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趕路,想在日落前尋到一處食肆打尖,還不如說暗自較勁更恰當。
直到「龍京驛站」的石碑標示在官道旁,原本一望無際的黃沙接天景色由綠茵上稀落的民舍所取代,兩騎才緩了疾馳之勢,更在一處土丘上勒住馬身。
疾動條靜間全無遲滯,彷彿渾然天成般自如。
「距臨安還有兩天路程。」一身黑衣飄逸卓然的男子有一張俊逸的面孔,儘管奔馳一天沾了滿身塵土,仍不掩他瀟灑的本質。
另一名黑衣男子身著勁裝,比起瀟灑男子身著交領寬袍的長衫,這位衣著偏向合身實用胡服的男子添了更多冷硬俐落的況味。隨時蓄勢待發以面對任何突發攻擊一般。
「我說霍老弟,身為正常人,你也笑一下給我看如何?為兄一人實在無力再撐過任何一個無言的明天。」
「您客氣了。」冷硬男子向來少言,但不代表他在言詞的運用上會遜於任何一個口才便給的人。
「我知道你覺得這一趟出遊並不必要。比起你自身的事兒,這件小事算什麼呢?雖然我是你小小的救命恩人,恩澤不足以掛齒,何必硬押著你出門,置其它重要大事於不顧呢?你義父母也真是的,根本是本末倒置,咱們「驛幫」的事務重要多了。」
「我的義父母正是您的親爹娘。」
「是,很是。為兄不敢或忘,雖然我離家九年過,但不表示我會忘記自己爹娘的樣貌。」不知打何處掏出一柄紙扇,「刷」地展開,在初夏夕光下煽來晚風納涼。隨時隨地都堅持悠然自得的從容神態。
冷硬男子眼中幾不可辨的閃過一絲無奈。他眼前這個身兼他小小救命恩人、義兒的男子,如果生養他二十七年的父母也宣告無可救藥,自己又豈能以屈屈綿薄之力動搖他分毫?
十七歲拒婚離家,身為『驛幫』少王,卻執意入深山拜「藥仙」為師,立志往醫學上鑽研,如今已是江湖上被尊為「閻王避」的傑出神醫。生性隨意不羈,對家業全無興趣,武學上更是師承多人,就是不承自己家傳絕學,氣得雙親鎮日大呼『孽子』。
而這個『孽子』這輩子唯一被雙親稱道的是從鬼門關救回了奄奄一息的霍逐陽。並教人送到『驛幫』,從此代替不肖子奉養雙親、打理家業,光大『驛幫』聲名,日進斗金……
至於這個『不孝子』劉兄若謙,則更加肆無忌憚的與一票好友混跡江湖,四處作亂危害世人。哪邊有事哪邊湊熱鬧去,並且輕輕鬆鬆的避過劉父每年派出的大批擒拿它的人馬。
他每年背家書回去,都明白的表示:只要家裡還有一個妻子要塞給他,那他就不會回去。
結果這麼一耗,就耗了九年。
直到霍逐陽親自出馬逮到了他。
誰能相信短短五年間霍逐陽從一個奄奄一息、武功乎乎的男子,變成一名武功高強且善經營的高手呢?當然,在追蹤上更是一名能手——他逮到劉若謙了,不是嗎?
