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五官原就嚴峻,一發怒起來往往令人不敢直視,沉默了好半晌,讓靜謐的氣氛更形難挨。
「什麼時候的事?」
「就這星期的事。十幾個場子都被抄了,酒店的小姐也被挖走大半,剩下都是些撐不了場面的,他們是存心要兄弟們過不下去!」高個子忿忿不平。
「是啊!根據他們底下的人透露,因為您這幾年把重心都放在其它事業上,已經很少在管兄弟們的事了,再說公司形象也要顧,您不會不顧一切將名聲毀於一旦,也因此他們更加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矮個子接續道。
「殷老沒說話?我曾托他傳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斜眼看著兩人。
兩人突然面面相覷,磨蹭了半天,終於其中一人期期艾艾道:「我……昨天,才……才去了一趟殷老家,他傷--」
「他傷得不重,我早去探望過他了,有問題嗎?」他揚起濃眉。
「是傷得不重,但氣倒很大,他說……他說……」說不下去了。
「我沒什麼耐心,有話快說!」
「是!他說,他有的是錢,並不需要您的賠禮,還說,他要的是傷他的那個女人,既然您和那女人沒關係,就拱手讓他吧,這樣他才知道您有沒有誠意--」
「閉嘴!這個老鬼!都要一腳踏進棺材了,還敢妄想動我的人!」話一出口,他心頭一驚,什麼時候開始他已將謝銘心視作他的人了?
「老頭就別管他了,我自有辦法,你們先回去吧!」他揮揮手。
「是!」兩人退出書房。
他走向那一大扇白色格子窗,望著午後雷雨掃過的園子,每一片綠葉在陽光下閃著純然的翠綠,清新潔淨,像此刻在心上徘徊的女人。
他有好幾天沒看到她了。第一天還沒什麼大礙,他向來都很忙;第二天黃秘書周到有禮的執行她的工作,倒也沒什麼不方便之處;第三天,他覺得咖啡味道有些不對勁了,但理智告訴他是不可能的,還有誰煮的咖啡會比黃秘書更道地呢?更何況她遞給他咖啡的模樣沒有一次不是怒氣衝天的、挑釁的,他怎麼會想念她的咖啡呢?第四天,他咖啡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一旁,直到離開辦公室都沒有再動過。第五天,他讓黃秘書撥個電話過去,響應是--「還不能出門呢!醫生說傷筋動骨沒這麼快好。」
今天第幾天了?他沒再細數,其間問了謝進情況,他臉上有絲尷尬,吶吶的回了些不要緊之類的表面話。
他不得不承認,他開始掛念起這個女人了。
最初一個簡單的意念,卻讓他看見了一個毫不掩飾做作的靈魂。他不是沒熱烈喜歡過一個女人,但女人相對的也迷戀他、順從他,只有她,自始至終敵視著他、與他作對,甚至巴不得遠離他。他從年少起,看盡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很少有女人不被他週身附帶的權勢所誘惑的,即使初始清純,後來也很難不在物質世界裡沉淪。然而她完全不同,帶她去酒會是出於好奇想看看她另一種風貌,卻發現她面對誘惑時並非刻意去抵抗,而是眼裡根本沒這些東西的存在。謝進並沒有特意栽培她,她是一株順著陽光長大的向日葵,有著不被繁華世界腐蝕的心靈,她的世界只有黑與白,沒有灰色地帶。
如果能讓這樣的女人愛上,她的眼裡映照的必然是純然的一個人,沒有其它誘因,但她居然寧願讓小伍碰她,也不願和他接近,看來他在她心裡留下的印象的確不佳。
他走回書桌前,撥了通電話到公司。「我是闕弦喬,謝銘心今天來上班了嗎?」
黃秘書軟呢的聲音傳來:「沒有呢!需要打去她家問嗎?」
「不必了。第幾天了?」
「第十天了,老闆。」
他掛上電話,撥了她的手機號碼,只響了三聲,她很快就接了,中氣十足的喊了聲「喂」,他還沒發聲,就聽到她緊接著說:「等等!」她沒有拿開手機,所以他清楚的聽到她對身旁的人喊:「喂!別打架!我不是說過要共享的嗎?沒寫完哪兒也不能去,聽到沒?喂!再吵下次下來看你們了--」
她的斥責聲夾著兒童的嬉鬧聲,她人在哪裡?不是還不能走嗎?
