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未傷躺在半人高的雜草之中,想要笑一笑,卻發現根本無法牽起嘴角──連眼皮都已睜不開,又哪有力氣去笑?
夕陽的光穿過密密的雜草投射下來,此刻已沒有了暖意,卻仍然帶著明媚的氣息,混合著身側綠草泥和土的清香,如此怡人。
她極其舒緩地吸了一口氣,將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吸入鼻腔,努力令自己清醒──連呼吸都有些困難,這回,是當真逃不過了嗎?
右手仍然緊緊地握著劍柄,沒有鬆動。
傷口火辣辣地痛起來,痛到極至,又漸漸失去知覺,她清楚地感覺到生命正從自己體內慢慢地流失,腦中卻仍然固執地留著模糊的感知。
唉,怎麼會這麼失算呢?想她堂堂血手林第一刺客,一柄天傷劍橫掃武林,現在居然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懸賞而落入這等境地。
剛剛從長天樓的軍師周斐手上逃脫,竟那麼巧碰上那群獵捕她的「正道人士」,結果自己去了半條命,連一直跟在身邊的十三和婆婆也沒了消息,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樣了……
鈴鐺隨風輕響,清脆的聲音遠遠傳來,伴隨著車輪滾過大道的沉重聲響,漸漸接近。
她模模糊糊地聽著,卻早已沒了力氣出聲叫喊,意識逐漸渙散,她在心中暗自笑忖:呵呵,身死陌路無人聞,這個結局好像……很有趣呢。
再次有知覺的時候,胸口又痛了起來。她深深地吸氣,想要緩解痛楚,最終卻只能低低呻吟。近來好像愈來愈軟弱,竟然連這一點痛楚都忍受不住。
昏沉中,神智終於因痛楚與口中苦澀的藥味而慢慢清醒,一點一點地感受到週遭的事物。
被人救了。這個感知清楚地出現在腦海裡。
呵呵,這條命不知在鬼門關外徘徊了多少回,對危機的覺察力難免高了一些,每次都是如此,眼看就要一命歸西,卻都教她撐了下來,以這般殘破的身軀苟活於世。
閉著眼輕輕歎了口氣,雖已清醒,卻仍然不願睜開眼。
「她似乎醒了。」清稚而淡定的聲音,有如此好聽聲音的少年,長相想必也十分清秀可愛吧?
胡亂地想著,好心情卻被另一個聲音陡然打入深淵。
「是麼?」很平靜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接著,有人搭上了她的脈門。
「嗯,小方,去稟告樓主,任姑娘醒了。」
另一個輕快的童稚聲音應了一聲,出去了。
任未傷只能認命地睜開眼,端出她人畜無害的笑容。「周先生,好久不見。」
落入眼中的中年男子秀氣斯文,對她微微一笑。「是很久不見了,任姑娘,認真算起來,應當是七天又八個時辰。」
七天又八個時辰?她愣了一愣,難道她昏迷了三天?
看周斐平靜卻難掩懊惱的臉色,似乎還記著幾天前被她甩掉的仇。這麼一想,又皮笑肉不笑地恭維:「周先生真是嚴謹,有您做長天樓的軍師,也難怪俞樓主甚麼心都不擔,一樣能一言震動江湖。」
聽她出言稱讚,周斐卻沒任何自得之色,望著她的目光透著明晰,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令人發毛。
「任姑娘,能言巧辯並不能助你逃脫,兩年的經驗,難道還不明白?」
兩年的經驗
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說:「周先生,你真會打擊人。」
躲了兩年,卻總是被輕易地找到,這不禁讓她懷疑自己隱匿行蹤的功夫是不是退步了,怎麼連個小小的長天樓都躲不掉──這話被旁人聽到大概要翻白眼了,長天樓前面若是冠上「小小」這個形容詞,不知多少門派的掌門要自動撞?晼C
「好說。」周斐一本正經地拱手為禮,順便刺激她一下。「任姑娘,為了你,我們樓主可是日夜兼程從總堂趕了過來呢,是不是很榮幸?」
