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兒默默的從後面過來,拿起一件衣服放到火堆裡,雲霓一把打掉她的手,狠狠的瞪她。
星兒嚇的倒退兩步,失聲道:「雲霓姐姐,你別怪我,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啊。當初不過是想讓爺趕紫衣姐姐走罷了,哪想到她會尋短呢?」
雲霓依然瞪她,大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星兒哭道:「我知道我們錯了,這幾天我和紅袖夜夜都做噩夢。我不求紫衣姐姐的魂魄能原諒我們,只求雲霓姐姐允許我為紫衣姐姐做點事,讓我心裡好過一點。」
雲霓冷冷的轉過臉去,繼續焚化物件。
星兒站在旁邊抽泣,不斷說些悔過的話:「紫衣姐姐,我對不起你,我是一時糊塗被嫉妒沖昏了頭,才會做出這種壞事。我不是有意要害你的,我真的沒想到你會想不開啊!要是知道你會尋死,打死我也不會教唆劉二的。真的真的,我要是存著萬分之一害死你之心,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舉起手來賭咒發誓。雲霓依然不理她。
星兒跪下道:「雲霓姐姐,我在這裡給紫衣姐姐磕頭賠罪,你就當可憐我,代她說一句原諒我的話吧,我不想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啊!」說完,她真的對著「映月池」磕起頭來,磕的「怦怦」作響。
雲霓鐵定心腸,只當沒有聽見,怔怔地看看焚燒的飛灰飄向天空,彷彿真的飛去另一個世界,回歸它的主人了。她就這樣燒著,望著,呆著,幾乎忘記了星兒的存在。等到發覺無物可燒了,她抹乾眼淚,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才發覺星兒依然在磕頭,額角已經破了一大片,沾著濕地上的泥土,狼狽不堪。
雲霓直直的站著,冷冷地看看她持續不斷的磕,看看她的血在泥土上洇出一大片暗紅的痕跡,心中默數:一,二,三……數到她自己都忘記了多少,數到星兒面色蒼白,搖搖欲墜。她伸手碰了碰她,星兒驚喜地抬頭,蒼白的臉上懷著虛弱的期待,喘息不勻的問:「雲霓姐姐,你肯原諒我了?」
雲霓堅決搖頭,用腳在地上寫道;「我只是不想再看一個丫頭死。」寫完在石頭上剔淨鞋上的泥土,頭也不回的走了。
星兄傻傻的看看那幾個字,抬頭向雲霓離開的方向喊道:「雲霓姐姐,我知道你嘴硬,其實你的心已軟了。」她又重重的磕個頭,對看「映月池」懇求道:「紫衣姐姐,你的心也軟,就當你和雲霓姐姐一樣,也原諒我了吧。」她爬起來,捂看猶在流血的額頭,腳步不穩的走了。
遙翔由梅林深處現身,看看焚燒過後殘留的黑漬和旁道暗紅的血跡,幽幽道:「女人心狠起來,比男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啊!」他一腳踩在那個「死」字上,將它碾得支離破碎,模糊不清。
老管家的喊聲遠遠傳來:「皇爺,皇爺。」
遙翔再看一眼彎彎曲曲的水道,走出花園應道:「我在這兒,甚麼事?」
老管家走到近前,放低聲音道:「爺,劉二死了。」
「甚麼?」遙翔大驚:「怎麼會這樣?」
「聽他哥哥說,自從被遣出府之後,他每天都到後門問紫衣的消息、後來聽說紫衣死了,就不吃不睡不說話。今天早晨,人不見了,下午在城外的河裡發現了他的屍體。」
遙翔二時之間竟無法消化這個消息。這劉二也算個癡心漢子,紫衣啊紫衣,你又是何苦?
