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武昌數十里之遙,有一專供過往行旅歇腳的大集村,名為南山塢。
時至夏秋之交,氣候又潮又熱,街上人們揮汗如雨,行色匆匆地想避過這一陣烈陽灸烤,即使已近黃昏,熱度卻不稍減。忽爾,一聲嬌笑聲從某鋪子裡傳來,即使行經的路人被曬瞇了眼,亦不由得腳步稍停,往聲音來處望去。
那是一家餅鋪,鋪門上的匾額,龍飛鳳舞地題著「鳳鳴號」三個漆金大字。由門口望進鋪內,一抹紅色的身影穿梭於客人之中,介紹著各式糕餅,語氣裡有著毫不掩師的自得。
「這一式餅名為『一枝春』,入口梅香四溢,甜而不膩,吃了保證你下回還會再來買;這一式是綠豆糕,味道醇厚又不沾齒,尤其是那直衝腦門的油香味啊……嘖嘖嘖,會讓你想得三天睡不著覺;還有這是棗泥餅,本店管它叫『百益紅』,餅上花樣很美吧!這制餅模子的圖樣,可是我相公親手繪製的哩!」清脆的笑聲再度揚起。
待看清了紅衣女子的容貌,又是一堆不知是為餅還是為人的客人人了店門。瞧紅衣女巧笑的眼眸媚態橫生,艷色自然流露,非故作姿態而來;舉手投足間沒有小家碧玉的秀氣,反而有種直率的可愛。著紅衣最忌俗氣,但她卻出奇的適合這種打扮,彷彿只有紅能與其美艷相互輝映。
然而,她似渾然不知自己的美貌,兀自滔滔不覺的介紹,然後將一包一包的餅塞進那些看直了眼的客人手裡,得了錢,雙手一拍,送客。
「唉,真不知道賣的是人還是餅。」坐在櫃檯後,一位撥著算盤、樣貌清瘦的六旬男子喃喃念著,頭都沒抬過,卻能明白知道店裡的狀況。
「當然是餅!」紅衣女在這個長輩面前,說話仍是直來直往,她雙手插腰不服氣道:「徐爺,這些餅都是我相公說好吃,我才端出來賣的!」
一個忙著排餅的夥計搖頭訕笑,不以為然她對自己丈夫的信心。
「是是是,妳相公口裡說出來的都是仙樂,我們這些人口裡說出來的只是放屁!」
另一個排餅的夥計也跟著笑起來。這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面方嘴闊,連笑聲的頓挫都落在同一處。
這一陣笑引發了鋪內眾人的共鳴,連掃地的一個獨目老人、剛端出餅的圓胖廚師、擦拭桌椅的馬臉仁兄,及一干忙著結帳、包餅的夥計,甚至一些客人都吃吃笑起來。
「你們還笑!」紅衣女一跺腳。「要不是我相公,你們還有命……」忌諱於鋪裡的客人,她猛地住了嘴,俏生生地瞪著所有發笑的人。
「阿大、阿二,還有其它人都別笑了。鳳翎,又有客到了。」徐爺仍是低頭撥著算盤。他說的話沒人敢不聽,紅衣女鳳翎也只有嬌哼一聲,轉身招呼客人。
來人錦衣玉服,手搖象牙骨扇。南山塢沒有富貴的大戶人家,此人顯然是外地的旅客。
這個公子哥兒一入門瞧清了鳳翎的臉蛋,眼睛一亮,立時走到美人面前,語帶輕佻:「小美人兒,幫公子爺我介縉介紹這些餅吧!服侍得公子爺舒坦,說不得買下妳這間鋪子所有的餅呢!」
若他只是老老實實的看便罷了,語帶調戲正中了鳳翎的大忌,更不用說他一把骨扇想挑上她的下巴,被她偏頭躲過去。
「姑奶……姑娘我沒空招呼你,你自己看吧!」不屑地別過臉。她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些客人就是會衝著她來,她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美。
「由不得妳了,美人兒。」錦衣公子伸手向她肩頭抓去,迅捷無倫,心想這媚姿姿的小娘子還不手到擒來?
