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回神轉臉,看見了表哥哥,盈盈的眼波漾著一抹淺淺的笑。她拉緊了篷子,微微領首,道了聲:「謝謝。」
「都是自家人,你還跟我這麼客氣:「古君彥拉著湘君的手,兩人席地而坐。
「在等姑母他們?」
湘君緩緩點頭。「嗯。娘說過的,每年小雪,她便會來。」十年來,爹跟娘沒失信過她一回;所以,每年小雪時,她便習慣性地爬上君山山頭,遠遠地觀望著,等待爹跟娘來看她。
古君彥側著頭看湘君。
他不懂,不懂湘君為什麼逆來順受?姑父、姑母是湘君的爹娘,為什麼他們要為了一個毫無血親關係的宋可遷,連兒個面都得如此偷偷摸摸,不能理直氣壯?
「湘君,難道你從來不怨嗎?」
「怨什麼?」
「怨家裡無端多了個哥哥,無理任性地奪走你爹娘對你的愛?怨姑父、姑母拋棄自己的親生女兒,就為了讓他們一個好心收養的孤兒能安心?」
怨嗎?她曾怨過遷哥哥的霸道、乖張?怨過爹娘不曾給予她該有的幸福與天倫「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怨還是不怨?因為當年遷哥哥痛恨我存在的記憶是如此的鮮明,讓年紀還小的我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徹底威脅了遷哥哥的快樂;那時候,我真的希望我不曾存在。」因為她的遷哥哥在她心目中比誰都來得重要,所以為了讓遷哥哥快樂,她可以吞忍所有的委屈,而無怨言:但——她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堅強,那般的無所謂。
「我原以為,我會以這樣樂觀的心態撐過這段沒爹沒娘的日子,但是,當我看到舅爺、舅媽抱著表哥哥,在你開心的時候,陪你笑;在你哭的時候,哄你開心時:如果我夠誠實,那麼我該承認,我心裡有那麼一點點的怨懟。
「我怨自己為什麼不能享有親情?怨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大方將原屬於自己的天倫,親手奉送給一個痛恨我的人。
「怨到最後,我還曾質疑爹娘的用心:懷疑當初他們是真的想讓遷哥哥安心才送走我的?還是爹娘壓根就不喜歡我,所以用了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將我送回姥姥家?」「湘君……」古君彥企圖打斷湘君這種自我質疑的臆測。
湘君卻搖頭,開口:「我知道我不該這麼的多疑,但,我真的好希望爹娘能抱抱我,對我說一句:「我們是真的愛你。」來安慰我這顆多疑的心。」爹跟娘知不知道,她同遷哥哥一樣,有相同的惶恐,同樣的不安——她,真的好渴望好渴望爹娘的呵護。
湘君感傷地紅了眼眶。「我恨差勁的是不是?當年,說要離開家,將爹娘的愛讓渡給遷哥哥的是我:而現在開始不甘心,讓心裡有了怨懟的也是我!」
「湘君,別這樣苛責自己,你是有那個權利來要求原屬於自己的幸福與天倫的「是嗎?那倘若我原以為的幸福與天倫壓根就不屬於我,那我還有那個權利嗎?」她懷疑。
懷疑自己在爹娘心目中的地位,懷疑爹娘對它是否真的有親情的存在。
在湘君的質疑中,古君彥明顯地察覺到湘君對姑父、姑母的愛開始產生了動搖。他用手扳過面無表情的湘君,告訴她:「如果姑父、姑因不受你,那麼他們不會鋼。堅守每年都來金陵看你的承諾;如果姑父、姑母不愛你,那麼地們來看你時,不用特意帶來你愛吃的小金塔與千層糕。」
「湘君,他們或許不曾開口對你說明你在他們心目中的重要,但,你不能不看清他們是在用行動說明他們的愛。」古君彥一針見血地點明了湘君的盲點。
湘君點頭。
「這些,我懂:只是……」她昂起巴掌大的小臉,清麗娟秀的面龐有濃得化不開的愁思。「我真的過倦了這種沒人疼愛的日子。」這樣的日子讓她自我質疑、自我嫌棄,日子久了,她都覺得自己是不討人喜歡的。
「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感覺?」古君彥又驚又怒。
「打從十年前,你讓姑母送回古家莊來,古家莊裡哪一個人不愛你?哪一個不呵護著你?」他逼問她。
「還記得你十歲那年我們兩個同時得了風寒嗎?那一次,你我臥病床榻,我娘分身乏術,不能同時照顧病弱的你跟我,於是,她讓奶娘把我抱離了她的寢房,不眠不休的照顧你。湘君,你說我娘不愛你嗎?」古君彥追問。
湘君卻無法言語。
「不說我娘,就說祖奶奶:她老人家那麼一把年紀了,幾次為了你動氣責罵姑父、姑母:她老人家不是不明白你心裡的怨慰,只是,除了罵罵自己的女兒、女婿之外,她已無能為力為你做些什麼。
「而你,宋湘君,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吶?竟然說自個兒是個沒人疼愛的姑娘曰」古君彥又急又氣。「難道這些年來,我處處為你您的心思,你當真全都看不見?
