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弦喬手指摸索著她冷絕的面孔,她認出他來了,卻不再是深情以對,而是莫可言狀的恨意。
「妳在說什麼?」
「你還是沒能放過他,為什麼?」語調裡沒有一絲感情。
「……」她的指控令他愕然。
「原來,我在你心裡的份量是如此之輕,那麼,你又何必來找我?」她推開他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像是想到了什麼,她又轉頭開口:「我父親總有墓吧?你不會連這一點都沒為他做吧?」
他靜默了半晌,眼裡有著濡濕,看著他尋找了一年多的女人,漠然且陌生的對待他,比不認得他更令他心碎。
「銘心,那一晚,我根本沒等到妳父親,要如何殺他?」
她淒迷地笑了,「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要回去了,我的家人在等我呢。如果你善心大發,肯告訴我我父親埋在那裡時,再聯絡我吧。」
「妳真要回趙牧謙身邊?他騙了妳--」他向前一步。
「但是他沒有傷害過我。」她打斷了他,「闕弦喬,你不單殺了我父親,你還殺了我們的孩子。那次車禍醒來,醫生告訴我,我流產了,我一直以為是牧謙的,現在想起來,孩子走得好,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呢。」
他呆若木雞,直到她消失在他面前,夜幕籠罩整個室內,他痛苦的蹲了下來,掩住臉,啃噬著沛然襲來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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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著小菲,幫著她一一排好皮卡丘拼圖,「小菲好棒,媽咪愛愛!」她吻了吻孩子的臉頰。
小荃從背後攬住她的脖子,貼住她的黑髮。「妳去哪裡了?為什麼沒有告訴我,我以為妳不要我們了!」
她轉過臉去,愛憐地摸摸他的頭。「我身體不舒服,去住院了。對不起,下次不會這樣了。」
趙牧謙看著一臉寧靜的謝銘心,她縱使狀若尋常,他知道她再也不一樣了。
一年前,這個肖似他妻子的女人走進他的生命,初時並沒有想過會和她產生多深的聯結,她將所有的愛恨嗔癡全都不保留的在他面前傾瀉而出,視他為生命的出口,但他心裡是雪亮的,她愛的是那個傷她最深的男人。
只是他沒料到,一場車禍,竟帶走她所有的過去。當她在病榻醒來,孱弱無依的緊攀住他,對妻子極度眷念的他終於下了一個決定--帶著她遠離一切是非恩怨,她撫平了他的喪妻之痛,也彌補了兩個孩子失去母親的傷害。
他沒料到的還有一件事,就是他漸漸愛上這個女人了,他想慢慢等她忘卻夢魘,等待她真正的愛上他,就算有一天,她終於想起過去,還是會為他而留下。他小心的培養這段感情,甚至從未以丈夫之名要求夫妻之實,期盼有朝她能體會他尊重她的那份心意。
他不惜遠離台北,將工作、家庭遷移至中部,卻還是躲不過命運的安排--闕弦喬再度出現了。
他放下報紙,柔聲道:「銘心,我有話和妳說,出去走走吧。」
她抬起頭,微笑道:「好。」她喚提娜出來看著孩子。
兩人移步至一樓中庭,他牽起她的手,慎重的凝視著她。「妳不怪我騙妳?」
她還是若無其事的笑。「怎麼會?我還要感謝你救了我。」
他給了她一個完整平靜的家,沒有他,她也許早已崩潰。
「這段日子,我一直將妳當作是上天憐憫我和孩子所開的另一扇窗,然而,我還是必須尊重妳的決定,如果妳想離開,不必覺得為難。」
「你不愛我嗎?為什麼要我走?」她貼近他的胸,環住他。
「我愛妳,但是一年前妳愛的畢竟是他,我不想妳在這上頭掙扎。」
她聆聽著他平穩的心跳,然而她的心卻紊亂不已。
她是該遺忘,她可以好好愛眼前的這個男人。自從在咖啡館重遇闕弦喬開始,她的心就失了序,然而憶起前塵又如何?她失去了原有的平靜,不能再回頭愛闕弦喬,她的心凹陷了一塊空洞,荒涼而深不見底。
「謝謝你收留我,我不會再去見他,給我時間,讓我做好你的妻子。」