不過劉若謙也明白,能讓霍逐陽由百忙之中抽身來抓他,必然是家中當真出了事。於目三個月前他乖乖的回去了,因為他指腹為婚的妻子離家出走了。
最稀奇的是,那名為蕭於薇的女子離家並非近日來的事,而是發生在四年前,但劉家人卻是最近才知道。因為在不算真正人劉家門之前,蕭小姐一直居住在劉家的則院裡。在眾傭僕的掩護下,掙出生天,另尋自己的海闊天空去了。
呃……如果她能在這種紛亂的世道下存活下去的話。一個弱女子並不易立足於以男性為天的社會,更何況是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
別院裡的傭僕在四年內悄悄各自辭了工,直到劉夫人發現已太久沒見蕭家小姐前來王屋請安,暫時攔下尋找兒子的大事,蒞臨別院,赫然發現別院早已成了廢墟。原本跟著蕭小姐過來的七名傭僕更是不見蹤影。
急忙回宅子換來帳房、管事,才知道那些傭僕早已因各種理由先後辭工。又因別院一向不受重視,加上主子們少有聞問,因此管事們也就把全副心神放在尋找離家少爺以及『驛幫』的事務上。畢竟他們最喜愛的少主之所以離家,全因別院那位「未來少夫人」所致,難免產生排斥心態。除了定期撥銀兩用度過去外,劉家主宅可不在乎那位少夫人有何動作。
結果,鬧成了這般,甚至無人可追問查探。
後來還是霍逐陽派人追查到一名三年前辭工的丫畫,她是唯一因為嫁人而沒有遠走他鄉的則院傭僕,也是唯一不是蕭家跟過來的僕役。
從那位丫襲口中得知,其實少夫人早已離家四年了,並在離家前安排好每一個人的出路,免得日後因蕭小姐的失蹤而遭殃,也給了每人一些銀兩。
好啦!這下子劉宋沒了少夫人,劉若謙可以回家了。但基於道義,劉若謙決定找回未婚妻。就算不娶人家,好歹也得替她安排一個好人家。
自從蕭小姐失蹤後,劉若謙才自省於當年離家的草率。他有他的理想大志,也該周延的安排好他人才是。早知道就權充一下月老,把蕭小姐當妹子一般的嫁出去,不是兩全其美?在他看來,霍逐陽便是個很好的托忖對象。
面孔雖冷,但極為分明好看,體魄強健、年少有為、性格沉著。就劉若謙所知,『驛幫』所在的太原城,每一個待嫁少女都期望有這麼英偉的男人當夫婿。
頁是在外頭玩野了,居然忘了可以回家湊一對姻緣。現下可好啦,年華虛度的小姐氣跑了。
這個錯誤務必彌補!至少劉表欠蕭家一個交代。尤其在知道當年蕭家小姐是因父母雙亡才來投靠、世上已無其他親人之後,劉若謙米粒大小的良心終於像煮熟的粥一般的浮脹,一邊找人之餘,也滿腦袋的計畫可行之方。
目前最最可行的便是將霍逐陽與蕭小姐配對。所以當霍逐陽決定陪他南下一同尋找蕭小姐,並且處理一些生意時,劉若謙開心得下巴幾乎回復不到原來的位置。
他們手上只有一張蕭小姐十五歲及弊時的畫像,但那畫像實在糟得慘不忍睹:在爹娘地無法明確指出畫工的錯誤之下,他們只好認命的去找任何一位肖似畫裡的女子了。天哪……如果這張晝仍可以稱上是正常人的長相的話,那歷代君王絕對當真是雙撞、耳長及肩、手長過膝了。
不過尚值得安慰的是,娘親至少記起來蕭小姐身上有一枚蝶形胎記,藍紫色的,並且——長在胸口。
除非蕭小姐淪落風塵,否則他們如何去觀賞到任何一位女子胸前的風光?光是嘴上問問,便足以成過街老鼠加登徒子,不被揍死才是奇跡。
唉!唉!唉!
「老弟,你想,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子,離家四年,會怎麼樣?」
霍逐陽有一剎那的失神,但很快的就恢復原有的冷笑。
「最好的是已經嫁入,最壞的是盤纏用盡,淪入花街,到時你的罪過就大了。」
「我寧可相信書香傳家的風骨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良心化為利剌,一針一針的紮著他的黑心,千百種最槽的際遇滑過心臆。逍遙了九年,如今要面對的卻是這種譴責,唉,早知道呀,早知道……。
霍逐陽搖搖頭。
※※※「明日進城,先由花街打聽起吧。」
「唉……。」俊逸絕倫的臉上,瀟灑減三分,憂慮多五分。他終必須為年輕時的恣意妄為付出代價。若要問臨安城內,百姓們最飽羨的人是誰,那就莫過於飽受老天眷顧的傳巖逍原本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伙子,居然輕易的入主臨安首富的買家,娶了臨安第一美人貝凝嫣為妻,接收了貝家十代也揮霍不盡的財富。天曉得他是當真愛老天萬般垂幸抑或是人了什麼邪道,得了什麼靈符,三兩下收攝了大美人的魂魄,從此任其擺佈。
若說老天寵幸,好歹也該有個限度,不是嗎?有了第一臨安美女妻,再加上萬買家財,已是天下人妒恨交加的蒙天大幸;怎知這傅巖逍,一個手腕高超的公子哥,居然在兩年前包下了甫入臨安掛牌的第一名妓織艷!簡直今所有特地來臨安爭睹織艷嬌客的聞香之客跳腳咒罵不休!
傳聞貝家千金柔若蘭芷,名妓織艷傲似寒梅。兩種絕色滿足了全天下男子對女人的綺想,更別說再來一件氣煞人的事了!
