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音沉默地凝視著久未開啟的房門。經過一日的思索後,面對婚事一事,她的心仍是空洞洞的,沒有半點主張,想起他知道這事時離開的模樣,她不得不來問問他,他想拿這事怎麼辦。
可是,她對將會得到的答案沒有一絲把握,她很怕,他又將袖手旁觀,或是因此而退怯再度縮回他的保護殼裡。
指尖輕推門扉,老舊的門扇發出吵雜的聲響,鼓起全部勇氣跨進門坎內的她,靜看著自己的身影被紅艷的夕陽拉長,直曳至房內,來到陷坐在椅裡的葉行遠腳跟前。
坐在椅裡沈思的葉行遠並沒有抬首看她,下巴擱在交纏的十指上,一徑地保持沉默。
鳥聲陣陣,背駝著夕陽返家的歸鳥,一眾喧嘩的鳴叫聲劃過窗外,沈淪的夕陽墜落至山邊,滿室的霞光漸暗,自外頭湧進的冥色滲了進來,逐走所有的色彩,替換上夜色的行裝。
一室的黑暗中,獨坐在椅上的葉行遠緩緩開了口。
「在過去,我從不怪她們不能為我留下,那是因為我明白人類的生命有限。」
聆聽著他低沈的音調,一直握緊了掌心的無音,試著讓自己的氣息不那麼急促,逼自己必須止住往外跑去的腳步,留在原地好好聽聽他的心衷,以及他的判刑。
他抬起頭來,望向她的眸子像夜色一樣晦暗,「但現在,我已經和以往不同了,我變得很貪心。」
她極力穩住話中的音韻不讓它顫抖:「你有多貪?」
「我要的不是短暫,我要的是永遠。」葉行遠渴望地凝視著她,目光似熠熠星火,「告訴我,你能愛我百年、千年嗎?」
「我不能。」無音咬著唇,對這在人力範圍外的請求實無力完成,他的眼神漸變漸淡,「那麼,在面臨死亡之前,你能誓言無論發生何事,都不離棄於我嗎?」
那麼遙遠的事,誰能有把握?
無音仍是無法回答,在他急需她給一個肯定的目光中別過頭去。她不曾想過那麼遠,明日以後的未來,她沒想過,只記今日歡樂之餘,對於往後的日子,她素來不抱期待,也不怎麼敢去想像,因為她沒有絲毫把握。
「我承認,我是個膽小鬼。」葉行遠自嘲地笑著,一手撫上自己的胸坎,「因此這一回,我只想保護我自己。」
這顆心,已經千瘡百孔了,它再也禁不起另一回合的打擊。
她是人,會老,會死,更會離開。若是這一回,他又得親眼看著她老去,看著她一點一滴地離開他的生命,他知道他是決計無法忍受的。從前他總認為他能在她們還留在世上時愛她們就很滿足了,可是來到人間愈多回,與她相處愈久,他愈來愈不滿足,也愈來愈貪心,他想把時光延長,希望她能恆久地陪伴著他,因為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了。
但擺在他們眼前的鴻溝卻始終沒有改變過,申屠令點出了他一直不太願意去面對的事實,她是人,不是永生不老的妖,就算她的心是真的,她也無法改變他們的身份之別。現在放手的話,痛楚會少一點,若是帶她走,雖會有短暫的快樂,只是遲早,他們還是會落得相同的下場。
在彼此的,沉默又即將成形之前,葉行遠自椅裡起身,大步來到桌前拿起桌上的四神鏡。
「你要上哪?」無音在他錯身走過之時叫住他他刻意不看向身旁的她,「請藏冬幫我處理這面鏡。」鏡裡的申屠令,他再壓也壓制不了多久,若是不早點將此鏡交予他人處理,遲早申屠令又將跑出鏡外興風作浪。
「你還會回來嗎?」她問得很艱澀,想拉住他的素手,停在空中怎麼也伸不出去。
他不答反問:「你願意陪我多久?」
這是要她許下承諾嗎?不曾給過人承諾的無音猶豫地看著他的側臉。
她很想答他的,可是到了舌尖的話卻說不出口,因為就算是脫口答應相偕到老,這份期限,也只屬於她個人,然而他的生命,並沒有期限,到時,當她的時候到了,她能放得下、走得開嗎?而被她留下的他,又該怎麼辦?