「喂--」她回來了,那清朗的語調感染了他,他的心沉澱了下來。
「妳在哪裡?」他改不掉質問的語氣。
「是你!」她顯然很訝異。「我……我這幾天還不能去上班,你找我有事?」
看來謝進也是幫兇,她分明活蹦亂跳的能往外跑了,要不她家什麼時候多了一群孩子?
「聽妳父親說妳還不能走動,我想妳會受傷多少也因為我,所以打算去看看妳,現在先和妳說一聲。」他面不改色道。
「不必了!不必麻煩,我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門了,你不用管我!」他幾乎可以看到她一副避之惟恐不及的模樣。
「我不想讓別人認為我漠視員工因公受傷而不管,妳不用客氣,在家裡等我。」
「喂!你這人--我不在家你上哪兒看人?」這麼快就露餡。
「那麼,妳在哪裡呢?銘心。」
電話彼端沉默了幾秒後,聽到她蘊怒的聲音。「你就是不想讓我好過是吧?」
他輕笑了幾聲。「不,我想讓我們彼此都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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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銘心倚在家扶中心大門口,抱著雙臂睥睨著他的車徐徐靠近。
他搖下車窗。「怎麼不在裡面等?」
她還是一身緊身T恤、洗白牛仔褲,直而亮的長髮披在兩肩,腳傷掩蓋不住生氣勃勃的青春。
「怕你走進去會嚇到我以前的同事。」她靠近窗口,腳步有些異樣,大概還沒全好,對他的態度可一點也沒變。
「看到了吧?我可以走了嗎?」她連抹笑容也吝於給他。
「腳還沒好不是嗎?怎麼還到處跑?」
「今天是我和認養小孩的見面日,早就決定好的。」她解釋。
「上車吧。」他指指身邊的空位。
「不是吧?現在是上班時間嗎?去哪?」她防備心又起。
「現在是私人時間,我找妳有事。」他禁不住火氣燃起,她那副深恐被吃了的表情讓他的好臉色難以維持十分鐘以上。
她啃著拇指檢視了他一會兒,直到他面容由晴轉陰,她終於不甘心地繞過車頭開門坐進去。
她才繫好安全帶,他便踩足油門,用超越市區該有的速限駕馭那輛性能極好的房車,在車水馬龍的市區裡,不斷地超速、闖紅燈、蛇行繞過擋在前頭的車流,她好幾次被突如其來東拐西彎的車體晃得心驚肉跳,身體還差點側撞上他,當他轉進士林福林路時,她才發覺他想上陽明山。
上了山道,他不改其色,無視狹窄多彎的路況,路肩蛇行且猛按喇叭,速度絲毫未減,到了山頂,車子漸漸脫離人煙,拐彎駛進一條不知名的羊腸小道,在一道隱藏在茂密樹蔭中的白色雕花鐵門前嘎然而止。
她鎮定地解開安全帶,下了車,一手扠腰,等著他站到自己面前來。
「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眼,想嚇我?你當我沒騎過快車!」她氣呼呼的瞪著他,像頭美麗的小牛,倔強的初生之犢。
「妳果然像我想像的一樣。妳不怕我?」他暢然的笑問。
「怕什麼?」黑眼珠左右轉了一圈,「大白天的,況且,我債都還沒還完呢!你不會這麼快就想了結掉你的債務人吧?」
「不,我怎麼捨得。」他指尖劃過她的臉頰,臉上出現罕有的溫和。
她偏過臉,驚詫浮現--這人怎麼回事?
「走吧!」他牽起她的手,推開那扇鏤花側門,眼前是一條花木掩映的石板路,走了約一百多公尺,盡頭出現一棟兩層樓房的白色大宅,廊庭環繞、櫻花樹遍植,風一陣吹拂過,竟有庭院深深之感。
墨綠色的大門前,有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性等候在旁,見到他們走近便恭敬的鞠個躬。「闕先生。」
「這是老李,由他管理這裡。」他向她介紹,她有禮的回敬老李。
這大概又是什麼別館吧,有錢人的玩意!
