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也是看六龍子負責尋回的『鮻』,那才叫珍貴。
直到某一夭,蒲牢心情欠佳,找上幾位兄弟喝酒,無意間,口吐埋怨:「可惡的臭紅棗,又往藥居裡鑽,每天去,去不膩嗎?!還跟冰夷說說笑笑,把我放在哪裡呀?!」捏緊酒杯,一臉窩囊。
幾名龍子停下談笑飲酒的動作,耳朵豎起,越聽,越覺得古怪。
往藥居裡鑽?
紅棗會滾動沒錯,能拿來當彈珠打……
跟冰夷說說笑笑?
是指……冰夷手捧紅棗一粒,自言自語,看看「它」說話?
那冰夷病得不輕哦,魟醫該替他瞧一瞧。
蒲牢下一句又說:「也不想想她身上的衣裳,哪件不是我買給她?鵝黃那件,我都沒看過她穿,就先穿給冰夷看……我真想打她一頓屁股!」
買衣裳給「紅棗」穿?
打「紅棗」一頓屁股?
原來……有病的是蒲牢?!
「四哥,紅棗圓滾滾,你分得出哪是前胸、哪是臀部哦?」九龍子眼神敬佩,從不知自個兒四哥心細如髮。
「哪有圓滾滾,我嫌她沒肉哩。個頭那麼小,腰那麼細,像一陣風來就會被刮跑。」蒲牢一聽,反駁。到底要餵她吃什麼,才能把她養高養壯呀?
嗯?我們……錯過了什麼嗎?
幾名龍子彼此相視的眸內,都有同樣的疑惑,所以,他們立即決定轉移陣地,要去看看那顆「會往藥居鑽、會說笑、會穿衣裳,還有屁股挨蒲牢打的妖棗,究竟是啥鬼……
這一看,乖乖隆地咚,個個不由得讚歎起蒲牢——遲鈍,遲鈍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呀!
最好那種嬌滴滴的小女娃,跟熬湯用的「紅棗」,沾得上邊!
「我吃過成千上萬顆『紅棗』,獨獨沒吃過這副模樣的,不知道滋昧如何?」
紅棗望向說出此番話語的男子。他俊美漂亮,不可思議的精雕細琢,帶些年輕驕氣,調侃人時,雙頰浮現梨渦,小小的,淺淺的,很是可愛討喜。
她聽見蒲牢喊他「小九」,想必便是龍子最末,排行第九的那一位。
「魟醫說,她是難得一見的特殊紅棗,當然跟你吃過,那些一般般的玩竟兒不同!」蒲牢很驕傲,鼻尖朝天。魟醫的弦外之音,光憑轉述,大伙都聽懂了,偏偏,該懂的,還是不懂。
「四哥,你去尋藥之前,我不是同你說,紅棗呢,小小的,圓圓的,紅紅的……」只差沒親自畫給四哥瞧而已呀,竟能曲解成這樣?
「對啊,小小的,圓圓的,紅紅的。」蒲牢復誦,額著首:「瞧!小小的一隻,臉不及我巴掌大,個頭玲瓏;圓圓的眸兒,圓圓的鼻頭;紅通通、軟嫩嫩的腮幫。」全數口勿合小九的描述!
九龍子哭笑不得,轉向一旁的溫儒男子,控訴道:」大哥,又是你的錯!」
「嗯?」一字輕吟,如春風,如暖陽,僅表不解的單音都清悅好聽,鑽入骨髓的酥。
那聲「大哥」一喊出來,紅棗瞪大杏眸,驚訝無比。
大哥?大龍子?……與蒲牢,是同父同母所出的那位至親兄弟?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兩人身上找不出半點相似,連一丁點都沒有。她來不及收起失禮的表情,便聽見九龍子續道。
「你把四哥的智力,也搶先一步生走了!」九龍子替蒲牢抱不平。
前有音律天分,後有聰明才智,大哥連渣都不留給四哥,害四哥變成今天這副德行啦!呀,對了,還有長相,大哥也是把「俊美無儔」、「溫雅清瞿」這類優點,從娘胎出世時,一併生光光!
「喂!臭小九,你什麼意思呀?!」罵人的話,他蒲牢可不遲鈍。那番渾話,在嘲諷他沒智力就是了!
「呀,四哥,你聽出來囉?」九龍子俊顏驚訝。聽出他的暗貶?
「廢話!我又沒聾!」蒲牢縱牙咧嘴,神情很兇惡。
那,沒聾的你,怎麼完全聽不懂,大家努力給的暗示?九龍子非但不怕,嘴裡還咬嚼海葡萄,啵啵有聲,連同咕噥聲,全和在嘴裡。不過,面對蒲牢的弩鈍,為何沒人打算「明示」他?