上個月初十,遠從蜀境經商回來的傳巖逍,不僅帶回了無數的茶、棉、蠶絲,以供旗下織造坊整年度的用量,更有大量的媒正一車車押送過來,車隊簡直綿延到天邊去。
看人輕易賺進萬買家財還不算太今人眼紅,至少比起眾人眼睜睜看到一名來自川蜀的大美人被傅巖逍由馬車內牽扶了出來而言,其悲憤妒恨的程度自是大大不同了起來。簡直是可恨至極!
尋常人若能得一美人,此生早已足矣。而這傅家小子,居然一次就得到三個曰一個溫柔嫻靜,一個冷艷絕塵,一個嬌媚入骨。
一次得到三名大美人的青睞,怕不掀翻了貝宅的每一片瓦?
眾人多期待這種事發生個幾回來大快人心啊!
所以自上個月起,等呀等的,端差沒鎮日附耳在員宅的外牆邊期待聽到裡邊傳出兵兵兵兵的嘶殺聲。
※※※可惜呀,可惜!至今沒聽聞個什麼後續進展。莫非是傅巖逍那小子當真馭妻有術?連住在『貪歡閣』的織艷打昨兒個被一頂大轎抬入了貝宅,至今沒出來,也不知裡迸怎麼了。
於是「猜測」便成了臨安城內各酒樓茶肆的話題,就連說書者也各自推敲了不少個杜撰的故事以娛賓客,說得越精采,打賞則免不了約滿滿一荷包。
打從三年前傅巖逍進了臨安,臨安城內上上下下的眾人,莫不密切注意著貝宅的一舉一動。永遠百思不得其解一個貌不出眾的酸儒何以能有今天的輝煌?
老天的厚愛難道沒有限度嗎?
而此刻這個臨安人們口中貌不驚人的傅巖逍,正著一身月白綢緞的常服,雙領對襟的式樣上以珠玉為盤銅,極是悠閒的瘀在羅漢長椅上品茗。二名俏丫畫一左一右,手執絲扇為主子煽涼。
盛夏的臨安足以熱熟放置屋外的蛋。但在這奕房可不。由冰窖裡挖出的冬雪正一桶一桶替換著已融化掉的,雪裡置著梅湯冰鎮,涼意散播在屋裡,冰沁含在口裡,哪見得著半絲暑意?
「哈啾!」
瞧!還有人受不住涼的打了噴子哩。
「我說梅殊,你既然水土尚不服,勸你認命一些,別與自己身體過不去,喝些熱湯吧。少你一人喝冰梅湯,也不怕有剩的。」傅巖逍大大呻了一口,咕嚕的又喝丟一碗,讓一邊的丫頭忙又斟滿。
「我不要,這梅湯好喝。」封悔殊有著奇特的儂軟音腔,雖是在川蜀與傅巖道相識,卻是南閩一帶的口音。她有一張嬌媚的臉蛋,加上軟軟的南方口音,隨便一個男人聽了,莫不酥化了一身硬骨,當下連灰渣也不見蹤影。
奕房之內,除了伺候著的丫頭外,有著一男三女:也正是現下外邊閒雜人爭相猜測的正主兒們。
正與傅巖逍對奕的是織鈍;她向來以才貌雙全聞名,當年她還在京城掛牌時,留發下誓言,若能連勝她三盤棋的男子,便可教她分文不取的委身。可惜除了傅巖逍之外,至今沒人能勝她一盤棋。
※※※
傅巖逍的正妻,也就是貝家的千金小姐貝凝嫣坐在趴冰蠶絲席著的月牙凳上,一邊刺繡,一邊觀賞戰況。溫婉的淺笑始終綻放在粉嫩的唇瓣上。
而剛才與傳巖逍對話的封悔殊則委頓在扶手椅的椅背上。由一場大病中逐漸痊癒,仍是有些有氣無力。
比起三位國色美人,傅巖逍確實不是個絕世美男子。
他只是長得眉目斯文、滿身的書卷味,原本自留的膚色教一趙川境之行曬成了黑炭。如今看來是又瘦又黑,若想養回原本的富貴氣,恐怕要好些時日才成了。
對奕的棋勢一直處在膠著的拉鋸之中,織艷更加的全神貫注,反倒傅巖逍顯得有點無聊的伸手覆唇蓋住一個呵欠。
此時,啟開的門邊出現一道粉黃衣影。還沒跨過門檻便已嚷嚷不休:「我說主子,弈棋了一早上,也該歇歇了吧?別忘了午時過後,張管事要與您在書房議事哩。還有呀,那個林表親在前廳也候了許久,到底見是不見啊?若是不見,就讓我早早打發掉吧,省得浪費茶水。」
