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隔兩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畹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棺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李商隱春雨
「大師兄好閒情,這畫裡的姑娘好眼熟。」相若情站在桌案旁審視著。
「你二師兄知不知道你來我這裡?」他蘸墨題詩。
「我出來時二師兄不在山寨裡。」她努力的把話說得無辜,怕挨罵。
「你又頑皮了,不怕你二師兄擔心?」
「我同劉益說過了,他會轉告二師兄:大師兄畫的仕女可是閔茉薇?」
相若情正要去一趟閔府,先轉到安府來,不意卻在這裡看見這幅畫。
「你說是誰就是誰吧!」
他也是在畫完之後才發現自己畫的人竟是閔茉薇。
不可思議啊!
自從那日見她再次在他面前落淚,他的心就莫名其妙的起了波動。
那是什麼樣的波動,他不確定,好像看見了她女住化柔美的一面,不再是那麼尖銳的一個人。
「像極了閔茉薇。」相若情喃語。
大師兄為何會畫閔茉薇的畫像?在天山時她求過大師兄幾回,無論怎麼求,他就是堅持只畫山水不畫人物。如今為什麼突然畫起人畫像?
「你和她是怎麼認識的?」他擱下筆淡淡地問。
「我和她……」她欲言又止,嚥了嚥口水。「我和她……」
「這麼難以啟齒嗎?」他順了順衣袖,聲音嚴峻。
「不是的……是忘了,對,我忘了怎麼認識閔茉薇的,我記性不好。」她打著馬虎眼。
「不說是嗎?」他冷酷的看著她。
「沒……有……」她抖著聲回答。
「為什麼不敢說?」
她搖搖頭。「不是不敢說,是……是不知道怎麼說。」
「有什麼說什麼,不准避重就輕。」
「啊?大師兄是不是聽到什麼流言了?」
「快說!」他失去耐心地吼道。
她顫了下。「我放箭……警告她……」越說越小聲,最後聲音比蚊子還小。
「什麼?!」
「放箭……我以為閔茉薇要把大師兄搶走,我只是想警告她一下,沒有殺她的意思。」
他握著雙拳,僵硬地道:「誰要搶走我?」
「閔茉薇啊,我看到大師兄和她在街上拉拉扯扯,以為她喜歡大師兄纏著你嘛!」她沒錯啊!維護自己的權益也有錯嗎?
「你這是陷我於不義,你是不是瘋了?」
「我……喜歡你,不甘心你被別的女人搶走,我知道我誤會了閔姑娘,她對你根本沒有興趣。」
他的心像被紮了一下,「她是不喜歡我,甚至可以說很討厭我。」他還把她弄哭了好幾次。
「大師兄,閔姑娘答應要替我作媒,她向你提過這件事了嗎?」
「什麼事?」
她困難地道:「就是…就是成親的事?」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成親?成什麼親?和誰成親?」
「和大師兄……你啊!」她結巴地道。
「胡鬧!」他咆哮。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哪裡來的鬼主意?」
「是……是閔姑娘主動提議的,她說你搶了她不少生意,她快沒飯吃了,如果能接下……接下……」她說不下去了。
「你怎麼不用點腦子?人家說什麼你就做什麼,還有放箭的事,如果你射偏了射中閔茉薇的要害,你拿什麼賠人家?」
「她好得很,又沒怎樣。」
「一個波波已經讓我夠頭疼了,現在又來一個你。」他不明白女人,完全不能理解。
「波波師姐自己想不開,我看二師兄在山寨好好住著也沒什麼危險。」
她相若情才不會介意自己愛的人是做什麼行業的呢!就算是拉皮條的她也無所謂。
「乖一點,再惹是非我會處罰你。」
她不服氣的嘟著嘴。「我又不是小孩子,還教我乖乖的,而且我很乖的,不用大師兄教訓。」
「你若乖今天就不會惹我生氣了。」他最近也不知犯了什麼煞星,老是被激怒。
「如果我一直乖下去,你會不會娶我做妻子?」她天真的問道。
「如果你一直乖下去,我會考慮替你找個好婆家。」
她啊了一聲。「差這麼多?我不管啦!我要大師兄也替我畫一張畫像,我要一張美美的仕女圖。」
他不置可否。
※※※
湯武說服了父母正式到閔府提親。
羅美女自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在許多方面,她是很勢利眼的,她沒生下兒子,在此養兒防老的年代,一個沒有兒子的女人很自然會把冀望放在女兒身上。
所以她一心盼望女兒能嫁給好人家,所謂好人家可不是三餐溫飽、人品端正即可。
若能嫁入豪門,她這個做母親的便能母憑女貴,安享下半生。