鳳翎反應極快地側身,連衣袂都沒讓他碰到半分。她定定地看著他,嘴角勾起詭異的弧度。
「你真要買餅?」
「當然!不過,要美人兒妳親自介紹的,本公子再考慮考慮。」她會武?錦衣公子一開始雖惑於她閃避的身法,但被她這麼一笑,老子姓啥叫誰都忘了,哪還記得起去探究她會不會武功。
鳳翎秀眉一挑,驀地舉手啪啪兩聲擊掌,朗聲朝店裡所有人道:「對不住了各位貴客,今天小店的餅這位公子全包了,各位明日請早。」
待來客散盡,她又輕哼一聲,原在排餅的兩個孿生夥計阿大與阿二飛快地合上門板,隔絕了街上與店內的空間。
「你們……」錦衣公子心裡一驚,不自覺退了兩步。
「是你自個兒要我介紹的……」鳳翎聳聳肩,媚笑著逼近他。錦衣公子一下被她惑了心神,情不自禁伸手想撫摸她的臉,意亂情迷之間一道白光閃過眼前,一把刀已穩穩架在他脖子上。
他的心頓時涼了一半,暗恨自己被美色所迷,一身武功全派不上用場。「原本你們這是家黑店!」
「胡說,其它客人買餅買得好好的,只有你這種披著衣服的禽獸才會走到哪兒都是黑店。」鳳翎刀子一使力,錦衣公子不由得被逼得走向餅櫃。店裡其它人仍是打算盤的打算盤、排餅的排餅,完全不被這一幕所動。
她一手拿刀,一手指著各色糕點。「這是綠豆糕,這是糖棗糕,這是乳皮酜餅,最角落的那是重陽糕,還有松仁糕……行了,你買是不買?」言語不耐煩至極,什麼美妙的名字全都省了。
「我不……」感到刀鋒陷進肉裡一分,錦衣公子忙改了口。「我買我買。」
「很好,替這位客人將所有的餅全包起來!」
她優閒地看著錦衣公子冷汗直冒,直到所有的餅包好了,綁成一大串摜在他懷裡。
徐爺首次抬起了頭,慢條斯理地道:「謝謝這位公子,總共是一百五十八兩。」
「你們根本是坑錢……」錦衣公子氣憤嚷叫,一百多兩幾乎是他所有家當!
「小店貨真價實,從不坑騙。公子,你既買了餅,付錢是天經地義的。」徐爺又低頭撥弄一陣算盤,忽然低呼一聲,手自然向上一揚。「啊!老夫算錯了!應該是兩百零八兩才對。」
隨著他的手揚起,一顆算盤子不偏不倚地由錦衣公子臉頰旁飛過,留下一條淡淡的血痕。
「我付了我付了!」錦衣公子嚇得驚叫,這一晃眼就多了五十兩,還附送一枚暗器,要再不認,恐怕他走不出這家店。
「這才像話。」收了錢,鳳翎收起刀,拉開門板,一腳踹他出去。「慢走,不送!」
「砰!」門又再度合上,店裡的人已自動自發開始做起收工的準備。
「嘻!這會兒我們可以休息好些天不必開門,我也可以多陪陪我相公了!」鳳翔笑盈盈吔走向陋台,看著除爺清陪賬目。
「丫頭,做生意最重要是名聲,像妳這樣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要做得出口碑才怪!妳真以為我們還在過山寨的日子,撈一票就可以收山個把月啊?」知道不必再烤餅的師傅從後頭廚房走出來笑罵。
「是啊!我們都知道妳愛死妳相公了,但也不需要成天黏著他吧?」阿大跟著調侃她。
「哼!若非我相公智計過人,在官府來剿山寨的時候,你們早就死光了!還有,開這一家店舖躲避官府、教我們做餅維生、幫這些餅取了好名字,都是我相公策畫的,我多陪陪他有什麼不對?」對她而言,她的相公除了不會武功、個性嚴肅了點,其它任何方面都是一般人難以比擬的。
「妳相公唯一的失算,恐怕就是到山寨尋人時,糊裡糊塗地就娶了妳吧?」若非真的感情好,開這種玩笑的人現在恐怕已躺在地上爬不起來。
「那又怎麼樣?至少他沒有說過他後悔了!」氣得艷麗的五官皺成一團。「你們少在這裡挑撥我們夫妻感情!否則我要你們好看!」
「諒妳也只敢凶我們啊,回到家見到相公還不是乖乖的,也沒見妳跟他發過脾氣!」阿大風涼話說上癮了,毫不在乎盛怒的鳳翎。
