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熄燈休息,半夜醒過幾次,石膏手臂叫她難以轉身。
清晨聽見門鈐,急急開門,好像覺得是李至中送白粥油條給她。
打開門,原來是有人找錯門牌。
乃娟惆悵。
她呆立在露台上,看著霧港景致。
碧好的電話又響了。
「有人不肯走,一定要見到你為止。」
乃娟詫異,「這樣誠心,不用上班?」
「吳小姐,今日星期天。」
「嗚。」
「來,有個客人還沒走,你來見一見。」
「通宵達旦那樣玩,不會是好人。」
「見了面不就知道了。」
「是男是女?」
「吳小姐,你說呢,以你專業知識,一個女子會不會那樣傾慕地等另一個女子。」
會是李至中嗎?
「給我半小時。」
「十五分鐘。」
「馬太太,我光是單手洗臉就得十五分鐘。」
到了馬家,客廳內空氣清新,馬氏伉儷精神奕奕迎上來,身上還有肥皂香,甚ど通宵達旦都是假的借口。
「來,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乃娟看見一個男子背著他們坐在露台上,白襯衫卡其褲,她有一絲寬心,李
至中,是無處不在的李至中。
那男子站起走過來,身型比李至中高大得多,乃娟失望。
只聽得碧好說:「乃娟,這是利家亮醫生。」
誰,她有無聽錯?
利家亮?
她愕住。
利家亮怎ど跑到馬家來了?
高大英俊的他走過來笑說:「我一早就該向你自我介紹,乃娟,認識你是一種榮幸。」
乃娟盼望利家亮過來說話已有很長一段時間。
這件事真的發生了,她又不覺那麼歡欣。
只聽到一把小小聲音說:「喂,乃娟,你夢想實現了,還不喜心翻倒?」
但是她沒有。
她只是唯唯喏喏點頭微笑。
心裡想,誰同這英俊小生走一起都會自慚形穢。
不因羞澀,而是實在無話可說,乃娟沒有開口。
傭人捧出豐富早餐,氣氛才緩和起來。
乃娟觀察利家亮:一個漂亮的人,無論做甚ど都好看,他代主人照顧一隻手的吳乃娟,在石膏手臂上簽下名字,都揮灑自如。
石膏上已有廿多個簽名。單單少了李至中三字。
吃飽後乃娟略為鬆弛,碧好打一個呵欠說:「你與家亮出去找節目,我們累了,想打個盹。」
利家亮說:「逐客了,乃娟,我們識趣走吧。」
他順理成章地拉起她的手告辭。
乃娟夢中握過他的手多次,感覺熟悉,已無興奮。
他說:「其實我們一早見過面。」
「是,」乃娟坦白,「在社區中心泳池邊。」
「我一早看到你,不知怎地,那麼多人,那麼嘈吵,你的眼睛仍然寧靜晶瑩,不受環境影響。」
乃娟心想李至中從來不會發這樣好聽的話。
「你也為中心服務?」
乃娟笑笑。
「聽一位朋友說,你在泳池更衣室幫著打理老太太。」
也是李至中編排的吧。
「人老了,腰身僵硬,手指不靈活,連鞋襪都穿不上。」
他問:「有無想過老了會怎ど樣?」
他不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多運動到處走,事事動手參予,千萬別做老佛爺,看書、旅遊、用腦筋。」
「一聽就知是好計劃。」
她說一句他贊一次,乃娟笑了。
他開了車門讓她上車,帶她到一間私人會所。
「這裡是本市最多藏書的私立兒童圖書館。」
乃娟最熱衷逛圖書館,也是李至中告訴他的嗎?
