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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辭 第八章 流水 作者:素問
    六神無主。

    龍綣兒真的走上了窮途。今日,所有的災難統統降臨。

    先是出去找花凋,被一個怪怪的浪人打傷,至今脖頸腫痛;而後回宮聽蘭姐姐講文,卻被她莫名的話嚇到;接著,出鎖蘭苑時不巧撞到前往翠微宮看父皇的母妃。母妃見到她先是一愣,旋即二話不說當著太監、宮女的面兒狠狠甩她一耳光!

    疼嗎?不,不疼,因為沒知覺。

    她嗚咽半天說不出話,自咽喉火燒起一把火,口腔腥甜。

    那一刻的母妃眼神陰鷙,若有兩團熊熊烈焰在燃燒,她指著她的鼻子,狠絕地道:「冤孽!本宮怎麼沒早點看透?之前不忍你吃苦,也便猶豫拖延,你可想過本宮?你——你且回去等候受旨,不日前往北狄和親!」

    和親?

    算是新鮮的一個詞兒嗎?她生長在皇宮,哪裡不知和親是歷代帝王的權術?不過,她萬萬沒想到,娘親當真狠下心將她推入火坑!

    直到回寢宮,她都無法置信,呆呆地凝視著桌上的蠟燭,無神的眸子與妖嬈的焰火交織起舞。

    「公主……」煙雨低低呼喚。

    「煙雨,你不是說他保證白天的事兒會對我有個交待,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見人?」龍綣兒雪白的貝齒緊緊咬著纖細的手指。

    「公主!」煙雨看著心疼,「大人言出必行,何時失信過?」

    「凡事都有例外。」龍綣兒失魂落魄地咕噥:「說不定他忘記了……他真的和他娘……走了?」仍不死心,希冀哪怕是讓人捎個信,莫讓她再心神不寧。

    「花某人的記性還不至於差到這個地步。」淡淡戲弄的嗓音在窗邊響起。

    月色如水,照亮一室空寂,地面映出一道頎長的身影,正是花凋。

    龍綣兒霍地站起來,打算繞過香案,快些走到他跟前看個清楚。不過,她沒留意到曳地的裙擺,踩上的同時被纏絆住步伐,整個人便朝星火繚繞的香爐栽去。

    花凋離她咫尺之遙,原本就無血色的臉龐「刷」的一下,更加蒼白。他根本顧及不得隱隱作痛的傷,足下踏九宮步,上前猛地抓住她飛揚起的袖子,順勢拽入懷中。

    老天!她差點就被煙灰的小火簇給毀了容貌!

    如雷的心跳洩露了他狂亂的思緒,一時間,也忘記了君臣之禮,只是緊緊抱著差點失去的佳人,冷汗涔涔。

    龍綣兒亦嚇得不輕,戰慄的身子被他有力的臂膀環住後,情不自禁地埋入溫暖的肩窩,汲取他的慰藉。冷冷的九重三殿,虛幻的火樹銀花,如今,獨剩下這雙胳膊依然如從前護她,儘管臂膀的主人嘴巴尖酸,但不曾真的傷她。

    他……的確做到了當初應她的承諾——

    煙雨一看眼前的情況,臉上露出釋然的淺笑,悄悄掩門而出。

    半晌,花凋凜神,臉上一熱,遲鈍地迴避兩人過於親密的舉止。可抓著他前襟的那柔若無骨的小手,無論如何不肯鬆開。隱約由指尖傳來——她的輕顫,潛藏的心弦泛起一陣漣漪,他火熱的大手不受控制地撫摸著她黑亮的三千青絲,順著記憶深處的憂慮,覓到她玉雕似的頸子,粗糙的指腹徘徊於她被北辰之助掐淤血的痕跡……

    癢癢的異樣魅惑著龍綣兒的心,並不討厭,甚至是一絲絲貪戀——儘管,牽動了咽喉莫名的痛覺,但被她刻意忽略。

    花凋想問的話如鯁在喉!

    啊,有一樣東西看不到抓不著,任你再精明狡猾亦無法捕捉。一點一滴,涓涓細流,不知不覺地滲透每個角落,當發現時,它已匯聚成汪洋大海!

    呼之欲出的是什麼?他不知,只是看到自己答應保護的小女子受了不該的折磨,而他竟眼睜睜地看著,無計可施!

