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雖不知為何這等小事竟會勞動他們,但既然他們姑娘有命,自然唯從,躬身應了聲,一起往太后這邊行來。
「築連青。」待到築連青走到一直背人而立的關滕岳身旁,左月燃突然喊道。
築連青愣一下,而後回轉來,再次躬身,靜候她吩咐。
「高涉要已數年不曾與你相見,你且留下,待此事了,再直接回轉福建吧。」她微笑道。
「是。」築連青應一聲,並未多言。
「你既已是築家當家,如此與官府直接來往,總是不妥,便就此下去吧。」她又道。
築連青略皺眉,望她,卻見她一直是笑吟吟的,便點頭,復要走到高台懸梯前,要下台而去。
只懸梯上,一張同樣笑吟吟的女子面孔,正笑吟吟地望他。
他頓時大驚,想也不想地立刻回身便撤,但為時已晚,背後一股雄厚之力正朝他逼過來!
他雖武功高超,但對方卻勝在人手充足,不過片刻,他已被擒住,週身被連點了九道大穴,再是一動不能。
「姑娘,您這是何意?」他惱道,怒目朝向左月燃。
「我是誰?」左月燃笑道。
「姑娘乃是高涉要,更是築連青頂頭上司!」
「小黑,你且過來。」
左月燃輕喊一聲,立刻有一剛同築連青一起上台來的黑衣男子大踏步走了過來。
「姑娘。」小黑板著臉板板地道。
「我是誰?」她依然笑吟吟地問同一問題。
「姑娘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嗎?」小黑板板地回答,「姑娘從前偶爾行走江湖,總是自稱姓高,名字則是含糊過去。但自江浙虎威鏢局時起,便以『高涉要』自稱之。」
「還有呢?」
「姑娘,您的閨中芳名,屬下們是萬不敢稱呼的。」小黑板板著臉,瞥一眼一旁微微歎息的男子,聲音裡微微含了一分笑意,「還是請沈大人告訴您吧!」
剛剛從懸梯上爬上來的武小小「撲哧」笑出聲來,幾乎再笑跌下去,被她身後的相公大人冷冷打了下。
左月燃則忍不住翻個白眼,深深後悔自己怎麼養出了這麼一群不配合的手下。
事到如今,築連青若再不知自己真面目已被人發現,便真的是傻子了。
「我從哪裡露了破綻?」他雖已落入人家掌握,卻猶自面不改色地笑,昂然道,「不會便只是如此吧?」
歎口氣,左月燃彈彈手指,「你必然在冒充築連青之前,已早早將他底細摸清,與我見面,更是將他摹仿得惟妙惟肖,我已與他數年不曾相見,自然不易察覺你與他之不同。」
微斂眉,看著這男人,她繼續道:「你毒殺易老虎,陷害沈明朗,而後便隱忍不發,只待靜觀江浙出現亂相。但出乎你之意料或一切皆在你意料之內,艾涉要竟出面為沈明朗頂罪,但不及落供畫押竟又被人劫走,你覺事出有異,才貿然朝我突然動手——目的,是為了逼我退出江浙——可是?」
她黑琉璃一般的眼眸,直直盯著他,眸中寶光流轉,美麗得不可方物。
築連青咳嗽一聲,忍不住扭轉視線,竟不敢再望這美麗的女子一眼。
「只可惜我命大,不曾如你所願。」輕巧彈指,她笑望瞪她的沈明朗一眼,繼續慢聲細語,道,「直到今日,你見一個『牧延宏疇』竟將沈明朗突兀劫持至這十丈高台,又見我現身,再待到太后出現,你才發覺事有不妙,原本想遁走,再謀後事,卻不料我竟傳令請了你上來——事到如今,你可還要繼續裝作築連青嗎,牧延宏疇?」
這輕輕一聲,台上眾人,除了沈明朗與關滕岳之外,全震驚地望向築連青。
