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在屋子的蕭子暮默不吭聲,冷漠地繼續觀看手中的書,這一陣聲響分毫不影響他的專注。
那是鳳翎佈置在庭院裡陷阱被觸動的聲音。這是他們山寨的本領,對付敵人非常有效,卻被她用來抓賊。蕭子暮今天是特地留在家中等待,他確信那群闖空門的「客人」必定會再出現,而單純的鳳翎護送他去了學堂後,以為安全無虞,便如往常的上鳳鳴號賣餅,完全不曉得他又折回家。
門被推開了,蕭子暮昂首一望,來人卻大出他的預料。
「徐爺?」
「丫頭設的陷阱騙騙幾個人還可以,如果對方再多來些人,子暮你也只有授首的份。」想到方才自己還差點著了道,徐爺啼笑皆非的搖頭。
「徐爺有什麼事嗎?」放下書本,蕭子暮替他斟了杯茶。
「子暮,你是不是要離開了?」徐爺憂心仲忡地坐下。「聽丫頭說,齊王那裡的人找來了?」
「嗯。所以我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不走不行。」事關生死,蕭子暮凝肅的瞼卻仍古井不波。
「我很清楚你,你是怕拖累我們吧?其實,應該是我們拖累了你才對。」徐爺語氣沉重。「我們這群人都是帶罪之身,先不說官府拿我們當土匪,當朝的天子大概也容不得我們這群人存在。我們『十條龍』勇士因張士誠兵敗才躲到大別山築山寨,想不到朱元璋人都死了,十條龍也剩不到幾條,丫頭都算是孫子輩了,我們還是被查出來,若沒有你的協助,我們哪能在這裡安身立命呢……」
「你們的行蹤會曝光,是在朱棣攻入南京後,有人故意放出消息說十條龍攜走張士誠的秘寶,且消息十分確實。由於獲得此寶的人可能威脅朱棣的帝位,朱棣也擔心你們會謀反,因此各方都虎視眈眈,你們的匠才因此被掀出來。」
「是誰說的?十條龍根本沒有藏存什麼秘寶啊!」身子一震,徐爺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
「這……」他能說嗎?此事內情複雜,且山寨被剿,和他也脫不了關係。「總之,我會解決這件事,徐爺不必擔心。」
「你要如何解決?」徐爺當然不是質疑他的能力,只不過一個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我要去見朱棣。」這無異將自己送到獅子口,蕭子暮卻十分冷靜。「齊王是針對我而來,你們躲到這裡都快一年了,已經少有人知道你們的身份,齊王也只知我曾與十條龍的後人接觸。朱榑這個人的野心很大,當年他被建文帝削去藩位,後來朱棣即位後讓他復爵歸藩,但他心底卻很不服。因此,他鎖定了我來匡扶他,但最終目的還是想從我身上探得秘寶的消息。」
他輕歎了口氣。
「他終於蠢動了,現在去見朱棣是最好的時機,可以一併解決迫在眉睫的朱榑之危,也可順便化解所有人——包括朱棣,對你們及秘寶的覬覦。」
「這太危險了!」徐爺不由想勸退他。「你這一離開,朱榑的人會吊著你後頭,朱棣也不會聽你的話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自有我的辦法,朱榑他不敢動我的。」保命符自然就是張玉雲的畫像。在朱榑得到畫之前,又須顧慮朱棣的想法,故不會輕易傷害池。
「可是……丫頭怎麼辦?」說理不成,只好動之以情。「丫頭她可能無法忍受你突然的離開……」
「徐爺,其實……其實我沒有和翎兒圓過房。」蕭子暮有些難堪,因而口中遲疑了一下,但他非說不可。「在我離開後,希望徐爺能勸她另外找個好人家……」
「沒圓過房?」徐爺狐疑的打斷他。「子暮,你是不是『那兒』不行啊?」
「那兒?」是什麼?
