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將兩名不速之客請到廳前坐了,看他們今日一身便裝,狀似悠閒從容,不像是為了國事公務,卻又似乎是有備而來,心中已有預感,對方必定來者不善,只是尚未完全猜透他們究竟意欲何為。
「包大人無須多禮,本王今日,乃是為了私事而來。」蕭仲玄輕搖著手中的折扇,淡淡笑道。
「私事?可是與展護衛受傷之事有關?」包拯撫鬚,抬首望向蕭仲玄,並不閃避,直接點明自己的猜測。
「正是此事。前幾日不敢上門,是怕影響展大人休息,所以直拖到今日方才再度貿然前來一探他的傷勢。」蕭仲玄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心中到是暗暗佩服。好個包拯,不光朝堂之上剛正不阿,心機也頗為深沉縝密,只可惜很難為我所用!
「展護衛的傷勢已無大礙,並有所好轉,勞王爺兩次親自上門探望,實不敢當。」那日展護衛傷重被送回府衙,這蕭王爺一臉憂慮雖不像作假,但事後只是關心展護衛的傷勢卻未追究當日刺客襲擊之事,著實令人很難不懷疑其居心叵測、另有目的!何況,今日「恰巧」還有另一位挾皇命上門的「貴客」在場。
包拯不動聲色地以眼角餘光掃向坐在另一側的太師龐吉,只見他一反常態,但笑不語,一雙眼中透出的儘是老謀深算,擺明了正在坐等機會。
「包大人不必客氣,本王今日是以私人身份來訪,因為……我與展大人,本是舊識……」蕭仲玄自半垂的眼簾之下暗自觀察聽了他的話後神色各異的兩人,頓了一頓,又道:「而且,我與白少俠也有過數面之緣並相處甚歡,說來,我們三人,可算得知己好友。如今好友因我而受傷,我自當前來探望,了表歉意。」
「想不到王爺竟與展護衛是至交好友。」龐吉無關痛癢地搭話,目的卻十分明顯地是要進一步將蕭仲玄的話引出來。
「呵呵,太師有所不知,本王五年以前曾微服來大宋境內遊歷,與展大人在江湖之上萍水相逢,結為好友。後因國事,不得不歸,卻不曾想本次來訪竟能他鄉遇故知,且再結新朋,真乃幸事一件。」蕭仲玄雲淡風清地笑答,兀自品著杯中香茗,卻未放過龐吉瞟向包拯時眼中閃爍不定的得意光芒。
這就是大宋皇帝身邊的寵臣!據這段時日的觀察,此等小人還不止一二。光憑一個包拯,又如何能夠力挽狂瀾?這片江山,遲早要屬於大遼!所以,昭,別怪我逼你,我這也是為你著想!我的一切,都願與你共同分享!與我一同去了,才有海闊天空,任你翱翔,再不必困守在這小小的開封府!
「哦?原來王爺與展護衛五年前就已相識,想必一定交情斐淺,前來探望也自是理所應當。」龐吉說罷,又轉向包拯道,「包大人,既然王爺是前來探望展護衛的,你我也不好過多耽擱時間,不如請王爺入內,老夫這裡正好也還有其他事情需與包大人商量。」
「太師所言有理,包大人與太師還有事商量,本王更不便在此打擾。請二位不必顧及本王,本王既是私下前來,也不想驚動府中上下眾人。」蕭仲玄抱了抱拳,站起身來,態度溫和有禮,氣勢卻是不容拒絕,馬上便要入內。
「那麼,就請太師在此稍侯片刻,煩請王爺隨本府入內。」包拯此時心中雖然仍有疑惑,卻也不得不暫時滿足蕭仲玄的要求,引他穿過廳堂,步上迴廊,來到展昭屋外,敲了敲門道:「展護衛,王爺前來探望你的傷勢了。」
「請大人、王爺容展某起身。」
屋內之人應了一聲,過了片刻,房門從內拉開,只見一人,玉面白衣,姿容瀟灑,面帶微笑,飛揚的劍眉與一雙俊目卻仍是一如既往地犀利。
「大人、王爺,請。」
「白少俠辛苦了,王爺請進。」包拯此時有話也不便講,只好微微頷首,請蕭仲玄入內。