「攏春,你就歇歇吧,沒見過你這種不會享福的內務總管,非要成日上上下下的跑才甘心。明明是才嫁為人婦沒幾年的心娘子,何苦師法起三姑六婆的嘴臉?」又打了個呵欠,傅巖逍手上的黑子擱在缺口的一角,順利吃了兩顆白子。心滿意足的聽到一聲挫敗的哼氣,才又對黃衫女子道:「對於林金主或員鎮乎這一些人,任其吃飽喝足打發掉便罷,還不是把我納妾的事當成什麼說嘴的事,理他呢,他想見我還得看我給不給見哩。」
「可是如果他回去後換來舅母她們來找我呢?」林家是貝凝媽的舅親,每當有所求或有什麼羅煉裡,總會求見她。身為晚輩,總免不了要回他一個禮數的。
「等到大頭目登上門來,有我頂著。現下全臨安誰不知道我傅巖逍將你吃得死死的?吃下了買家產業,也吃下了你的膽子,任何事我說了才算。要討好處,由你允了是沒用的。我的好娘子,你只要開開心心過日子便成了。」傅巖逍逗著大夫人。
貝凝嫣回他一抹笑靨,卻仍抹不去眉宇間終年沉積的輕愁。日子能有今天這番光景,她該滿足了。要是在三年前,她簡直不敢想像自己可以由水火的煎熬中逃出來。
「說到這個……」決定放棄攻勢的織艷道:「林金生與貝鎮乎、貝定乎兩兄弟,你就任他們野心勃勃的叫囂,當真是沒法子一舉殲滅他們的狼子野心嗎?讓貝姐姐鎮日憂心,是什麼道理?」
「還能有什麼道理?還不是為了好玩。」內務總管嗤聲道。
「咬呀,隴春,何必說得這般難聽?留著他們,日子比較有意思嘛。」傅巖逍搖搖頭,十足的琅當樣。
「哼!是有意思沒錯,您倒是忘了三年來被暗算多少次,毒酒、殺手、放火燒貨、破壞生意……那種壞人早該送絞了!要是哪天兩路人馬結合起來,那可真是「烏合之眾。」傅巖逍截口下定論。
面對門口的封梅殊突然在一聲尖呼後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的天呀!那是什麼鬼?」
啟開的大門口露出兩張探頭探腦的小臉。佈滿污泥的小臉看不出長相如何,名貴的絲緞衣棠沾滿了草屑污泥,也不知站在門外多久了,可能怕被罵所以不敢進來,也不敢出聲。
「妍兒!」貝凝嫣低呼。
「封崖!一定是你這個傢伙又帶頭造亂了!」身為內務總管的攏春當下將兩個小孩拾了進來,對著一路逸灑而來的污泥印呻吟不已。
「娘娘,蓮花、蓮花……。」四歲的傳妍兒怯生生的將手中小心捧著的花遞到娘親面前。
「謝謝妍兒,娘娘喜歡。」貝凝嫣易感的本性教她當下淚盈於眶,想抱過女兒親愛一番。
但攏春可不允。
「大夫人,千萬不可,等我將這兩個小東西洗乾淨了你再來抱。」
「阿娘,阿娘!」五歲的封崖在攏春的鉗制下扭來扭去,雙手合掌,似乎也有東西急欲向他的阿娘獻寶。
於是封梅殊也亂感動一把的湊了過來。
「崖兒,有什麼東西——哇呀!」
※※※
一隻顏色鮮艷的蝴蛛赫然呈現!當下嚇得封梅殊倒退了數大步,尖叫不休「死小鬼!明知道我最怕這些毒物,你偏偏愛!今天晚上你死走了!天哪!別過來!」
「很漂亮呀,阿娘。你一定沒看清楚,再看一下啦。」封崖不死心的接近,結果一票女眷全花容失色的迅速返到外頭,僅剩兩尾來不及逃的落難者。
「阿爹,您也看嘴。」封崖好可愛的揪著向來氣定神閒的傳巖逍,要他分享子男人間的喜悅。
傅巖逍當然沒有那麼大驚失色,只不過,在一隻含有劇毒的蟲物面前,稍稍腳軟逃不出生天而已。
「扼……崖兒,你該知道這東西是有毒的……。」
「小美不會咬人的,我們是好朋友。」封崖不開心了,為什麼大家都怕他的寵物?還是妍兒好,不會尖叫。
「封崖!我命令你立刻收到你的竹籠子內!不許再捉這種東西玩兒了!」封梅殊很沒義氣的跳到窗外才叫陣。從小被毒物追著跑的她向來以自保為第一要務。
「我的籠子不夠用了。小朱、小黃、小胃……阿娘,你上回編的籠子全住滿了啦。不如——我們放生!」小孩兒靈機一動,決定展開放生之門,讓小美悠遊回貝宅美輪美奐的大花園內。
要命!這還得了!