他沒有回答,擁緊了已脫離他妻子形影的女人。
愛,是時間能成全的嗎?就是身為心理醫生的他也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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闕弦喬沒再找過她。
她辭去了咖啡館的工作,回到家專心照料兩個孩子,盡量不再去掀揭那道傷口。
時間或許不能成就愛,但卻可以讓傷痕淡化。
她不希冀趙牧謙給她烈愛,平淡的日子給了她安定。
假日閒暇時間,她仍會帶孩子到附近公園玩樂,但很少到咖啡館了。
她坐在石椅上,和提娜聊著天,看著一大群孩子在沙坑裡翻滾,那種單純的快樂使她不自覺地笑了。
或許,她該和牧謙有自己的孩子,加深她與這個家的聯繫,她會填補起那個空洞,不再靜夜時輾轉不已。
提娜忽然推推她的手肘,小聲道:「太太,那個人在看著妳,怪怪的。」
她循著提娜的視線望去,認出了站在樹蔭底下的男人。
她吩咐提娜:「我過去一下,妳看著他們玩。」
她走過去,面無表情對男人道:「他叫你來的?」
小伍對她欠欠身,遞給她一張紙,上面是一個地址。「這是謝先生的墓地。」
「謝謝你。」她收起紙條,回頭就走。
「小姐--」小伍叫住她,「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就好?我不會再來打擾妳!」
她停住了,看著地面,開口道:「如果是為他當說客,那就別說了。」
「小姐,先生真的沒有做那件事!我當天在場,我們一直沒有等到謝先生來,是誰約定時間兩個鐘頭後,警察根據他身上的公司出入證件通知我們的。」
「小伍,他想下手,何必勞駕他自己?」她乾澀的笑。
「妳失蹤一個多月後,程雪如從澳洲打電話回來給闕先生,她說,闕先生應該知道什麼叫心痛了!殺了謝進,小姐永遠也不會原諒先生了。她要讓先生嘗到真正心痛的滋味,讓他愛的人一輩子都恨他、都不再相信他!」
「程雪如?」那個對闕弦喬愛恨交加的女人?
「是她和吳家連手做的。謝先生戶頭的兩千萬是她瞻養費的一部份,她故意匯進去的,吳家出人,她出錢。吳家是因為長期的利益恩怨,而程雪如則是恨先生為了妳和她離婚,而且還毀了她外頭的男人。」
她兩眼瞬也不瞬的盯著小伍,「所以,吳家找我爸爸談,還有那筆錢,都是為了要闕弦喬起疑,不再相信我爸爸?」
小伍嚴肅的點點頭。「先生這一年來不停的在找妳,只是忽略了趙先生那邊的線索,小姐--」他跨前一步,「先生從沒有想過要傷害妳父親,他們殺了他,先生也很難過--」
「如果真是這樣,他上次為什麼不說?」她神情漠然,看不出任何思緒。
「我也問過他,可是他說,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無論如何,的確是他間接害了謝先生和妳,妳恨他是應該的。」
她別過臉,想斂回不爭氣的眼眶濕意。
「小姐,妳這幾天沒看報紙吧?」他從西裝口袋翻出一張折迭的報紙,攤在她面前,「先生讓出了總裁的位置,董事會改選了新人,他脫手了一半的股份,用來打發了闕老先生留下的人,過一陣子他就要回美國去了。」
她抖著雙手,接過那張報紙,淚眼模糊的看不清半個字。
「為什麼?」
「他說是這些恩怨讓他失去了妳,回美國去可以徹底停止這些恩怨,他也不追究程雪如了。」他聲音低了下來。「小姐,如果妳和趟先生的日子可以好好的過,就別再恨先生了,他是真心待妳的。」
她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吸了一口氣。「別再說了!改天有空,帶我到墓地去,那地方我不熟,怕找不著。」
小伍應允,目送著她瘦削的背影走向那群孩子,慨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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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一束百合放進帶來的花器裡,注入礦泉水,擺在左側,再將一瓶紅酒倒滿三隻小酒杯,合掌對著墓碑拜了三拜,默念了一會祝禱詞,睜開眼注視著簇新的碑石,露出微笑。「爸爸,你一定會怪我吧!我現在過得很好,你別再擔心了,這裡有山有水,空氣很好,我會常來看你的。」