對於湯武的提親,她自是喜出望外,眉開眼笑已不足以形容她此時的心情。
「茉薇,你終於要翻身了。」
「娘……您說的是什麼話呀,好像我有多淒涼似的。」閔茉薇明白母親的心意,早年居寡,對於生活很沒安全感。所以才會在安而碩搶光所有媒人生意後憔悴了好一陣子,心傷不已。
「我說的是實話,湯府光是土地就夠你生下一籮筐的孩子,吃喝三輩子不愁。」
「娘,我可沒打算生這麼多孩子,一籮筐?您以為我是母豬啊!」她瞪大了眼。
「我是打比方,總之你的好日子來了。」
「什麼好日子?一個人能吃多少東西,穿多少衣服,睡多大的地方?太有錢未必是好事。」
「湯府不只有錢,還有勢,誰說不是好事。」
「得勢時風光,萬一失勢呢?」她潑下冷水。
「茉薇,你就是見不得為娘的高興是嗎?偏要同我唱反調。」
「我沒有同您唱反調,只是就事論事。」
「你的意思是不嫁?」
「沒有不嫁啊!」她後悔自己當初提議的太快。
羅美女聞言,鬆了一口氣。「沒有不嫁就好,只要你肯嫁,什麼都好說。」
「日子訂了嗎?」
「我給了他們你的生辰八宇,合過八字後再談細節,不過可惜了……」羅美女歎了一口氣。
「什麼事可惜了?」
「可惜了自己的女兒成親,不能做個便媒。」
「娘真是愛作媒到了超凡人聖的境界。」連不喜媒合的她如今都有點走火入魔了。
「便宜了陳秀菊。」
「嗄?」
「是啊,湯府找來陳秀菊作媒,我本想請他們換個人,可又怕要求太多,湯府會不高興。」
「娘,我們沒必要把姿態放這麼低,如果您對湯府真有什麼不滿,不妨全說出來。」
「哎呀,你別多心,能攀上湯府我高興都來不及,作夢也會笑,哪會有什麼不滿。」
閔茉薇沒有母親的興奮,反而心情低落,好像有一個莫名的聲音告訴她:湯武不是你的真命天子。
「怎麼一副愁雲慘霧的模樣?」
「有點煩。」
「煩什麼?我若年輕個二十歲,就我自己嫁了。」羅美女開玩笑地道。
湯武是沒有什麼不好,她也覺得跟湯武談得很來,可就是覺得少了一點什麼。
但是,那一點「什麼」究竟是什麼,她也說不太上來,但是她感應到了,騙不了自己。
※※※
翌日一早,湯武約了閔茉薇喝茶。
「想吃些什麼?」他問。
「才用過早膳,不餓。」
「喝茶不配東西,好像怪怪的。」
「你決定吧!我沒有意見。」
和湯武在一起時,她的情緒一向波動不大,不像和某個人在一塊時,心情高低起伏劇烈,捉摸不定。
是的,那個「某個人」就是那個和她水火不容的安而碩。
她托腮看著窗外的路人,帶點研究況味。
湯武叫來不少配茶的點心,有黃豆糕、綠豆糕、酥炸花生、山楂餅……
「吃啊,茉薇。」他輕喚道。
她喔了一聲,卻沒有任何動作。
「很好吃的,你吃一點嘛!」
她轉過頭。「叫這麼多,哪裡吃得完。」
「可以的,若是吃不完可以請店小二替咱們打包。」
沒有貴家子弟的奢侈氣亦是湯武的優點之一。
「真不敢想像你就要嫁給我了。」他難掩興奮之情,已經高興得快飛上天了。
「你看清楚了嗎?」她突然問道。
「呃?」
「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確定我就是你想娶的女子?」
他不解她為何有此一問。「什麼意思?」
「咱們倆門不當、戶不對,你爹沒有意見嗎?」
「只要我沒有意見即可,又不是我爹要娶妻。」
「可是當初安公子到你家說媒時,你爹同意的對象是敏兒姐姐啊!」
「李家和湯家是有世仇的冤家,雖然安公子那時說服了我爹考慮這樁親事,可如今李敏兒生了怪病,我爹說什麼也不會同意湯家讓這樣的媳婦進門。」
「原來是這麼著。」她沒忘記李敏兒的病。
「你不用怕,我娘很好相處的。」
她並不是害怕,只是……她也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情緒,心裡就是有點不安。
「你爹呢?他不可能沒有意見。」
「只要我想做的事,他通常不會有太多意見。」
她歎息了聲。
湯武敏感地問:「你是不是後悔了?」
她僵住。
「是不是覺得答應得太快了?」
她為了要贏那場賭局,確實把自己逼上了絕境,她盯著他擔憂的表情,不忍心傷他,只好說:「別想太多。」
「我會對你很好,照顧你一生一世。」他向她保證。
她勉強一笑。「謝謝。」
「我愛你。」他誠心說道。
她好想哭,因為這句示愛的話,不只沒能令她高興,反而令她覺得空虛。
※※※
氣候不是很好,天空灰灰陰陰的,還飄下毛毛雨。
閔茉薇翻開書卷,試著想在書上求得平靜,可尋了半天,還是尋不著。
羅美女敲了敲她的房門。
「茉薇,快出來呀!」她的語氣急如星火。
「什麼事?」
「陳秀菊的兒子說要見你,有話要對你說。」
她的心不由得狂跳起來。安而碩要見她?為什麼?
