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夾起青菜吃一口,太淡;又換了口炒肉,這次是太鹹;連飯也沒煮透,每一粒米都硬硬的……可是她卻覺得很好吃,好吃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穆爾松見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臉上的表情像是快哭了,他突然能感受到她內心寂寥的共鳴。一直以來都是她為別人付出,得不到回報還被傷透了心,難怪重逢後的她,心像圍上一層透明的保護層,躊躇著不敢接受他的真心,態度也總令人覺得有距離感。
這是他的錯,都怪過去他用愛情對她予取予求,把她的好當成理所當然。
其實她大可以不用管他們父子的,卻活該承受了他們父子倆的脾氣。
他想和她重新展開那種單純的愛情,但現在看來似乎困難重重。
「我吃飽了。」她放下碗,和他們默默對望起來,彼此都期待對方先說點話。
但她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以前毫無芥蒂的時候,什麼鬼扯瞎掰的玩笑都可以隨意說出口,現在卻反而不知怎麼開口才適當,才不會破壞他們父子努力營造的溫馨氣氛。
「我……洗碗。」她轉身想洗碗筷。卻被穆爾松按住手。
「我來洗吧。你工作一天也累了,要不然坐一下,和我們聊聊天——」
「那就麻煩你了,」她直接打斷他的話。現在的她,連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聊了。「我先去洗澡好了,明天工作還要早起呢。」
話一丟下,她便急匆匆地回房,留下拿著碗、當場呆住的穆爾松,以及一臉茫然、在狀況外的小東東。
望著她消失的背影,穆爾松的笑容也漸漸收起,正垂頭喪氣的想招呼兒子睡覺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要接嗎?他走到一半止步了,最後還是決定不接。畢竟這裡是她的家,他必須尊重她的隱私,他和兒子硬住進來已經有點過分了,再侵犯到這一塊,她可能會大抓狂。
可惜上帝的安排似乎不如他所想,電話響了十幾聲後,自動轉入答錄機,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巧曼,是我,我是老闆……」
老闆?穆爾松推測。這應該是她新工作的老闆吧?只是這麼晚,這男人打來做什麼?
「……一直忘了問你,我推薦你去日本總公司研習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這是一個好機會,等我找到新師傅,你馬上就可以動身了。依你過去的表現,這次研習絕對可以讓你更上一層樓,搞不好,以後還可以在總公司食品研發部門裡工作呢……」
日本……穆爾松的心一下子被揪得緊緊的。她怎麼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難道她這陣子的逃避,就是想慢慢拉開和他們父子的距離,然後離開台灣到日本,永遠不再回來?
連這麼重要的事都瞞著他,所以她是想借由逃避來淡化他的愛情,以及小東東的孺慕嗎?
忍著心頭極為難受的窒息感,他繼續聽下去。
「……我看你最近失魂落魄的,明天是公休日,你好好休息一下,後天給我答案好了。」而後「卡」的一聲,老闆掛了電話。
只是穆爾松的表情,也隨著這通留言慢慢凝重起來。
她不是說明天工作要早起?但明天是公休日啊……
這一個澡,卓巧曼洗了足足半小時才從浴室裡出來。
但當她回到房間,看到房內的人影時,又是一陣傻眼。
「你……你怎麼在這裡?」她目瞪口呆,望著坐在她床沿的穆爾松。他身上甚至還穿著睡衣!
該不會……他久久等不到她的答案,想用強的吧?