她像謝進在世般的口吻輕快的對著墓碑說話,且坐了下來。
小伍在一旁恭候,耐心等待。
她環顧四周景色,不發一語。
這塊墓地所費不貲,不但有專人管理、修繕,還四時祭祀,讓她安心了不少,至少闕弦喬在這上頭是用了心。
「小伍,我們走吧。」十分鐘後,她起身喚他,神情平靜。
小伍跟在後頭,隨她走出墓園。
遠遠地,她便看見端立在墓園門口的闕弦喬,等待她走近。
她猶豫了一會兒,沒有慢下腳步,只是愈靠近他,她的眸子垂得愈低,待停在他面前,她的視線落在他外套排扣上,呼吸聲急促易聞。
小伍繞過他們,先坐進車內等候。
「要走了?」他先開口,嗓音平和,不見情緒。
她沉默著,他凝眸垂視。
他執起她一隻手,將一封航空信簡放在她手心,彎起她的五指扣緊。
「雖然署名是我的,但這封信應該是給妳的,我知道妳只收這樣的東西。」
她仰起臉,不再遲疑地看著他。
他比一個多月前清瘦不少,面容還是乾淨、深刻,但表情的凌厲消失無蹤,一雙眼寧靜沈穩。
她看了眼信封,來處是在海峽對岸北方省份的一個偏遠山區的小村子,她詫異的打開信封。
粗糙單薄的信紙裡,爬滿了歪歪扭扭的字體。
闕大哥您安好:
我們是寧遠村寧遠小學五年一班的全體同學,感謝您一年多前捐助我們村予賑災重建的經費,讓大家生活有了著落,我們美麗的學校已即將完工,請您下個月一定要來參加我們的落成典禮,看看我們這群期待見您已久的小朋友。
再次謝謝您,我們不必再走兩小時的路到隔壁村上課了,校長說,他會親自打電話給您邀請您參加,別讓我們失望喔!
祝
平安順利
五年一班全體同學敬上
(註:我們現在只有五年級,六年級的哥哥、姐姐們都到外地工作了。)
她折好信紙,塞回信封,吞嚥著哽咽的喉頭。
「妳把三佰萬捐到這麼遙遠的地方,他們感受到了妳對他們的關心,這麼多人的祝福,比起那些鑽石是有意義多了。」
她低頭看著鞋面,仍然不吭聲。
「孩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當時就知道了,我一定會明確的告訴妳,我不會傷害妳父親,而不是繼續和妳嘔氣。」
「希望妳盡快忘記從前的一切,重新過妳的日子,欠妳的,下輩子再還妳!」
他默默看了她一會兒,轉身離去。
當他的汽車引擎發動,絕塵而去,她終於蹲下身,將頭埋在臂彎裡,哀哀切切的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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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台北歸來,她若有所思的次數增多了,常怔忡的瞧著孩子,眼神焦距卻落在遠處,家事也提不起勁做,只反覆的看著那封快翻爛的航空郵簡,一天說不到幾句話。
提娜代勞了大部份的事,沒有打擾她,待孩子一去上學,她就乾脆躺在床上,連話也不說了。
趙牧謙提早下班回來,到她與小菲的房間探視,她蜷在床上,兩眼看著窗外。
他走到床邊,喚了聲:「銘心。」
她回過身,看見他,坐了起來。「對不起,我又偷懶了。」
他撫順她及肩的長髮,盯著她。「我看到報紙了,他結束了台灣的事業,只留下股份,他是為妳這麼做的吧。」
她說不出半句話來,只眨了眨眼,將頭髮攏在耳後。
「妳想走就走吧!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妳不快樂,不必強迫自己去恨他,再和他相遇,是你們的緣分,我能諒解的。」
「牧謙,你說得太簡單了,我不能再傷害孩子了。」她將下巴擱在膝上,無神的看著他的胸口。
她首先顧忌的是孩子,可見她愛的的確不是他。
「小荃都知道的,他一開始就知道妳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只是思念讓他選擇相信,我會和他溝通的。」他按著她的肩。
她驚訝的抬眼,那個有著憂鬱眼神的孩子,竟懷著這樣的秘密親近她?
