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無助的喊叫聲夾雜著陣陣的物品碎裂聲自木屋中傳來。
一名高頭大馬,濃眉大眼的漢子揚起手,示意正在進行破壞的三、四名手下停下手,讓他說話。
「李老頭,你這些破銅爛鐵就算讓我們砸壞了,也抵不上你在我們天記賭坊輸掉的那些銀兩的百分之一啊!我可警告你,最好乖一點,快把欠我們的一千兩銀子交出來,否則別怪我們拆了這間屋子,讓你從此以後餐風宿露,無家可歸!」漢子微笑著,那笑容卻令人不寒而慄、寒毛直豎。
「我想還錢,我當然想還錢啊!大爺!」李大富彎著腰、弓著肩,露出討好似的笑容說著,卻仍是不敢上前,深怕一個不小心會飛來一拳或一腳。
「那就快把錢拿出來啊!」壯漢二話不說地打斷他的話,「光是想有什麼用啊?我要的是錢,錢,你懂嗎?不是這些有的沒的屁話!」
「問題是我真的沒錢啊!」李大富無奈地攤開雙手,「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拜託,拜託你們再多寬限十天半個月,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聽到這些話,壯漢的眉差點皺成一直線。「再寬限幾天?都寬限一個月了,你居然還有臉要求再寬限幾天?在你上賭坊之前就應該要做好可能會輸一屁股甚至傾家蕩產的心理準備,而不是還不出錢來時才在這裡呼天搶地、求爺爺告奶奶的!誰理你啊!」
「當初我也想不到會變這樣嘛。」李大富哭喪著臉,「我以為會贏的……」
壯漢的表情漸漸顯露出不耐,揮揮手道:「得了吧!每個輸得精光的人都說過這句話,老子早就聽膩啦!廢話不要那麼多,橫豎你今天非得將那一千兩拿出來不可!否則你看我怎麼整治你!」
「不是我不肯給呀,袁爺,而是……我真的沒辦法呀!」李大富連連搖手。
袁重瞇起眼,「那五百兩有沒有?」
「怎麼可能!」李大富緊呼一聲,彷彿出了人命似的。
「三百兩?」數字繼續往下遞減。
「沒有……」李大富的頭愈垂愈低,聲音也愈來愈虛。
「……五十兩?」這句話袁重已是忍著氣咬著牙問了。
「袁爺,如果我有十兩銀子的話,早去祭我這沒了香火的五臟廟啦!上天明鑒,我李大富三天三夜沒吃東西了,如今餓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
「去!就會裝死!」袁重想都沒想便啐了一聲,「我看不如賣了你自己到咱們賭坊去幫忙打掃送茶水如何?一個月工資就算你二兩銀子好了。」他拈著頂上所剩無幾的毛髮,似笑非笑地建議。
「二……二兩銀子?」聽到這個數字李大富不由得瞠目結舌,「一個月二兩銀子,一年也只有二十四兩,那我欠下的一千兩豈不是要四十幾年才還得完?」
「嗤,老歸老,惱筋倒還是挺清楚的嘛!」袁重冷笑一聲,「怎麼?嫌時間太長?也是啦,你都年過半百、一隻腳都踏入棺材裡了,還有多少年好活呢?要讓你這麼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賣命,我也於心不忍哪!不然你自個兒說說,有什麼辦法是你既能自救又能還清這筆欠款的?」
「這……不如七折八扣一下……怎麼樣?」李大富的語氣戰戰兢兢的,「如果……如果可以減到一百兩以內的話,我擔保三天之內一定還得出來!」
「一百兩是吧?」
袁重瞇起眼,怎麼聽就是怎麼勉強的樣子,聞言,李大富不由得抖了抖。
果然,他走上前,用力拍了拍李大富的肩膀問道:「老頭,是我耳背聽錯呢?還是你一時口誤說錯了?你以為咱們天記賭坊是開來救濟窮人還是專門做善事的?如果每個欠債的客人都像你這樣,那天記賭坊是不是乾脆關起來算了!」
「我只是隨口提提嘛……」李大富乾笑著,身體卻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隨口提提?」袁重眼一斜、眉一挑,用力踢翻旁邊的一張椅子,憤然道:「你以為大爺我時間多,可以在這裡和你窮耗是不是?來啊,把他給我押回去!方纔我說一個月工資二兩那句話不作數了,現在改成一兩好了,既然你要算,那就大家一起算!」
「不、不!袁爺,別這樣,我……我開玩笑的……求求你別當真呀!」李大富忙不迭告饒著。
「誰有心情和你開玩笑?今天到底還不還,我再問你最後一次!」袁重開始扳著手指,發出辟哩咱啦的聲響,頗有等等會一拳打在他臉上的可能。
見狀,李大富自然是點頭如搗蒜,連聲道:「這、這,當然是要還的!天底下哪有欠錢不還的道理呢!」
「那錢呢?」這句話問到連袁重自個兒都煩了。