跨進一樓大廳,她倒是有些意外,想像中的富麗堂皇均不見,全都是極簡主義的後現代風格;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白、黑、綠交錯的設計擺設,其實有些冷調,但幾盆盆景及繽紛的西式插花軟化了不少空間調性。
她直覺這是他後來重新裝修過的模樣,因為這棟宅子外觀有些年紀了,想來是他接掌家族企業後所做的改變。
「這兒就是闕家老宅,不過我很少回來。」他轉向她。「我們今晚就在這兒吃飯。」他和悅的語調裡掩不住權威感。
她如墜入五里霧中,他今天是怎麼了?坦白說她不過是個闖了禍的小助理,嚴格來講他們結下的梁子還不少,他沒事帶她來具有象徵意義的老宅做什麼?
她就這樣困惑的隨他上了二樓,中間有個菲傭模樣的女人見了他們怯生生的喊:「闕先生,小姐。」她回了一個適切的笑。
二樓有個小起居室,一條長長的走道,兩旁應該都是房間,望眼看去是橘、白兩色,這裡調性就較為溫暖,傢俱以籐制為主,綠色植物更多,擺飾的女性味道較重,她猜測是從前的女主人的偏好。
「二樓多半是我母親當年的佈置,這裡還留著她的臥房。」
她猜得果然沒錯!
她朝右手邊的拱型玻璃窗走去,窗子是半開的,從外襲進的夏日自然氣息帶著植物的香氣,縷縷不絕,她禁不住微笑起來,眺望著那一大片夕陽餘暉下的園林,不可否認的,真的美得醉人,她深吸了一口氣,睜大眼覽盡美景。
慢著!她這是在幹什麼?她忘了她是為什麼來的?
她倏然轉身,迎面而來那張放大欺近的五官卻嚇得她驚跳起來。
「你幹什麼?」他悶聲不響的靠近,用她沒見過的眼神凝視著她。
「想吻妳。」他說這三個字時的口吻和「想吃飯」一樣順口。
「闕先生,你沒事開我這個小人物的玩笑不嫌無聊嗎?」她聚起秀眉,屏住呼吸,不讓他逼近的氣味擾亂了自己。
「我很少開女人玩笑。」他兩手端攏住她的臉,就要趨近她的唇,她一驚,他是來真的!
「等一下!」她閃躲不掉只好用手摀住他的嘴,「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大老遠帶我來這兒就是要做這個動作,你不覺得費事?」
「如果妳想要進一步的動作,我也不反對。」他拿開她的手。
「你瘋了!」她瞪著他。
不!他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他從來就不是輕率嘻哈那一類型,以三十多歲的年紀而言,甚至可以說是嚴肅過了頭。他通常說到做到,對下屬說話也簡明扼要、從不多言,也因此豎立了一種鮮明的形象--他要求的最好要辦到,完全不講情也厭惡借口,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將她當成目標?