「就是『那兒』啊!」徐爺又加強了語氣。「大家都是男人,沒什麼好彆扭的。我們山寨裡有一種秘方……」
「咳咳……不是的,徐爺你誤會了。」蕭子暮終於懂了,臉上也浮起詭異的暗赭。「我很好……這個,我不和翎兒圓房,是不想誤了她。你也知道我娶她只是一時之計,為了整合當時山寨裡紛亂的人心。如今事情已了,你們也都安定下來了,也是我該走的時候了。」
「唉,在某些事情上丫頭是很固執的。你不會不明白丫頭愛慘你了吧?」
「我想,這可以慢慢開解她。」蕭子暮沒有否認,全南山塢的人大概都知道這是鐵錚錚的事實。
「有這麼容易就好。子暮,你知道不知道丫頭嫁給你之後,為什麼老穿紅衣?」徐爺進一步逼問。
「我也納悶過,或許是她喜歡?」他記得,鳳翎在成親之前,也是什麼顏色的衣服都穿的。
「因為你稱讚過她。」徐爺開始頭痛了。「成親那天,你隨口讚了句她好美,而當時她正穿著鳳冠霞帔,那,是紅色的。」
所以她以為他愛看她穿紅衣?蕭子暮像被什麼狠狠撞擊了一下,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她太傻、太傻了!他甚至記不起來自己是否真的稱讚過她,她卻因他一句無心的話,而改變了一向的穿著?
「子暮?子暮?」徐爺輕推了下他,發現他一陣呆滯,忽然腦海裡湧現一種想法——或許,丫頭的執著並不完全白費?「你真的一點都不愛丫頭?」
「我不能愛。」蕭子暮終於恢復神志,臉色卻變得僵硬。「徐爺,我對她,歉意大過於一切,幫我好好照顧她、開導她,這世上有更適合她的男子。這麼一來,我的離去才能無牽無掛。」
「你……唉,希望你不會後悔你錯過了什麼。」造化弄人,蕭子暮肩負的使命,比兒女私情要重要得多,徐爺也只能喟然。
若說蕭子暮這一去有什麼放不下的,莫過於鳳翎為甚。尤其她又是那麼不懂得照顧自己,於是他淡淡地道:「我這陣子就會離開,離去之後,可能會有些人來盤查,你們莫要說出自己的來歷,也千萬要撇清與我的關係,更重要的,別讓翎兒出頭,他們來過一兩次,就不會再來了。」
徐爺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孤身而去,除了要解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更是要引走所有的敵人——不管是針對他的,或是針對他們山寨的敵人——這等於是用他的生命在保障所有人的安全。
「子暮……」這種想法,要讓鳳翎知道了,相信她會追到天涯海角……
「匡!」一陣撞門的聲音又突兀傳來,蕭子暮與徐爺立刻心生警戒,迅速移目一看——
「翎兒?」
「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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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徐爺?」鳳翎瞠大了眼呆在當場,手裡還高舉著刀,差點兒就劈下去……忽然間,她美目一凝,氣惱地罵道:「你們都騙我!」
「丫頭,妳聽到了什麼?」徐爺老眉一皺,方纔他們的對話要讓鳳翎聽到一句,對她將是多大的打擊?
「我聽到什麼?我不必聽,用看的就知道了!」她氣得一跺腳,放下手中的刀來到兩人面前一拍桌。「徐爺,你明明說要去買貨,怎麼買到這裡來了?還有相公,你不是去學堂了,怎麼會回家了?你們分明都在騙我!」
聽到她的說法,兩人心裡都鬆了口氣,徐爺故意反問她:「那妳怎麼也回來了?」
「我以為有賊呀!那些陷阱我都綁了線,線的末端系隻鳥兒,陷阱一觸動,鳥兒就飛來了,怎麼知道會是你們弄的……哎呀!徐爺你不要轉移話題,你們怎全跑回來了?」她突然又粉面含嗔地瞪著他們。
她的話令兩人又頭大起來,方才想到她的固執可不同一般。徐爺正想編派一套好的說法唬弄過去,由天而降的一道聲音卻解了他們的圍。
「蕭子暮,你以為那些陷阱可以攔得住我們?」嘩啦嘩啦,屋頂被穿破一個大洞,躍下了五個人,李參議赫然在內。
「你們果然來了。」蕭子暮漠然地盯著他們。「在下的幾幅丹青,王爺可滿意?」
「哼!」李參議陰陰一笑,完全不把鳳翎和徐爺放在眼裡。「抓人!」