「姑娘好眼力。」築連青微微一笑,眼中激賞之色毫不遮掩,「卻不知我到底哪裡出了破綻?」
……
「小小,我剛剛不是對他說了一大堆嗎?」她疑惑道。
「師姐,您是說了一大堆,可惜卻真沒說出人家到底是怎麼被你瞅出破綻的。」小小歎口氣,實在是對她這個師姐無力,「你怎麼講事情從來不記得講重點,只會東拉拉西扯扯?」
「在虎威鏢局時。」左月燃微微一笑,視而不見她師妹的怒其不爭,輕巧彈指,「你倒不是錯在心太急,一意要將沈明朗陷害到底,而是你那極力摹仿出的一口京師口音。」
築連青一怔。
「這也是我後來才突然想起的。」她笑著聳肩,「小青雖出生京師,有一口極地道的京師口音,但他自回福建去,自是入鄉隨俗,福建口音在天朝內又恰好是自成一體,向來極為排斥外地口音,任小青如何堅持,他又如何可以還保持最地道的京師口音?」
「……只此?!」牧延宏疇目瞪口呆。
「只這,還不夠多嗎?」她猛地一沉臉色,道,「小青如今在哪裡?」
「依姑娘見識,自然知道我牧延宏疇,絕不會給自己留有隱患。」他笑。
「……好,好,小青即便不幸遭遇劫難,也是為國為民,我不會為他傷心。」左月燃冷冷望他,道,「如今牧延將軍也已是我天朝隱患,我自然也是絕不會給自己留有一絲隱患的。」
「有道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牧延宏疇輕描淡寫地道,「我牧延宏疇雖非我國使者,卻也算是事關重大,即便真的要殺要剮,總是要由貴國的君王親自定奪的吧?」
「我若說,我便有這權力,不需勞動我天朝之主呢?」左月燃冷笑道。
「姑娘權勢,難道可以隻手遮天不成?」牧延宏疇依然是輕描淡寫地道,只微微瞥了一旁呆若木雞早已癱坐椅轎中的華衣老婦一眼。
「左月燃如今雖非是權傾朝野,但偶爾替我天朝之主做一回決定,還是不費氣力的。」她如何會饒過冷血傷害了她手下性命的這男人?!
那華衣老婦聽到此,果然,原已散亂的眼神,頓時一錯,嚴厲至極。
他微微一笑,遂合眼,再不言語。
「左月燃,你過來,你那小青如今未死,卻是被我囚禁在某處。」那華衣老婦高聲道。
「小青還在?」左月燃頓時驚喜非常,不顧細想,立刻走了過去,站於那椅轎之前,這次很恭敬地施了一禮,急切道:「還請太后告知我!」
「月燃!」沈明朗喝道。
她卻不理,只再道:「請太后告知我!」
「你近前來。」那華衣老婦傲慢道,「我那女兒也在那處,你若尋去,且不可傷她一絲一毫。」
「長公主身份尊貴,月燃自然不敢隨意冒犯。」她笑著允諾,戒心再除,依言再上前一步。
「月燃!」沈明朗阻止不及,忙奔過來。
其餘諸人,雖也想知道真正的築連青被囚禁何處,但竟突然冷冷一個寒戰!
站於華衣老婦身後的小黑十三等三人,立刻搶上前,想隔開這老婦與自己姑娘!
但,一直垂手同他們幾乎侍立一起的那為老婦抬椅轎的四護衛,猛然發力,襲向三人!
這一番變故實在突然!
沈明朗本已奔至於左月燃之左後側,見機不好,立刻想也不想地再往前衝,但他畢竟是文人,身無絲毫武功,如何可以快得過急如流星的袖中箭?
他睚眥欲裂,眼睜睜看那袖箭沒入了左月燃左前胸!
心神頓時痛到無一附加,意識似乎在這一瞬,灰飛煙滅了。
月燃。
他輕歎也似的呼喊一聲,一口鮮紅,直直湧出唇間。
笑語嫣然的小月燃呢,倔強固執的大月燃呢,巧笑倩兮的,他的,月燃呢?