那些他曾愛過的女人們當年的心情,此時的她忽地有些明白,在堅守愛情之餘,她不知自己是否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年華老去,而他依舊年輕如故,青春是一種折磨,而永恆,更是一個試煉的刑期。
葉行遠緊屏著呼吸,甚是希望能聽見她的親口挽留,於是他默然地等待著,但她始終沒有開口,沒有要求他留下,也沒能對他說出個令他能夠再次賭一賭的答案,直至胸腔再也受不了這份苦悶的燒灼感時,斷下決心長吐出一口氣,舉步又復朝外走去。
永遠太苦。
這點,或許已活了千百年的他早已深刻知曉,但她不過只是個凡人,僅想在有限的生命裡綻放一回而已,她沒有勇氣,與他一同分擔生命永不凋謝的無奈。
當葉行遠離去的足聲已遠,無音緩慢地回過身來,面對外頭不見光明的夜色,積蓄在眼中不甘的淚水,落人了夜色裡。
夢裡不知身是客,清醒方知,原是陌路人。
美夢易醒,原來他們已經走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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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東西我可收不起。」藏冬兩手環著胸,緊鎖著眉心直對擺放在桌上的燙手山芋搖首。
特意跑來靈山的葉行遠,沒料到得到的答案會是這樣的。
他難掩臉上的錯愕,「你沒辦法處理?」在他的印象中,這個不務正業的山神一向是無所不能的,豈知藏冬竟也有做不到的事?
「這傢伙不是神界可以處理的。」收不下也不想收下的藏冬,拒絕之餘替他提點了一盞明燈,「找佛界吧。」這個老友也真是的,百年沒見,好不容易重逢了,居然帶了這種東西來給他找麻煩。
「佛?」葉行遠霎時茅塞頓開,「他是魔?」
藏冬再仔細瞧了瞧銅鏡後,頭疼地擰緊眉心。
「恐怕是。」他才為了只呆獸躲了一陣天兵,好不容易清閒了數日,他可不想又為了一隻魔而搬家。
一直探不出申屠令底細的葉行遠,詫愕之餘,恍然大悟地調過頭瞪視著桌上的銅鏡。萬分沒想到,這些日子來與他交手的對象,來歷竟是如此,在對申屠令另眼相看的同時,他不禁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耳邊,猶清晰地迴響著那日申屠令的警告,申屠令說的沒錯,這些日子來,申屠令的確是一直在對他放水,也幸好申屠令願意與他這般周旋沒失了耐性,不然……
決定把麻煩接下來的藏冬歎口氣:「這面四神鏡就暫放在我這吧,我會去找人把它處理掉的。」看樣子他得去那座和尚廟逛逛了,這麼久沒見了,也不知對方還記不記得他。
「嗯。」他悶悶地應著,兀自站在原地不動。
藏冬怪異地揚起眉,「你還不回去?」事情都辦完了,他還杵站在那幹嘛?他不回家看著他的主人?
在聽見他的催促後,葉行遠依舊沉著聲不說話,滿腦子所想的,是那時與無音擦身而過的心情。
藏冬在他的沉默中回過頭來,仔仔細細地盯著他的雙眼瞧著,半晌,在看出了些許端倪後,開始有些埋怨銅鏡裡那個興風作浪的申屠令。
「你在躲什麼?」對他瞭解過頭的藏冬大大地吐了口氣,「躲人?還是躲你自己?」為什麼花朵的性情都是這樣子的呢?容易受到風兒的擺弄,一顆心也這麼禁不起動盪?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都有吧。」在老友的面前,他並不想若無其事,也不想去苦苦掩飾。
「找到你的眼淚了嗎?」打算解決他這件小心事的藏冬,轉眼想了想後,邊搔著發邊問。
「還沒有。」經他這麼一提,葉行遠這才想起忘了問他,「為什麼我的眼淚會在那裡?」當年他分明就將眼淚丟棄在這裡的,怎會無故流轉至花相園?