「那是因為他不像你們會說些無聊話!」終究是本性難移,她瞇起雙眼,飛快抄起方才放下的刀,指著阿大就要揮過去。
「好了,都給我住嘴。」徐爺老成持重地站起身,算盤輕而易舉擋住鳳翎的攻擊,忽又若有所思地道:「現在該是酉時要過了吧……」
聽見這話,鳳翎一把跳起來。
「啊!相公該已從學堂授課回家了,我要走了!」
話聲還迴盪在空氣中,紅色的人影已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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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風清,白天還熱得像個火爐,到了夜間卻興起一陣涼意。南山塢尾的一棟竹屋,在這樣的夜晚獨立於晚風之中,被風吹動的雜草與竹籬笆相互磨擦,沙沙作響,憑添一股清寂的味道。
屋裡一盞油燈搖搖曳曳,映照著一個專注於閱讀的男子。他坐在桌前一手持書,另一手擱在桌上,端正的五官搭上濃密的眉,雙唇緊抿,眼神銳利,透散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彷彿這個世界只有他,和一本書。
「相公!砰!」破門聲與清亮的叫聲同時響起,破壞了滿室寂然,一抹紅色的影子撲進男子懷裡,牢牢將他抱住。
男子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仍用著一樣的姿勢面不改色的讀書,懷裡的軟玉溫香似乎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口氣淡淡的道:
「妳又犯了。」
「啊?」鳳翎看了男子一眼,尷尬地笑了笑,雙手卻無鬆開的跡象。「你放心!大門在上次被我撞破後,我特地請打鐵的師父幫忙裝了鐵角鏈,以後不會那麼容易壞了。」
他的重點是在她破門而入的行徑相當失禮,而非門容不容易壞的問題。男子的目光由書本移向她的臉,端詳了一陣,最後只是輕輕點頭,沒有多解釋什麼,目光又回到書本上。
「對了!」她忽然又離開他的懷抱,現寶般將手中一直拎著的一包東西放到他的雙眼與書本之間,晃了一晃。「這些是我今天在店裡新試做的餅,相公你幫我嘗嘗看!」
希希嗦嗦地打開油紙包,一股餅香味傳了出來,裡頭赫然擺著兩式糕餅。鳳翎一把將餅推至男子擱在桌上的手前面,眼帶期盼的瞅著他。
男子視而不見,依舊讀著書,手卻有了動作,拿起一塊餅、吃了一口後便放下,雲淡風輕地丟下兩字評語:「太甜。」
「太甜!」瞪大了眼,鳳翎難以置信地拿起男子方才吃的餅,也咬了一口……「被你這麼一說,似乎真的太甜!為什麼?」她秀眉顰起,露出一個與她的美艷一點也不搭調的煩惱表情,然後自言自語起來:「唔……這餡是我用杏實煮去外皮,再放到盆裡燜至漲大,最後用沸水汆過,再加入白糖、蜂蜜、蓮子、桂花一起搗爛,我明明已仔細測度過糖與蜜的份量了啊……」
「問題在桂花。香氣濃郁會增加甜意。」男子將書翻了一頁,緩緩開口。
「哎呀!我怎地想不到?一定就是桂花惹的禍!下回糖要記得少放些!」她的相公又輕而易舉的幫她解決一個問題。「相公!那這餅要取什麼名才好?」
「杏花別名艷客,桂花又作窈窕花,就叫美人餅吧。」他表情難解的望了她一眼,又轉頭繼續看他的書。
「美人餅!好名字,不就是指這餅像美人一樣美好嗎?」得到了滿意的結果,她又磨著男子試吃另一式餅。「相公!還有這個。」
「藕煮過頭,口感太軟。」
「是嗎?」他餅還來不及放下,鳳翎抓著男子的手便湊上去吃了一口。「真被你說中了,確實太軟!看來我灶火的控制仍不得法。嗯,近來面的價格一直漲,我得當心點用。那,相公……」