「抓你個頭!」火頭正旺的鳳翎剛好碰上這些人給她練刀,二話不說就劈過去。「你們弄壞了我的屋頂,還想抓我相公?找死!」
紅色的衣袖如繁花飛舞般輕揚,轉眼架開兩個人的攻勢,還附贈了一拳,逼得來人直往牆上撞去。餘光瞥見其它人往蕭子暮及徐爺頭上招呼的一刀一掌,鳳翎纖腰一扭,揮刀直入,逼退了蕭子暮頭上的刀,對於揮向徐爺那一掌,卻是不聞不問。
「鬼丫頭,眼裡就只有妳相公!」徐爺沒好氣地罵了聲,輕描淡寫地擋去一掌,將敵人推向鳳翎,身子沒移動半分,仍是和蕭子暮對面坐著。
忽然李參議側身而出,離開了戰鬥圈,手呈爪狀急如迅雷地移向蕭子暮,就在快碰到他後領的一寸前,鳳翎的刀像長了眼睛,由後領與手爪之間細微的縫隙斜飛而上。
「相公,前傾低頭!」呼——刀鋒險險順著蕭子暮的背脊削過,之後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順手橫掃過去。這一著擋去了李參議的進擊,也將他逼到徐爺身前。
在徐爺的壓力下,李參議不由變招改爪為鉤,直取徐爺雙眼,後者只是身體輕輕一顫,竟然就躲了過去。李參議對他的高明大驚失色,但為時已晚,手被徐爺順勢一帶,整個人重心不穩朝櫥櫃撞去。
「丫頭,妳的花瓶啊!」閒適地叫了一聲,徐爺抱著看好戲的心態往鳳翎那方瞟過去。
「啊……」來不及了,李參議撞倒了櫥櫃,不僅花瓶死無全屍,一些雜物也砸落一地。鳳翎憤憤地用刀挫倒一名敵人,將氣發在眼前倒霉的人身上。「死鬍子,你竟敢壓壞了我的花瓶!那是我相公上的釉彩啊!」
蕭子暮聽著她說的話,看著她奮勇退敵的樣子,深沉的黑眸光采微動,更堅定了心裡的某種決定。
咯嗒!又是一刀砍中窗欞的聲響,鳳翎急忙轉頭一看,剛才被她推倒的那個人一把刀不偏不倚地葬送了半扇窗扉,另半扇還搖搖欲墜地懸在那兒晃呀晃的。
「可惡!你要賠我的窗子!」用刀背劈昏了最後一個敵人,她又一腳踢出,將那個暈頭轉向的人連著另半扇窗扉一起送出窗外。
至此,來人全部倒地,鳳翎定過去抓起倒在地上李參議的領子,一刀架在他頸脖上。「你撞壞了我的東西,快賠給我!」
「我……賠……」李參議被她抓得喘不過氣來,又怕她一時失手,老命休矣,支支吾吾地話不成聲。
「要賠多少才好呢?」徐爺三句不離本行,算盤馬上從懷裡掏了出來。
蕭子暮環顧了房子一圈,面不改色地開口:「花瓶一隻三十兩,櫥櫃一個五十兩,白瓷茶具一組三十兩,窗戶一扇一百兩……最後是屋頂的修繕,林林總總算你五百兩好了。至於那些字畫,就當我奉送給王爺。」
他也會獅子大開口?這可不像蕭子暮的風格。徐爺福至心靈,話裡有話地問:「子暮,這不會是『安家費』吧?」
蕭子暮沒有回答,但徐爺很清楚他說對了,才剛輕鬆了些的心情隨即變得複雜。
他連要走都不忘替她打算……他真能無牽無掛嗎?
一旁的鳳翎面容兇惡地收起了今天的進帳五百兩,又粗聲粗氣地趕走了五名手下敗將,轉回頭看蕭徐兩人的俏臉突然變得欣喜若狂。
「相公!徐爺!我們今天又進帳了!五百兩耶……咦?我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哪有什麼事,妳快把五百兩收好。」徐爺見她似乎快想起來剛才進門的事,連忙岔開她的話,自個兒端起茶杯裝蒜地喝口茶。
「沒有嗎……啊!我想起來了!」把剛才莫名其妙和人打一架的情形聯想在一起,鳳翎更加不快,什麼五百兩還是大刀全都洩憤地被她扔在桌上。「你們還沒有說為什麼偷偷跑回家!尤其是相公,剛才有多危險哪!如果我不在的話,他們就抓走你了……」
蕭子暮與徐爺無奈相視,前者長歎,後者苦笑。
「翎兒。」蕭子暮語重心長地睇她一眼,鳳翎接觸到他的眼神,表情馬上由氣憤變為哀怨,可憐兮兮地回望他,他頓時覺得瞞著她是件天大的罪惡。「其實,我和徐爺是在討論……我要赴京趕考的事情。」
「赴京趕考?」鳳翎失聲叫出,徐爺則一口茶差點全賞給了蕭子暮。
好個赴京趕考!徐爺暗罵蕭子暮的狡猾。他這麼說是在為自己的離去鋪路,也使鳳翎的傷心降到最低,但是,真正困難的卻是在他離開後的圓事。
莫非要他老人家去編個理由,說什麼蕭子暮赴京趕考途中被山豬叼定之類,來造就他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
可是話都說出口了,不硬著頭皮撐到底,行嗎?