嗯……
多多少少,都帶有看戲的惡意吧。想看蒲牢獲知真相時的神色,一定很精采。
紅棗淡淡噙笑,望向兄弟間笑鬧,沒有一分一毫的懼怕。
他的兄弟們,如同蒲牢曾言,每位皆出色炫目。
但蒲牢說錯了。
他,絲豪不遜色於他們。
或許,容貌光彩比上不足,可是蒲牢的炙熱活力,他們同樣不及。
比起大龍子俊雖俊笑,笑容之中卻不帶半分暖度,給人遙遠之距,蒲牢就溫暖太多太多,彷彿,誘著人向那般的暖熱偎去。
他們,比不上蒲牢的清澄透徹,喜怒哀樂表露在外的真誠。
幾位龍子將目光覷向紅棗。
身為待熬的藥材,不該態度如此冷靜,除非她也知道,她是遭人錯尋,並無性命危險。
「這紅棗……看起來挺美味的,到時,我也求父王賞我一碗湯喝,這次我不會把『紅棗』撥到一旁去,會認真啃乾淨。」九龍子故意說道,要看兩人反應。
她,紅棗,連眉都不挑,笑容猶自清淺,綻放。
他,蒲牢,卻氣急敗壞,雙眸睦大,吼了出來——
「她只會切一小塊入鍋,最多就是十根手指……甲!你想吃什麼?!」
鮮鱗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紅棗」擺在最後頭,代表它是配料,放多放少,對那鍋湯的影禹,一點都不大!
本打算犧牲她的手或腳,話剛離口,他才驚覺——
原來,連手與腳,他都捨不得了。
「四哥,我蟠龍梨隨便一摘就是一大簍,你帶回來的『紅棗』,只貢獻手指甲十片……」九龍子嘖嘖搖頭。
太不孝囉,四哥。
「萬一藥效不夠,治癒不了父王,老四,你要獨擔罪名,負起全責嗎?」吁弄煙沫的男子,先是呵呵一笑,長長吐納之後,口銜銀亮煙管,淺淺微笑,接續九龍子的話語。
蒲牢不答腔,下頜緊繃如石,口中的兩排牙齒,正使勁咬合。
「最起碼,得擺半個『紅棗』進鍋才行。」九龍子努力佯裝正色貌,實則內心竊笑翻騰。
四哥的反應、四哥的神情,真好玩,眸色都氣紅了呢。
不肯再聽兄弟們更多的「指教」,惱怒的蒲牢,鐵青著臉,獰然無比,拉起紅棗走人。
可惡的小九,還追在後頭,大聲嚷嚷:「四哥,你別自己一個人獨吞哪——」
蒲牢不理,疾步踩上彎由的階,將九龍子的吐喝聲,遠遠拋在身後。
紅棗的手,覆上牽扣腕間的大掌掌背,帶來安撫。
「他們鬧著你玩的,別認真。」他腳步一頓,背脊僵挺,沒回頭覷她,她看不見他說話的表情,只聽見他說:「萬一是真的,怎麼辦?!」他悶狺,低郁如沉雷的嗓,顯得無措。
光聽兄弟們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如何分食她,他的胸口,如萬箭貫心,很痛。
「不會的,不要自己嚇自己——」她本欲再說,同時,他轉身,踩在高她兩階的梯上,居高臨下,俯視她的姿態,讓她噤聲無言。
他……
明明站得又挺又直,高壯於她許多許多,俯瞰的氣勢,應該壓倒性地教人感到威肅。
可是,她看到的,是個眉心蹙愁的男人,是個凜著眸光,瞳心的紅艷,滿滿倒映著她的男人。
沒有半分高傲,沒有任何信心,甚至,是心慌意亂的男人。
這副模樣,她怎忍心再看他被蒙於鼓裡?
怎忍心,再教他煩惱、若他憂愁,全為了她?