    如果是憤怒,那一直堵在胸口的沉重意味什麼?

    順著柔軟細膩的脖頸,敏感地察覺她傷處的瑟縮,令他原本就因凝視而低垂的臉情不自禁逼近,與她交頸相偎。滾燙的汩汩熱浪流竄肺腑,令兩人迷失在曖昧的氛圍——龍綣兒乍然轉頸,結果,他的唇不經意劃過她的頸、面頰,恰印上嫣紅的軟唇。

    「嗯?」細小的呻吟湮沒在他熠熠生輝的眼神中。

    龍綣兒凝視著他幽深的眼,鼻尖繚繞著炙熱的男子氣息。

    如果不是當年的任性,也許今生擦肩而過。

    而——

    後怕的心,慰藉的心,加上一點點不願承認的女兒情絲,龍綣兒並不牴觸,緩緩接受了他的探索。

    其實,怕失去的心悸不只是她,還有他。

    他不單是朝臣,亦是血肉之軀。當風燭送她們主僕回宮後,他曾無數次設想假如今後因失手,從此世間沒了嘰嘰喳喳的龍綣兒……他本不打算來,還是擱置不下;他夜入皇宮,不願驚動她,可忽視不了她的失落,還是露面一見。

    拋去亂七八糟的理智,思緒空白!

    他只是順從意念去吻她——一個讓他咬牙切齒卻放不下的小東西,他一掌托住那不盈一握的細腰,一掌在她優美的背上游弋。

    龍綣兒的雙臂怯生生回摟他的腰,有些侷促,有些羞澀,但義無反顧。

    她喜歡他親她的溫存,淡去了他諷刺人的刻薄,也沒有責難她的兇惡,更找不到今日街頭喋血的幽冷——柔柔的吻,似乎是恐嚇到她……他,對她是很好的啊。

    花凋自是不知她的想法,但腰間攀上的小手使他熱血沸騰。黑眸漸深,他的吻也漸漸加深,不再局限於淺嘗輒止,而漸顯囂張強勢的一面。

    她潤澤的唇角被他吻得泛起一陣刺痛……哦,是先前被母妃摑一掌所致。幾乎同時,腦海裡湧現出自己鳳冠霞帔遠嫁北狄的一幕。嫁人?天,差點忘了,她首先是晴川公主,然後才是龍綣兒。然而……事到如今,她能帶著對他這樣深刻的依賴嫁給別人嗎?

    什麼涼涼的東西從臉上滑落?

    花凋的唇觸到了鹹意,敏感的停下吻,幽邃的眸子開始尋找始作俑者。淚——串串晶瑩剔透的淚珠!

    「你——」喉嚨暗啞,一向巧言善辯的花凋竟不曉得如何措辭,環抱她的雙手,一點點鬆開,理智隨之回歸,清醒許多。

    他中邪了?以下犯上,合該千刀萬剮。她是他……最碰不得的女人呀!

    龍綣兒聞言,拚命搖頭,一個急促的念頭閃過,不假思索地飛快抓住他即將離開的手拉回腰際,接著,動手去扯前襟的絲帶——

    花凋見狀一愕,旋即轉身背對,懊惱地低吼:「你跟誰學的這些?」

    龍綣兒咬著唇,顫巍巍地上前,從後環住他頎長的腰身,「小野花,你答應過對我好,是不是?」

    花凋身軀發燙,盡量維持鎮定,「是,所以今夜才如約來解釋白天——」

    「不用說了!」龍綣兒搖搖頭,小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白天的事我可以不追究!」關於那奇怪的浪人,她已無暇理會。反正小野花現在好好的,她被傷到的事也就作罷,不然論罪,花凋失職,當貶。

    不追究?這不符合她嫉惡如仇、有仇必報的性子!

    花凋一扣她纖細的腕骨,聲音微沉:「我自會踐諾,你、快穿好衣衫。」若然,宮中的人看到他們兩個的處境,惡果可想而知。

    失策,方纔的他怎麼會……

    「不!」龍綣兒堅定地再度搖頭,一字一句地輕輕道:「我是特意如此,從今日,綣兒不再做主子,而……要做花凋的妻子。」

    花凋聽傻了,木然地重複:「做……我的妻子?」

    龍綣兒聽出他的詫異和震驚,委屈地扁扁嘴,強行扭轉他的身形,「你覺得我不配?」

    「公主!」花凋為避免失手傷她,迫不得已回身,眼眸低垂,「你是君我是臣——」說實在的,他的腦子很亂,根本不知所云,更不及思考她突如其來的轉變究竟因何而起!