「我說了會還……只是不是今天嘛!」
「還打馬虎眼!」袁重擊掌威言道:「再顧左右而言他,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哎呀,大爺饒命呀──」
李大富哀號著,一邊反射性伸手要擋住他的攻勢,突地,『嘎』的一陣聲響,木門被打開,一名相貌清麗、身材纖細的年輕少女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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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彷彿被盜匪劫掠過的亂象,少女起初頗為訝異,接著看清眼前的景象後,很快便恢復慣常的冷漠表情,當作什麼都沒看到,若無其事地走回自己的房裡,眼不見為淨。
「她是誰啊?老頭。」說這話時,袁重的眼睛閃閃發亮,除了驚訝少女的絕俗姿容之外,更欣喜於今日來討債一事有辦法交差了。
「她……」李大富遲疑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是我的……呃,女兒。」
「什麼?原來你還有個這麼漂亮的女兒啊!我還當你孤家寡人呢。既然有女兒那就好辦,你該感謝她長得如此漂亮呢!」袁重嗤笑一聲,廢話也不多說一句,直接對手下道:「把她給我抓回來!」
「這……袁爺,你想幹嘛?」李大富心慌意亂地問道。
袁重獰笑一聲,玩弄著手指道:「好不容易有一件比較值錢的貨品能替你抵債,你認為我會想幹嘛呢?」
「不、不行啊……不能這樣……」除了這麼嚷嚷叫喊兩聲之外,實際上李大富也不曉得到底該怎麼辦。
他的良心告訴他,不能讓他們抓走少女,但除此之外好像也別無他法……正在天人交戰之際,少女拔尖的叫聲已經劃破天際。
「你們要幹嘛?放開我!該死的!」曹雨裳死命掙扎著,試圖想甩脫押著她的鐵臂,卻怎麼都甩不開。
「老大,人抓回來了。」其中一名手下道。
袁重走近曹雨裳面前,仔細打量她一番後笑道:「姑娘,我們是誰你知不知道?」
曹雨裳黝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住眼前那一看就知道不是善類的面孔,毫不留情地回道:「不就是牛鬼蛇神嗎?早在進門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了。」
「雨裳,你怎麼這麼說話!」她的直率令李大富倒抽了一口氣,雖然她並非自己的親生女兒,但一想起她的母親婉蓉,他還是忍不住擔心她會吃虧。
「哈哈!好好!」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回答,袁重先是一愣,跟著便仰天大笑了起來。「沒想到一個窩囊的父親居然會生出這麼一個有個性、不怕死的女兒,算我袁重欣賞你!」
「無緣無故的,你們抓我幹嘛?」他的『欣賞』曹雨裳可是一點都不領情。
「我們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捉你自然是有原因的。」
曹雨裳冷眼瞪著他,「先說好,這個人……」她掃了一旁默不吭聲的李大富一眼,「在外面的所作所為都與我無關,我是不可能會替他償還一毛錢的!」
「嘖嘖,才覺得你很勇敢呢,沒想到你居然這麼不孝。」對於她毫不猶豫地撇清一切,袁重感到嘖嘖稱奇。
「我姓曹,不姓李,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她毫不留情地道。
「李大富,這是怎麼回事?」袁重好奇地望向李大富。
「我娶了她娘,是她的繼父。」李大富簡單地說明。
「這……」袁重頓了下,跟著聳了聳肩,「我不管你們是不是親生父女,既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我就認定你們是一家子,人家說父債子還,你繼父欠下的債務自然該由你一肩擔起,就算你想拒絕我們也不會同意。老實告拆你吧,今天如果拿不到錢,我們無輸如何都不會善罷甘休的,既然李大富說他身無分文,我們只好拿你來抵押了。」
「你們想怎麼樣?」曹雨裳瞇起眼盯著他們。
「先問你一句話,你有沒有能力替你爹還債?」
雖然怎麼想都不可能,不過如果這女娃兒能解決這事的話那是最好。
「他一共欠了我們天記賭坊一千兩銀子,這些還不包括利息,不過看在你這小娃娃的面子上,我可以暫時先不收取那些利息……」
