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陶知行兩手還按在耳旁,撇過頭去不看他說話時的唇形。
「阿九,」賈護衛伸手將他兩手拉下,說著:「我當說的都說了,總之,你莫要與魏師爺走得過近,以免惹禍上身,明白嗎?」
賈護衛拋下話便起身離去,陶知行望了那背影一陣。若對他的話認真,那才真會惹禍上身吧!惱著,她繼續埋低頭。
天邊霞彩色暖,微風拂來,帶來些許春日裡特有的花草香。
上回亭中下棋,這院中還有殘雪未融,風裡,是剌人寒意。廊下,江蘭舟單手背在身後,停下步伐遙望小亭。
石造的小巧涼亭,四面正正對著東西南北四方,平時空蕩無物,等著他在日出時分端來棋盤,招來鷹語對弈;眼前小亭四面安了杏色薄紗,當中映出一道人影。
定睛細看,人影分成兩道,其中一道掀了薄紗步出,速速離去了。
眼微瞇,認出那魁梧大漢正是賈立,薄紗被掀起再落下前,江蘭舟看清了亭中一張清朗的側臉。沉吟半晌,才邁步。
「打擾了——」揚手掀起薄紗入內,一陣鹹香傳來,再往那小圓石桌上望去,令他不由得一頓。
陶知行埋低頭,油亮亮的兩手抓著油亮亮的豬腿,往那油亮亮的嘴裡送去;聞聲抬眼,緩緩放下手,嚼乾淨吞下了才道:「小的見過大人。」
「免禮……」江蘭舟瞅著堆滿桌的東坡碎肉、豬腿與大骨白湯,清一色全是肉,細算著,大約是四、五人份吧;頭一低,見到腳邊還有兩個竹籃,籃中裝著陶盅,莫非……
「是,大人,那是頭翁送來的東坡碎肉,說弟兄們吃不下。」回了話,見那白淨面上表情疑惑,應是不知自己太訝異將話脫口問出,陶知行不以為意,兩手在腰間抹了抹,以袖將凳子上的灰塵拂了去。「大人請坐。」
還望著那堆了整桌油膩膩的食物,江蘭舟眉間微擰;沉默片刻,搖搖頭道:「這幾盅是衙裡弟兄拿來的,那讓我猜猜,這些是賈立拿來的,這些嘛……是魏師爺?」
「……大人英明。」轉轉眼,陶知行應道。
第3章(2)
那映不出光采的眸子彷彿說著:福平縣的衙門就這麼丁點大,蒙也能朦中吧……江蘭舟失笑道:「吃吧,知行。算一算,我比你大哥還小上幾歲,你也見過鷹語、賈立平時與我說話的模樣,我是不喜太多規矩、太多束縛,往後在府中,就別要太拘謹了。」語落,他轉身捲起左右兩張薄紗,這才坐下。
陶知行依言低頭啃著帶骨的豬腿肉,亭外風起,吹來小砂粒,粘到了香香油油的豬腳上。皺皴眉,她不明白大人為何要掀紗。
側邊夕陽透進,江蘭舟細看那天生偏深的膚色上,刀刻般的深刻五官,不刻意露出討喜的表情,不惺惺作態,可也是這緣故吧,教人有些難以親近。再望進那雙眸子,有別於初見木屋中,有別於在惠堂中,眼下只餘一片死寂,就連說話語氣都顯得敷衍應付。
江蘭舟拾起一旁的空盤,順手蓋上陶知行還未碰的肉。「都過三日了,大伙還吃不下肉嗎?」
前齒還在豬腳上,半晌,陶知行緩緩咬下,回著:「怕胡廚子見了傷心,都端來小的這兒了。」
「那你也真吃得下?」那是幾近嘲弄的語氣了。陶知行是真不知,還是裝作不知衙役把吃不下的肉端來給他,最起先的念頭,大約是想捉弄他一番?江蘭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細瘦的身形,尤其捲起的雙袖下露出的纖細臂膀,難以看出他竟能一連三日包辦整個府衙的肉食。
「……小的不喜歡浪費食物。」不知大人問話中是否有旁的意思,可她只經歷過餓得前胸貼後背,從未經歷過吃不下飯。
聞言,江蘭舟笑開了一口白牙。
三天前,差人備妥了豬肉、利器,大清早衙中上下便到了惠堂中,
眾目睽睽之下陶知行手持不同的利器或刺或劃,折磨得那幾塊豬肉傷痕纍纍;後來氣喘吁吁地收工,度量出了幾個數,呈報了推斷的凶器為何、如何行兇,最後陶知行道:那豬肉、豬腳可送至廚房,已與胡廚子說好了給弟兄們加菜。
記憶猶新,江蘭舟差點又笑出聲來。
是在那塊豬肉被戳到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時,還是在陶知行說出給弟兄們加菜時,幾名衙役衝出惠堂外,接著嘔聲連綿不絕,有如滔滔江水?