「丫頭,這件事,我們本來想商量好再告訴妳的。」徐爺只能同意蕭子暮的話。
「赴京趕考……」一時沒辦法接受,鳳翎頹然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無神,美艷的容貌驀地失去了光采。「你真的要赴京趕考?」
「我已經計畫了很久,近日就要成行。」她沮喪的模樣令蕭子暮胸臆裡漲滿了歉意。「翎兒,我就是怕妳難過,所以拖了一陣子才告訴妳……」
她果然牽絆住他了不是?以他的資質,藏身在這個小村落裡確實埋沒他了,她應該贊同、鼓勵他去啊!但,為什麼她心裡這麼痛、這麼痛呢?
「相公,你要去多久?」最終,她也只問得出這句話。她可以等,等到他功成名就,再久她都願意等……
「我不知道。」終於還是要面對這個問題,蕭子暮鐵了心道:「科舉若未第,我便永遠不會回來。」
就算真有及第這回事,那也只是個手段,他仍然不會衣錦榮歸。
一種難以言喻的憂慮突然竄生而出,漸漸填滿鳳翎的整個意志。她總覺得,這次的分離,如果她不抓住些什麼,將會是永遠的分離……
即使他們的成親不是出自於彼此相愛,但拜堂卻是真的,她不斷騙自己,拒絕相信他會有離開的一天。他今天赴京趕考的宣告,代表的是結束嗎?她不敢去深思。
「相公,我好怕!」她忽然上前擁住他,聞著他的氣息,拚命感受他的存在。「你為什麼好像就要消失了?」
「我……」蕭子暮仍舊沒有響應她的擁抱,他無法否認她的話,只要關於他的事,她的敏銳幾可說是出自一種靈覺。「翎兒,我走後,妳要好好保重自己。」
徐爺一直旁觀他倆的互動,那蕭子暮注視鳳翎的神情,似乎不像他自己所說的全然無情?
「徐爺,以後翎兒就麻煩你了。」這是蕭子暮唯一的要求。
「唉,丫頭,子暮這一走,就算真讓他考到殿試那一關,不過在京城而已嘛!妳不必太難過……」
不!她感覺他不會再回來了,這種心裡的感應她無法解釋。可是,她一定要弄清楚一件事。「相公,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受不了我了,認為我是個累贅,所以決意離開?」
「絕無此事!」蕭子暮臉色一沉。她怎會有這種想法?
「那好。」她硬逼出一個微笑,不捨地離開他的懷抱。「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不必擔心我。」
她只要知道他不是不要她,那她就是他一輩子的妻。
懷裡空蕩蕩的,像失去一些什麼,蕭子暮望著她全心信任他、愛慕他的眼眸,自知這雙眼將難以在記憶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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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過去,鳳翎對蕭子暮的依戀愈深,但她用盡力氣隱藏,要讓他走得輕鬆一些。
這一天,她踏遍了南山塢為他張羅遠行的物品,之後到鳳鳴號待了半晌,和阿大阿二說了些話,回到家後又東抹西擦,持續地忙碌至深夜,不給自己一點機會沉浸在離愁中。
分別的日子,就在明天。
「相公,這件氅衣你帶在身邊,我特地塞了棉絮,天冷時要記得穿。這把木篦子放在最上頭,以後我不在,你得要自己梳頭了。還有,這件長衫是新做的,是你最喜歡的顏色,京城裡的人應該都穿得很體面吧?你穿起衫子,一定比他們更體面……」
蕭子暮靜靜凝視著鳳翎在月光映照下、難掩落寞的容顏,任她一個人叨叨絮絮不停——他明白,這是一種發洩。
「還有,這個四角方巾我也幫你擱進包袱裡,還有你的文房四寶。哎,這個是治跌打損傷的藥酒,另外,這個玉牌是我送你的,你每次都拿在手裡把玩,也帶著吧。我還準備了水袋,給你在路上裝水喝……」
看著自己愈來愈大的包袱,蕭子暮微喟一聲,朝著她忙個不停的背影道:「翎兒,我不需要這麼多東西。」
背影倏地僵住,清脆的說話聲也戛然而止,鳳翎的手停在半空中,再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握緊了手,像在拚命忍耐,與背後窒然的沉默相持著。
深吸了一口氣,她又開始說話,慢慢一項一項拿出包袱裡的東西:「這玉牌你帶在身邊也沒用,不如留著,包袱也輕一點。還有藥酒應該也不需要,京城治跌打損傷的大夫,一定比咱們這兒靈光多了。這水袋……」
「翎兒。」蕭子暮的聲音再次止住她的動作,走到她身邊,逕自將包袱打包。「這樣足夠了,不必再添,也不必再減了。」