傅巖逍冷汗百冒,下意識的吼了出來「仇巖!」
一道迅影掠至,由窗口射入藍光,轉眼間已將封崖手中欲放生的毒物收納入一隻胭脂盒大小的木盒中。
倒也不是仇巖厲害到未上先知,而是自從在川境與封家母子相識後,三天兩頭總會有這種事發生。沒有人知道為何封崖天生會愛死了人人害怕的毒物,更不明白他怎麼總是有法子招惹來這些虱子。
自從封崖在員宅抓到了五條毒蛇、三隻毒瞻、八隻毒蝴蛛後,原本雕樑畫棟的貝宋大宅——一個安全的保壘,便人人自危了起來:要是哪天封崖騎了一隻猛虎進門現寶、手上抓著大漠毒嗽,怕也不是太稀奇的事。所以仇巖非常有先見之明的隨身攜帶器皿,務求護衛職責善盡到完美無缺的地步。
仇嵌將盒子的暗鎖扣上,交給封崖,拍了拍他頭,打發了出去,才轉身面對主「爺,受驚了。」
「習慣了。」傅巖逍歎了口氣,一票女眷花容失色的逃跑,熱鬧已不復見,倒是接下來封崖會恨慘,娘子軍們大抵會卯起來修理那小鬼。沒了弈棋的興致,拍了拍高大得嚇人的仇巖。
「咱們到書房吧。你辛苦了。」
「是。」
劉若謙喜歡身處市井中的感覺。以他的身世來說,他無論到了何處,落腳於酒樓或食肆,都大可吃盡山珍海味、住進最頂極的廂樓,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但他不。精緻大餐或清茶淡飯、攤邊小吃,吃來皆各有風味,倒不是非要講究不可。
身處市井間最大的附帶效益是聽一些閒言雜語以娛自己。是!劉若謙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如此。然而這並不教人意外,既然他向來是個多管閒事的人,那麼沒道理不以這行為為嗜好吧?
如果想快速瞭解一個陌生城市的民風、人情,投身入茶肆瓦舍間就包準沒錯的啦!
上自財勢兼具的當戶,下至鄰家王二麻子昨日逛了窯子教家裡婆娘打出大門,無所不知、無所不聊。再加上說書的人活豪活現的加油添醋下來,活生生像看了場戲。
才落腳兩天,劉若謙便已知道現今臨安域第一富貴人家是貝家;但自從傅姓男子王事後,日後想必非改成傳家不可。
這傅姓男子可厲害了。生意能手不說,善鑽營,連官府方面都有人脈。為官清廉的臨安刺史更常是貝宅的座上賓;刺史之子,有臨安第一美男子之稱的趙思亮更是傅巖逍的知交。
雖說官商不曾有明目張膽的勾結,但眾人只消知道兩造有甚篤的私交,恐怕連地頭蛇也不敢上門刁難、討些無賴錢。因此近三年來,原本三大巨富鼎立的臨安,在傅巖逍的手腕下,早已超出其他人成為人人艷羨的首富了。
傅巖逍入主貝宅後,大肆排擠親家林姓,以及同源的貝姓,不再互相扶持也頗受人側目。臍帶相連造勢是人之常情,怎麼地想不通傅巖逍反其道而行的居心。
傅巖逍、傅巖逍……滿城每日不談上一回總像日頭不該落一般。臨安城幾乎為此人瘋狂。
而劉若謙與霍逐陽來得正巧。因為傅巖逍在有了一妻一青樓知己後,現下又納了一名新寡為妾,嘴動了全城。因此方便劉若謙二人從頭聽一次此人的傳奇。每一個人都樂得對他口沫橫飛一番。
而他們找對了人,給了「聊閒茶肆」的掌櫃一壺茶、一錠銀子,便源源本本知道了傅巖逍入主貝家三年來的大小事跡。