這話令任未傷心口一驚,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地嘲諷。「是麼?原來貴派這麼悠閒,一樓之主想做甚麼就做甚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周斐不以為忤,反倒微笑。「姑娘於樓主而言,意義非凡,既然連整個江湖都驚動了,親自趕來又算得了甚麼?」
這話惹得任未傷暗地裡翻白眼,他這話分明是說她與他口中的樓主關係「非比尋常」。
去!她很冤好不好?天知道那位俞樓主甚麼毛病,她當年頂多就是不告而別,他居然就對整個江湖發出賞金令,拿她當通緝對象,說甚麼將她送到長天樓或提供消息者,長天樓可答應任何條件。
誰不知道他長天樓財大勢大?要武功的要錢財的全衝著這賞金令來,鬧得她這兩年跟過街老鼠似的,躲得辛苦。
忍不住嘰嘰咕咕暗中咒罵,偏又不小心牽動了傷處,眉心立時蹙緊。
恰好這一幕落到剛剛推門進來的人眼裡,秀氣淡然的臉龐不易察覺地一凝,瞬間平復。
任未傷一眼瞥過,直覺想閉眼裝死,然而在周斐似笑非笑的瞪視下,只能端出笑容來。「這種情況下相見,請恕我不能稱之為幸會。」
停頓只是片刻,那男子舉步往她走來。
夢裡幽深凌厲不敢稍忘的瞳,近在咫尺。
在他這樣的目光之下,她很沒志氣地發現自己竟在顫抖,非關傷處,只是感覺有一股冰冷的涼意順著他平靜的目光從腳跟竄上來,直竄到心窩,幾乎令她心跳停止。
真是沒用!她暗暗苦笑。
「這種情況下相見,我也不認為是幸會。」這個叫俞驚瀾的男子依然是那平淡平靜的樣子,不管是神情還是語氣。
這樣的平靜下,怎麼會隱藏著那麼激烈決絕的意志?任未傷不禁困惑,就像一直也弄不明白他為何會纏定她一樣。
兩年了,這兩年來,她逃,他便追,一道賞金令引得江湖風波起。這樣轟轟烈烈的不管不顧,倒像是她的風格,可惜她卻是躲的那個。
她笑了笑,扯動鎖骨上的傷,麻辣辣地痛。「既是如此,你我還是盡快分道揚鑣比較好,不是同路人,同行並無意義。」
他只是回了一句。「尚未同行,又怎知沒有意義?」
「呵呵,」她譏諷地笑。「同理,是不是可以說,尚未死過,怎知死不是比生好?」
他竟難得地點頭:「於你來說,不是一直如此麼?」
任未傷被他用話一堵,頓時說不出來。怔怔地看他,他卻是一臉淡然。
半晌之後,任未傷嘴角挑起自嘲的笑。確實如此,於她來說,死,或許比生更好,他倒是將她的心性摸得一清二楚。
畢竟曾經朝夕相處過,他心思如此敏銳,瞭解她至此,並不奇怪。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個人在不知她過往的情形下,將她明白得如此透徹。
「既然知道,又何必攪進這渾水裡?豈不是自找麻煩?」
「如果偏偏就是想要這麻煩,又如何?」
「你──」
有一種人,勸告對他沒有用處,因為個中理由他再明白不過,所以一旦有所決定,任何拒絕都擋不住他的腳步,而俞驚瀾,偏偏就是這種人。
俞驚瀾沉默,直到視線落到她的傷處,才忽然開口,聲音低得近乎溫柔。「痛嗎?」
這樣的聲音實在不像出自俞驚瀾之口,令任未傷怔了一怔,隨即不自在地避開他的目光,淡然道:「習慣了。」
她是習慣了,習慣了百病纏身,習慣了生死一線,像她這樣的人,連命也不當回事,受傷又算得了甚麼?
俞驚瀾默然,只是定定地望著她。
周斐見此情景,拉著剛剛認識的小兄弟悄悄出去。他才不想留下來礙樓主的眼。
半晌,俞驚瀾像是無奈地歎了一聲,聲音悠悠忽忽地在空中打了個轉,落到她心底。「甚麼時候,你才會懂得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任未傷愣了一愣,隨後轉開眼,不再看他。
她該怎麼珍惜自己?這條命她根本不知道能維持到甚麼時候,一朝病發,便有可能魂歸地府,況且,早已滿手血腥,她還有甚麼資格珍惜?
耳邊傳來衣物磨擦的輕響,感覺他坐到床畔,接著,動彈不得的手落入溫暖的圍困中。
「未傷……」低而清晰的聲音傳入她耳中,她閉上眼,用力地咬住唇瓣。兩年了,為何每次聽到他這樣喚她,還是忍不住有所動容?