「他因心急湘君的自我嫌棄,竟將自個兒多年來的心思一傾而出。
宋湘君驚惶地抬頭,猛然對上的是表哥哥的傾慕之情。
表哥哥他……「是的,是的,我是喜歡你、在乎你!」既然剛剛都已經開了口,這會兒古君彥也顧不得自己坦白了情意後,會是什麼樣的後果。
「十年前,你讓姑母帶著你上金陵來峙,我便喜歡你。當時,你我都小,我只當自己是沒有兄弟姊妹,所以才將這種缺憾移情到你身上,想怪你、想照顧你,處處呵護著你,不想讓你受到絲毫的委屈。
「漸漸的,你找耶長大成人,找才發現日已愈兒你日益美麗,心愈足不安,找厭惡那些上門來提親的人,總認為他們全配不上你;我欣喜你眼高於頂,將送上門來的親事一一回絕。
「我自我欺騙地告訴自己,這是為人兄長才有的保護欲,但,我知道這不是。
知道自己之所以覺得上門來提親的那些人配不上你,那是因為我覺得你的好,該讓最愛你、最疼你的人得到:而全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愛你甚過於我。」所以湘君能嫁的只有他。
「湘君。」古君彥捧握住湘君的手。「本來我是想再等幾年再告訴你我的心意,但,照目前的情勢看來,似乎我再不表白,你會愈來愈沒自信。」他執起湘君的手擱在自己的心窩口。「相信我,我會好好疼你、愛你,不讓你受委屈:所以,答應我,讓我有機會照顧你一輩子,我保證我會用盡我畢生之力,彌補姑父、姑母對你的虧欠。」古君彥將他的心思表白得很真切。
宋湘君真的很感動:感動在她最沒信心的時候,表哥哥用他的心意給她最直接的安慰。但,感動可以稱做是愛嗎?
她不知道。
她想把手給抽回來。古君彥卻死命揣著,不肯放手。「你討厭我?」
「不,不是。」
「那麼為什麼要逃避我的求親?」
湘君無力地晃著頭。她不知道,不知道流過內心的那股暖流代表著什麼涵義P是愛?是感激?還只是莫名的激動,並無其他?
「不許你搖頭、不許你說不知道。」他的愛不讓人有退縮的機會。
古君彥解下了自己從小帶在身上的玉珮,強硬地交給湘君,讓她握在掌心中。
他告訴她:「這是我的護身符,我們古家傳給兒媳婦的信物: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了,你就是我古君彥未過門的妻子,日後,不許你再說什麼你沒人疼愛的喪氣話知不知道?」
古君彥既霸道又溫柔,宋湘君根本就不知道怎麼面對這份突如其來的情感,最後,她只能硬著頭皮點頭,畢竟在這世上,沒人能像表哥哥這般疼愛她、在乎她的感受了。
在君山上,他們倆算是私定了終身。
當天夜裡,湘君作了個噩夢。夢見了爹、夢見了娘:娘囑咐了她一些細瑣的事,告訴她:當年之所以送走尚且年幼的湘君是迫不得已的事,希望湘君能原諒他們身為人父、人母的苦楚。
娘還說:爹娘愛湘君。
爹娘愛湘君!
為什麼爹娘在說愛她的時候,聲音是那麼的悲痛,彷彿他們即將要遠離,已無法再彌補她什麼?
湘君讓夢給驚醒,心情還未平穩,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響。府裡報事的鐵板敲了四下,湘君的心更不安穩。
她驚坐而起,忽聞守夜的人在門外傳著:「二小姐、二姑爺走了。」
二小姐、二姑爺!
古家一脈單傳直到舅爺那一代,姥姥生了一男一女,古家的家丁僕傭管舅爺叫做「大爺」,管她娘叫「二小姐」,現在喪音四起,傳的日丐一小姐、二姑爺的死訊,那麼——是爹跟娘走了!
是爹跟娘走了!
宋湘君無法接受這樣的消息,她掀被而去,跌跌撞撞奔出房門想問個明白,剛剛所報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宋湘君奔進了大廳裡,姥姥、舅爺、舅母,還有表哥哥全聚在一起。
前來執事的是他們宋家的老總管及從小抱著她長大的奶娘,這會兒事實明顯地擺在湘君的面前,教她不相信都很難。
「爹、娘——」宋湘君一聲哀慟岔了氣,軟了身子,癱在地上直哭泣。
這是在懲罰她嗎?