藏冬朝他擠擠眼,「因為有人把它拿去那裡呀。」
「誰?」未和他商量就把他的肉身輕易給了外人?葉行遠反感地皺起了劍眉。
「一個你老是看不見她的人。」藏冬伸指敲了敲他的額際,刻意笑得很曖昧,「是我把眼淚交給她的。」
沒心情跟他開玩笑的葉行遠挪開他的指尖,「你到底交給了誰?」
然而藏冬卻抬起一手先要他緩緩,收去了笑意後,將兩手收進袖裡,肅穆著一張臉看向他。
「先告訴我,你還是認為每個將你種出來的人,最終都會遺棄你嗎?」還是先把他這個根深蒂固的問題給先解決了再說好了。
葉行遠聽了,眼眸頓時閃爍不定,似是被踩中了心中的痛處般,不得不別開他直視的目光看向一旁,喉際硬澀地低吐。
「事實……就是這樣。」這一點,他不都以身證明過好幾回了嗎?
藏冬怯怯地舉高右掌,說得很無辜,「可是,上一回你真的弄錯了。」
「弄錯?」一時反應不過來的葉行遠,愣愣地瞅著他顯得很內疚的臉龐。
「嗯……」知情未報的藏冬,很是希望自己的這份歉意沒有來得太晚。
葉行遠百思不解地擰著眉心,「我弄錯什麼?」當年在他又被種出來時,還是藏冬告訴他那一回的主人是誰呢,怎麼現在又改口了?
「百年前將你種出來的人,不是瑰夏……」他邊說邊清了清嗓子,有些抱歉地拍著自己的後腦勺,「換句話說,上一回,你愛錯人了。」那一回的烏龍事件都怪山魈啦,沒事灌他酒灌得那麼凶,使得他在神志不是很清醒的時候指錯了人,也害葉行遠認錯了主人,但眼看葉行遠愛都愛上了,因此後來他們也只好將錯就錯。
「不是她?」被蒙在鼓裡的葉行遠根本就不知這些來龍去脈,「那百年前是誰把我種出來的?」
「你忘了嗎?」藏冬揚了揚黑眉,一掌拍上他的額際,「就是跟在瑰夏身邊的那個小丫環呀。」
有這個人嗎?一徑搜思索腸的葉行遠,一手撫著下頷,邁開了步子在屋裡踱起步來。
那段他不願回想起來的記憶,有這個人的存在嗎?