「……這傅大爺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比起刺史大人那位生來帶病的獨生子來說,傅大爺只好一些而已。常年帶著商隊南奔北走,全靠他身邊那個仇護衛。那個仇嵌可真是嚇煞人也,比我們尋常男人高上一個頭,壯上一倍,看起來像塞外的人,又瞎了一隻眼。每次陪著傅大爺出門,光那臉就嚇得沒人敢生事了,更別說他長相本就可怖。在兩年前替刺史大人捉了一名江洋大盜伏法後,再也沒人敢找買家麻煩了,至少不敢明著來。唉,那江洋大盜真是自找死路,潛入貝家想劫財便罷,偏偏又想染指傅夫人,就是我們臨安第一美人貝凝嫣小姐呀。那個大盜一掌把傅大爺打得吐血暈死,要不是仇護衛趕到,並接住由欄竿跌下的大爺,這傅大爺怕是活不成了。江洋大盜還沒來得及碰到夫人一根手指,便已教仇巖削去登掌,並當下去勢,廢丟全身功力才給丟到官府,那時也只剩一口氣了。」
故事十分精采,但劉若謙無法不分神注意到霍逐陽一閃而逝的激動神色;在激動過後,卻又是無比的漠然如雕,像是有一抹怎麼也掩不去的恨……或愛?
他佯裝非常好奇的間掌櫃問題,並密切注意霍逐陽的神態。
「王掌櫃,您說說,這傅大爺與夫人的感情好嗎?怎麼又有紅粉知己又有小要的?」
王掌櫃喝了一大口茶,又權威的開口了:「男人嘴,哪一個不三妻四妾的?何況傅大爺這種男人,好歹他沒有像那些取得女方家財便把結髮妻丟一邊的人不是?他們夫妻可也是相敬如賓哩。我們大伙都猜,他們夫妻三年下來未孕偶一女半子,才教傅大爺娶妾進來。女人家,但求別被休就萬幸了。」
「哇?不對。我記得昨兒個聽說傅夫人有個女兒……。」劉若謙不明白的道。
「哎,收養來的嘛!他們夫妻成親三年,女兒卻四歲了。聽說是貝小姐的貼身丫頭與長工私通有的種。還是貝家小姐好心腸,安排了丫鬢嫁到北方,並且收養了小孩當伴。貝家小姐自幼就心慈手軟,要不是嫁了傅大爺,這貝家今日只怕沒這光景了。」
由於已到用膳時刻,一批又一批下工的苦力全住這邊瓦捨湧來覓食,王掌櫃也不再有閒情磕牙,忙著招呼客人去了。
喧嘩的空間打擾不了這一方的靜譏,劉若謙很是興味的直盯著霍逐陽瞧。
霍逐陽心中警戒,丟給對方兩枚無聊的眼神,扔下一些碎銀便要起身。
「回房歇著吧,今晚待訪「貪歡閣口與「西施樓]。」利用昨日探訪了臨安所有伎坊數量,決定先由這兩家首屈一指的勾欄院找起。
「我比較有興趣的是那位刺史大人的公子。不知生來帶著什麼病,這麼人盡皆知的贏弱。」
「找人要緊,勸你別又生事了。」
「醫者父母心,怎可嫌我多事?」劉若謙怪叫。
「你想招惹姓傅的,所以由刺史那邊下手。」霍逐陽不客氣的挑明劉若謙的企圖。相識多年,要理解這人好事的頭性並不困難。
劉若謙沒有費舌否認,反而笑得不懷好意,不知打何處又愛出一柄折扇,寫意的煽著:「我想招惹的,是你。」滿意的見到霍逐陽眼神一冷一熾的交替,他好快意的率先走出茶肆,還快樂得差點給門燉拌到,跌了個五體投地。
每當他頑心又起,尋妻一事只有被擱置的份,霍逐陽呼出一口長歎,陰沉的眼神下翻湧著複雜的波濤,立定在人潮中央,眼神不由自主的拉遠到夕光攏聚的西方。屋宇高聳入雲的貝宅,被夕光映成了美麗的金黃,像披了黃袍的帝王,世世代代是臨安城財勢加身的表徵。
也是他準備徹底摒棄的過住。
隨著日落,沉潛入黑暗的底淵,連波紋也不該有。
堅決的背過身,往東迸大步走去。與貝牢一步一步的拉遠,互成黯然的黑影,隱沒於天涯約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