少了她的聲音,室內又充斥著一股令人難忍的寂靜。鳳翎低著頭不敢看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悶著聲跑進內室,拿了一樣東西又跑出來。
「相公,這樣東西是你最珍視的,你……要帶在身上嗎?」她終究對上了他的眼。
蕭子暮由她的注視中感受到濃濃的不捨、偽裝的堅強,還有一種原因不明的心怯。瞧著她手裡的東西,他淡然伸出手接過。「謝謝。」
謝謝?他的客氣,撕裂了鳳翎的心。
他果然……不會忘記這樣東西……他最重視的東西……她發覺自己在發抖,為一個她明知的事實而顫動。
那是張玉雲的畫像。
什麼偽裝、什麼掩飾全數破滅,她不能自己地撲進蕭子暮懷裡,比以往更用力地抱住他,淚水奔流在他胸懷之上。
蕭子暮聽到了她壓低的嗚咽,但這並非令他罩上一陣憂慮的主因,更重要的,他彷彿聽到了她心碎的聲音。
為他的離去而哭泣是不值得、不必要的啊……他多想這麼告訴她,但最後他選擇了沉默,讓她在懷裡泣訴。
在鳳翎的心裡,她的哭泣固然是為了他的離開,但她的心碎,卻只是因為他接過畫的一個簡單動作——這等於正面承認他與張玉雲的情感。
「嗚……相公,我好捨不得啊……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分開呢……」想問的話在鳳翎的心裡是藏不了太久的。她在他衣襟擦乾了淚痕,額頭抵著他胸膛,哽咽提出一個她一直害怕的問題:「雖然……雖然相公你娶我是不得已的,可是,可是你能不能老實告訴我,與我成親,你後悔嗎?」
緩緩搖頭。他確實沒有後悔過,正確的說,他做事的原則是尋求一個最快最有效的解決之道,會娶她,也是基於此理,而「後悔」這個詞,從不存在於他的運籌帷幄之中。
他的回答安撫了她,鳳翎抬起頭,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畫軸之上,淚光晶瑩閃爍如星,像是蕭子暮之於她那麼遙不可及。「相公,其實我好羨慕玉雲姐,我知道你是從不畫人像的,但玉雲姐卻能由你親手為她畫一幅像……以後,你閒暇的時候,只要簡單幾筆就好,你能不能也替我畫一幅呢?」
這幾乎是卑微的請求,蕭子暮無法不答應,可是他很清楚,以後可能沒這個機會了……
鳳翎含淚凝望他,深深地、深深地將他的容貌刻在心上,而後,出於本能的,她伸出手環住他頸項,雙唇慢慢地吻上他。
蕭子暮偉岸的身驅驟然一震,怔在當場不能動彈。當她又繼續住上吻,由他的臉頰到他的眼簾,蕭子暮清楚地感受到心頭的某種情感正在軟化,這種情緒起伏已經大大腧越於他平時心境的波瀾不興,但他卻狠不下心阻止她。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只知道這麼做,能宣洩一點對他的思慕。即使他從頭到尾沒有一點響應,她就是無法不擁抱著他,汲取他的溫暖。
心思各異的夜,還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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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瀝浙瀝,滂沱大雨的天氣,為離情依依的日子添了幾許惆悵。
鳳翎一早便拉著即將起程的蕭子暮到鳳鳴號裡。今天店舖似乎只為他一人而開,兩人到達之後,大門也隨之合上,屋內的所有人都苦著一張臉,一部份是為了蕭子暮的離去,另一部份,是他們都可預期鳳翎將會有好一陣子的哀傷。
「相公,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到後頭拿點東西給你帶著上路。」鳳翎將他拉到椅子上按下,然後快步地跑到廚房裡。
屋子裡靜靜的,只有眾人的呼吸聲稍微可聞,和門外雨聲紛雜的大街形成強烈對比。驀地一聲長喟打破寧靜,徐爺憂色重重地開了口:
「子暮,你找了個赴京趕考的理由,我們要怎麼收尾啊?」
「我確實要赴科舉。」蕭子暮正色回復。「我沒有騙過翎兒,所以你們也不必騙她,只要我說出口的事,都是真的。」
「考科舉?就算鄉試、會試、殿試一路順利,考上狀元也得花兩三年呢!你要見朱棣不必這麼大費周章吧?只要亮出招牌,他還不八人大轎抬你進宮?」
八人大轎?別屆時來的是輛囚車就不錯了。「我就是不想太招搖。藉著正規管道入宮見朱棣,可免去他人疑慮,我做起事也比較容易。何況,我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找人,太快進宮就不方便找了,且找人的動作也不能太大,否則容易被朱榑發現。」
「找人?你要找誰?」這傢伙連到了京師都忙個不停?