在模糊的印象裡,好像有……是了,他記得每回他與瑰夏相見時,在他們身後,似乎總有一道身影在瞧著他們,他也還記得那個總是將自己藏在遠處的女人,她常手托著一隻托盤,上頭盛著他愛喝的茶湯和瑰夏愛吃的棗糕,若非瑰夏喚她,她永遠也不會主動走近他們面前來……
她生得是什麼模樣呢?一時半刻間,腦海中的人影面孔顯得很模糊,但愈是深想,某張熟悉的面容,卻緩緩進駐了他的腦海,並覆蓋在那抹人影的身上。
他忽地旋過身來,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直視著早有答案的藏冬。
聲音裡的抖顫,連他也控制不住,「無音?」
「上輩子的無音。」藏冬乾脆一股作氣把窩在心頭百年的往事全都托出,「在你離開人間後,她來到我這赤手掘土,掘了三丈之深才找到了你那時落下的淚,她將眼淚帶回花園埋在芍葯花下,等著你回來將它取走,可是,你卻未曾回來,為了等你,她一生未嫁,死後,就葬在那片芍葯園裡。」
葉行遠震驚地撫著額,「我不知道……」
「她和你一樣,這一世,什麼都不記得了,惟一記得的,就是如何種芍葯花。」藏冬走上前地拍著他的肩,更進一步向他解釋,「山魈就是因為認出了無音,所以才會把你交給她,好讓她再把你給種出來。」
太晚知情的真相擱淺在他的腦海,他失神地坐下,一時之間思潮起伏。
千百年來,離棄接二連三,令他心生畏懼,難以再取信於人,但他從未想過,他也曾如此遺棄過他人。
「上一回,你的主人並沒有棄你而去,相反的,她一直在等你。」藏冬坐在他的面前凝視著他游移不定的眼眸,「這一次,你願給無音一次機會嗎?」
不定的眸子止頓了下來,他無言地看著藏冬那雙似是明鏡的眼眸。
「你該不會是想放棄無音吧?」已經把他可能會做的事推斷出來的藏冬,有些頭疼地按著兩際。
「我……」
藏冬想也知道他被困於哪個老問題,「因為又怕自己一個人被留下?」
「對。」愛再深再濃,也終將有告終的一日,他實在不忍見到,當無音生命之火熄滅的那天來臨。
他受不了地翻翻白眼,「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你怎麼就是不會動動腦子呢?」既是有障礙,那就想辦法解決嘛,何需為了這種小事又選擇放棄呢?
葉行遠狐疑地睨向他,「你有解決之道?」怎麼他的主意還是一大籮筐?
他笑咪咪地伸出一指,「天火那夜,當我趕到鍾靈宮時,舍利已被偷得只剩一顆。」
「你偷舍利做什麼?」身為山神,他居然去做小偷?
藏冬可沒忘了他百年前的心願,「你還想不想為人?」上回那顆替他找來的舍利,已經贈給殞星那只命運悲慘的鬼吃了,他不再去找一顆來頂替怎麼成?
「不想。」他想也不想地就脫口而出,百年來的心情仍是沒變。
「若是你不願為人,也不願使用這顆舍利,那麼何不讓他人來使用它?」藏冬慢條斯理地自袖裡取出一隻繡袋,擱在掌心裡遞至他的面前。
葉行遠意外地怔了怔,「他人?」
他眨眨眼,「例如想求得永生不老的凡人。」
屋內有一刻的沉默,不過多久,藏冬就看臉色大變的葉行遠,伸手拿走了舍利後,便急急忙忙地起身奔向屋外,但跑至外頭時,又突然止住腳步掉頭轉看向屋內。
「謝謝!」打通心結的葉行遠大聲地朝他喊了喊,隨即飛快地跑下山。
「別客氣。」藏冬走至門外揚手遠送,臉上漾滿了滿意的微笑。
當葉行遠的身影消失在林間時,一陣悶雷忽響,遠處天際攜來了重重密雲,藏冬抬首瞧了瞧不佳的天候一眼,皺眉地轉身踱回屋內,一腳方跨進門坎裡,一道急竄而過的黑影霎時與他擦身而過。