「我像嗎?還是妳怕了?」他的拇指輕撫過她彈性的面龐,臉上一直帶著笑。
「做這種事也要有感覺,你上次吻過我了,我--沒什麼感覺,所以,我們就不要浪費精力了,你可以去找其它女人,她們一定很樂於和你配合。」她竟然開始心跳加快,抵在他胸前的手試著一推,但他文風未動。
「我只想吻妳,我可以讓妳有感覺,信不信?」他垂首親近。
「可是我不愛你!」她拚命扭開臉,想擺脫莫名的心跳加速。
「我會讓妳愛上我!銘心,我要妳一輩子銘記在心!」那認真的宣告讓她一愣,不再亂動,注視著這個她一徑想逃開的男人。她不是沒談過戀愛,只是都很快就如雲淡風清般散了,她發現他的眼神有其它男人眼裡見不到的執拗和專注,散發出一種力道,凝望久了會有被蠱惑的危險。
她有一絲恍神,因而安靜下來,眸子裡儘是迷霧,微翹半張的唇在無聲的引誘一個吻。
他不再遲疑,溫熱的唇在她眉心、鼻尖輕啄一下,再落在她唇上,像遊戲一樣,輕點一次,就愛憐的看她一眼,最後加重力道含住,深入她口中探索。
良久,她有些被震懾了,不是他的技巧,而是他的吻,傳達了他堅定的意念隘過於挑逗的意味,像要藉著這個交纏的動作宣示他的情意--他是真的喜歡她,很純粹的喜愛,所以他的吻沒了上一次的侵略性,而是少有的柔情款款。
她驚愕的感受到了,但另一個竄起的念頭卻使她惶惑不已,讓她不能戀棧這個吻,她奮力推開他。「為什麼?我們根本是不同世界裡的人。」
他怔住,繼而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我只管要不要,不管可不可以、該不該!」他撫著她的下巴。「我就是想要妳!」
她乍聽險些失笑,在他的情愛世界裡,果然還是霸道的。
「闕弦喬,你有妻子、有情人,可能也不介意隨興所至的露水情緣,但是我絕不會被包含在裡面。你有你的人生規則,我有我的生活軌道,如何能湊在一起?」
「那和我喜歡妳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再次被他強而有力的話語給震住,她強烈的感覺到,他下定了決心,那個決心就是將她納入他的世界裡,不管她願不願意!
「你不問我想不想、要不要?我有沒有男朋友?是不是論及婚嫁?」她不可置信的質問。
「妳會要的。我剛才說過,妳我的現況,和我喜歡妳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將她攬進懷裡,手滑過她的長髮,停在她的腰際。
但是,她沒有甜蜜滿溢的快樂感受,只覺得危險,只是,那雙眼睛為什麼要這樣看她?那使她舉步維艱。
「闕弦喬,」她離開他的胸懷,向後退。「我會愛一個人,愛一個制度下認可的人,如果你不能,就放開我,愛你,不是我的工作範圍。」
她看著他瞬間轉黯的臉,不畏懼的直視他,就在此刻,她必須要鼓起勇氣拒絕他,因為第六感告訴她,那是僅有的可以遠離他的機會。
她毅然轉身,一步步的走下樓去,走出他的視線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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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銘心從沒覺得日子如此難挨過。
只要闕弦喬沒有外出的行程,她就全身神經緊繃,再也不能像之前堂而皇之的與他對抗、以觸怒他為樂,也不敢放膽不來上班,因為她心知肚明他不會輕易放過她。
他對她其實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依舊冷漠少言,甚至很少再叫她做任何瑣事,讓她已經閒到絲毫沒有打混摸魚的樂趣了。但就算他不說話,她還是感受到了他的「不悅」,他像座強大的磁場,強烈的散播著他的情緒,影響了靠近他的每個人,連小伍都開始戰戰競競,沒事絕對不在他跟前多停留一秒鐘。
她不明白自己對他的吸引力源自何處,所以只能安慰自己,也許再過一陣子,等他新鮮感過了,也許就會放過她了。
於是,他們每天都在作無形的「冷戰」,她盡量避免與他四目相接,以免咖啡灑出來更多,他對她的率性也自此視若無睹、不置一詞。
只是很微妙的,她也失去了平日的戰鬥力,走路不再蹦跳如昔,當他視她為隱形人與她擦身而過時,心頭竟有些不是滋味了起來。
因為失去了戰鬥動機,她竟然「乖」了起來。
當她開始穿上套裝、挽起長髮、穿起半高跟鞋,一身標準的上班族裝扮出現在公司時,再度吸引了眾人訝異的眼光,但她還是沉甸甸的開心不起來,因為「那個人」依舊不為所動,瞧也不瞧她一眼。即使她中規中矩的將文件遞給他、咖啡小心翼翼的端放桌上,他的注意力也沒有從手上的公務轉移到她身上過。
她真的快被他僵持的毅力逼得喘不過氣來了,她不想生氣,倒想哭,一點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整她,縱使多數人根本看不出來,她卻明白得很他就是在懲罰她。
這一天她將一迭厚厚的會議記錄工整的放在他桌上,看了他如常嚴謹的表情一眼,暗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站住。」
咦?她沒聽錯吧?她可是什麼手腳也沒動,難不成他良心發現,準備將她這根眼中釘放生了?