    龍綣兒幽怨複雜地望著他微微窘紅的俊容,小手捶在他的胸膛上,「你當我是主子,剛才那般……對我,還能成嗎?」

    花凋一怔,許久,低低道:「臣……該死。」

    「你!」龍綣兒氣得一跺腳,紅紅的眼再度垂淚,「你不是花凋!不是他!我的小野花答應過對我好的!他親口答應——」

    花凋悶聲道:「正因臣是花凋,才會如此。」

    龍綣兒又是傷心又是惱火,兩手上前一掐他的脖子,「你該死!你敢再說一個『臣』我就殺了你!」

    花凋略微吃驚地瞅著她癲狂的容顏,在那張淚痕斑斑的臉上看到了一塊淤血,那絕不可能是他的吻造成的,而是明顯的掌印!天殺的他,竟到現在才發現。是誰吃了豹子膽敢動手打她?

    不行,太怪了,一定有問題。

    他還沉默?

    龍綣兒真恨不得掐死他,可小手緊了緊,又頹然松落下來,「我……我……」眼淚不住冒出,一顆顆墜落,無可遮掩,「我知道,是我平日凶巴巴待你不好,動輒謾罵,今日甚至當著他們的面打了你一掌,你為此故意戲弄我對不對?

    當然不是!

    花凋有些啼笑皆非——若無法忍受,他早就拂袖而去,再無瓜葛。她在他受傷時動手打他一掌,無非是惱怒北辰之助傷了他,而她又說不出關切,才會暴力以對……綣兒愛嬌純善的彆扭心思啊,相處多年,他豈能不懂?

    他吻她,慾念所致,即便未理不清頭緒,但絕對和報復無關!

    花凋一伸手臂,橫抱起她抖動不已的身子,兩步來到床前,輕輕放下,「你累了,好好休息!」

    「嗚……」她蜷縮著嗚咽,死死咬著手指。

    花凋一皺眉,不得不坐下來,修長的手指,掐她的指端,縱然如此,也無法阻止她的鮮血湧出。

    一滴,一滴,濺在他的心頭。

    龍綣兒彷彿遭人遺棄,瞪大無神地眼盯著他,猶不知已鮮血滿口。

    花凋面色如灰,狂揪的心無法再灑脫得放開,歎息著一伸臂——待她撲入懷中,方如找回丟失的至寶。抱著她,他閉了閉眼,意識到那無可逃避的東西已開始明朗。

    「痛……好痛……」想到哥哥、想到蘭姐姐,想到母妃,想到絕情的他,龍綣兒淚流滿面,悲愴痛呼。

    花凋托起她柔嫩的小手,順著流血的十指一一吮吻,渴望吻去那不該佔據無憂無慮的她的苦楚。

    花凋專注地凝視著她,「笨蛋。」流血會痛,何況是那連心的十指?

    龍綣兒抽出手撫上他堅毅的臉,繼而環住他的脖子,淒涼道:「一定是我不夠成熟,所以你不喜歡……」

    花凋無奈地苦笑,托起虛弱的她,忍不住呢喃:「綣兒。」

    乍聽他親暱的呼喚,她的身子一陣抽搐。

    花凋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內心的躁動,沉沉地問:「誰打了你?」

    龍綣兒心酸地一鈹眉頭,卻說了句風馬牛不及的話:「小野花,我好羨慕你有個會疼你陪你的娘啊。」想想,那個女人和他兒子一樣,都是喜歡損人卻心軟無比啊。

    花凋立刻會意,但疑問更多,「是娘娘……打你?」

    「你知山海關動亂嗎?」龍綣兒吸吸鼻子,忍著咽喉席捲而來的一陣陣痛。

    花凋頷首,「當然,最近朝廷為此傷透腦筋。」邊境一向不太平,前些時守城的兵士和北狄因口角而發生火拚,死傷慘重。北狄素來凶悍,虎視中土,一尋到機會自不肯罷休。聽說此事後果嚴重,一旦處理不當,很有可能挑起兩國大戰。不過,這國家大事和龍綣兒被梅妃打有關嗎?