像是未卜先知,男子在她問下一個問題前,悠悠地道:「藕隱玲瓏玉,花藏縹緲容,此餅就叫玲瓏玉好了。」
想不到這雅致的名字並未引起鳳翎的好感,她苦著臉望向他。「相公,『玲瓏玉』三個字聽起來就好難寫啊!」
一想到每次新取餅名,相公便會要她學寫餅名的用字,她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方才美人餅的「美人」兩字她已經會了,筆畫少又好辨認,但「玲瓏玉」光憑感覺就知道是極難纏的三個字。
「沒得商量。」男子終於放下書正視她,嚴正的口氣更添威儀。
「是!蕭子暮老師,學生受教了!」
鳳翎裝模作樣地行了個揖,低垂的美顏卻不甘願地低聲咕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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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不愛她。
鳳翎偷偷地由書架夾層拿出一卷畫軸,放在桌上攤開,畫裡是一個長相細緻婉約的女子,氣質清秀出塵,眉如遠山,鳳眼微翹……這樣的才叫美人啊!不像她眼太大,鼻太高,性子更是魯直,和細緻婉約一點也構不上邊。過去在山寨的時候,就算她有個當寨主的爹,人人還是衝著她野丫頭、野丫頭的叫。
「妳知道嗎?他真正愛的是妳。」撫著圖上的美人,鳳翎一直堅信自己的想法。
畫裡的人兒名喚張玉雲,比她大上幾歲,兩人同在山寨裡長大,鳳翎才剛懂事時,張玉雲便被選進皇宮裡做宮女,當時的皇帝是洪武帝朱元璋。幾年後輾轉聽說被繼位的建文帝朱允炆寵幸,直到燕王朱棣率「靖難軍」攻入南京篡位成功,皇宮大火,眾官員嬪妃及宮人四散奔逃,便再也沒有張玉雲的消息。
然後,蕭子暮來了,帶著這幅他親繪的畫像而來,指名要找張玉雲,卻得到了她沒有回寨的消息。他不凡的氣韻及談吐,是鳳翎從未見過的,他才在寨裡待了幾日,燕王朱棣便正式即位,定隔年元月為永樂元年,山寨也莫名其妙地被安上一個「叛亂」的罪名。一夜之間,大批官兵擁上山頭剿寨,幸得蕭子暮妙計疏散寨裡居民,大家才保住小命。
當時到處是一片混亂,鳳翎還記得那是又熱又黏的七月,在那種難過的日子裡逃難,蕭子暮指揮若定的大將之風,令她再也無法將眼光從他身上移開。而他絕不離手的,就是張玉雲的畫像。所以鳳翎相信,他真正的心上人,定是張玉雲無疑。
山寨被剿後,她力戰重傷的爹——同時也是山寨的寨主,與蕭子暮一夜詳談,鳳翎費盡心思也偷聽不到什麼,翌日,蕭子暮便提出了要迎娶她的請求。
他明白的告訴她,這是權宜之計,他娶她,只是想整合紛亂的人心——當然她有拒絕的機會。
可是她答應了,只因她好想親近他,好想好想親近他……不管他的動機是什麼,只要能日日看見他,這就夠了。
一年過去了,張玉雲的畫像被他收藏得好好的,他,還是不愛她……
「躂、躂……」平緩而穩健的腳步聲傳來,鳳翎心一驚,忙捲起畫軸放回原來的地方,正襟危坐在書桌前,拿起桌上的毛筆。
「練好了嗎?」咿呀推門進來,蕭子暮看到一整張空白的紙,眉頭直覺攏起。
「我……我還是記不起來。『玉』字我還勉強記得,『玲瓏』二字就……」這倒說得是真話,鳳翎一臉無辜,小心翼翼地覷著一臉嚴肅的蕭子暮。
「坐好!」微微一喟,蕭子暮定到她身後,左手隔著她扶向桌面,另一手包覆住她持筆的右手,就這樣將她困在他與書案的方寸之間,一筆一畫的教:「執筆要指實掌虛,落筆要平穩,藏鋒、頓筆……最後側於右方,收筆,這便是個『玲』字。」