只見穆爾松神色十分嚴肅,令卓巧曼也不由得提高警覺。
「巧曼,我想問你一件事。你先聽。」他廢話不多說,直接走到電話邊,按下電話錄音的播放鍵。
「巧曼,是我,我是老闆……一直忘了問你……後天給我答案好了。」
卓巧曼默默聽完老闆的留言後,表情由疑惑變為驚疑不定。「你……」
「我不是偷聽,是你的電話答錄機會自動播放,我不小心聽到的。」此刻他覺得十分無力又自責,無力的是自己不能讓她信任,以至於她選擇什麼都不說;自責的則是,他居然把這段感情毀得讓她想逃離。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去日本?」他語氣淡淡的,卻像埋藏許多的傷感與失望。「你真的無法原諒我,想離我遠遠的?」
「不,日本的事和你沒有關係,我也是回來北部之後,才聽老闆提的……」她被他語氣中的悲傷震懾住。
「那你決定要去日本了嗎?」他進一步逼問。
「我不知道……」她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淚痕。
「所以你還是想離開?為什麼你不告訴我這件事?我始終得不到你的認同……我對你的愛情,還有小東東對你的依戀,你都沒看到嗎?」他更深入地質問,不敢相信她對他居然沒有一點留戀。「我知道你這陣子在逃避,所以我沒有再逼你,想給你時間讓你想清楚。但你最後居然做了這種決定,完全將我們父子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越說越感到莫大的痛苦,抱著頭悔恨再沒有任何愛她的機會。
他就要永遠失去她了,她即將遠離……
「為什麼、為什麼?你真的這麼恨我,把我們父子當成外人了?」
聽他帶著微微哽咽的指控,卓巧曼也受不了了。她只是想從傷心的泥沼裡爬出來啊,難道這也有錯嗎?
去日本的事,原本她心意已決,可卻也為了他們父子的到來而動搖了,為什麼他還要這麼誤解她呢?
「我沒把你們當外人……」她紅了眼眶,一字一句說出她的委屈,「我說過,在你們父子之間,外人一直是我啊!」
穆爾松像受到重擊般的退了一步。他究竟做了什麼,會讓她有這種錯覺?
「你忘了嗎?我是小東東的誰?只是個鄰居阿姨而已。我所有的關心在你們和別人眼中,都只是雞婆罷了。你說你愛我,可是卻一直拿我和你的前妻來比較,似乎我怎麼做都沒有她好,否決我所有的意見。你做的保證,我還敢相信嗎?」說到後來,她幾乎是控訴了。「我並不想和一個過世的人爭,所以我選擇離開,這樣還不行嗎?」
「可是你卻又找上門來,逼我接受這一切……」她跪在床上哭著,幾近崩潰,「我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你們還要我怎樣?還要我怎樣啊……」
「天啊,巧曼,你別這樣……」穆爾松這才察覺他的步步逼進太過分了。
他從沒見她這麼失控過。原來她心中一直有著這種委屈,他以為自己對愛情的保證,她確實收到了,卻沒想到她的心結這麼深……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你在我們父子心中,絕對是獨一無二的特別。小東東一定是把你當母親看待,否則他根本不會聽你的話,更別說是向你撒嬌;至於我,我早就愛你愛得無可自拔,將你視為未來的伴侶了!為什麼你會感受不到呢?」
「因為你口中從來沒有停止提過你的前妻。記得小東東不願上學的事嗎?我只要做錯一點事,就會被無限放大。」她心力交瘁地搖搖頭道。幸虧有他的懷抱支撐,否則她一定早軟倒在床上。「沒有女人會不介意的,我也會害怕以後你都用這種立場批判我。我怎麼也沒有她好、怎麼做都不對、怎麼都比不上她……小東東也會覺得,我搶了他媽媽的位置……」
「不是這樣的,你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我從來沒有拿你和她比較,小東東更不會介意。」他撫著她的背,試圖舒緩她激動的情緒,一邊發出長長的歎息。「我前妻的事,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而是事關她的隱私,她又已經過世了……不過,現在不說似乎不行了,否則你的心結永遠解不開。」
懷中人兒的哭泣漸漸平緩,最後只剩啜泣,而他彷彿也在她的眼淚之中,回到了和前妻相處的那幾年……