懲罰今兒個早上,她在君山所說的那一番話?懲罰她這個為人子女的,曾經質疑過爹娘對它的愛,所以老天爺奪走了她的雙親,讓她悔不當初是嗎?
古君彥從他娘手中接過替湘君準備好的白衣素裙,跪蹲在湘君身側。「湘君,你得節哀順變,換套衣衫,我同你回宋家。」這是他唯一能為湘看做的。
湘君、君彥一行人連夜乘坐馬車趕回柳州。
金陵、柳州兩地車裡要花上三天。三天來,湘君是哭著睡著,醒來又哭。到了柳州,回到宋府,只見宋家府邸前掛著白幡。
翻飛的白幡,象徵著她宋湘君與爹娘從此天上人間、天人永隔;此生此世,她是無緣、無福分再當爹娘的女兒了。
湘君難忍悲痛,跪地葡甸前進,一聲聲的悲切,一聲聲她哭喊:「爹!娘!」
靈堂前,兩邊燈火,照如白晝;宋可遷一身麻衣,跪地焚燒金箔。
宋湘君跪著進末家,靈堂前安置著一具棺木:她奔了過去,棺木內她的爹娘就躺在其中。
宋湘君的身子軟塌,順著棺木跌坐在地上。
他們怎麼能夠?怎麼能夠真的拋開了一切,就這麼走了?
「你們欠我恨多、很多的,你們知不知道?你們起來,起來!」宋湘君趴在棺木前:一聲聲的低泣,悲痛的嗓音讓人落淚。
「你們起來,起來跟我說說話,告訴我,你們愛我;告訴我,你們不曾遺棄我:我不要你們走,不要你們離開我!。」
她不要爹娘就這麼離開她。「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想告訴你們,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待我?怎麼可以一點天倫都不留的,軌離開我?」她潸然落淚,一聲聲的詢問,一聲聲悲涼衷勵。
宋家的僕傭們讓二姑娘的悲淒給逼出了眼淚。他們知道二姑娘的心裡其實該是有很多委屈與難過的,只是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大少爺在看到二姑娘這麼傷心之際,他還能面無表情的焚燒金箔,一點為人兄長的悲憫與勸誘,人少爺都不願施捨?
大少爺他只是冷眼旁觀二姑娘的傷心,彷彿所有有關二姑娘的一切,都與他無禾可遷桅在多、浪的靈堂前,將金箔一張張地折好,一張張地連著遞放,面谷近乎冷血地莊嚴肅穆。
他一直沒抬眼去正視宋湘君,可是他聽得出來她的悲涼:表面上,湘君是在埋怨爹娘從沒有給過她愛,但骨子裡,他明白湘君真正埋怨的是他。
是他宋可遷奪去了她宋湘君原有的幸福與天倫、是他宋可遷讓她連見爹娘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湘君恨的是他,宋可遷感覺得出來。
但,他根本不在乎,不在乎宋湘君對他的感覺與憤怒。
他這一生都在她宋湘君的施舍下過活,宋湘君以為他奪走了她原有的一切,以為爹娘將愛全給了他。
她錯了,大錯特錯!
因為,爹娘當年雖送走了湘君,留下了他:但,在爹娘心中,湘君才是他們的孩子,才是他們割捨不下的那一個.。
那些日子,每個夜裡,他幾乎都能在湘君寢房裡聽見思念的哭聲:那是娘的聲音,他聽得出來,可是他卻無法像以前那樣,奔向娘的懷裡,安慰娘別哭,因為,趕走湘君,讓娘傷心的人是他,是他宋可遷——這個介入者。
一個罪魁禍首又能有什麼權利去安慰被自己傷害的人呢?
焚燒金箔的宋可遷嗤之以鼻。
他冷哼、嗤笑的是宋湘君當初的自以為是。
當然,宋湘君以為自己的委曲求全可以讓他得到幸福,孰不知是將他與幸福推離得更遠:因為她的離開,造就了娘的傷心,他的內疚:從湘君離開的那天起,他就活在她宋湘君的陰影與施舍下!
她怨他?
哼!宋可遷嗤聲冷笑。
因為,他也怨她!
宋可遷強逼拉回自己的神智,將自己帶入現實裡。他看到湘君哭倒在一個偉岸男子的懷裡,淚盈盈的模樣令人心疼。
宋可遷別過臉,冷凝著嗓音讓人取香,交代下人:「捻香讓二姑娘祭拜。」
下人取杳、點了火,遞給,姑娘與表少爺,宋湘君與古君彥接了過去。
驀然,他們聽見身後傳來一句沒有溫度的命令「祭拜了爹娘之後,你就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