他突然想起遙沖的話:「你這輩子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女人?」
甚麼是真正的愛過?情這個字究竟代表了甚麼?難道愛過的男人都像遙沖和劉二一樣癡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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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霓躺在床上,拉緊新換的棉被,剛剛入秋,怎麼就覺得冷了呢?她起身靠著,聽到窗外有氣無力的蟬鳴,樹枝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像張牙舞爪的鬼魂。下人們都傳這間屋子不祥,先後死了兩個女人,夜半會有鬼魂走動。她在心中默默祈求:「紫衣姐姐,你若真的泉下有知,就來跟我說說話吧。你答應過晚上陪我說話,還沒實現你的承諾呢。」
彷彿真的有鬼魂聽到她的召喚,窗外有個女人的影子閃過,雲霓猛然坐起,試探的道:「紫衣姐姐,是你麼?你來找我了麼?」
只有繼起的蟬嗚回答她,但遠處似乎有甚麼光亮在晃動。她穿衣下床,推開門,果然見有一點昏黃的營火在後花園門口閃爍,忽忽悠悠轉進園子去了。她想也沒想就追過去,她不怕紫衣的鬼魂,就怕她不來找她。轉進園子,就聽見有女人斷續的嗚咽聲!雲霓心中大喜、以為真是紫衣回來了,生怕驚走了她,輕手輕腳的朝哭聲走去。那哭聲突然斷了,有人喃喃自語,她走近一些,聽的真了,果然是一個女人的說話聲,卻不是紫衣,而是紅袖的聲音。
只聽她絮絮叨叨的乞求:「紫衣姐姐,你放過我吧,我不是存心要害你啊!主意雖然是我出的,但是事情是星兒做的,你都可以原諒她,為甚麼不能原諒我?還有劉二,我沒有得罪你,是星兒叫你拿扇子去賭,也是她叫管家去抓證據,我不過是多嘴說了兩句話。紫衣姐姐,劉二哥哥,我給你們燒多多的紙錢,讓你們在那邊過好日子;我以後每天早晚一柱香,讓菩薩保佑你們投胎到好人家,做千金小姐,做皇侯將相。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雲霓扒著石頭探頭,看見紅袖坐在河邊,一道哭邊燒冥紙,愈聽她的話心裡愈氣,最壞的就是這丫頭,到頭來還不知悔改,把所有的過錯都推給星兒。想著想著,靈機一動,心中有了主意。她爬下石頭,扯亂了自己的頭髮,用泥土抹黑臉,弄花了嘴上的唇膏,摘了片細長的柳葉置於口中,解開腰帶搭在頭頂的樹枝上,結了個活扣,爬上大石頭,雙手抓著腰帶兩邊,將頭置於活扣上。準備妥當,她扯開嘶啞的嗓子,拉長聲音:「紅袖,你這個小賤人,還我命來!」
紅袖一心一意對著「映月池」燒紙,哪裡想到背後會傳來陰森恐怖的聲音,嚇得扔掉手中的冥紙和燈籠,不敢轉身,牙關抖的「格格」響,聲音斷續:「你……你是人是鬼?」」你不是在祭我的魂嗎?我就顯靈出來跟你算清這筆帳。」她的聲音本來就啞的難聽,又故意壓低,紅袖驚恐之中聽來當真如厲鬼一般。
她抖的像風中的落葉,眼淚鼻涕一起流,跪爬著轉過來!仍然不敢抬頭,不停的磕頭道:「紫衣姐姐,你饒了我吧,你饒了我吧!」
「你這個小賤人,心腸歹毒,詭計多端,比星兒可惡不止百倍,讓我繞你,比登天還難。」
「紫衣姐姐,你要怎麼樣才可以放過我?除了讓我死,我甚麼都答應做。」
「嘿嘿嘿!」雲霓陰慘慘的笑。
紅袖以為鬼要來抓她,嚇的轉身想跑,無意間瞥見高高在上的雲霓,這一看,三魂七魄都飛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吊在樹上,青黑的臉,白森森的牙,血盆大口,吐著暗綠色的舌頭。哪有心神判斷是真鬼還是假鬼,紅袖聲音都發不出來,直挺挺的向後倒去,咚的栽進河裡。
雲霓急忙跳下大石,趴下伸手拽紅袖的裙擺,費了吃奶的勁兒才將她拖上岸。她躺在地上喘了一會兒,才抱起紅袖的頭,拍著她青慘的臉頰,看她死了沒有。紅袖幽幽的吐了一口氣,咳嗽兩聲轉醒,張開眼就看到女鬼正抓看她的頭,尖叫一聲蹦起來,口中喊看;「鬼呀,鬼呀……」連滾帶爬的逃跑。
雲霓反而被她嚇了一跳,見她嚇成那個德行,也算替紫衣出了一口惡氣。她解下腰帶回房去,剛才紅袖那聲尖叫已經驚醒了熟睡的眾人,一會兒又要大亂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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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精神恍惚,抱著星兒不停發抖,別人跟她說甚麼都不應,口中一直念著:「鬼,鬼,鬼來捉我了,鬼來捉我了。」
遙翔命人到後院去察看,除了未燒完的冥紙和熄滅的燈籠,哪釆的鬼影子?