聽到那個數字,曹雨裳的眸光更冷了,指責的眸光狠狠地掃了李大富一眼,娘留下的少數值錢首飾早讓他典當光了,他居然還能欠下這麼一筆巨款。
「怎麼樣?」袁重等著她的回答。
「沒有。」曹雨裳連想都沒想,斬釘截鐵地道。
就算有她也不打算拿出來,將錢耗在那種人身上根本是浪費,她寧可拿去救濟窮人。
「那就沒辦法了。」袁重佯裝可惜的歎了一聲,「很遺憾,小姑娘,你得跟我們去一個地方了。」
「你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擄良家婦女嗎?你們眼中到底還有沒有王法?」她不是笨蛋,當然明白他們是打算強行帶走自己。
「我說小姑娘,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袁重朝一旁吐了一口唾沫,「是你們理虧在先,怎能怪我們不講情理在後?再說,你爹三番兩次耍賴拖延,我們都沒跟他計較了,還不夠寬宏大量嗎?你不該怨我們牽連無辜,要怪就要怪你爹沒錢又愛賭!」
「他的事為什麼非扯上我不可?」曹雨裳臉上有著明顯的不耐與厭惡。
她早猜著有天一定會被他拖累,只是沒想到那天來得這麼快。要不是這間屋子有著她與母親的共同回憶,她早就搬離這裡好遠離一切是非了。
「因為你們是父女,就算沒血緣關係,名義上也是。」袁重理所當然地道。
這時沉默許久的李大富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袁爺,別這樣,一人做事一人擔,你別連累雨裳,她的確是無辜的……」
「喲,我還在想你這個當人家父親什麼時候要開口呢!」袁重嘲弄地道,「不過咱們就事論事吧,你都沒了肩膀,又要怎麼擔負起這個責任?況且今天若再不將一千兩銀子收回去交差,連我都得跟著倒楣遭殃,你明不明白?總之,我不想再聽你們互相推諉怪罪了,除非你馬上就能給我一千兩銀子,否則我現在就要將這女的帶走!」口氣是沒得商量的。
環顧四下,曹雨裳想逃,但袁重帶來的手下將她團團圍住,哪裡還有她能逃走的餘地。
「你……打算將她帶到哪兒去?」李大富不敢看曹雨裳,只是朝袁重問著。
「送到大戶人家或青樓當丫鬟,全看哪裡有缺了。當然啦,憑她這份姿色,要是叫哪個大戶人家的老爺看上收作姨娘,從此飛上枝頭做鳳凰那也是未可知的事哩!到時說不定你也能享福了。」袁重露出狡猞的笑容。
「你休想,我絕對不會和你們走的!」曹雨裳一副抵死不從的模樣。「他的事與我無關,不要扯上我,有本事就叫他自己負責!」
她指責的視線不離李大富,後者始終低垂著頭不敢多看她一眼。
「小姑娘,要是你爹能負責我們也不會這麼做。再說,我們天記賭坊介紹的地方薪俸都不少,很快你就能還完那些債款的,要是再幸運一點過上貴人……嘿,那解脫的速度就更快啦,你該慶幸自己擁有一張好臉蛋,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袁重嗤笑道。
可惜這番話完全安慰不了曹雨裳,她仍舊聲嘶力竭、徒勞無功地吼著:「放手!我說了不要跟你們走,你們聽不懂嗎?再亂來我就報官了!」
不過袁重可不管她要不要,這種場面他見多了。
「我好話都說盡了,你最好乖一點,也別想著王法什麼的,我們天記賭坊在地方上的勢力大家應該都很清楚,假使你肯合作,我還能讓你回房收拾些慣用的東西,如果不的話嘛,咱們現在就直接離開吧。」
曹雨裳原本還想抗議,但內心其實很明白自己完全處於弱勢,只得暫時聽天由命了。
見她安靜下來,袁重滿意一笑,對一名手下道:「你跟著她去收拾東西。」
半晌後,在那名手下的押解下,曹雨裳拿著一個小包袱步出房間。
「李大富,我走了,遲些天我會再來告訴你這小姑娘被賣到哪兒,你可以找時間去看看她、敘敘舊,哈哈!夠意思了吧!」
袁重揚聲大笑一陳後,指示手下們拖走仍是強硬不屈的曹雨裳,留下一臉不知所措的李大富站在滿地散落著破銅爛鐵的木屋裡。
「唉!」他莫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邁著步子朝神桌走去。
他對桌上供奉的牌位低聲喃道:「婉蓉,是我對不起你……到底……我還是沒能兌現當初說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女倆的諾言……」