「還是不肯屈服?」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與我在一起,真的這麼難以忍受嗎?」
「俞樓主,」她的聲音聽來依然閒散,沒有因二人的話題而有所改變。「天下間女子何其多,閣下何必強求一個無心於你的人?」
「其他女子與我何干?」
他的聲音也是極度清醒,然而說出這番話來,卻又隱隱柔軟了許多。「我說過,我要做一件事,便一定要做成。同樣的,如果我要一個人,便一定要將她留在身邊!」
「不管別人心中怎麼想?」
聽到他這樣的語氣,任未傷不由地開始冷笑。「俞驚瀾,你是有資本傲視天下,但不代表就可以勉強別人,至少,別想勉強我!」
「勉強嗎?」他雙掌合攏,將她纖細卻並不細嫩的手困在掌心。「如果非要勉強才能留下你,那就勉強好了。」
他就是這樣的人,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想要的人,也同樣一定要得到,不管用甚麼手段,甚麼方式。當他決定要這個集矛盾於一身的女子時,便費盡心機也要將她留在懷裡。
為甚麼一定要她呢?他不是沒有問過自己,然而尋不到答案,見到她的那一眼,便無法不被她的矛盾吸引,決意將她留在身邊。
他的手探了過來,抵上她的下頷,將她撇開的臉龐轉了過來。
她看到他一如平常冷靜的眉目,不禁氣惱。這人到底是不是活人?不管在說甚麼,總是這副不冷不熱半死不活的表情,真是︱︱教人生氣!
他的指尖慢慢撫過她的臉龐,令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低叫道:「拿開你的手!」俞驚瀾顯然不是那種乖乖聽話的人,他毫不理會,仍是不緊不慢地摩挲過她的肌膚,目光在那一剎那深不可測。
「俞驚瀾,我不是你的玩具,少給我亂碰!」
話音剛落,他像是不耐煩了,指尖稍稍一頂,令她難以開口。
「放手!」她仍然不肯屈服,費力從齒縫間迸出兩個字,狠狠地瞪著他,見他眉峰微微合攏,心中便生出一股快意來,很不知好歹地露出挑釁的眼神。
他的眉蹙得更緊了。「別耍性子。」
耍性子?她陡然間瞪大眼,氣極,偏又難以說話,只好更用力地瞪著他。
瞪著瞪著,卻見他忽然間瞇了瞇眼,目光又幽深了幾分,不由心裡暗暗警覺:他只有心裡在打甚麼主意時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現在他想怎樣?
才一恍神,那冷靜冷淡的眉目突然逼近在眼前,她嚇了一跳,費力叫道:「你……你幹甚麼?」
不必再問,答案已經出來了。
冰冷的唇在她的瞪視下覆上她的,先是輕觸,而後慢慢加重,最後侵入。
她的腦中突然「轟」地一聲,難以置信,幾乎被嚇呆了。
他、他、他……在幹甚麼?
俞驚瀾才不去管她胡想甚麼,只管自己專心致志地品嚐她唇上的滋味,順從自己的心意,為所欲為。苦澀的藥味因親吻而滲入唇齒,氣息交融。
不知道傻了多久,等腦子反應過來,他已停止輕薄,然而臉龐幾乎與她相貼,二人同樣不穩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他的眉目依然冷靜至極,幽深的瞳卻是直勾勾地望著她,高深莫測得沒有半分意亂情迷,卻又彷彿蘊含著無限的可能。
「俞驚瀾!」她咬牙切齒,怒視著他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顏。「你敢這樣對我!」
他不語,只是以指腹觸上她的臉頰,目光深得令人心慌。
「別碰我!」她怒聲叫道,狠狠地怒視著他。
「反正這一切遲早會發生,早一點又如何?」
雖是氣息不穩,聲音卻仍然平靜。他便是這樣的人,不管發生甚麼事情,永遠都不會將情緒變化宣之於外。
遲早會發生?任未傷感到一股熱浪襲上臉龐,頓時燒紅了臉。在他專注的目光下,怒極反笑。「你亂說甚麼?俞驚瀾,我警告你,如果嫌命太長的話,我不介意讓你試試天傷劍的鋒芒!」
說出最後一句話,她瞬間眸光森冷,雖是重傷在身,殺氣仍透過眉眼凜凜地傳了出來。
這種殺氣,形之於外,足以嚇退大多數人,然而,顯然嚇不住俞驚瀾。
他沒有退開半分,指尖反而更加輕柔地拂過她的耳畔,染上她的熱度。
「天傷劍麼?如果你非要動這把劍,那便對著我來好了。」
再平淡不過的一句話,卻令任未傷陡然間怔住,眉宇間的寒意瞬間消散無蹤。
如果你非要動這把劍,那便對著我來好了。
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她閉上眼,撇開臉龐。
如果你非要動這把劍,那便對著我來好了,不要與別人以命相拚。
他是這個意思嗎?要她脫離生死相鬥的日子?可是……怎麼可能?從十七年前起,就已不可能了……
「不准閉上眼。」他淺淡的聲音近在耳旁,不容拒絕。手指握住她的下頷,轉了回來。「給我睜開!」
她咬唇,不予理會。
根本不可能,雙手早已染上那麼濃重的鮮血,叫她如何……如何脫離?