來不及攔住奪門而出的黑影,藏冬連忙衝至桌前拿起銅鏡,當他反過鏡面見著了破裂的鏡面後,心神一駭。
「哎呀……」他一手掩著唇暗暗叫糟,「這下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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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刺眼,金色的朝陽走過窗欞、路經芙蓉色的紗簾,灑落在佳人的面容上。坐在妝台前的碧落,整張俏臉猶帶濃濃睡意,手上拿著櫛梳有一下沒一下地對鏡梳著發。
懸於皓腕上的銀色鈴環,在她梳著梳著又將閉上眼睡著之時,環面的銀鈴先是悄悄地搖曳晃動,過不了許久,它便像是個警鐘般地鈴聲大作。
碧落的睡意霎時都被它給搖散,當下變得再清醒不過,她眨了眨眼,不可思議地瞪視著手上的警鈴。
「又被找到了?」那小子怎麼愈追愈勤快?她不才甩掉他清閒了個把月而已嗎?深深記取教訓的碧落,沒時間去猜想對方這回有是用了什麼法子才找到她的,她連忙抖擻精神,轉身準備去打點待會逃難的行囊,但才走了不過數步,陣陣不適令她又急急停下腳步。
好似某種禁錮遭人打開了,碧落一手摀住胸口,感覺那股長久以來,一直處於她胸口裡的那份悶鬱的感覺忽地一掃而空,她詫愕地站在原地,腦中不期然地映出申屠令的笑臉,心念一轉的她,飛快地轉身來到妝台前,但在台上遍尋不著她的那面四神鏡,她索性拿起另一面方才在用的銅鏡來打探它的下落,一探之下,赫然發覺她長久以來的棲居之處已遭毀壞。
清早就在園子裡忙碌的無音,在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在自己的房理梳洗完畢打算過來喚碧落一塊用早膳,但她方推開門步進房內,便站在門邊納悶瞧著碧落的舉動。
「你在做什麼?」瞧她臉色,慘白慘白的,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要走了。」忙著打包行囊的碧落,邊對她說著的同時兩手並沒閒著。
無音有些錯愕,「去哪?」她又要出門流浪?
「申屠令毀了四神鏡,我沒辦法留下來了。」碧落簡單地解釋著,在路經她的身邊時拍拍她的肩。
無音伸手拉住她,對這不在意料中的離別滿是措手不及。
「你要再次去另覓新鏡?」一直以來,碧落就是以鏡為家的,雖然碧落在外頭有無數個家,但她總是以四神鏡為歸處,只要四神鏡在哪裡,她就一定會歸來,但這回……她再也不回來了?
「嗯。」神色緊張的碧落不時瞄瞄窗外,「而且我的行蹤似乎又被那個人察覺了,不走不行。」那小子不會那麼快就殺來吧?。希望她能來得及落跑才好。
無音並沒有追問碧落口中的那個人是誰,只是看著形色匆忙的碧落在屋裡來來回回地收拾著東西,依依的離別之情,如潮水般泛滿了她的心房,一聲又一聲地拍擊著。
雖然她常告訴自己,與非人之輩相處,就要隨時做好他們可能任何時候都會離去的準備,但當碧落真要離開了,她卻依然無法拋下與親人離別的傷愁之感,這份似親又及友的感情都已那麼多年了,——下子要她舍下……
「跟我走吧。」將自己為數不多的家當打包好後,碧落將包袱背上了肩走至她的面前,「我帶你離開這裡。」眼看她就要被嫁給那個什麼堂哥了,不帶她一塊走不行。
她不語地看著碧落臉上溢於言表的關心之情,許久過後,緩緩地搖了搖螓首。
碧落告饒地擰起秀眉,「無音……」她不會是真的想照那些人的意思出嫁吧?那麼葉行遠在她心中又算什麼?