她展開了得到救贖的笑容,欣喜的轉過身面對他。
他面無表情,倒是願意看她了,注視著她等著「下旨」的渴望眼神,冷冰冰的開了口:「妳不必這麼辛苦的改變妳自己,我喜歡妳不是因為妳現在這副模樣,而是妳對自己原則的堅持。」
她呆楞在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收起桌上的文件,不再多說什麼就大步踏出辦公室,把她晾在一旁。
她回到座位,將頭上髮夾拿掉,讓長髮披散,踢落腳上彆扭的包鞋,叉開小腿,伏在桌面上,對自己只有兩個字的評語--愚蠢!
看來她的「刑期」不會這麼快就結束。
之後,她連續三天沒見到他進辦公室,那若有所失的悵然竟蔓延到讓她開始坐立難安,她勉為其難的走到黃秘書辦公室,吶吶的開口:「闕先生這兩天不進來了嗎?」
黃秘書頭也不抬。「妳不知道嗎?他到泰國去四天,明天也不會進公司啊。妳混得還真徹底,連老闆的行程都不知道!」撇撇嘴白了她一眼。
她沒有回嘴,低著頭回辦公室--謝銘心妳該高興啊,這樣不是很好嗎?一個人多快活!
第四天,他的確沒有進辦公室,她竟如往常,無意識的將咖啡端放在他桌上,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看了一眼四周的景物。她不再覺得冷調,只覺熟悉,如果有一天離開了這裡,她會再回想這裡嗎?
她抱著靠墊,斜倚在扶手上--會吧!起碼她會想念這張沙發,五十萬的沙發的確太浪費了,但真的很舒服啊!她總是不由自主趁他不在時在這打盹,就像現在,最適宜的安眠條件都有了,她也因內心多日的消耗而累了,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人會在意這個全公司最閒的人在做什麼。她不睡又能做什麼呢?就算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也沒有人會發現吧!
她合上眼,緩緩讓睡意滲入腦海,像第一次到這裡應徵時一樣,安然自在的進入無夢的海洋裡,不知所終。
當她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轉動,意識逐漸浮現時,她並非因睡夠了而精神奕奕的醒來,而是鼻端瀰漫著一股熟悉的氣息揮之不去,且隨之而起在唇邊肌膚上的酥癢感讓她再也不能覺若無物、處之泰然的睡下去。
她眉間輕皺,慢慢睜開眼睛。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五官在她上方俯視。
她以為是夢影,重新又閉上眼,但又一個實際的膚觸落在她的唇上,輕輕吮舔,她再度睜開眼,夢影在吻著她。
她驚坐起,他就坐在她身畔,含笑凝視她,不是夢!