唇上傳來灼熱的溫度,不同於方纔的冰冷,燙得灼人。經歷過初次,第二個吻顯然熟練得多,他逼她鬆開口,以絕對的主動侵佔。
她猛然睜開眼,撞進他清冷而深不可測的瞳眸中,胸口一緊,殺意又起。
他卻在此時鬆開,凝視著她。「以後不准再在我面前閉上眼,知道麼?」
她揚眉,冷笑。「你憑甚麼對我下令?俞驚瀾,我不是長天樓的人,別人吃你這套,我可不會!你最好期待我的傷好不了,否則,我必定殺你!」
「那就殺好了。」他的聲音淡若湖水。「如果你殺得了我的話。」
「你……」她一窒,瞪了他半晌,最終只能咬緊牙關。
他是在提醒她習藝未精麼?且不說她是否能以武勝他,單以她目前的處境,性命分明捏在他的手心,要活要死由他,若是他一時興起,想要廢她武功囚在身邊,也是易如反掌。
在她森冷的注視下,他慢慢站起身,然而,目光卻始終不離她左右。
「如果沒有辦法得到你的心,我不介意得到你的人。未傷,」他頓了一頓,目光一閃。「總之,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要留住你。」
「你留得住嗎?」她的笑愈發陰冷。「別忘了,我的命連我自己都留不住,一朝病發,便可能命歸黃泉,你還想跟老天爺爭?」
他卻微微笑了。「那又如何?有我在,你別想那麼早死。」
見她臉色一僵,濃如墨畫的眉再度揚起,俯身在她耳旁低吟。「不妨告訴你,婆婆和十三現在就在長天樓,如果你不跟我回去,他們……別想活!」
她陡然睜大眼,想要怒聲喝問,然而最終只是咬著唇低喝:「你敢!」
「你說我敢不敢?」他直起身。「好好休息,等你傷勢初定,我們就回長天樓。」
說罷,推門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任未傷再度恨恨咬牙。
他敢,她知道他敢!她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骨子裡是多麼任性自我的一個人,旁人的命,在他眼裡算得了甚麼?他是長天樓的俞驚瀾啊,整個江湖都不放在眼裡的俞驚瀾!
被他烙了印的唇仍留著火辣辣的觸感,她閉上眼,氣惱了半天,最終只能苦笑。躲了兩年,仍然躲不過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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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夢中,思緒浮浮沉沉,似在水上漂流,始終抓不住堅實之物,昏沉了一陣,有人將水送到唇邊來,急迫地飲下,才略略好了些。
「她怎麼樣了?」
這是她所熟悉的聲音,聽來溫文,其中卻不含任何感情因素,無論何時,都是這般不急不緩,冷心冷情。
有人答道:「樓主請放心,任姑娘只是有些受涼,睡上一覺,明日便會退燒。」
不知那人是甚麼表情,只昏昏沉沉地感覺到自己被人攬起,倚在肩上。「藥呢?」
還來不及想些甚麼,便有東西靠近乾裂的雙唇,溫熱的藥汁灌了進來。「咳咳!」苦澀的滋味令她皺眉,卻沒有反抗,早已習慣了這種滋味,雖是不喜,卻自動將藥汁嚥下。
隨後,有人以指拭去溢出的汁液,長臂攬過,讓她的腦袋伏在肩窩,以一種柔軟憐愛的姿態︱︱熟悉的氣息灌進鼻腔,她知道那是誰,但這一刻,沒有任何反感,因他是這般小心翼翼,而這懷抱,又是這般溫暖。
她在心裡苦笑。
說是躲避不及,然而待他真正靠近,她又貪婪他身上自己所沒有的溫暖,這態度,倒像是欲拒還迎了。
唉,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口是心非的小女子……
不知是藥有令人安睡之效,還是這人的懷抱太過舒適,她又開始迷迷糊糊的亂想起來。
夢裡的相遇,是兩年來不敢稍忘的記憶,她與他,本是不相干的人,卻因那意料之外的相遇,今日糾纏得難分難解。不管她是願還是不願,有情還是無情,他無疑已成了唯一能影響她生命的人︱︱她的日子,太過隨性,從不為任何人停留,如今卻不得不為這人而停駐。
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呢?