面對這個提議,無音不是不心動的,可在心動之餘,她還是得看清現實。
她知道,自己恐怕終其一生也無法容入外頭的世界,她並不想離開花相園,跟著碧落四處流離、到處玩耍看人間,那種日子並不適合她,而不喜牽掛的碧落,也不適合有個人跟在她的身後絆住她。
她努力釋出堅強的笑意,「不必擔心我,你陪我夠久了,我該長大試試一人獨行了。」
碧落聽了不禁擔心得更多,「婚事呢?你打算怎麼辦?」
「這件事我還要想想。」一時之間,她也沒有主張,只是敷衍地推著碧落,「你快走吧。」
「你真不跟我走?」急於要走的碧落,怎麼也沒法擱下她這塊心上石,忍不住再三確定她的意願。
「嗯。」無音輕聲應著,邊她幫整理好衣衫。
「好吧。」心情沉重的碧落緊緊握住她的兩肩,再三地向她叮嚀,「若有困難或是想我,就托鏡告訴我。」
「我會和你保持聯繫的。」無音帶笑地伸指揩向她糾結的眉心,「別皺眉,咱們又不是不會再見面。」
碧落向她點點頭後,轉身走沒兩步,又忙繞回來,「對了,我走後你就替我毀了這面鏡,要是有人找到這來問起我,你便一概推說不知。」
「好。」
「碧落。」在她跨進鏡裡前,無音叫住她。
她的動作頓了頓,「嗯?」
「這些年來,謝謝你。」千言萬語皆無法訴盡,在這一刻,無音只能努力讓自己綻出笑容。
「傻瓜,跟我客氣些什麼?」碧落皺眉地朝她揮揮手,不一會又花容失色地轉身鑽進鏡內,「要命,追上來了!」
無音緩慢地挪動腳步上前,前一刻仍站在鏡旁的碧落,此時已不在原處,她兩手捧起銅鏡,默然地看著鏡中的碧落順著風勢往西疾走,直至在銅鏡裡再也找不著碧落的身影後,記著交待的她,自桌上取來燭台,如碧落所願地將燭台砸向鏡面。
裊裊餘韻仍在房內迴響,被砸毀的銅鏡,鏡面凹陷了一隅,朝陽的光束射進來,光影模糊一片。不過多久,急速的喘息聲在她的身後響起,她不意外地旋過身,無言地看著這名無聲無息闖進她宅子的男子。
來者是什麼東西,無音只猜得出並不是人,但他是什麼,她並不能確定,她的目光滑曳過對方一黑一碧的眼眸,在那雙眸子裡,盛滿了焦急和期待,她忍不住好奇,為什麼碧落要躲避這個男人呢?為何碧落不敢面對他?
「你是那面鏡子的主人?」打量了屋內一眼卻沒發現碧落的蹤跡,黃泉瞇細了眸子看著手上拎著銅鏡的她。
「是的。」無音應了應,看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手中的銅鏡,她索性走上前把東西交給他。
對於她的反應,黃泉甚感意外,但急著尋人的他沒工夫理會那麼多,將銅鏡接過來後,便急急翻轉過鏡面,但遭毀的銅面卻令他的臉色一黯。
他急忙抬首,「鏡裡的東西呢?」
「走了。」無音淡淡輕應,不斷思索著他的反應。
「上哪去?」黃泉急躁地將銅鏡往桌上一擱,大步地走問她,彎下了身子直視她的眼眸。
盯著他的眸子審看的無音,遲遲沒有開口,而在她眼裡找不到答案的黃泉,眼看對方是不可能會告知他了,於是便轉身想趁碧落的氣息還未消散前再度追上去。
「她往西走了。」在黃泉急切的步伐聲中,無音緩緩啟了口。
他怔了怔,隨後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準備步向門外。
「碧落她……」無音的喃喃自語又拖住了他,「她一直珍藏著一張紙絹。」
黃泉意外地回過頭來,「紙絹?」
「上頭寫著:上窮碧落,下黃泉。」想起那個和自己半斤八兩的碧落,決心推碧落一把的無音,在說時,格外用心地瞧著他的臉龐。
怔立在原地的黃泉,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之色,好半天他就只是愣愣地瞧著無音。
她柔聲地請求,「別傷害她。」
心潮起伏的黃泉,因她這些話,一顆心被攪弄得動盪不安,寂靜的房中,都可聽見他那過於急促的呼吸。無音看著他自持鎮定,強自穩下氣息後,沒給她一個答覆就旋身往外疾走,再度踏上了追逐的路程。
曲終人散,在他們一個又一個地離開她後,偌大的宅子,好像一下子變得更加空曠了。
無音輕輕掩上門扉,拿回銅鏡轉身踱回內室裡,看著空蕩無人的室內,難掩的寂寥,像不可抗拒的風兒吹上了她的心扉。
走至五斗櫃旁,取出今早雷夫人派嬤嬤送來要她試穿的大紅喜裳,捧著它來到窗旁的小桌上,先前那些在她心中無法取捨的人與事,突然在璀璨的陽光下清晰了起來。
玉蟾宮折桂,交頸水鴛鴦。