    龍綣兒垂下頭,「母妃說,陵王和其他大臣上奏,建議此事若想化小,只能以喜沖之。」兩手不斷扭著衣擺,「也就是……要我出嫁和番。」

    花凋聽著,臉色陡然一僵。

    「我不願,甚至以死相脅,母妃都無動於衷。」她捂著臉頰,不願再想母親當時的冷漠殘忍——

    讓她去,誰也不許攔,本宮倒要看她有多生不如死!

    她的母妃,眼看匕首閃閃,劃向她的骨肉,都不眨眼啊。

    花凋的臉色更加陰寒,嘴唇稍稍動了動,冷冷地道:「原來,公主是為避婚『刻意』要花某做個『大逆不道」的人,助你脫困。」換言之,她能想到的人只有他,所以他才「有幸」一親芳澤。倘若沒有他,那這個人是誰還未可知!呵,呵呵,可笑可悲的他啊!還自作多情地輾轉為難,思量諸多!

    龍綣兒不懂,自己嫁給花凋和讓他大逆不道有何關聯?

    「你不願?」

    花凋猛地一抽手臂,撤身,面無表情地望著她,「臣不是不願,是不配!朝中與公主年齡相仿的樂嘉、柔慧公主都已出閣,公主也到適婚之齡,和親後母儀天下,流芳千古,對公主不無裨益。」

    龍綣兒不敢置信,「你說的是……真心話?」

    花凋的臉上浮現出吊兒郎當的怪異笑容,「公主大婚,不再需要花某照顧,到時自有別人接替,功成身退,花某誠心遙祝。」

    龍綣兒從床上跌跌撞撞下來,眼角凝霜,犀利而森冷道:「你當真是心裡的話?」見他欲說,又喝斷:「你聽著!我最後問一次!」

    花凋後退一步,淡淡道:「公主不必如此,和親是公主的一個好歸宿,這京師繁華,卻陰霾密佈,不見得比塞外要好。花某當年承諾,今日當然要為公主精打細算。」

    「好……好得很。」龍綣兒仰天大笑,笑得梨花亂顫,淚中蘊血。「你是個盡職盡責的捕頭,也是個重然諾的漢子,還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我……能說你什麼?你守承諾,我怎麼能背誓?出嫁,我也不會虧待你。今日……我大驚小怪,你走,走吧!」嗓音由刺耳的尖銳極度下墜,轉至嘶啞,最後噤音。

    花凋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衣袖下的拳頭攥緊了又鬆。

    他終究是走了——

    走得和來時一樣突兀,一樣迷離。

    龍綣兒掩面而泣,一直哭,一直都沒哭出聲。

    次日,才發現,原來早在花凋走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失聲。

    流水無情,那一聲聲嬌柔的「小野花」成了絕響。

    ☆☆☆

    北狄派第一美人「織羅公主」作為大使,前來天朝商討邊關動亂之事,同時代表北狄王子迎親。不過——

    六扇門隸屬監察一系,不似三公九卿上朝議政,飛來的賞賜實在怪異。望著一箱箱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風燭與雪韌互看一眼,莫名不已。

    花凋翻了翻那些耀眼的稀世寶物,反而沒有了往日的飛揚心情,淡淡地問:「這些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奉命前來六扇門送禮的劉公公一斂袖,笑道:「幾位爺,天朝的九公主『晴川』即將下嫁北狄王儲,為表隆重,他方大使獻聘禮數十箱。煙雨姑娘傳晴川公主話,說是各位六扇門的捕頭終日為保京師太平,刀頭舔血,委實辛苦。她拿這些也用不著,倒不如犒勞大家,希望捕頭們衣食寬裕,得意全力護駕,偵破要案,除暴安良。」

    風燭和雪韌再次互覷一眼,臉上都擺出「這怎麼可能」的神色。晴川公主,一個折磨死人不償命的瘋丫頭,何時變得如此知書答理、秀外慧中?

    花凋一聽「晴川公主下嫁」幾個字,袍袖翻捲,「啪」地蓋上了箱子。

    一直沉默不語的月剎緩緩抬起頭,幽深的眼眸盯著花凋陰晴不定的行色,若有所思。

    「花捕頭。」劉公公偎靠過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錦盒,別有深意道:「這是晴川公主特別交待,贈給您的東西。」

    花凋一挑眉,並未去接。

    劉公公訕訕一笑,「呦!花捕頭,雖說公主的話不是聖旨,但也是金口玉言,更何況又是未來的北狄王妃,這個天大的面子你不會不要吧!」

    花凋漠然地一伸手,打開盒蓋觀瞧,裡面放著一個晶瑩碧綠的小算盤!