隨他回長天樓之時,明明心情那麼單純,為何後來卻生出無法拆解的糾葛?是哪一次呢?是那一次與他月下相對,還是那一次迎風聆聽……
半弦月,在暗夜殘雲中靜靜穿梭,三更天的清冷院落,只餘那月影下枝葉輕顫,寂然無聲。
「任姑娘喜歡半夜賞月?」
淡如清水的男中音帶不出任何情緒,悠淡地響起,讓那雙探向枝頭炫麗花朵的手頓住。
青衫一旋,任未傷眉目輕揚,清山遠水的悠閒笑意便這麼被帶了出來。
「糟糕,摘人家家裡的花居然被當場逮到,俞樓主,你說,我到底該笑一笑裝不知道,還是該痛哭流涕表示懺悔?」
月下眉目淡淡的男子在那一剎那微微瞇起了眼,眼神便這麼幽深了起來,深得令人不敢直視。
任未傷並非遲鈍之人,被這麼一看之下,心中陡然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選擇搪塞過去。
「呵呵,我還以為只有我這麼無聊的人才會半夜爬?棤i來作採花賊,沒想到俞樓主也一樣深夜不眠。怎麼,也瞧上這園子裡的花了?」
俞驚瀾仍然望著她,似乎根本不知道甚麼叫避嫌。「在下習慣淺眠而已。」
言下之意,是她驚醒了他。
唉,早知道這個男人武功好得不可思議,自己興之所至隨意進來仍被第一時間發現,實在叫她感到挫敗。
抬頭向他望去,卻不由怔了一怔。
眼前這男子,雖然衣著沒甚麼不整之處,卻已不是白日裡的冷凝嚴整──身上一襲輕軟的白袍,沒有束髮,就那麼隨意地披散在肩上,此時月色清冷迷離,映出眉目清淡如水,化去一身的戾氣。
他還真的是被她吵醒的呢!
搖頭笑了笑,甩去莫名的浮想,懶散地道:「擾了俞樓主清夢,倒是在下的不是了,既是如此,不打擾了。」
說罷,敷衍地拱了拱手,轉身便欲再度翻?晼C
然而,手卻在下一刻被握住,她反應極快地手腕一轉,從他掌心滑出,迅雷般拔劍而出,劍光劃破寂夜。
劍勢止於他再度握上她手腕的那一刻。
她沒有再出招,也沒有掙開他的掌握,神情在那一瞬間忽然變作了迷惘,就這麼怔怔地立在那裡,望著自己落入他掌心的手腕,默然不語。
並非羞怯,亦非抗議,只是在那一剎那,在腦海深處,以為早已忘記的記憶就這麼不設防地翻湧上來,令她一時恍惚。
手腕上觸感微涼,陌生的觸碰卻似乎帶著難以記起的熟悉,是甚麼呢?
是他先放開了她。
「抱歉。」語氣中卻無一絲歉意,這個男子只是因世俗的禮教而出口道歉,顯然並非真心。
她迷離的神情慢慢地收起,仍是笑得雲淡風清,緩緩將劍收回去。
「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職業反應,手快了些。」聳聳肩,亦無甚麼歉意。
他瞭然。血手林樹敵無數,第一刺客更是眾矢之的,任未傷若無這般反應,只怕早已死在他人刀劍之下,哪裡還能活到與他相逢︱︱呃,與他……相逢?