她擱下書本,從床上跳下來,開了門問道:「他人在哪裡?」
「門口,我沒讓他進來,要是讓湯府的人知道咱們招待別的單身男子,不知會惹出什麼是非來。」
「會有什麼是非?又不是被抓到衣衫不整的黏在一塊,湯府的人會有啥意見?」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腳步平穩,心緒不亂。
「茉薇,陳秀菊的兒子找你做什麼?」羅美女跟上前去,她不想佳期將至之時又有什麼變化。
「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你可別三心二意啊,我看那陳秀菊的兒子武功高強,難纏又不好惹,你要小心……」
「不會的,他大概是來恭喜我的吧!」
羅美女還是不放心。「我陪你一塊……」
她立即拒絕。「不用了啦,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何況我和他又不熟,不會聊太久的。」
「你們要去哪裡聊?」
閔茉薇拿起油紙傘往門外走。「不知道。」
她走出家門,左右張望了下。「人呢?」
突地,肩頭被拍了一下,她嚇了一跳,迅即回過身,抬頭正好與安而碩的視線撞個正著。
那一瞬間,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什麼。
「找我有事?」她問。
他往前走,不發一語;她跟隨在後,不再追問,她知道他想告訴她時自然會開口。
然後不知走了多久,他在一處華麗屋前停了下來,收起紙傘,推門而入。
她被門裡的景致嚇了一跳,曲折華美,極人天之巧,崇樓巍峨、高低相映,雕樑畫棟、俯仰相連。
她還是跟著他往前走。
走進東翼的廡廳,他才轉過身,先是歎了一口氣,然後有些苦澀地道:「我輸了!」
她僵住,一顆心不知所以的狂跳了起來。「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再說了一次。「我輸了。」
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地回視他的目光,她想,她現在的樣子一定像個大白疑。天啊!這是什麼狀況?
自大狂妄的安而碩也會認輸?
然後,她找著了她的舌頭,並且鼓動它。「我很高興我贏了。」
「請你不要嫁給湯武。」他掙扎了一下才說出口。
當他聽到閔茉薇真的要嫁給湯武的消息時,他旋即被一種不曾有過的情緒給震住,後來他發現那種情緒叫作嫉妒,他竟然非常嫉妒湯武。
「我可以知道為什麼嗎?」她完全不能招架。
「因為我不希望你嫁給湯武。」他直接說道。
她會錯了他的意,以為他說的意思是她閔茉薇沒有資格嫁入豪門世家。
「因為我不配是嗎?」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不是。」
「那是什麼原因?為什麼我不能嫁給湯武?」他就這麼瞧不起她嗎?
「我不要你嫁給別人。」
管不住自己澎湃的情感,他誠實以對。
聞言,她完全不能自己,想要逃開他的灼熱目光,她旋過身,選擇跑開。
他輕易地追上她,大手扣住她的纖腰,扳過她的身,把她緊緊拉進懷裡,托起她的下顎,再也不想抑制吻她的衝動,在她來不及細想之際,他覆住她的唇──
他恣意吮吻她的唇瓣,把舌頭探入她的口中,挑弄她的甜美。
她像一隻倉皇的小兔子,心慌又無助。
他吻得天旋地轉,熱情火辣,她竟然被他吻得暈了過去,光只是一個吻,便令人銷魂忘情。
他將她攔腰抱起,走回廡廳,放在橫榻上。
待她幽幽轉醒,他才問:「你還好吧?」
他有些興味的看著她,頭一次見著因為一個吻而暈過去的女人。
她臉紅地跳下橫榻,與他保持五步以上的距離。
「你怎麼可以這麼輕薄我?」
「不是輕薄。」他說。
「我們又不是很熟,你竟然對我做出那種……那種下流的舉動。」
他帶笑地看著她。「你真可愛。」
「少肉麻了。」她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我認輸了,真的。」
「敏兒姐姐病了,湯府的人自然不會接受那樣的媳婦。」
「不論如何,你贏了。我說過,若我輸了,任憑你處置,告訴我,你準備怎麼處置我?」
他熱烈的希望她對他也同樣有著情愫,頭一回喜歡一個女人,自然期待能有對等的回應。
「還沒想到該如何處置你,我要回家了。」被他佔了便宜,心裡雖有甜蜜的滋味,可她也不想讓他給看扁了。
「答應我,回絕湯府的親事。」他抓住她的手腕。
她愣了下,「不可能的。」
「為什麼?」他失魂地問。
「日子已經決定了。」
「湯府若是刁難,我可以出面──」他鬆開手。
她搖搖頭。「我的事你別管。」
「你是為了湯府的財勢,所以非嫁給湯武不可?」他的口吻雖然平淡,但他的心卻是悲憤的。
她故意傷他。「沒錯,有財有勢之後我就可以不必和你拼了命搶生意、爭地盤了,簡單的說,我已經過怕了苦日子。」
「口是心非。」
「我是真心的。」她不能做出讓娘親失望的事,上回生意被搶走已讓母親遭受重大打擊,她不能再讓母親傷心。
他緊握雙拳,用最殘忍的話來刺傷她。「你真下賤!」
因為她傷透了他的心。
她倒退了一步。「少管我的事。」
然後,她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