他們沒有說話,靜靜的互望著彼此,他仔細拂開她臉上散亂的髮絲,柔聲道:「我想,我一定是第一眼看見妳睡在這兒時就喜歡上妳了!」
她眼眶霎時染了濕意,用力吸了一口氣,想減緩他帶來的衝擊,但還是不能讓起伏的胸口和緩些,她緊閉雙眼,拚命遏止那不該有的情潮上湧,結果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一直以為可以若無其事的讓兩人回到原點,但……
終於,她張開眼的同時,也張開了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臉貼住他的肩,她說不出話來,收束的臂膀卻傳達了她的潛意識。
他擁緊了懷裡溫熱纖瘦的軀體,心頭有了多年來沒有的暖意,讓他臉上出現罕有的和暖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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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令小伍將車停在她家巷口,執起她的手,一起走這段距離約兩百公尺的路程。
她甩脫他的手道:「你走前面,我看著你走。」
晚上九點的街道,行人還是三三兩兩地在走動,他知道她怕遇見附近的街坊鄰居,不願與他並行,遂不以為意的往前走。
路燈掩映,將他的影子長長的拖曳在地面上,她童心大發的玩起踩影子遊戲,一蹬一踏的不讓他的頭影越出小腳範圍,他在前方聽出了異樣,微笑著。
未幾,聽到一聲驚呼,他猛然轉過頭去,見她蹲在地上捧住腳踝,狀甚痛苦。
「怎麼了?」他連忙撩起她蓋住面目的長髮,看到她眉眼皺起。
「沒什麼,我又扭到舊傷的地方了,等一會就好了。」
她蹲了幾秒鐘,看他在旁邊緊張的看著自己,不好意思的站起來,試著走一下,痛楚並沒有減輕,看來她的大意又造成了二度傷害。
「上來吧!我背妳回去。」他寬背對著她,微屈膝蓋。
她望了四週一眼,耽擱了一下,他沒好氣道:「是不是要叫小伍背妳?」
「不不!你來就可以了。」她攀上他的肩,他輕鬆的托住她的重量,緩步前移。
她偎在他頸窩,安心的傍著他的氣味,這樣一個寡言冷厲、不時露出嚴苛表情的男人,為了她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兩次背著她在公眾場合行走,他是真的將她放在心上了。然而,對照其它的女人,他對待她真的很特別嗎?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她決定問出來了。
「嗯?」
「你也這樣背過方曼菲嗎?」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拍拍他的肩道:「你不回答就是默認了。」
「她穿高跟鞋的技巧比妳好多了。」還是一樣平板的語氣,卻讓她泛起甜笑。她重新貼住他的背,慶幸著他看不到自己溢滿情緒的臉。
他們在沉默中感受著彼此,那一瞬間,她竟然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完,這樣就可以不必面對他背後的現實,只單純的耽戀在他的寵溺裡。忽然,她驚異的發現他嚴重影響了她,讓她有些想逃避了。
快到家門口時,她拍拍他。「放我下來吧,到了。」
「妳確定妳能一個人進去?」她又在擔心什麼?謝進根本不在家!
「給我留點面子吧,我最近很少打理家裡,已經被爸爸念了好多次了,不想再多個人念。」
「我派人幫妳做家務。」他放下她,捏捏她的面頰。
「不必!家裡多個陌生人多奇怪,你別管了。」她決定面對他的情意後,他便不時接收到她回異於前的甜笑,那笑容軟化了他的剛硬,讓他想永遠掌握住她。
「走吧,我進去了。」她揮揮手,他點頭,邊後退邊看著她。
她拿出鑰匙開門,他退了一段距離後再度開口:「妳不讓我在睡前吻妳一次嗎?」
她看著充滿柔情的他,俏皮地笑了。「下一次吧,我不想這麼快太愛一個人。」她佇立著,他若有所思,不見被拒絕的失望。
她再次對他揮揮手,推門進去。
「銘心!我忘了給妳一樣東西。」他伸手欲從西裝口袋內拿出東西,她瞥見不遠處有輛摩托車快速駛近,喊了聲:「小心車!」他停下腳步,等車通過。
然後,在電光火石間,她沒有聽到任何異聲,只見摩托車騎士呼嘯而過,他的笑容卻僵化在臉上,右掌摀著胸口矮下身子,半蹲在地。
她忍著腳痛,急奔過去,扶住他的肩,「怎麼了?他沒撞到你啊!」
然後她駭異地看見了鮮血,從他指縫間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他手中那張白色文件,他的臉色慘白,卻還是撐著沒倒下去。
「血,你流了很多血,你別動,我去叫人!」她無可遏止的在劇烈顫抖著,聲音沙啞,視線開始模糊不清。
「別哭!拿去!」他用僅存的力氣將東西塞給她。
她接過那張一片腥紅的白色紙張,她眨動睫毛湊眼一看,那五個在血泊中微弱發出昭告意義的黑字映入視焦中--離婚協議書。
她止不住淚水奔流,串串滑落在他臉頰,他終於萎頓在她胸懷,沒了聲息。
她不斷的抖動、不斷的流淚,在聚積了最高點的能量後,淒厲的大喊:「小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