月燃呢,月燃呢,月燃呢,月燃呢?
他的,月燃呢。
「義兄,我們先帶師姐下台去,這裡一切有二哥和岳鳴!」
他猛地回神,卻見自己正緊緊擁著胸前一片殷紅的女子,顫抖地跪坐地上。
「哈哈,我這袖箭上染的便是錯白花,任你大羅金仙,也是枉然!」那老婦一擊得手,仰天瘋狂而笑,「我的皇兒,我的皇兒!為娘雖不能了卻你遺願,為你重新奪回這萬里江山,但卻為這萬里江山除去了禍國紅顏!哈哈,哈哈,左月燃啊左月燃,你若再活在這世界上,總有一天會目無君王無法無天,我天朝列祖列宗如何會安心?今日,便認命吧!我——」
小小猛地上前,一指點住她啞穴,只恨不能一掌將她擊死!
「不可傷害……太后性命。」沈明朗咬牙,怔怔凝著懷中面色蒼白卻朝著自己微微笑的女子,沙啞道,「她——」
「她不過是一個……為了兒子不顧一切的……母親罷了。」懷中的女子唇口不斷溢出鮮紅,卻朝著他笑吟吟地低聲說,「倘若是我,我一定會更鬧他個地覆天翻。」
「月燃,你不要說話。」他平聲,輕輕抹去女子唇角溢出的鮮紅,微微笑,「喏,如今江浙終於平靜啦,咱們去你師門住上一兩月,等你傷好,便成親,可好?」
「誰要……嫁給你?」她笑,眼眉彎彎。
「好,那我嫁你。」他不假思索,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一把奮力抱起了她,將她緊緊擁在胸前,輕輕親一親她的前額,柔聲道:「我們先走一步,這裡一切有小小和關滕岳,你且放心。」
她微笑,想點頭,卻是沒有了一絲氣力,想說好,張唇,更多的鮮紅從唇中湧出,阻了她所有聲音。
咬牙,他癡癡凝著懷中巧笑倩兮的女子,眼神清明,顫顫幾步走到高台一角,山風獵獵,將他與她的長髮緊緊糾纏。
「你看,月燃。」他仰眸,同她一起望向眼前的壯麗江山,浩蕩大江滾滾東去,霧靄沉沉,在雄偉山脈間縱橫如海,日現中空,氣象萬千,瑰麗難言。
「等你傷好,去遍游這江山萬里,好不好?」
將她輕輕放在台上,他柔柔地望,柔柔地望,總是望也望不夠。
她笑望著他,唇中鮮紅不斷溢出,那額頭他印下的輕吻,如蓮花一朵,艷紅奪目。
他猛地合目,深吸一口氣,強制自己抑下再擁抱她的渴望。
輕輕張開眼睛,他微微笑起,慢慢站起身來。
山風獵獵,吹動他的衣衫,將他的長髮直蕩進空中。
烏熾的眸,緊緊凝著心愛的她,他突然一笑,笑容欣喜而快樂,似是十數年心願,終得圓滿。
「月燃,我——」
他卻不再說下去,只笑望著她。
她還以溫柔的笑,清澄的眸子,仿如琉璃,熠熠華采,寶光流轉美麗不可方物。
這樣的月燃,這樣美麗的月燃,他怎忍心離開她?
這樣的月燃,這樣美麗的月燃,他,怎忍心她消失不見?
這樣的月燃哪,這樣的月燃吶。
他滿足地歎息,腳步一錯,獵獵山風撫過他,沉沉霧靄,撫過他。
似雲一朵,似風一縷,他融入這瑰麗江山,含笑飄下這十丈高台。
青青子矜。
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
沉吟至今。
青青子矜啊,我要你看遍這萬里江山,我要你踏遍這瑰麗天朝,我要你海闊天空,我要你逍遙如仙。
以我之命,換你之顏。
只但願,這萬里江山,這海闊天空,能,得你笑,開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