鳳翎細細地感受身後傳來的溫熱及握住她右手堅實的力道。她不愛寫字,但卻很願意讓他教,只有這個時候他是主動貼近她的,她可以假想自己正被他擁抱,被他呵護,即便已被他教了不下數十個字,她仍是會因他一個小小的觸碰而雀躍。
她真的好喜歡他啊!平時都是她硬要抱住他,或許有些失禮,但他從未推拒過,就算是一廂情願,已令她自得其樂好久了。
「翎兒?」蕭子暮直身而起,偏過頭看她呆住的表情。「發什麼呆?」
溫暖的胸膛離開了,突來的空虛讓鳳翎猛地回過神,迅速地調整心緒之後,朝他甜甜一笑,依樣畫葫蘆地寫了個「玲」字。
「有點模樣了,但還需要多練。」他又回到剛才的姿勢,握住她的手教下一個字:「『瓏』字比較複雜,偏旁和『玲』字相同……一筆畫下,駐鋒而後勾出,最後勒筆務必不可平過。好了,妳寫寫看。」
鳳翎忽然無預警地回頭,清澈的大眼流洩出無窮的傾慕,連一向穩重的蕭子暮都愣了一下。
「相公,你好厲害啊,會寫這麼難的字!」她笑吟吟地又轉頭伏案,慢慢地「刻畫」這個彎彎拐拐的字。
蕭子暮因她的舉動心裡浮起一陣奇異的感覺,但很快地又被他壓下去,不自然的輕咳兩聲。「妳這次寫得很像,但少了一筆。只要妳學會了,會發現這沒什麼了不起,比這難的字還更多。」
「還更多啊?」她的臉蛋又不自覺苦澀起來,這個「瓏」字跟道上寫的符咒沒兩樣。
她苦惱不已的模樣令蕭子暮有些不忍,淡淡地說出一句類似於安慰的話:「連『鳳』、『翎」二字妳都學得會了,其它的字再難也有個限度。」
隨隨便便一句,鳳翎整個人又活起來,眼裡神采湛然,急急忙忙又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字。
「還有一個字,這個字好難好難,但卻是我寫得最好的一個字!」她愉悅地拿起紙吹乾墨跡,兩手將它撐開在蕭子暮眼前。
看到這個字,蕭子暮一向沒有笑容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彎起,淡到不能再淡的笑意由眼底閃過。
「這個『蕭』字,妳確實寫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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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愛她。
鳳寨主在官府剿寨時拼了老命救所有的人,當然,也包括救了他,因此寨主在彌留之際要求他保全寨裡其它人的生命時,他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要使一群忠心護主又個性強悍的人聽他這個文弱書生的話,最直接又快速的方法就是娶了他們主人的女兒,取得領導權。所以,他與鳳翎的親事是一場權宜,真正樂在其中的,只有鳳翎一個人。
他很清楚她眼中的愛戀,但他無法響應,因他背負的責任太重,隨時會離她而去。在感情上他自覺於她有愧,僅能做到盡量不傷害她,對於她直接而又坦率的表示方式,他不忍拒絕,只好無動於哀。
還有張玉雲,他倆的事遲早要有一個結果,所以他,無法愛她……
「相公,你幹嘛一直看著我?」一大早,坐在他對面用早膳的鳳翎,疑惑地望著心不在焉的蕭子暮。對他的反常,她自個兒搖頭晃腦想了一陣,忽然驚呼一聲放下碗筷,手直往臉上摸去。「我臉上沾了飯粒嗎?沒有啊。還是我變醜了?不行啊!已經夠丑了,這樣相公會不喜歡我……」
「妳很好。」蕭子暮在心裡感歎,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美麗,可能是他對她冷淡的態度,令她以為自已是不吸引人吧?