「他要去美國了,一切都結束了,別再提了!」她撇開臉,不再說話。
他歎了口氣。她能沉默多久?欺騙自己多久?
她打起精神和家人相處,偶爾眉開眼笑之際,會突然看看月曆,瞄一眼上面的日期,笑容一點一滴溜走。
他看在眼裡、悶在心裡,卻不再催促她--下這個決定對她而言是困難的。
三天後的晚上,她接到了一通電話,是沈眉打來的。
「銘心,闕弦喬在咖啡館等妳,想再見妳一面,他搭明早的班機走。」
「……」她怔住。
「銘心?」
「我聽到了,現在太晚了。」她看了眼趙牧謙。
「現在九點三十分,他等妳到十點,如果妳沒有來,他就會離開。」
她掛上電話,木然的回到房間替小菲鋪好被單,哄她上床,拍背哼歌。二十分鐘後,孩子睡著了,她起床再走到小荃房間,替他蓋好被,微笑注視著已入眠的天使面孔,低頭吻他眉心一下。
電話聲再度響起,她坐著不動,有人接聽了。
趙牧謙推門進來,小聲輕喚。「銘心,出來一下。」
她隨他走進客廳,避開他溫和的眼神。「什麼事?」
他定定的看著她,雙手扶著她兩臂。「沈眉打電話來說,妳不去闕弦喬能諒解,他有樣東西留在那裡,是妳的。」
她低下頭,肩在顫動。
「去吧,也許還來得及。」他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她抬起頭,淚盈於睫,緊抱了他一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去吧!」他艱難的推開她。
她很快的轉身,打開大門,胸口鼓脹著激越、焦急、不安和更多的思念,她邁開步伐飛快的奔跑著,穿越中庭,急馳過公園,當她大口喘著氣,推開沈眉的店門時,沈眉驚愕的望著她--店裡沒有半個人,他不在了!
「這是妳的東西。」沈眉從一個小紙提袋拿出兩盒眼熟的首飾盒。
她全身血液停止流動,機械化的打開較大的那盒--是那串淚鑽,他一直保有著!
她打開盒蓋內嵌著的一張白色小卡片,只有一行字--給妳的我不會再收回
「他才剛走,妳沒有看見嗎?」
她搖搖頭,淚流滿腮,猛然兩手一推。「幫我看著,我出去一下。」
她奔至街頭,倉皇的張望,在週末未眠的人群中找尋,驀地,她捕捉到了他高大的背影,在離她五十公尺遠處,踽踽獨行,似乎正要走向斜對角等待著的一輛車。
她屏住呼吸,加速的朝他邁進,在離他幾步遠時,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放緩了腳步。
她沒有遲疑,在即將觸及他之前,一躍而上他的背脊,緊緊摟住他的肩頭,臉貼著他的側頸。
「你不想再背我了嗎?你不想了嗎?」她低喊。
他僵立在場,卻還是反手托住了她。
他側轉頭看她,她很快的吻住了他。「給你的,我也沒有辦法再收回了。」
他讓她滑下寬背,轉身將她環抱入懷,她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和自己的心跳聲相應和著。
「我知道,妳永遠是我的銘心!」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