「我要找玉雲姑娘。」他毫不隱瞞,他和她之間正大光明,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想,依她的脾氣,有很大的機會折回京師附近,而且她身邊必定有一個相當重要的人,我要比朱棣或朱榑更早找到他們。」
「玉雲?」徐爺看了眾人一眼,所有人皆茫然搖頭以對。「子暮,那玉雲究竟和你有什麼牽扯?你當初會到寨裡來,好像也是為了找她?同樣是寨裡的人,抓我們和抓她不都一樣,朱棣和朱榑為什麼又非她不可?」
「這些事一言難盡,我……」他正要說到重點,鳳翎的身影翩然回到廳內,大家很自然地停止這個話題。
她提著一包熱騰騰的餅來到蕭子暮身邊,柔柔地望著他。「相公,這些餅讓你在路上當乾糧。」
默然接過,蕭子暮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片刻,而後再不留戀的起身,向眾人一個長揖。「各位,蕭子暮就此拜別,希望你們好好照顧翎兒。」
外頭的雨勢仍大,鳳翎撐了把傘想送他到村口,但才到門口便被他婉拒。
「雨大呢,我自個走就行了,妳回去吧。」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去。
鳳翎撐著傘就這麼站在門外,目送著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濛濛煙雨之中。
心,也隨著他走了,她好像從此一無所有,無所歸依。她望向遠方的眼神沒有收回一點,雨絲越落傘下打在臉上,水也浸濕了裙腳,可是她,一步也動不了。
「鳳翎……」眼前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是阿大與阿二,憂愁滿面地喚著她。
美麗而淒迷的眼眸移到了他們身上,她朝他們微微頷首,艱澀地懇求:「拜託你們了。」
有了她這句話,縱然不捨,兩兄弟還是拎著一個小包袱,飛也似的往蕭子暮離開的方向奔去。
人事不免離合,除了父親過世那一陣子,她再沒有如現在般悲痛逾恆。再度失去了至親的人,她哭也不能、叫也不能,只有癡癡地站著,任雨水打在空虛的軀殼上,讓涼意提醒她,自己仍然活著。
嘗盡悲歡,她只能再軟弱一下,然後就應該恢復正常了。為她擔心的人太多,連遠去的他也放不下。仔細回想,他幫她解決了制餅材料的物價問題,為她尋到了試吃的師傅,教會了眾人謀生的技能,還留下一筆能讓大夥兒好一陣子不愁吃穿的錢財……他早就為她鋪好後路,但沉浸於喜悅的她,竟是盲目到看不見他的用心,否則,有了心理準備,她也不會如此哀痛了。
一個時辰過去,雨好像愈下愈大,連視線都模糊了……
突然間,遠遠的兩個黑點吸引了鳳翎的注意,而後,黑點愈來愈大、愈來愈大,當來人到了眼前,居然是方才離開的阿大與阿二。
「你們怎麼回來了?我不是請你們暗地保護我相公嗎?」
淋得濕透的兩兄弟極有默契地打了個噴嚏,阿大無奈發難:「鳳翎,我們真的追了上去,可是蕭子暮竟然就在前頭等我們,說他早知道妳會有這個安排,要我們回來保護妳就好,他自有辦法解決想對他不利的人。」
阿二也聳肩苦笑。「我們本想騙騙他,假裝掉頭,等他離開再綴上去,結果他老兄走沒兩里路,又突然回首隔空喊話,說來說去還是要我們別跟著他。」
這番話,引起鳳翎久忍的淚水潸然落下。
終於再也受不了,她甩下手中的傘,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天空嘶吼:
「蕭子暮、蕭子暮、蕭子暮——」這是最真實、最痛楚、最辛酸的吶喊,她一直叫到喉嚨啞了,聲音變了,氣力也用盡了……
他真的,再也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