習慣性地瞇起眼,眉心聚攏。片刻後,竟是微微一笑。與他相逢,這個說法令他很愉悅,心情便這麼莫名地好了起來。
「不知俞樓主留住在下,有何指教?」
她始終漫不經心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俞驚瀾卻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有些不解:為甚麼留她下來?似乎……連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俞樓主?」
他回神,輕輕揚了下眉。「沒甚麼,難得月下相遇,如此美景,何妨一談?」
「月下夜談?」她漫不經心地伸指一彈,一朵盛放的鮮花從枝頭飄落,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掌心。
「原來俞樓主是這麼風雅的人,可惜在下不是甚麼解語花,恐怕不懂這種情趣。」
「姑娘性情如此灑脫,遊戲人間,說不懂情趣未免太過謙了。」他的眸光凝了一凝,轉移話題。「在下倒是很好奇,任姑娘為何答應來長天樓?」
花瓣上的露珠沾濕了指尖,她漫然笑道:「俞樓主出手相助,在下又怎麼拒絕?況且,長天樓之隱秘江湖聞名,我若不趁機來瞧瞧,豈不可惜?」
嗯,說不定還可以賣點小道消息發發財──當然,前提是俞驚瀾不會翻臉不認人。
「這麼說來,長天樓對姑娘來說還是有些許吸引力。」說到此處,他頓了一頓,目光掠過幽幽的光,又道:「既是如此,不知姑娘有沒有興趣在長天樓久留?」
久留?這下任未傷當真要驚愕了,看了他許久,沒瞧出他有任何玩笑的意思。俞驚瀾又怎麼會說玩笑話?
低頭彈著嬌弱的花瓣,習慣性地笑了一笑。「樓主這話是甚麼意思?」
俞驚瀾仍是神情淡淡地望著她,道:「在下的意思是,只要任姑娘願意,這長天樓,任由姑娘差遣。」
陡然心驚!
此時,弦月穿出薄雲,清寒月光如水洩地,天地間乍然清輝一片,沉寂在這一刻蔓延。
片刻後,任未傷緩緩垂下手,眉眼抬起時卻沒了笑意,一字一字慢慢說道:「俞樓主,任未傷只是個以殺人維生的刺客,生命乏善可陳,恐怕擔不起樓主這般高看。」
「在下心意已決,姑娘何不認真考慮?前半生如何已是無可奈何,然而後半生仍然掌握在自己手裡,任姑娘,只要你點頭,長天樓永遠為你而開。」
這句話無異於承諾,任未傷卻是稍微退了半步。
俞驚瀾何等性情,若只是招攬人才,犯不著說出長天樓任人差遣這種話,他言語之間的意思分明是……
她深深吸了口氣,歎息:「不是血手林第一刺客的任未傷,也許在這世上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俞樓主,留不住的人,留下來也沒有意思。」
毫不遲疑的拒絕。
俞驚瀾的臉上沒有不悅之色,仍是溫淡如水。
「有沒有意思端看想留的人,任姑娘,在下一旦決意做一件事,便非做成不可。這一點,希望姑娘一直記著。」
他……任未傷生平第一次知道甚麼叫啞口無言。她並非不擅言辭之人,然而,面對眼前這個溫淡得似乎沒有脾氣,卻明明白白拒絕所有異議的人,所有的語言彷彿都失去了效用。
不必出口驗證,看到他看似淡然實則孤傲的眼神,便已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根本不會被勸服。
手中的花瓣被她碾成粉末,無辜化為塵土。
長久之後,她抬頭,悠然道:「在下也希望樓主記住,任未傷,從不依附於人!」
記憶裡,似乎便是自此決裂。
隔日,她便帶著十三與婆婆趁他會客之時偷溜出府。再幾日,就聽到長天樓發出賞金令,通緝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傷的消息。
為了抓她回長天樓,他也真是下了大血本,長天樓各地分堂全力尋她不說,還向整個江湖發出賞金令,凡將任未傷送到長天樓或提供消息者,不管是財富還是武功,長天樓都會滿足他的要求。
從此以後,她這個橫行江湖的第一刺客,只得處處隱匿行蹤,並非怕人報復,而是怕不得不面對他。
呵呵,多有意思,不怕死,倒是怕一個傾心於她的男子。
這或許是可笑的,可她早已負擔不起任何人的真心,也沒有任何情感可以回報,又如何去面對他非要不可的索取?
其實遠離一切,只因她受不起,亦給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