「白兄弟不必客氣,蕭某此番乃是以私人身份前來探望展兄弟,我們只須如同往常那般,隨意就好。」蕭仲玄上前拍了拍白玉堂的肩哈哈笑道,狹長的黑眸無意中瞥到他左額上一小塊紅印,不像傷痕,倒像是剛剛睡醒後留下的。
「王爺客氣了,這聲『白兄弟』白某可受不起。請。」
白玉堂對上蕭仲玄的眼,二人的交戰只是一瞬之間,難以為他人所察覺,一旁的包拯卻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與傲。由於展昭之故,他認識這白玉堂也非一日兩日,深知他個性雖然倨傲不遜,卻是個極重情義之人,若是面對真正的朋友,斷不會表現出這樣的態度。有了此番認知,他心中更多了幾分明了與篤定。待蕭仲玄入內後,便轉身退出,決定先到前面廳內應付龐吉。今日被他得知了展昭、白玉堂二人與蕭仲玄有私交之事,他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再加上蕭仲玄居心未明,對這兩人,必須提早防範才是。
「大哥請坐。」展昭此時已換回了官袍,打理妥當。見了來人,立刻自桌邊起身道。
「展兄弟坐著就好,不必起來。」蕭仲玄望向展昭,表面如常,卻暗中握緊了拳。他精神尚佳,只是仍顯虛弱,臉色也略微蒼白,沒有完全恢復血色,而且清朗的嗓音中也少了平日的底氣,加上那一身的紅,讓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日,他的鮮血沾滿了他的胸前與雙手……耶律宣景,此時在大宋境內,為不影響大局暫不殺你,待回到了大遼,我必報此仇!
「大哥,你怎麼了?」展昭見蕭仲玄突然看著他不做聲,不解地開口問道。
「啊,沒什麼。其實展兄弟躺著休息就好,又何必勉強起身迎我?看來你終還是把我當作外人才會對我如此客氣。」蕭仲玄回過神,歎了一聲道。
「大哥說哪裡話,展某已經躺了數日,方才又睡到日上三竿,正想起身活動一下。」展昭連忙解釋,卻忘了剛剛白玉堂也在房內。
「原來如此。」蕭仲玄心中一動,繼續與展昭交談,雙眼不著痕跡地細細掃過他的臉龐,最後停在他的右頰邊偏向脖頸的位置……那片將褪未褪的紅,淡淡的,卻異常刺目——紅暈滲入肌膚之下,表面未留下一點壓痕,只有人類的肌膚才會這般溫柔地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難道他們已經……
「這幾日,想必白兄弟守在一旁照顧,也辛苦了吧?二位如此兄弟情深,實在令人羨慕。」
「辛苦倒說不上,我這個人向來隨遇而安,不過是換個房間睡覺而已,擠是擠了點,不過習慣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白玉堂懶洋洋地一手撐著頭,倒了一杯茶送到蕭仲玄面前,」不好意思,忘了招呼,請用茶。」
「多謝。」蕭仲玄伸手接杯,卻發現杯壁上凝結著一股渾厚的內力,滾滾湧了過來。他暗笑一聲,提起氣來反頂回去。
二人就抬著手臂凌空較起勁來,互不相讓。
展昭見了,不明白玉堂為何突然發難,便在桌下拉了拉他的手,要他收斂,有話過後私下再說。
白玉堂會了意,也不想讓展昭為難,不過他的天性使然,既出了手不得到回報亦不甘心。
「玉堂……」
展昭見白玉堂唇角上翹,暗叫不好已經遲了,只見他眸中晶粲粲的光芒一閃,突然毫無預警地撤了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收回手,蕭仲玄有所反應時已為時過晚,雖然勉強穩住了杯子,卻還是做不到滴水不漏,杯口微一傾斜,水便滴到了桌面上。
一個遲疑,滿盤皆輸!好啊,白玉堂,你這是在提醒我麼?