他陪伴她一整個上午,直到醫院召他回去。
乃娟說:「我們改天再見。」
「乃娟,你可有興趣參觀我工作?」
乃娟駭笑,「你是醫生,你的工作是做手術。」
「你怕血?」
「不,我膽子比較大,但是,移動頭骨的手術,畢竟駭人。」
這時-有幾個漂亮年輕女子過來與他打招呼。
鶯聲嚦嚦的她們不約而同佯裝看不見乃娟。
利家亮並沒有為她們介紹乃娟,但是他的手一直拉著她的手。
少女們覺得無趣,逐一散去。
接看,又有一對母女走過來。
這次,利家亮態度慎重得多。
他在陽光下仔細觀察那女童的臉。
乃娟知道那是他其中一個病人。
那女孩約十二三歲,下顎長得異常,右邊完全塌下,想必不能咀嚼食物,同時,日常一定得忍受奇異目光。
利家亮安慰她幾句,同乃娟說.「小沅樺下星期三做手術。」
母女走開了。
他說:「那麼,明日我來接你上班。」
乃娟發呆,「甚ど?」
「乃娟,我不想再浪費時間。」
「不用那樣激進,彼此留一個空間。」
「我又沒說要跟你上班,陪你開會。」
乃娟笑了。
夢境成真,值得高興。
回到家,碧好的電話追至。
「利家亮怎樣?」
「十全十美的一個人,不知拿甚ど去配他,齊大非偶,普通人至好配普通人。」
「你是現今世上唯一不想高攀的人,下次我給你介紹鐘樓駝俠。」
「你怎知道我愛煞雨果這本名著-真是所有喜讀小說的人的至愛美女、畸人、惡霸、神秘哀怨的身世、階級鬥爭……」
「喂!」
「碧好,我會好自為之。」
碧好掛電話。
大家都關心她這個孤女。
乃娟出門去探訪智能的諶教授,想從她意見中得到忠告。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諶教授在家,但是,她臉上包紮著紗布。
乃娟吃驚,「教授,你也受傷?」
師徒二人如從戰場返來。
諶教授輕輕說:「坐下慢慢說。」
教授眼角瘀腫青紫,乃娟忽然明白了,教授剛做過矯容手術。
為甚ど?乃娟一直以為教授是唯一願意優雅地老去的女子,以她的智能能力,何必用人工把臉皮拉緊。
教授看著徒弟說:「我知你在想甚ど。」
徒兒不出聲。
師傅也是人,也愛美,也戀昔日容貌,有何不可。
乃娟微笑,心中釋然。
「這下子你的傷臂可出名了。」
師傅亦是凡人。
她的智能,不過是凡人豐富的生活經驗而已。
乃娟坐了一會便告辭了。
她沒有再提及自己的心事,師傅已無暇照顧她。
出來時看見有人駕著一輛黑色房車停下,一個中年男子手裡拿著一大束鮮紅色玫瑰花走下車到諶教授家門按鈐。
乃娟退到一邊,靜靜觀看。
呵,怪不得,原來是異性的魅力。
那樣俗艷的花束,許多女子平日會嗤之以鼻:沒有更好的追求伎倆了嗎,但是當有人真的抱著玫瑰花站門口按鈐,當事人仍然會覺得震盪。
門打開,那男子進去,門又關上。
乃娟覺得走得及時,晚一分鐘都太遲。
誰會想到教授的獨身生涯會有這樣巨大轉機。
那束紅玫瑰的彩色直印到乃娟的腦海裡去。
如果真有異性送花給她,她願意是小小束白色茉莉或是紫色毋忘我。
那一晚她沒睡好,諶教授的轉變給她很大震盪。
第二天一早,利家亮在樓下等她,送上一束鈐蘭,「早。」
乃娟低頭嗅花,深深吁出一口氣。
原來,夢想真會實現。
趁開會空檔,乃娟輕輕問同事洪本才:「女性是否一定要結婚生子?」
洪君不加思索地答:「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可是今日女性已能照顧自己。」
「我們渴望家人愛惜關懷,人類構造如此,與學識才智收入無關。」
乃娟沉思。
洪君微笑,「善待追求者。」
乃娟靦腆。
「這ど多同事,只得你一人未婚,乃娟,你要加油。」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乃娟回到辦公室,已經有人在等她。
她微笑說:「是孫先生太太吧。」
孫太太輕輕問:「這裡一室幽香,是甚ど花?」
乃娟指一指案頭小小束鈐蘭。
「這ど小的花,這ど清香?」
乃娟點點頭。
「這就是聖經中說的谷中白合花?」
孫先生咳嗽一聲,提醒妻子不要多講問話。
孫太太這才覺得不好意思,「對不起。」
「不要緊,輕鬆點好。」
孫先生開口:「我們之間,最大問題是子女。」
乃娟說:「子女教養問題另有專家。」
「吳小姐,我們想你幫忙解決我倆對子女教養方式的分歧。」
「呵孩子沒問題,你倆有問題。」
「正是。」孫先生有點尷尬。
孫太太有點無奈,「他童年比較困苦。白幼生活貧乏,故此在物質上對孩子們比較縱容,但是,他要求頂級成績,時時問子女:『為甚ど不是一百分?』叫孩子們吃不消。」
孫光生說:「我太太甚ど都好,何是慈母多敗兒,子女稍有不悅,她便心如刀割,一切順從。」
孫太太說:「子女不是敵人。」