不忍。
她淺歎,決定要開口吐實了。
「你擔心之事,不可能成真的,因為,我這個紅棗,並非你所以為……」
海空,閃掠一道陰影,游馳而過,淡淡的灰霆,如蔽日烏去籠罩兩人。
蒲牢本能抬頭,眼眸瞪大。
「二哥?!」
二龍子睚眥,返回龍雕城。
偕同最後一味藥材,靈參。
「這一株,不許動,我會另外帶回一株,三日之內一定回來。」
返城的二龍子,留下任性至極的一句話,連椅都沒坐熱,人,又走了。
吃驚歸吃驚,錯愕也很錯愕,幾隻龍子對睚眥的反常,議論紛紛。
每回吃酒閒聊,難脫對睚眥行徑的指指點點,談話之中,有調侃、有數落、有不信,當然,更多的是難以理解——
唯一顯而易見,是二龍子絕絕對,捨不得讓龍主吃掉那株小參。
「原來,還有這一招……」
蒲牢腦筋長長一直線,沒拐彎、沒抹角,不擅變通,二龍子的妙招,他未能第一時間想到,而是數日後,與七隻兄弟喝完小酒、撻伐完睚眥婆媽行為,他獨自一人,微微醺醉,走回他的樓閣。
一步,一步,極緩,極慢。
念頭,來得突然,一種……當頭棒喝,敲散腦中渾沌的感覺。
他猛地擊掌,豁然開朗,滿臉光芒璀璨。
「我也去找另一個紅棗,沒那麼甜、沒那麼軟的次級品,代替她,不就得了?!
拾兄弟牙慧,會被狠狠恥笑,但,換不來用送她進湯鍋,怎麼想,都划算!
越想,越覺得可行,越想,越有幹勁,趕快跟紅棗商量,問問她的意見!
步伐轉向,充滿雀躍,風風火火往藥居奔去。
詭異的是,藥居空無一人。遠遠看去,所有小學徒全集中到藥居外的庭院,磨藥、配藥,就連冰夷也在。
蒲牢沒空去管那些傢伙,不理會他們為何全待在庭院,瞄了一眼,確定紅棗不在其中,他直直闖進屋內。
一個大鼎,佇立在藥居正中央,擋住去路。
薄透的圓沫裹著它,沫膜七彩生輝,染上虹的顏色。
鼎下,數十顆石火礦並列手排放。
石火礦,火紅色的礦體,被藍焰包圍,藍焰終年不滅,浸於水中亦然,散發火的熱力,是龍雕城裡很常見之物,城民多以它烹煮熱食。
此時,石火礦也正在烹煮看。
咕嚕咕嚕……隨沸騰聲音,傳出濃郁的藥材香氣。
大鼎太深,蒲牢必須走得更近,才能看清鼎內之物。
鼎內之物……
熱騰的水煙蒸散而上,在圓沫空間中形成一片氤氳,蒲牢瞇細眸,試圖瞧清楚些。
隱隱約約,看見鼎內泡著什麼……
或者該說,煮著什麼……
熱煙,時消時聚,忽濃忽淡,他湊近之際,一瞬間的煙散,教他看個仔仔細細!
大鼎裡,正在煮著紅棗!
她脖子以下,浸入深褐色藥汁,臻首微微歪傾,長髮潑墨似地披散開來,垂落冒煙的湯水間,一片潮紅的臉上,雙眼緊閉,額際浮汗。
那細微的起伏,他不確定是她吃力的吐納,或者,是藥汁煮費時,她被動地隨之搖擺。
沉吼聲,衝破喉頭。
紅鱗洶湧直豎,映出他眼眸深艷、駭人,他箭步衝入圓沫,披覆看滿滿鱗片的雙手,伸入熱藥汁內,將她迅速撈起。
紅棗瞬間驚醒,不知發生何事,身子被擒進寬闊胸膛裡,她聽見那胸腔之中,痛苦撕裂的獸狺,正沉沉迴盪。
他的狺吼聲,引來了待在爐房的魟醫,魟醫尚未瞧清來人,倒先數落起來。
「我不是盼咐過,所有人不許踏進藥居、不許偷窺、妨礙她浸泡藥汁……」
話,硬塞喉裡,罵人的氣焰,在看清來者身份時,消滅得飛快。
「四、四龍子?!」
不能怪魟醫口氣迷惑,而是眼前的蒲牢,渾身紅獰,怒髮衝冠,似烈火,他浸浴火中,狂焰焚身的樣貌,龍眸狠厲、
「誰准你煮她?!誰准的?!」龍吼咆哮,尖牙鋒銳,彷彿隨時要撲來,任意撕扯、任意咬殺……恁般嚇人。
震搖著藥居,細長的瞳仁,明明鮮紅似火,又森冷如冰。
若不是手上抱著她,無暇出擊,蒲牢的雙掌,絕對是緊緊勒在魟醫脖上!
「呀不……龍子誤會了……誤會大了……我不是在煮她……」要解釋並不難,可是一緊張便開始結巴,是魟醫自個兒也治不好的怪症。
蒲牢吼斷魟醫的支吾:「把她剝個精光,擺進大鼎裡,搭配這麼多藥藥草草,用石火礦細火慢熬,不是煮她,是什麼?!」他看不出來有第二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