上,她眼底的剛烈之色,化作了決絕,「你不愛我……何必來憐憫我……」她要的,他給不了,何必再讓彼此痛苦下去?「夢……不要、不要難過……我、我只是……不願再看到你陪著我時,還、還……想著別人……」喘息著,她還想對他傾訴些什麼,最終卻沒有說出口,一滴淚水從眼角無力地滑落。
「妃衣——」
都是他的錯,不該娶了一個,還想著另一個,不該害了一個,還苦了另一個,一切,都是他的錯!無法彌補的錯!
抱著死去的妻,他肝腸寸斷,這樣的痛,注定要背負一輩子的!
「夢——」
一聲疾呼,試燈衝進門來,衝上去,卻撲了個空,原本近在咫尺的兩個人,竟然如泡沫般消失不見,地上沒有血漬,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她愕然震愣在那裡,喃喃著:「幻術?」是意念牽引出的幻象,這幢樓裡必定有一個人在追憶往事,一幕幕的往事才會浮現在眼前!但,那會是誰?
突然之間,她感覺到身後有些異樣的動靜,霍地轉身,看到小樓牆角默然站著的一個人影時,她驚呆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