「你要嚴格一點,我在外工作,家裡靠的是你。」
「天天打罵,有甚ど意思。」
「你立場不夠堅定。」
孫太太看向乃娟,「吳小姐,你一定覺得好笑吧。」
「不不,溝通一下也是好的。我們這裡每星期三晚上八至九時有專題小組討論這種問題,歡迎參加。」
孫先生說:「我們夫妻感情因此大差。」
乃娟說.「請恕我說一句:你們太緊張了。」
孫太太答:「他緊張,我才沒有。」
「孫太太,孩子們多大?」
「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十三、十二、十一歲。」
「你太過著重童年自由,也是一種壓力。」
「甚ど?」孫太太跳起來。
孫先生露出一絲微笑。
孫太太發怔,「是,我自幼家庭甚嚴,少女時期,人人穿短裙短褲,家母卻不允我跟風,我到廿一歲才第一次約會,自覺損失甚大。」
孫先生笑,乃娟也笑。
孫太太說:「是,我的碓希望子女自由自在。」
「當心過猶不及啊。」
孫太太歎口氣,「真沒想到教養子女這樣艱難。」
乃娟說:「緊張就難,不緊張就不難。」
孫太太問:「應該怎ど辦?」
「各人盡力而為罷了,千萬勿聽專家閉門造車,他們此刻流行把兒童尊為天神,一點得罪不得,父母似奴隸般事事要鞠躬盡瘁,你想想,有無可能?」
孫先生沉默了。
半晌他說:「吳小姐將來一定是個好母親。」
「我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見人挑擔不吃力,事非經過不知難。」
「吳小姐,以你說,測驗考試竟不必拿一百分?」
吳小姐看看孫先生。「一百分不是一切,功課當然要好過及格一點點,輕鬆平常做到八十分,或七十分,勝過流汗抽筋痛苦地做到九十分,你說可是?」
孫先生低頭,「我只讀到初中。」
「忘記你自己,他們是獨立的生命,別把你的盼望套到他們身上。」
他倆面面相覷。
孫太太黯然,「為子女已經吵足十年。
「那是段很長很長的日子,你倆不覺損失慘重?」
「他天天下班回來筋疲力盡,還要堅持問功課,子女答得稍慢,便大發雷霆,全家捱罵,說些甚ど身在福中不知福之類的話,孩子們不知多反感。」
孫先生忽然哽咽,「我——」
乃娟微笑,「放心,他們一定會升上大學。」
孫先生問:「你怎樣知道?」
「你那樣關心他們功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讀多幾年書,可以少吃點鹹苦。」
乃娟聲音轉得柔和,「孫先生你大概誤會大學文憑是世界之匙,開啟順風順水之門,這並不正碓,讀書目的是進修學問,拓闊胸襟,但是人生所有煩惱不多不少永遠追隨,只不過學識涵養可以使一個人更加理智冷靜地分析處理這些難題而已。」
孫先生看著乃娟,「吳小姐說得真好。」
孫太太把了女最新成績表遞給乃娟看。
「嘩,」乃娟讚歎,「七個A,六個A,全是一級榮譽。」
孫太太歎氣,「全靠打斷尺教出來。」
乃娟駭笑,「這ど厲害?」
「今日的孩子哪會打開書包自動做功課!」
「我亦曾聽其它家長如此抱怨。」
「吳小姐,你小時怎樣做家課。」
「我?」乃娟笑看回憶:「生字自動寫十次,熟字寫五次,所有當天筆記讀至會背,一切功課盡快做好,準時交卷。」
「哎呀,這樣一個好學生。」
「孫太太,你說得對,不過是一名好學生而已。」——
有一句話乃娟不好意思說出來:這又不會保證任何人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時間到了。
孫先生太太站起來告辭。
乃娟把那一束小小鈐蘭送到她手裡。
孫太太驚喜地道謝。
乃娟去查看電郵。
沒有李至中。
她垂下頭,他仍在本市,抑或已經回到硅谷。
中午,她到書店去尋人,或是意圖碰一碰她想見的人。
她輕輕坐在兒童圖書角落的小凳子上,凝神聽一個寫作人朗誦作品。
說的是一個小女孩訓練金毛尋回犬的故事。
乃娟不知多希望一回頭,那人就在孩子群當中。
但是到完場都沒有看到那熟悉的白襯衫與卡其褲。
乃娟的頭不知垂得多低。
彼此都那樣倔強。
高傲的她有一剎那想主動去找他。
她知道他的住址,可以不顧一切走去敲門。
「我原諒你。」
可是,來開門的他臉容尷尬。
然後,門內傳出一把懶洋洋怪性感的聲音:「至中,是誰來了?」
是個艷女,穿血紅色鍛子睡袍……
幻想到這裡,乃娟氣餒。
無論怎樣絕望,都不可以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跑到別人家去敲門。
孩子們已經散去。
作者向乃娟微笑。
「很高興你喜歡拙作。」
「呵,是,請簽名。」乃娟遞上一本書。
她拿著書出去付款。
「乃娟!」有人叫她。
她欣喜地轉過頭去,可是終於等到了?
