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靂!
山洪暴發般的吶喊、戰角和血光似乎統統離我遠去了。
混沌中,沐顏軒清冷的聲音淡淡傳入耳中,在光與聲的喧囂世界中,清晰得宛如千年封冰中流淌的水,異常漠然:「你在讖言殿得到的錦囊呢?」
「嗄?」我抬頭疑惑地看著他。
他回頭,漂亮得驚人的冰眸中倏地閃過抹掙扎的遲疑,我伸出雙手揉揉眼,剛打算看清楚一點,那眸又變得一如既往的冷銳,連旁人看了都禁不住心下一寒。
「國師給你的錦囊,用以在情危之時對敵,你的錦囊呢?」他的聲音沒有起伏,比起平日的清冷,已是有了些許人情味。
我神志頓時一清,反應過來。
「又沒丟!你凶什麼凶?」
切!這傢伙還會有除了冷漠以外的感情,我眼睛花了!
狠狠瞪了他一眼,怨憤是怨憤,但戰機容不得遲疑,我手忙腳亂掏出錦囊,迅速拆開其中一個,藉著明艷跳動的火光,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驀然印入眼簾——
「金州叛亂,茲事體大,宜緩攻!」
青帛後,「密讖」兩字分外清楚地用金粉重重刷了數遍。
乍見此函,我驀地渾身一僵,心下驟冷。不是昆岡大軍,不是!國師知道這樣的結局,卻偏偏沒有告訴我。莫非是想用子民們的鮮血,來印證金州叛亂這項事實。難怪我久攻不破落日之城,難怪南門、北門兵力密集,難怪正門之上早有預備,難怪我軍傷亡慘重!
原來,這一切竟然都是早有預謀!
滄雲一年,韶華重光設九州之盟,被奉為滄帝,九州結盟後,各司其土,國泰民安,經濟繁榮。我以為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聽流光欣說滄原的歷史時,我感歎著滄原的安定與民風的淳樸,也曾私下抱怨自小學習的歷史書上,那些爭天下、奪名利的國君們,但直到此時,我才霍然明白,原來人的慾望是罪惡的深淵。
九州安定,金州生出的竟然是欲奪天下的野心。
放目遠方,隨著悠長綿遠的戰角,年輕而勇毅的士兵們依然振聲吶喊著,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在攻城戰中支離破碎,成堆的屍山驚心動魄地堆積著,鮮血將幽碧的池水,染成了觸目驚心的一片暈紅,我心下驟然痛得失去了呼吸。
這,就是戰場嗎?注定是鐵與血孳生的罪孽!記不清傷亡了多少兵力,自己是怎樣傳令將士們撤離城池,只記得那晚的血光鋪天蓋地,密密匝匝仿如驟雨滂沱,我突然仰天痛苦地大吼一聲,心痛得無以言表,那些犧牲了的戰士,在天之靈可在哭泣?沐顏軒看著我時,眼中有一閃而逝的不忍。
我冷睇著他冰雪似的容顏,驟然想通一件事——
他,知道結局!
這一思緒,讓我嘔出一口鮮血,留印在那灑滿鮮血的大地上,這樣揪烈的痛楚,沐顏軒,我會銘記一輩子!
***
自撤兵以後,狂風肆意,接連三日,退兵在三里外的城郊安營紮寨。戰後統計,我軍損失八萬精英戰士,全軍士氣呈現出前所未有的低靡。
隱隱的,我發現很多士兵看著我的目光中帶著些許的不滿。切!這群糊塗蛋!被滄帝設計了,還當自己聰明絕頂呢!
這日清晨,我手裡端著夜壺,從帥營裡出來,睡意朦朧中,忽然聽見帳篷外傳來說話的聲音。
「元帥忽然發令撤兵,各軍營的將士們對他都已經暗懷不滿了,長此下去,只怕昆岡軍還未攻來,我方軍心就已渙散。」
「哎!有什麼辦法呢!你說我們怎麼就那麼倒霉地剛好在他麾下當兵了?跟著這樣的元帥,怎麼還有出頭之日啊?」
唉聲連連中,不知是誰忽然一拍大腿,粗聲罵道:「他奶奶的!好糊塗個撤兵命令!」
一聽此話兒,眾人忿忿應和:「就是就是,好個糊塗的元帥!」
一時間,咒罵聲不絕於耳。
嗯,糊塗。我聽著也糊塗呢,打了個哈欠,我渾渾噩噩,繼續往前走。正走著,咒罵聲倏地一頓,我不由揉揉惺忪的睡眼,頓下步子,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看大家,再看看手中晃悠著的夜壺。
咦?好奇怪!怎麼不繼續呢?
眾副將接觸到我迷惑的目光後,大家似商量好了一般,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我手中端著的夜壺。
唔?難道大家不知道這個東西是夜壺嗎?怎麼一個個都盯著它不說話啊?
「呃,元帥起得很早啊!」牧野重重地咳嗽一聲,粗聲粗氣地忽然打破駭人的岑寂。
眾副將如夢初醒般,一個個慌忙乾笑道:「元帥早。」
一手拎著夜壺,我揉揉依然迷糊的眼睛,咧嘴一笑,繼續晃晃蕩蕩去倒夜壺。
「絲!」
身後傳來齊刷刷不可置信的倒抽冷氣聲,牧野驚駭大叫一聲:「元帥,您的夜壺……」
啊?夜壺?
有什麼問題嗎?
我停下步子,回頭迷惑地看看他們,繼續看看被我拎著的那青銅製成的夜壺,分外不解。大家的神色怎麼都那麼奇怪,都糊塗了嗎?
「沒、沒怎麼。他的意思是您的夜壺很精緻,改明兒我們也去做個相同樣式的!」重重用手肘捅捅牧野,琉璃笑吟吟地解釋著。
這樣啊!