    劉公公一板一眼道:「煙雨姑娘傳公主話,說花捕頭之前的兵刃不慎被毀,故特從眾寶之中挑貴玉石雕琢相贈;還說此玉不比玄鐵之堅,卻價值連城,相信捕頭定會欣喜。」

    玉石代玄鐵——

    價值換堅心?

    好一個意外驚喜!龍綣兒啊,你沒有食言,果真是待我不薄啊!

    花凋托著錦盒,仰天大笑,不顧他人異樣的目光,「好,這份心意花某生受!勞煩劉公公轉告公主,請務放心,花某受此殊榮定不負所望,鞠躬盡瘁。」

    劉公公愣了愣,旋即點點頭,一拱手:「既然事已完畢,咱家告辭。」說著,一扭身,帶著隨行的小太監起身離去。

    人去後,六扇門恢復原來的肅殺與冷清。

    雪韌感慨萬千,低歎道:「想不到一場一觸即發的戰事如此化解了……我曾以為是在所難免的大仗……」

    風燭冷冷一笑,虯髯鬍子下的嘴角勾出一抹諷痕,「哼,你我想不到的多著呢!這聯姻不算稀奇,怪就怪在出嫁的人身上!」手指一點珠寶箱,「梅妃旁邊只剩九公主在膝下,縱然北狄花血本,她也不應同意……區區幾箱珠寶,難道就是晴川公主的身價?哼,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雪韌深有同感,瞅瞅面無表情的花凋,皺眉道:「九公主為什麼會同意這門婚事?」

    花凋露出怪異的神色,笑道:「你問我?哈,奇怪了,她同意與否為何要問我?公主和親自古即有,何必驚訝?」

    風燭一拍他的肩,「既然不值得驚訝,就該高興,難得晴川公主如此識大體,臨走之前還惦記著咱們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恭敬不如從命——雪韌,走!把珠寶弄到賬房去,分給大伙!」言罷不再看他,昂首邁步走出大廳。

    雪韌靜靜想了一下,朝花凋說「你莫……」未訖,又搖頭作罷。

    花凋疲倦地靠著椅背,沉沉吐氣,舉高眼前的玉算盤,看起來深覺混濁,絲毫不見清澈明淨之處。

    「自欺欺人。」

    「什麼?」花凋睜開眼,看向那個不愛說話的月剎。

    月剎手持洞簫起身而立,冰冷的容顏微微波動,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再一次無比清晰地重複:「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花凋的唇邊一僵,竟無言以對。

    ☆☆☆

    哎,如果不是那個遠道而來找風燭,又在醉仙樓與老大鬥氣的君山島大小姐,也許花凋一輩子都沒機會嘗試醉酒當歌的滋味!

    真……真是刻骨難忘!

    他平生不愛飲酒,因為不善飲酒,而一旦飲酒,則痛快一身!

    雪韌的刀被他拔出鞘,六扇門的花草樹木被洗劫一空!沒人攔得住他,也沒人敢去攔截他!刀鋒所至,風捲殘雲,昏天暗地。雪韌瞠目,忍著同樣因酒醉而痛的頭找來那個又跑到賭場的花夫人。現在,也只有她才能克制住花凋的衝動和瘋狂。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花捌順著心中壓抑許久的鬱悶情懷恣意揮舞彎刀!

    此時,花夫人的臉兀得出現——停格,刀尖頓在她鼻子的前端!