「我前妻姿玲……有精神上的障礙,她是婚後才發病的,但婚前她隱瞞了這個病史。」他不知道自己對過去那段日子是懷念居多,還是感傷居多。「再加上她身體不好,因此個性極端膽小怯懦,甚至有些神經質地疑神疑鬼。這些,我都因為她的精神狀態忍耐下來了,但當她堅持要生孩子而我反對之後,她竟然偷偷在我們避孕方式上動手腳,因此有了小東東。」
「生下小東東後,她的身體就更不好了。我想替小東東請保母,但她堅持自己照顧小孩,而我當時正初嘗走紅滋味,要轉型畫其他風格的漫畫,忙得不可開交,便沒有注意到她的情形。」
他緩緩的搖頭。如果時光能倒轉,他一定會花多一點心思在他們母子身上。
「姿玲對孩子是完全的溺愛和佔有,她不讓他上幼稚園,不讓他和其他小朋友玩,等我發現時,小東東已經沉默得太異常了。甚至我要讓小東東去看心理醫生,但姿玲都不允許,她堅稱她的孩子沒有病。」
卓巧曼臉上淚痕猶在,但還是有些事不明白,「你既然覺得你前妻的教育方式有問題,為什麼還不只一次說,她當初不讓小東東去上學或許是對的,好像我的方式就是錯的……」
「我當時只是有感而發。因為姿玲和孩子較親近,或許她比較知道小東東在想什麼,而我們確實也操之過急了。我看不下去小東東那麼抗拒的樣子,因為我虧欠那孩子太多……但我絕對沒有拿她的話來責備或和你比較的意思,我責備的,是我自己。」
俊顏顯露出濃濃的疲憊與痛苦,要揭開這段往事,不僅涉及前妻的隱私,同時也揭開他的傷口。即使過了這些年,曾經的創傷依舊血淋淋的,不容忽視。
「我前妻在的時候,我不夠關注小東東,她過世了,我依舊教不好小東東,這難道不教我自責?」
原來……原來他和他前妻還有這一段故事……聽完之後,卓巧曼的心痛舒緩不少,但一種屬於女人的吃味仍免不了。
「但你仍是愛她的吧……」否則他前妻怎麼會在他心裡佔這麼大的地位?」
「我只能說,當初會和她結婚,的確是因為愛。」他笑得十分苦澀,也有種壓抑的痛苦,「但她婚前對自己病情的隱瞞,以及婚後各種的無理取鬧、不顧我勸阻偷偷懷孕,再加上現實的消磨,我對她的愛情……應該說早漸漸變成親人般的愛護了吧!」
「尤其她因為堅持懷孕生下孩子,身體急速變差,而我卻忽略了她的健康和小東東的精神及學習狀況……她最後在小東東三歲時過世了,我心裡對他們母子的愧疚與後悔絕對大於一切,所以才會特別去回想當年她的想法,特別放大檢視小東東的心情感受……」
「可是你知道嗎?當年她剛走時,我察覺小東東的狀況變本加厲的嚴重,甚至恨過她……但其實,錯最多的是我自己。我太疏忽她,也太疏忽孩子了,這一切我難辭其咎。所以我希望你明白,確認我對你的愛情,我十分認真,也十分謹慎,因為我不能再錯一次。」
目光落在懷中的女人身上,霎時變得溫柔起來,「巧曼,對不起。我會把對姿玲的歉意和慚愧放在心裡,不會再投射在你身上,讓你承受不屬於你的壓力。我很確定,我現在愛的人是你。求求你,請你這一次一定要聽進我的保證。」
卓巧曼聞言,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再次潰堤,但先前是因為傷心,現在則是動容。
「我……我也有不對……」她略帶哽咽的說。若早知道他前妻的事,還有小東東變成這樣的原因,她絕對會改變方式,也不會逃避似的離開。「我太鑽牛角尖了,我不應該和一個過世的人計較,甚至還在不知道小東東背景的情況下,就自以為是的要求他……」
「不,我也深深反省過,或許是對前妻的歉意太深,我管教小東東的方式才會受她影響,太過保守。有你從另一個角度切入,或許是一件好事。」他溫柔的看著她,「小東東從只會幾個單字,到能說出一長串的話、敢和小朋友玩,這些都是進步啊!我們都看到了!」
「我相信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像在我心中一般,也是無可取代的。未來,讓我們再一起努力吧?」他的語氣像是徵詢,也像是邀請,更像是某種誓言的承諾。
他不怕和她告白一百次,只要有一次她願意接受,他就成功了。
卓巧曼哭了很久,才若有似無的點點頭,順便把鼻涕擦在他的睡衣上,當成這男人害她這陣子這麼傷心的懲罰。
穆爾松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孩子氣的動作,忍不住低頭吻了她一下,「所以,我們和好如初……不,是重新開始了嗎?」
她搖搖頭,忽而又點頭,最後不依地在他胸口一搥,依賴的靠了上去。
他滿足的摟住她。真好,終於雨過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