牌位仍舊靜靜立著,徒留滿室的寂然與李大富的佝僂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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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重帶曹雨裳先回天記賭坊晃了一圈打探些事情後,便帶著她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樓閣前。
「很不幸,那些大戶人家碰巧都不缺人,你的去處只剩這裡了。」袁重咕噥道。
曹雨裳抬起頭,見那座華麗的樓閣上掛著斗大的一塊大紅色招牌,上面以金色的漆寫了三個字──蘭桂樓,用不著細想她都知道這裡絕不是什麼好地方。
再走近些,陣陣香風直竄進她的鼻子裡。
曹雨裳微瞇起眼,往那陣香氣飄來的方向望去,這一瞧更不得了,前方居然『奼紫嫣紅』一整片,再細看,原來是一群鶯鶯無無不曉得簇擁著什麼大人物,正往裡頭走去。
「嘖,是蘭嬤嬤。」袁重一眼便認出其中一人。「能讓蘭嬤嬤親自出來迎接的客人想必不是普通人。」他匆匆上前,拉住一名丫鬟,好奇地問:「喂,請問一下方才來的是誰啊?」
「袁爺。」丫鬟認得袁重,他常將一些家裡負債的女孩帶來這兒給蘭嬤嬤,偶爾也會上蘭桂樓坐坐,找姑娘喝酒聊天。
「啊,你是那個叫什麼的……我見過你,可是一時想不起來……」袁重搔著頭,陷入苦思。
「我是孟思。」丫鬟禮貌性地笑了笑。
「啊,對!孟思!你來得正好,剛剛進去的那個是誰啊?我沒來得及看清楚,不過看那樣子,想必是哪家的太少爺吧?」袁重難掩好奇地問道。
「沒錯。」董孟思點點頭,「方纔進去的那位是唐家的少爺唐宇飛。」
一旁的兩人聽到這個名字,不約而同大吃一驚,只是吃驚的理由並不相同。
「原來是唐少爺!」袁重露出能理解的神情。「也難怪,唐家可是咱們城裡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這等賓客上門,蘭嬤嬤還能不親自出來相迎嗎?」
曹雨裳則是不假思索地衝口問:「那人便是唐宇飛?!」
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和語氣過於激動了,連忙閉上嘴,不想讓人看出此刻的她內心暗潮洶湧。
但她顯然是多慮了,因為另外兩個人並未察覺她的情緒波動,而是繞著唐家少爺閒聊著。
「他的確是唐少爺。撇開那身穿著打扮不談,他那股天生的不凡氣勢也不是普通人模仿得來的吧。」董孟思的口氣充滿仰慕。
「是啊,唐少爺在女人堆中的人緣可好了!」袁重的口氣又妒又羨。
曹雨裳對唐宇飛這個名字再熟悉不過。
記憶中娘不止一次說過,唐家的男主人是當年父親行走四方時結識的莫逆之交,兩個男人交情好到相互交換信物,約定讓當時年方六歲的小男孩與甫出生不久的她十八年後共結秦晉。因此,自小爹娘便不斷對她耳提面命,要她時時檢點自己的行為、謹慎自己的言行,學習各項才藝,最好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刺繡廚藝無一不巧,為的就是她有一個自小指腹為婚,背景顯赫的夫家──江南唐家。
不過這椿婚事隨著曹家家道中落後,父母提起的次數愈來愈少,最後甚至絕口不再提起唐家,也不再說起這椿婚事。
後來父親患了急病,來不及留下隻字片語便撒手人寰,母親不想留在傷心地,於是變賣家產、遣散奴僕,帶著她四處流浪,最後來到江南一帶。
女人家要討生活原就不易,母親變賣家產得到的銀子用罄後,不得不嫁給當時挺身而出,承諾顧意照顧她們母女一輩子的鄰居李大富,沒想到李大富是個嗜賭如命的人,雖然他為了母親曾一度戒賭,但維持不了多久便又故態復萌。
母親是個溫婉且善的女人,雖然無奈,但基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教條,也只得忍氣吞聲,對李大富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母親也在幾年前因為憂鬱成疾而離世。
母親臨終前,將一筆為數不多的錢交給她,但是為了避免坐吃山空,她還是到繡坊當女工,靠自己的雙手掙錢填飽肚子,平日也不怎麼搭理李大富,不是她故意忽略他,而是他的行為令她不以為然,因此兩人雖有父女之名,但她一直當他是個比陌生人再親一點的人罷了。
雖說快滿十八歲了,可曹雨裳從沒認真想過將來的事,只希望自己能和繡坊的女主人一樣厲害,將來有機會開一家店舖,至於還有個未婚夫這件事……她幾乎都忘了。
偶爾想起,曹雨裳甚至會懷疑這是不是小時候爹娘編出來哄她睡覺的故事?因為聽起來太不真實。
但她作夢都想不到她與素未謀面的唐宇飛初次見面會是在這種場合下。
該說什麼呢?人生無常嗎?