略細的指尖走過喜裳上紋繡的喜圖以及流蘇,無音用心地感受著那些屬於他人的期望、強行加諸在她身上的命定,在這其中,她找不到他們為她編織的幸福,當指尖來到一旁的銅鏡時,她在陽光下舉鏡對看,在被搗毀的銅鏡裡,她看見自己的容顏是如此醜陋扭曲。
放不下,又提不上。這種對於葉行遠的心情,或許會跟著她一輩子吧,她轉首看向窗外,外頭,仍是一望無際的寂寞,只是天氣愈來愈熱,眼看著春天就要離開。
自小到大,她從不曾告訴過他人,她愛芍葯,也恨芍葯。她的人生被種植在花朵上,花開花凋,她哭她笑;無一分得開。
這一回,或許是該由她自己走出這片花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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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間一夜翠葉落盡,枯枝猶如一雙雙老人枯瘦的掌指,在淒風中沙然搖曳,星辰日月倦眠於夜色的黑麾裡,時間凝滯在空氣中,再無日昇月落。
橫來的細枝拍打在葉行遠的臉上,他偏首閃過,但面膚已破,血絲緩緩映在頰上,在頰邊的痛感中,心急的他停下腳步,再一次地轉首環看幽黑不見盡處的樹林。
如果他沒算錯的話,他應當是被困在這座林子裡十來日了,自那日離開靈山後,他便一路趕奔返回花相園,沒料到在路經此處樹海時,不意中了不知是何人所施了妖法或是幻術,於是這些天來,他便一直被圍困在此尋覓出路。
只是走了那麼久,他還是困在原地怎麼也走不出去,縱使他有心解法破術,但他的修為卻奈何不了那個施法者所設的困術,他還記得,那日在離開花相園時,他曾聽園內的嬤嬤說過無音的婚期,眼看無音就要成親了,他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就將鑄成大錯。
四下墨色中,一盞燈火,在遠處的幽風中搖曳。
它看來是如此溫暖明亮,猶如亂濤駭浪中急於靠岸的船隻,此刻惟一能夠仰賴的希望,這令身心俱疲的葉行遠雙眼煥然一亮,連忙打起精神奔向光源,然而就在他靠近燈火看清了持燈者是誰後,他忙握拳止步。
他的聲音困在喉際,「你……」
手執白緞裁的燈籠,優雅坐在樹下石上的申屠令,慢條斯理地欣賞著他臉上一掃而過的狼狽和錯愕,隨後挑高了墨眉,臉上笑意如沐春風。
「很意外?」都已是第幾次了?怎麼作弄他這麼久,他都學不到教訓?
他怎會意外?綿綿忿意自心底湧了上來,葉行遠不禁要責備自己的大意疏於防範,他早該料到出現在他身邊的種種,都是這只魔搞的鬼。
「急著上哪去呢?」申屠令在他扭頭便走時不疾不徐地叫住他。
盛怒的葉行遠回眸怒瞪向他,「立刻解開你的迷陣!」
「別急著走,先等你把過去交待清楚再說吧。」他笑了笑,揚手朝旁邊一招。
「過去?」葉行遠不明所以地隨著他的手勢看向一旁,一望之下,不住地瞠大了黑眸。
具具人影在黑暗中幽幽而起,緩慢地朝他走來,愈走愈近,也令他愈看愈明,一個個在過去曾把他種出來的女人們,此刻都帶著一張當年與他相愛時的容顏來到他的面前。
申屠令揭開了燈籠的外罩,傾身一吹,燭火嘶聲熄滅,身影也隨之隱去,但林間卻在此時慢慢地明亮了起來,淡淡的青色淺光,在林間朦朧搖曳,照亮了她們的面容,也照亮了葉行遠的臉龐。
雙耳好像敏銳到了極點,將一聲聲的呼喚都盡收耳底。
葉行遠困立在原地,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那一張張朝他逼近的面容,聆聽著她們與當年如出一轍的呼喚,他僵陷在千百年來的回憶裡,相思如鎖,一扣接著一扣,那些曾經在心頭淡去的感覺彷彿死而復生,密密麻麻地佔據了他的心房,懊惱、傷愁、不捨,歷歷在目的往事一一在此刻重生,就像她們拉扯著他的雙手,緊緊纏住他不肯放開。
糾纏間,他試著把她們都認出來,努力回想起當年他曾愛得如何盡心盡力,在極度心酸中,他不斷告訴自己,他沒有負過她們的,是他一直在給,而被拋棄的人也總是他,他和她們一樣有血有肉並非無心,因此就算是相欠,他也早已還清。
在往事和前景全都混淆在一起這個片刻,他想起躺在潔白榻上的無音,那張燭下的面容,至今仍深烙在他眼底,他振了振神志,定下動搖的心念。
那些過去了的,既是已走遠,那麼就讓它過去吧,不論他曾經因此而得到些什麼,就算是傷,也已經過去了,何必把它拉回來纏上自己再捉住不放呢?