再接著,便是連日沒人吃得下胡廚子拿手東坡碎肉、紅燒豬腳與肉湯的光景了。他說道:「知行那招實地演練,把大伙給嚇壞了。」
「小的本意並非嚇人的……」語氣十分無奈。陶知行反省過了,過往都是自己一人在小木屋中閉門造車,如今明白,她以為最十足十求證之法、十足十不浪費材料之法,在他人眼中卻是令人作嘔至極。
不管如何,被她捅過的豬肉,胡廚子大讚鬆軟許多,十分好煮;胡廚子懂得欣賞,她又怎能不盡心捧場?
江蘭舟也無責怪之意。早在陶知行要求備齊材料之時,他已猜到一二,只是親眼所見仍抑不住驚詫。「我不記得知方從前用過此法。」
「大哥檢驗手法正統,是知行胡來……」三哥無意間發現時差點沒揍她一頓;若大哥知道家中捏的餃子、包子餡料來自被她摧殘過的肉渣,大概不是將她禁足七日可以了事的。
陶知行不經意覷了眼前人一眼;面對一個仵作這般胡來,身為縣令,他的反應竟是一笑置之嗎?
「能正確判斷凶器,便不算胡來。」沒放過那短暫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江蘭舟笑道:「可若你是在試探我,知行,我希望那是最後一次。」他指的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惠堂中他若有似無的挑釁。
陶知行不會否認她的確想看看大人究竟能任她胡來到何種程度,所以要求堂上演練一番,要求出衙尋線索;那些,早已遠遠超過一個仵作被付予的職權。她不否認試探,因為……想了想,她直問:「大人不也在試探小的嗎?」
江蘭舟但笑不語。
一路由日江行來,甚至入了惠堂,大人沒提過關於此案的隻字片語,驗屍過程中也只是靜靜旁觀,不就是想看她能單從一具屍體上探出多少端倪?想探她的底,看她是否夠格成為他堂上的仵作,不是嗎?陶知行有些不服地道:「大人,有件事,小的不知當不當問。」
江蘭舟倒想問問還有什麼話是陶知行不敢說的。「說。」
「那晚,摸黑入惠堂,細細再檢視過大體的,是大人嗎?」依照律例,驗屍不能私驗,更不能夜驗;無視規矩的公門中人自然是不少的,真正令陶知行耿耿於懷的不是大人在深夜獨自驗屍。
一個縣令,且還是在大理寺待過之人,會驗屍不稀奇;陶知行不明白的是,大人分明深諳檢驗之道,手法有別於陶氏,所用器具更趨近某一傳統流派……她曾訝異屍身保存完好,現在想來應是出於他的指示。
那麼,為何他又將屍身放置多時?再者,雖是初來乍到,但陶知行認為福平縣是平和之地,就算此案需要仵作相驗,也犯不著千里迢迢到日江去會大哥,逼得大哥訂下兩年之約吧?
「沒錯,是我。」他想錯了,陶知行不是在挑釁。或許他們都是同一類人,見到一條線索、一處傷口,便不可自拔地去追究起因罷了。江蘭舟大方承認道:「因為知方說你檢驗技巧不在他之下,而我見你年紀輕輕,所以心存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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