我撓撓亂草似的腦袋,繼續咧嘴一笑,完成我的目的:倒夜壺!
「匡當,匡當!」金屬物拖拉在地面的聲音、清晰而連綿不斷地傳入耳中。
唔,好像是有點吵!
隱隱約約,身後傳來琉璃小聲的密語:「元帥果然糊塗了。」
隨後,黑曜綿長輕細的嗓音略含悚然,立刻回答:「是呀,我第一次看見竟然有人用白綾捆著夜壺,然後端著端著、夜壺就變拖著的。這一地灑的!還需要倒嗎?天啊,太恐怖了!」
「元帥啊,我們的前程啊……」慘淡的哀號迴盪在軍營上方,久久不絕。
數丈之外,我聽著眾人的慘叫,不由聳聳肩,心裡越發糊塗起來——
你們的前程,和我的夜壺有什麼關係啊?
***
金州氣溫常年偏低,就算是白光光的金烏在頭頂耀著,冷不丁一陣寒風竄來,依然令衣著單薄的過往路人從頭到腳,如潑冰水,冷到骨子裡去。
城郊外,擠得水洩不通的半大酒寮自然比外面暖和多了。
燙得適溫的燒酒,再加一塊白斬牛肉,用手抓著大口大口地吃著牛肉,灌著燒酒,不多時,火辣辣一陣酒氣上湧,身子暖了,肚子也就飽了八成。
充耳不聞週遭幾乎要翻天的喧鬧,我雙手齊下,攻下第八盤牛肉。
「嘿,元帥,那姑娘生得很是漂亮啊。」雲輝朝我擠擠眼,小聲讚歎。
大口大口嚼著勁道十足的黃牛肉,我用力點著頭,口齒不清地將字在嘴裡含了數遍,終於趁了個空兒,吐出來。
「唔,好吃……真好吃……」
嘿嘿,這群副將今兒個心血來潮,一大早兒,我剛倒完夜壺回來,他們就七手八腳地把我拉了出來,非說要請我喝酒。
肯定是看我長得帥,所以決定頂禮膜拜我!
哇哈哈哈……
「凌元帥!凌大元帥!你給點面子好不好,兄弟們請你喝酒,你居然吃了近十盤牛肉,一滴酒都沒沾,實在很掃興呀!」牧野加大聲量,不滿地抱怨著。
雖然說對燒酒沒什麼興趣,但是這裡的牛肉真是絕了!
好容易嚥下嘴裡的東西,我忽然想到軍中是不可以喝酒的,眼珠兒一轉,立馬正色道:「錯!本帥可不是來喝酒的!」在眾人滿臉複雜的表情中,我義正詞嚴地問:「你們想想啊,這裡是啥地方?在這個地方可以幹什麼?」
「這裡是酒寮啊,酒寮裡自然是喝酒的嘍……哎呦,元帥,我就算說錯了,您也不該拿酒缸砸我啊!痛,痛死我了!」
鬆開酒缸,我狠狠瞪著眼前一條腸子通到底的牧野副將,忍不住悲憤地感歎:上帝怎麼造就了人頭猿腦的金剛呢?
「元帥的意思,莫非是因為……」黑曜瞇起眼眸,綿細的嗓音拉得老長,卻偏不說完那段話,直急得牧野連聲詢問:「到底是什麼啊?老曜,你到底知不知道?不知道別接話茬!雲輝,你來說!」
舉止溫雅地啜了口淡酒,雲輝的指節一下下敲在桌上,低頭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慢條斯理道:「氣韻出塵、靈秀逼人。百花為之遜色、秋水為之黯然……」
就在我們聽得雲裡霧裡時,這小子倏地拍桌而起,目光灼灼地盯著臨窗的那個秀美非凡的俏丫鬟,大喝一聲:「果然是美人啊!」
愣了半晌,「轟」的一聲,眾人哄笑起來,牧野更是抱著肚子差點滿地打滾。
這會兒,雲輝渾身一顫,清醒過來,滿臉詫異地盯著我們。
想來,他還不知道自己剛才的壯舉呢!
好半天,琉璃止了笑,清清嗓子,淡笑道:「元帥的意思很簡單。這酒寮夠熱鬧,而且地點剛好在落日之城的附近,來往的消息一定是最多的。」
「探子自然會在這裡收集有關戰事的消息,這應該不是重點吧。」雲輝奇問。
琉璃看了看眾人,漫聲答道:「最重要的是明川大人,即便是探子,也不能熟知監軍的事兒,但是我們就不同了,所以,我們可以在這裡打聽明川大人的消息,是再好不過的!」
眾人恍然大悟中,琉璃繼續笑著打趣雲輝:「兄弟啊,不是我說,那丫鬟雖然姿色上乘,但和她家小姐比起來,終究略遜一籌,我若是你,看的就是那個小姐,而不是她身邊的小丫鬟!」
順著琉璃所指,我這才細細瞧去。
只見臨窗坐著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在他身後,俏生生立著個笑意盈盈的丫鬟。
酒寮中滿滿當當坐著旅人、商賈以及偷懶怠惰的士兵,各色人士混聚這廂,本來是極為平常的事兒。可是,那少年卻彷彿夜色中燃燒的烈焰般,一顰一笑自然而然地散發出張揚而華貴的氣焰,不禁讓人見罷再也移不開眼兒。
不由得,我心中拿這人與沐顏軒做起了比較,到底是誰更勝一籌,手中的酒杯一鬆,我的腦間居然清晰地映著沐顏那張冰冷卻美艷絕倫的臉,原來,每日碰面卻從不多言的他,並沒有讓我完全忘記這個人的存在……
而是,我不知何時,已將他刻印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