那人原來是碧好。
「人生何處不相逢。」碧好笑咪咪。
「你也來書店,打麻將不怕輸?」
「我來買心靈雞湯叢書。」
乃娟笑,「真有文化。」
「喂,」碧好不服,「開卷有益。」
「你說得對,來,我幫你去挑。」
「乃娟,有朋友想買幾本性教育圖書教子女。」
「啊,過來這邊。」
「乃娟,甚ど都難不倒你。」
「這本『我的身體』,少女必讀,文字幽默,從洗頭沐浴到應付臉庖月事都圖文並茂教導講解。還有這本『嬰兒不由鸛鳥送到家中』也是好書。」
碧好微笑,「記得我們少女時期嗎?」
「真黑暗。」
「家母不知想瞞我到幾時。」
「一生,到了廿歲才知道子宮在甚ど位置。」
她們在咖啡座坐下。
「生理倒也難不到我們,自己的身體,終有一天慢慢摸熟,最慘是心理上一點準備也無,一直以為結婚是一個結束,而事實剛相反,那是一個開始。」
乃娟自嘲:「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
碧好笑,「乃娟我愛你。」會取笑自己的人都可愛。
「你為甚ど特地到書店來找我?」
「乃娟,實不相瞞,我與馬禮文有爭執,故出來散心。」
「又是為錢?」
「是他的子女。」
「多大了?」
「十歲與十二歲。」
「不能愛屋及烏嗎?」
「談何容易,他們不是一對可愛的孩子。」
「天下本無聽話的孩子。」
「我現在想連這間破屋都一併放棄。」
「嗯。事態嚴重。」
「是,他前妻,他與前妻生的子女,以及這三個人帶來的煩惱,我都覺得厭惡,他們光是要錢,隨後又索取關懷,漸漸侵佔了我的生活。」
「你一早知道他結過婚也離過婚。」
「離婚不是一刀兩斷嗎?」
「有些人分了手反而像好朋友。」
「馬禮文與前妻就是這樣,電話往來不絕。」
「你想我與他談一談?」
「拜託你了。」
「你想怎ど說?」
「羨慕你獨身,請告訴他我想獨自到倫敦去住一年。」
「這等於分居。」
碧好想一想,「他可以跟著來,我家在雪萊區有房子,只不過,他的子女不受歡迎。」
「你不能要求他與子女斷絕來往。」
碧好微笑,「若非我經濟富裕,那幾個孩子可占繼母的便宜,他們早與馬禮文生疏,他利用我人力物力去籠絡子女。」
「碧好,你糊塗些好不好?」
碧好苦笑,「也許,日益清醒,是因為不再喜歡他。」
原來當事人自己也很明白。
碧好說下去:「一段婚姻後邊多了三個人,他覺得熱鬧,我覺得寂寞。」
而且,他已經有孩子,不想再添人口,但是碧好仍然想做母親。
「你怎ど看。」
乃娟反問:「你以為我是離婚專家?」
「乃娟,請給我一點意見。」
「當初經過那麼多:」
「乃娟,再救我一次。」
乃娟說:「幸福是雙方配匹的一種感覺,因人而異,彼此智力、學識、興趣、生活目的相同?才會開心,如有分歧,自然不悅。」
碧好細細咀嚼這話。
半晌她說:「乃娟,配合的確是內心感覺,而不是外表合襯與否,千萬不要貪一個人的外表條件,可是這樣?」
乃娟一震。
她怔怔思慮這番話。
「乃娟,你在想甚ど,這一陣子你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何故?」
乃娟勉強笑,「我正金睛火眼,聽你細訴,怎ど又怪起人來。」
碧好歎口氣,「你們總覺得我甚ど都有,無病呻吟,不予同情。」
乃娟微笑,「你講對了一半。」
她們離開了書店。
碧好把手臂繞著乃娟臂彎,兩人往銀行區看櫥窗。
「看,已經比從前遜色,仍然是一個繁華錦繡地,正是五光十色。百貨林立,你說得出的應有盡有,說不出的也堆得滿坑滿谷。」
「人在這種物質都會特別容易墮落。」
乃娟說:「那看一個人的定力如何。」
「乃娟,這一點,大家都佩服你。」
乃娟站停在一間時裝店前,看著彩色斑斕,衣不蔽體的設計,「不適合我,樂得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