她不曾想過他是個會流連煙花之地的人,看來,這門親事無疾而終,他們雙方都應該要感到慶幸才是。
在她陷入自己思緒的同時,一旁的兩人對話並未停止。
「那怎麼辦?我有事找蘭嬤嬤。」袁重皺著濃眉咕噥道。
「可能沒辦法。」董孟思無奈地聳聳肩,「今兒個蘭桂樓裡的貴客不止唐少爺一位,蘭嬤嬤大概忙得暈頭轉向吧。」
「但這件事真的很急,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得盡快同蘭嬤嬤談妥,拿銀子回去交差,否則連我都會有事。」袁重著急地道。
「可是……」
董孟思還要說什麼,驀地瞥了眼默不作聲的曹雨裳,想到當初剛來此地的她也是這麼一副懵懂無知又無可奈何的模樣。
她輕嗔口氣,「好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問問蘭嬤嬤。」
老實說,與其說是要幫袁重,不如說她更想幫曹雨裳。
她知道,通常會送來蘭桂樓的都是大戶人家挑剩的或不要的,要是蘭嬤嬤不留下她,那個女孩就真的沒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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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孟思知道蘭嬤嬤的時間寶貴,尤其這時又有好幾位貴客在蘭桂樓裡尋花問柳,因此好不容易擠進群花之中找到蘭嬤嬤時,她忙不迭緊緊拉住她,以最快的速度將事情說完。
「什麼?袁重來了?」蘭嬤嬤蹙起兩道柳眉,面露難色道:「他還真會挑時間,真不明白他究竟是來成事還是來壞事的!」
「嬤嬤見是不見?」董孟思小心翼翼地問。「袁爺似乎十萬火急哪!」
「他哪回不是這樣!」蘭嬤嬤咒著,一面撩撩頭髮隨口問:「那丫頭長得如何?」
事實上她們這兒目前不缺人,但如果那丫頭長得不錯的話,她還能考慮考慮。
蘭嬤嬤的心思董孟思明白,「目前是瘦了點,不過五官很細緻,要是再養胖些,肯定會是個美人兒。」
「是嗎?」蘭嬤嬤眼珠子轉了兩圈,半晌後她終於開口,「多少銀子?」
「一千兩。」
「什麼?!」蘭嬤嬤吃了一驚,忍不住發起牢騷,「那個殺千刀的死傢伙,這種數字他也敢把人往我這裡帶,怎麼?當我蘭嬤嬤是濟貧救苦的活菩薩啊!還是當我這蘭桂樓是救濟院!」
董孟思一個字也不敢吭,反正也沒她開口的餘地,只能乖乖等著蘭嬤嬤作最後的決定。
沉吟一會兒後,蘭嬤嬤方才憤恨地道:「算了,也算我還有點側隱之心,如果我這兒不留她,大概也沒她的容身之處了。只是那個黑臉的,回頭我有空再來跟他算帳!死人頭,真當我這兒是金山銀山啊?短命鬼!要是個普通姿色的丫頭,不在這裡待上好幾年怎麼償還這麼龐大的數字!」邊說邊罵,她還是自懷中掏出銀票交給董孟思,叮囑道:「我現在沒空,你幫我交給袁重,然後替我看著那個新來的,先教她一些規矩,回頭我再料理她,同她立賣身契。」
「是。」董孟思接通銀票的同時,也揚起一抹鬆了口氣的笑容。
同是天涯淪落人,她深覺她們應該要互相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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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嬤嬤的一千兩到手後,袁重喜孜孜地收入懷中,然後對曹雨裳道:「蘭嬤嬤答應接納你了,快進去吧,可別耍花樣,否則我們天記賭坊的人追到天涯海角都會把你抓回來的。」
他深知這丫頭不比尋常女子,她的脾氣可潑辣的,因此特別出聲警告。
曹雨裳掃他一眼,眼裡有著不滿與憤怒,但她也明白袁重說的是實情。天記賭坊與官府有所勾結是跟所皆知的事,就算她報了官也沒用,真要逃脫嘛,他們的爪牙多得是,要抓她回來是輕而易舉的事,看來目前她也只能暫時聽話,再伺機而動了。