就在他決意放開過去之後,女人們的面孔變了,顯得既失望又傷心,但這仍挽留不住他,想趕回無音身邊的意念,再一次不留情地驅走她們,當他發現趕不走她們時,他索性動用了妖法一一撲滅眼前幻影。
幾不可聞的輕歎聲飄落在他的身後,他回過身來,看申屠令重新燃起燈火滿面惋惜地瞧著他。
申屠令搔搔發,「我不能很高興的對你說,恭喜你擺脫了過去。」失策,他還以為這只花妖還是跟以前一樣,容易受人影響而左右不定呢。
不想與他再周旋下去的葉行遠,直接了當地面對他的索求,「我還是同樣的答案,我說過我不知道那兩顆淚在哪。」
「那舍利呢?」申屠令不死心地朝他伸出手,「別跟我裝蒜,我知道你拿了山神的舍利。」
葉行遠一語不發地拿出放在懷中的繡袋,將舍利倒在掌心上後合上掌心,再次攤開掌心時,已不見舍利的蹤影。
「嘖,我已經在你們身上拖夠久了。」申屠令看了,再也沒有多餘的耐性,隨即擱下手中的燈籠。
趕在他行動之前先發制人的葉行遠,凌空一躍來到他的面前,電光火石間奮力擊出全力的一擊,然而沒有閃避的申屠令,先是看了看他訝異瞪大的眼眸,再低下頭來看著自己遭他單手穿刺而過的胸膛。
空的?葉行遠愕然地瞪大了眼。
「你殺不了我的。」申屠令意興闌珊地朝他的胸口揮出一拳,表情顯得很不耐,「我的身體根本就不在這。」
遭擊退的葉行遠霎時心脈大亂,一口氣未喘過來,就見方纔還坐在石上的申屠令直奔向他,登時眼前一花,渾身似失去了力氣,他不能動彈地怔望著就懸在面前的臉孔。
「想問我對你做了什麼?」在他無法開口時,申屠令調笑地拍拍他的臉頰,「只是懲罰你一下。」
急於脫離掌握的葉行遠張開了嘴,可半晌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他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狀似悠閒的申屠令。
「我不但偷了你的聲音,我還搶了你的身軀。」申屠令不給他機會,在他脫困前傾額靠向他的額,緊接著身影也消失在微弱的燈火下。
渾身倏然一僵的葉行遠睜大了眼,感覺有份不屬於自己的力量進入了身軀之內,操縱起他無力控制的自己,命令他走至大石前彎腰拾起那盞燈籠,瀰漫著林間的黑色夜霧,隨之有如潮水般地退去,月下明亮的林間大道,登時近在眼前。
在他的雙腳再度被迫移動前,他聽見申屠令的聲音飄進他的心坎裡。
「現在,跟我再去體驗一回你的心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