「真的嗎?」他在誇獎她嗎?鳳翎高興地咭咭發笑,整個人越發艷麗,看在蕭子暮眼裡,卻說不出其它讚美的話。
他不想給她任何錯誤的暗示。
「相公,快用飯啊!這鑲豆腐是我自己發明的,你吃吃看味道行不行。」她興匆匆地放了一塊豆腐在他碗裡。「肉末裡我摻了八角、胡椒、蔥、蒜……」
蕭子暮夾起豆腐放入口中,仔細體會舌尖傳來的滋味。老實說,味道不是頂尖,內餡卻實在飽滿,感受得出她加諸在烹飪上的心思。她是個好學生,他教她制餅、做菜,甚至任何技藝,她都學得很快,還頗能觸類旁通,除了她不喜歡的習字之外……
不!至少「蕭」字她寫得有模有樣。想起昨夜她全心全意寫出此字的模樣,蕭子暮難以解釋充塞心頭那股暗暗的騷動是什麼。
「我知道不太好吃。」鳳翎從他漠然的表情推斷。第一次做難免有失誤,反正蕭子暮不會嫌棄,還會指導她如何提升美味,所以她並不會非常難過。「明早你教我吧,我會好好——」
「砰!」門板被狠狠推開撞上了牆,發出轟然巨響,打斷了她的話,也將屋裡兩人的目光吸引到門口。
「蕭先生,好久不見了。」來人是一名中年男子,蓄著一臉鬍鬚,後頭跟著兩個隨從,還隨身佩帶著大刀。
「李參議,久違了。」蕭子暮面無表情答道。
「你們是誰?怎麼這麼無禮?幸好我這門加裝了鐵角鏈,否則怕不被你們撞壞了!」鳳翎感覺得到蕭子暮不太歡迎這群不速之客,口氣自然不會太好。
「呵呵,敝人是齊王朱榑麾下的一名小小參議,姑娘可是蕭先生的媳婦兒?」李參議擺出和善的笑容。
「干你什麼事?你們打擾到我們用早膳了,還不快——」
「翎兒。」蕭子暮抬手止住了她不悅的抱怨,雙目掃過李參議身後兩個手不離刀的隨從,從容不迫地問道:「李參議千里迢迢由青州來到南山塢這個小地方,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敝人就大膽地說了。齊王久慕蕭先生大名鼎鼎,洪武老皇帝還在世時,蕭先生雖未授官職,但老皇帝在政事上卻非常地倚重你。如今燕王做了皇帝,先生卻懷才不過,實非國家之福!齊王希望請得先生助其一臂之力……」
「行了,我懂你的意思。」不加思索,蕭子暮冷冷回復:「在下本就無當官之意,因此沒有答應老皇帝的授官。如今別居於此,閒雲野鶴,不勝逍遙,實無懷才不遇之感。齊王的好意,心領便是。」
「是這樣嗎?請不動蕭先生,真不知齊王將怎麼編派我呢。」乾笑兩聲,李參議微揚的嘴角興起一絲諷意。「既然請不動人,那只好厚顏向蕭先生討樣東西了。」
蕭子暮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因此只是靜靜盯著他,沒有順著他的意發問。
李參議看著蕭子暮的反應,皮笑肉不笑地道:
「當年老皇帝爭天下時,張士誠是另外一股與之抗衡的勢力,後來他兵敗於老皇帝之手,於解送途中自殺,據聞他將一批秘寶托交親信衛隊『十條龍』藏存。去年燕王率靖難軍攻入南京,皇宮大火,建文帝不知所蹤。聽說某位宮女帶著他一起遁走,那位宮女是誰眾說紛紜,但從宮裡傳出的確切消息,她是張士誠的後人,因此她不可能不知道秘寶所在,而蕭先生您曾替她親繪畫像……」