遙翔仔細觀察池一邊壓倒的水草和遺留下來的水漬,顯然有人救了跌落水中的紅袖。他吩咐道:「大家回去睡吧,沒甚麼鬼魂,可能是紅袖產生幻覺了。管家,多派些人手到後院巡夜。」
「是。」眾人嘀咕著散了,這幾年就是不太平,總三更半夜的擾人清夢。
遙翔發現雲霓沒有來,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他直接來到她的屋子,室內的燈還亮看,雲霓已經換上乾淨的襯衣,正在梳頭,見他進來,立刻擦乾臉福身行禮。
遙翔低聲問:「還沒睡?」
她點頭。
「外面吵翻了天,你為甚麼不出去?」
她不答。
他勾起堆放在椅子上的濕衣服問:「你剛剛到哪兒去了?為甚麼衣服都濕了?」
她仍不答。
他抬起她的下頜,直視看她:「為甚麼不說話?」
她指指自己的咽喉。
他無標的放開她:「你做得太過分了,稍有不慎,極可能又是一條人命。」
她垂著眼,抿緊嘴,無動於衷。
他挪開衣服,抓緊她的雙肩急道:「不要這樣,我知道紫衣的死對你打擊很大,可是你的心也死了嗎?恨意讓你冷酷得連人命也不顧了嗎?這不是我熟悉的雲兒!我的雲兒溫柔可愛,善解人意,雖然有些調皮,不肯吃虧,但是明理識大體,決不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那個善良的雲兒哪兒去了?」
她依然垂看眼,嘴角掛著一抹嘲諷的笑。他的雲兒?她已經不是他的雲兒了,就在她為了他犧牲自己的身體對付遙銳的時候,她就不是那個善良的雲兒了。輕賤紅袖的命叫傷天害理,那紫衣呢?劉二呢?遙銳呢?甚麼叫做明理識大體?基麼叫做傷天害理?
「雲兒,你說話!」他用力搖晃她,搖得她披散的發在臉上拂過,打得人皮膚生疼。
他的指節捏得泛白,幾乎要將她的香肩抓碎了。她只是咬緊下唇忍著痛,哼也不哼一聲。
直到看到她雪白的貝齒下面滲出一排血珠子,他才猛然驚覺弄疼了她,急忙放開手,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的貝齒放過那可憐的唇。下唇邊緣一排明顯的齒印被血絲填滿了、還在不斷的滲出來。她張著嘴,微微抽氣,眼中一片茫然的冷漠,一絲淚意也沒有。這不是雲霓!雲霓是怕痛的,她感情豐富、心思敏捷,會誇張的撒嬌磨人,會謹慎的輕言細語,會虛偽的嫵媚調笑,會直率的伶牙俐齒,但是決不會全然冷漠。她那雙大眼睛永遠流動著光彩,哭也好笑也罷,永遠有生命。但如今,他在她的眼睛裡只看到了冷,深深切切的冷,無道無際的冷,黠然療黑的冷,令他不出打了個寒顫。
他下意識的伸手遮掩她的雙目,低頭覆上她滴血的嘴唇,用舌尖細細舔舐傷口處的血絲,吮乾那些又腥又鹹的液體,雙臂將她圍人懷中揉搓,試圖喚醒她的熱血。
她任他抱著、吻著、撫弄著,像一塊沒有感覺的木頭。
遙翔停止一切動作,撫著掌下僵硬的身軀,感到從未有過的心痛和無力。他從不知道在看著一個人的冷漠時,心中會有一種糾結的痛,像有只大手將心臟抓緊,用力揉捏,病得人渾身虛軟,痛得腸胃揪緊,痛的令人想吐。他猛地放開她,衝到院子裡伏地乾嘔,彷彿要把心從嘴裡吐出來。
有那麼一刻,雲霓直覺就要衝過去扶他,但腳下像生了根,怎麼拔也拔不動。是不是紫衣在冥冥中阻止她心軟?還是潛意識裡她已對他死心?