    「娘?」花凋的一張臉和關公有得比。

    「臭小子!你還認識我啊!」花夫人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叉腰道:「我不記得何時教你借酒消愁!那些沒出息的頹廢儒生,你也跟著去學?」

    花凋呆呆地鬆手,刀「噹啷」一聲落地。

    「頹廢?」笑得好蒼涼,他伸出胳膊一摟花夫人,頭低垂在她肩上,「老娘?我為什麼會頹廢?你告訴我為什麼!我是花凋——天下公認的刻薄鬼!什麼狗屁的事兒值得我牽腸掛肚?」

    「兒子。」花夫人回抱高自己幾個頭的兒子,有些預感,若有所指:「莫非……你真動心了?」

    花凋聞言,陣陣慘笑,從懷裡取出那個玉算盤,「老娘,你看到她贈我的東西嗎?玉石代玄鐵,她——諷刺我?說什麼她也會守諾,分明是戲弄於我!」

    花夫人明亮的眼眸眨了眨,「你自己說她出嫁好,發什麼瘋啊?」頓了頓,「除非——是你放不下!她也許根本沒你想的不堪,是你自尋煩惱!」笨,不開竅,一點都不像她。喜歡就喜歡!管她是九天仙女是鄉村野婦,照搶不誤!嗯,雖說龍綣兒不怎麼討人喜歡,至少對她兒子還算癡心,可惜這兩個當事人都是個木頭腦袋,純粹彼此折磨!

    花凋肩頭一顫,竟生生捏碎了玉算盤,掌心被碎屑吞沒,刺鼻的腥味刺激了神經,頓時清醒,不禁喃喃:「是——我錯——」

    花夫人一揚臉,「你說什麼?」

    花凋仰天長歎,漆黑的蒼穹看不到半顆星子,「我仔細想過,梅妃要女兒出嫁的確十分可疑。後來經過多方查證……我才明白——她之所以逼龍綣兒,目的是利用她的婚事延緩皇上封陵王為太子;同時,由於知道失蹤的寧王和晴川公主兄妹情深,他斷然不會連妹妹遠嫁前的最後一面都不見,借此引出天縱英才的龍繾來改變皇上決定,可謂一箭雙鵰!」

    花夫人吃驚地瞪大眼,「啊?世上竟有如此狠的女人!連自己的骨肉都利用?兒子,你既心裡有數,幹嗎不去攔她?」

    「攔?」花凋冷冷嗤笑,「娘是要我造反?太子被貶後,儲位空懸多年,朝中上下蠢蠢欲動。梅妃和菊妃為讓自己的兒子登上皇位,一個當初是設計害東宮太子,一個是暗中培植勢力至今,兩廂周旋多年……自北狄公主面聖,皇上不再臨朝,一切政務交六部代理,宮中戒備森嚴,嚴禁私自出入。你看,前幾天連輔佐陵王的薛公公都拉下老臉來探風,足見世態嚴重。現下——誰都妄動不得——」

    花夫人同樣付以冷笑,狠狠一敲他,「小子!你肚子有幾根彎繞為娘會不知?聽著!如果對那蠻丫頭沒心思,少在這兒發癲!如果有——立刻給我把人搶回來!皇帝的女兒有什麼了不起?莫非,你覺得配不上她?」

    花凋微一掀嘴角,黑眸凝視掌上的血痕,「配不上?也是,對她來說我算什麼?」不顧傷口「啪啪」猛拍胸膛,「枉我自詡『聰明』卻誤落『囹圄』!我——我豈是下賤到做人臠肉的地步?」

    花夫人眼眉肅殺,一揪他的農衫,「什麼?」

    「縱然沒我花某人,她也能找到脫困理由!」花凋推開母親,踉踉蹌蹌走了幾步,扭曲的面孔滲透了寒意,髮絲在肩頭狂亂的飛舞,「一個失貞的公主自然做不了和親新娘,能幫她促成此事的人還少?」

    狡黠的花夫人頓時大悟。原來,這小子彆扭在這兒。

    多半是晴川公主見要出嫁北狄,提出和寶貝兒子先行夫妻之實,借此找個破壞和親的絕對理由。而她兒子偏又是個心高氣傲的脾氣,覺得成了工具,自尊受辱,多年對龍綣兒的容讓成了見鬼的笑柄。怪不得難受!

    傻小子,都陷進去還在為微不足道的面子在原地打轉。

    花夫人輕輕一彈鬢角微塵,款步到雪韌那把被花凋松落的刀前,「她是什麼女子,老娘沒你清楚,如果連識她八年的你都齒冷,又何必傷神?」彎腰拾起彎刀,「不過,別忘了老娘老早就告誡你的話——女人一旦寒心,即使『枯木逢春』也難再挽回!」

    花凋轉過身,藉著妖嬈的月光望著母親的容顏,心一動——老娘說的是「他和她」,還是她自己和他那個「無緣的爹」?

    不管是誰,都苦不堪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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