「建文帝不是燒死在宮中了嗎?」蕭子暮又截住他的話。「所以我這裡沒有你要的東西。」
「蕭先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就不必裝蒜了。」李參議忽然手一揮,兩名隨從立刻拔刀出來圍在蕭子暮四周。
「你動武也沒用,沒有就是沒有。路遠不送客,請了。」擺明不想繼續說下去,蕭子暮拿起碗筷,看了氣鼓了臉的鳳翎一眼。「翎兒,用飯了。」
「人和東西,今天至少有一樣我們要帶回去!」
他泰然自若的態度激怒了李參議,重哼一聲,兩把刀立時向蕭子暮砍去。
「有我在這兒,誰敢動我相公?」鳳翎忍不住氣得一拍桌,一個挪身,纖手便扣住了其中一個隨從的脈門,借力劈向另一個隨從的刀,擋去突來的攻擊。
隨從料不到鳳翎身懷武功,差點被她砍翻了過去,用力挺腰站直了身子,紅色的影子已到了眼前,迎面就是一記粉拳。
鳳翎揮出一拳,打得對方頭昏眼花,同時身後一把刀朝她背脊砍了過來。嬌容一肅,她手刀劈向眼前搖搖欲倒隨從的手腕,奪下他手上的刀,反手向後格開背面的偷襲,又極快地轉過身,橫過一刀。
「相公低頭!」一聲嬌叱,蕭子暮聞言低下頭,刀鋒從頭頂三寸呼呼飛過,鏗鏗鏘鏘的金屬交擊聲刺耳響起,鳳翎擺脫了兩名隨從的糾纏,又揮刀直向李參議。
蕭子暮冷靜地端坐在原位觀看這一切,他對鳳翎的武藝很有信心,一般像這類的對手,來上十個八個她仍游刃有餘。
不過,齊王終於找上門了,他安逸的日子,想來是無法再繼續過下去了……
「相公縮手!」在蕭子暮放在桌面上的手移開後,鋒利的刀刃又咚一聲剁在桌沿,隔開了李參議朝蕭子暮的一抓。
「小娘子,我們是要帶妳相公到青州一展所長的,像他這樣的人才,埋沒在這個小地方不嫌太可惜嗎……」李參議狀似好言好語地勸說,手上擊向鳳翎的勁道卻也沒減少半分。
「放屁……啊!相公,對不起,我不會再口出穢言了。」鳳翎朝蕭子暮投去一個歉然的目光,想到這群人害她破了戒,便賭氣地加快揮刀的速度。「大鬍子,我相公才不稀罕你們這種說不過就動手的小人,快滾!不准你們再來……相公向左移一寸!」
破風聲從蕭子暮肩旁削過,「砰當!」一個隨從被摔出門外,在蕭子暮兩次眨眼的時間內,另一名隨從以一樣的姿勢飛出了門,最後,鳳翎的刀鋒停在李參議的下顎前。
「滾!」刀子又往前推了一些,李參議陰狠的哼一聲,憤憤離去。
鳳翎見煞星全都走了,擔憂的望向蕭子暮。「相公……」
「放心,沒事。」眼角餘光送走了外頭三人,他從容地拿起碗筷繼續未完的早膳。
「可是他們要害你啊!」她直覺抓住他的袖子。
「用膳吧。」他將她的筷子遞過去,嚴肅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自有一股凌人的氣勢,鳳翎不得不悻悻然放手接過。
望著她默然低頭,食不下嚥的樣子,蕭子暮心裡也不好受。表面上他如往常般用菜,但暗地裡卻不斷注意她。一時間他喉頭窒然,數度欲言又止。
他將要離她而去了,她,受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