遙翔右手抵在心口,左手支著地面搖晃著站起,大口大口的喘氣,感覺那陣痙攣的絞痛漸漸減弱,感覺那隻大手術漸放開了他的心臟。他的臉色灰白,額頭佈滿冷汗,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恐懼。這就是心痛的滋味嗎?他終因雲霓的冷漠而嘗到徹底心痛的滋味了嗎?原來這就是心痛,原來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也會感到痛。可是,卻在這個時候,在雲霓對他完全絕望的時候;他回頭,看到雲霓保待著剛才的姿勢,雪白的襯衣,蒼白的面孔,烏黑凌亂的秀髮,灰白的嘴唇,還有唇下一排殷紅刺目的牙印……
透過她淒涼單薄的身影,他看到銀月悲哀的目光,碧荷不捨的眼淚,紫衣浮腫的面孔,紅袖狂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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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說皇朝世祖三十一年。
雲霓一肩挑起了紫衣所有的工作,照例每天安排遙翔的生活起居,每天處理內院的大小事務,每天將書房和寢居收拾得妥妥當當。只是,她不會笑了,也很少聽到她開口說話,即使開口,也決不多說一個字。紅袖的神智完全陷入混亂,星兒除了照顧她,也成為雲霓最得力的助手。雲霓從來不支使她做事,她也安分地不靠雲霓太近,但總能適時將事情做好。兩個女人形同陌路,卻配合得天衣無線,上天有時真會作弄人。
雲霓停下手中的活計,抬眼看星兒有條不紊的動作,不由在想:可能她當初判斷錯了,星兒遠比紅袖要高明得多呢。但是有一點她不會看錯,星兒的心腸不壞,當初是被紅袖唆使也好,是嫉妒心作祟也好,總之,她是一心一意向著遙翔,如果真的找不到更好的人選,將紫衣姐姐的托付交給星兒,也算可以了。想到遙翔的質問:「你的心也死了麼?」她的心沒有死,只是寒了。心死就不會有感覺,但是她現在依然覺得冷,鋪天蓋地的冷。
秋意愈來愈濃,夜深的時候,雲霓不忘為遙翔披上一件外袖。他下意識的攏緊衣襟,無意間碰到她冰冷的手指,順勢握住了,放下筆,用兩隻手掌包裹住她冷冰冰的小手,道:「為甚麼自己不加件衣服呢?你的手好涼啊。」
她不回答,任他靜靜的握著,她從不反抗他,只是不反應。
遙翔歎氣、近日他歎氣的次數比以往十幾年都多,他覺得自己在迅速衰老,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心境上都是如此。以往朝中事家中事可以和遙沖和雲霓商量,現在一個不在身邊,一個緘口不言,他想吐一口氣都難。他承認對自己身道的女人吝於付出,卻貪婪的吸取她們默默的奉獻,今天這樣的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嘗到情薄意冷的滋味,才知道那幾個女人心底的痛苦。但是遙翔永還是遙翔,即使他知道錯了,即使他知道一句摯情的話語就可以攻人云霓的心房,他也不會說,不會做。他不是遙沖,決不會向女人低頭,更不會向女人乞求溫情,即使他心中強烈的渴望雲霓的溫言軟語和清脆的笑,即使他看著她的淡然和冷漠時會感到心痛。他,太習慣於女人無條件的付出!
他放開雲霓的手,重新拿起筆,低聲吩咐:「明晨早半個時辰叫我。」
她點頭,退到他身後,他現在連聽她應聲「是」都是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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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翔所謂的「叫」,不過是提醒他上朝的時候到了,他近日幾乎連續徹夜不睡。遙沖走後,三軍統帥之職一直由禁軍首領暫代,如今胡天道鬧得厲害,朝中急於找人接替這個職位。三軍統帥,意味著執掌所有的兵權,意味看手握半壁江山,任何一派都不願放過這個機會,任何一派也不願別派輕取這個機會,然而且找不到各方均認可的人選,事情一直僵持不下。
今日早朝,遙翔又駁回了遙括推舉的人選,恨得他咬牙切齒,神情似要咬下遙翔的一塊肉。遙翔保持看平靜疲憊的微笑,言辭有條有理,逼得遙括無話可說。
下殿來,尉司馬湊近遙翔,虛偽地笑道:「平皇爺,您幾日來駁回了朝臣推舉的四位人選,就不知皇爺心中究竟屬意誰?」
遙翔笑道:「本皇心中,除了北靖皇,無人可擔此重任。」
尉司馬道:「皇爺說笑了。所諧『國不可一日無君,軍不可一日無帥』,難道真要等到靖皇爺玩夠了回來,再來理會外敵侵擾之事?」
遙翔請教道:「那依尉大人的意思……」
尉司馬謙虛道:「老夫一屆文人,對用兵打仗之事一竅不通,哪裡敢多言?只是憂國心切,忍不住多嘴,逞請皇爺見諒。」
「尉大人說哪裡話?憂國憂民是為人臣子的本分。」遙翔陪著笑臉,心中暗道:老狐狸,想探我的口風,沒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