董孟思明白她的心情,安撫道:「我們走吧,蘭嬤嬤讓我先照顧你。」
曹雨裳抬頭對上她的眼──那是一雙澄澈而善良的眼──抿了抿唇,她點下頭,隨著董孟思走進蘭桂樓,一邊在心裡想著,但願這一去她還有出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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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經許多彎彎曲曲的長廊後,董孟思帶著曹雨裳來到蘭桂樓後院。
「這兒就是我住的地方。在蘭嬤嬤和你談話之前,你可以先待在這兒。」推開一扇門,董孟思溫言道。
基於禮貌,曹雨裳開口道:「謝謝。」
環顧四方,這是一間極為簡單的小房間。
不過一天不到,這當中的變化也太大了,不久前她還是繡坊裡的女工,如今卻成為青樓裡的丫鬟,這種際遇令她感到無言以對。
「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董孟思如蘋果般圓潤的臉上揚起淺淺的笑容,「我姓董,叫孟思。你呢?」
「我……」曹雨裳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無法說出自己的真名──在這種地方使用父母給的名字,對他們而言簡直是種侮辱。「我姓令,叫無愁。」真希望這個名字能令自己無愁也無憂。
「令無愁呀,真好聽的名字。你多大了?我今年二十了。」
雖然是些簡單的問題,但曹雨裳實在不習慣與初見面的陌生人談論私事,要不是見對方看起來挺親切善良的,她可能會直接賞她一記大白眼。
「我快滿十八了。」她捺著性子回答。
「那麼我比你大。」董孟思不察她的心思,自顧自地道:「我也是在你這個年紀來到這裡的,如今已過兩年了。」
她的坦率讓曹雨裳稍稍卻下心防,沉吟了下,她開門見山的問:「孟思,難道你不想離開這兒嗎?」
提到這件事,董孟思的眸光頓時暗淡下來。「想是想,但也只能想想罷了,我欠蘭嬤嬤的銀子還多著呢!」
「或許你可以去外面做些其他的活兒?」見她沒直接嚴詞拒絕自己,曹雨裳的口氣也熱切了些,「像我之前就是在繡坊……」
董孟思幽幽然地歎了一口氣,「別傻了,外頭一個月的薪俸能有多少?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聽你這話……」曹雨裳皺起柳眉,「這裡的薪俸很多嗎?」
「蘭桂樓可是江南數一數二的知名青樓,在這兒薪俸至少有十兩銀子,加上客人給的賞錢,所以累積金錢的速度並不慢,像我雖然欠蘭嬤嬤八百兩,不過兩年下來也還了三百多兩,就剩四百多兩。」
十兩!曹雨裳美麗的眸子瞇了瞇。先前在繡坊繡得一雙手全扎滿洞,一個月也不過賺五兩,對照這裡的賺錢速度,也難怪孟思會說『就剩四百多兩』。
「而且蘭嬤嬤平日待我們還算不錯,只是有時嘴巴壞了點……不過,」董孟思想起什麼似地,正色望著曹雨裳,好心地勸告道:「你千萬不要有逃出這兒的念頭,否則一旦被抓到的話,債款又得多上好幾倍。」
曹雨裳抿了抿嘴。不可否認,她的確曾經有過這個念頭。
「這裡的戒備很森嚴嗎?」
「豈止是森嚴!」董孟思壓低聲音,戒慎地道:「有些看起來文文弱弱的丫鬟其實是蘭嬤嬤的保鏢,她們平常或混在丫鬟群之中,或負責伺候一些姑娘,但其實都是蘭嬤嬤的眼線呢!」
唉,看來蘭桂樓真不是個普通的地方。但如果加上娘生前留給她的遺物,或許不需要在這裡待上那麼久……幸好離開前他們有給她收拾細軟的時間。曹雨裳暗忖。
「蘭嬤嬤交代我教你一些規矩,我看就從現在開始好了。」
曹雨裳並不意外自己得學這些東西,既然蘭桂樓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煙花之地,那麼這裡規矩多如牛毛她也不會感到訝異。
「不遏要從哪方面說起好呢……」董孟思支著頭沉思著,突地,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