蕭仲玄低低笑了一聲,將那杯茶送到唇邊,一飲而盡。
之後,各懷心事的三人又隨意聊了一會兒,蕭仲玄便起身告辭。展昭也跟著起身送了出去,走到房門口,蕭仲玄道:「展兄弟請留步,身體要緊。」
「此話說得在理,你回去歇著,我替你去送就是。」白玉堂說著,才要邁步跟出去就被展昭死死拉住,兩手無意中十指交纏,二人卻都未發現此間的曖昧。
「二位都不必送了,我自己出去就好,順便還要與包大人以及太師告辭。我們來日方長,後會有期!」蕭仲玄說罷,拱手離去。
「玉堂,出了什麼事?你剛剛為何……」展昭將白玉堂拉回屋內坐下問道。
「我尚不確定出了什麼事,不過等下包大人恐怕會有話要問我們。」白玉堂答道。
「有話要問?你是指……」
「方纔包大人帶他進來,他說自己是以私人身份前來探你,並在大人面前稱呼你我為『兄弟』!貓兒,我知道他曾救過你的命,而且背後道人長短也算不得君子,不過說句老實話,從第一次見面我就不喜歡他。」白玉堂見展昭神色一斂,微蹙了眉,眼中似有疑惑卻不知從何開口,乾脆先把自己的心裡所想說了出來,反正事到如今,也不妨與貓兒把話挑明,也好對那蕭仲玄有所提防。
「此人表面一派謙和,實際卻深藏不露,凡事都暗留三四分餘地。你也說了,他那日最後一招是使用左手,對方則是當場斃命、死無全屍,而你卻根本不知道他的左手也能運劍自如。我懷疑此時不止是包大人,恐怕連那龐老賊也知道了我們與他有『私交』之事。」
「嗯,」展昭點點頭,心中仍是不解,「可是,為什麼……」
「我不是早說過了,他對你沒安好心!」白玉堂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咧開嘴哧道。方纔那蕭仲玄盯著他的樣子簡直象只瞅準了獵物就要疾撲上來的惡鷹,如此明目張膽的目光,也只有這只清心寡慾到不食人間煙火的貓兒察覺不出其中的含義,真當對方是一時失神發呆。
「這……他若當真有意害我,那日刺客刀下,又何必救我一命?」
「他那是……那是……」被展昭這麼一問,白玉堂反倒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干張了半天嘴,半晌也沒多說出一個有用的字來,最後只得放棄,悻悻道:「算了算了,我……懶得與他多做計較——反正你記著我的話,凡事多些防範之心便是!」
「我……是誰?」展昭正要接話,耳畔傳來一陣叩門之聲。
「展護衛,是本府。」
「我去看門。」白玉堂丟給展昭一個「你看如何,被我料中了吧」的眼神,幾步走到門口,拉開暗紅色的古舊木門。
「包大人,請。」
「白少俠不必多禮。」包拯說著,邁步走進房內,坐定後,看展白二人平靜中多了幾分嚴肅的神情,知道以他們的心思機敏,大約已對自己的來意有所明瞭,便直接開門見山道:「展護衛,白少俠,本府今日,想與你們談談有關那遼國來使蕭仲玄之事。」
「大人有話請講。」
「展護衛,那蕭仲玄與你,可是舊識?」
「是,屬下與蕭仲玄,確是舊識……」展昭抬頭,直視包拯,隨後將自己與蕭仲玄相識的過程毫無保留地仔細講了一遍,「屬下起初未向大人秉明是不想橫生事端,為開封府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想不到反倒弄巧成拙。」
「展護衛不必太過多慮,依你所言,直到發生遼使遇刺之事之前你都並不知曉那蕭仲玄本是大遼王爺。白少俠與他,更是只見過區區數面,素無深交。」
「正是。」白玉堂在展昭開口之前搶過話來道,「包大人明鑒,貓兒那日接下聖旨願去保護那蕭仲玄的安全,皆為報當年的救命之恩。說起此事,我到突然想起,他左手既能持劍並且功力不弱,更可證明日前所謂『刺客襲擊』一事純屬一派謊言,其目的只為存心要挾而已!」
「白少俠所言有理。」包拯頷首,撫鬚思慮了片刻又道,「而且適才不巧,龐太師也在一旁,將那蕭仲玄一番話全聽了去,看他的樣子,勢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聖上若是得知了,倒未必會對本府如何,只怕於展護衛及白少俠有所不利。這兩日本府會小心靜觀其變,萬一聖上提及便立即秉明。只是在此之前,請展護衛及白少俠謹慎行事,莫要再與蕭仲玄私下會面,以免被奸人抓到把柄,咬住不放。」
「多謝大人提醒,屬下記住了。」
「好,那本府就不在此多打擾了,展護衛傷勢剛剛見輕,還要安心靜養才是。」
包拯見展昭言談間仍會偶爾輕咳,又不放心地囑咐了幾句,方才離開。之後公孫策又前來替展昭檢查傷勢,順便帶了煎好的湯藥來與他服下。直到晚膳過後,房內才又只剩下他與白玉堂,兩人就著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東拉西扯,不知不覺,窗外已是月上柳稍,夜風輕拂。
「玉堂,不早了,你也回房去休息吧。」展昭見白玉堂遲遲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道。
「不行,你的床比較舒服,我要留下。」白玉堂邊說,邊兩三下解了外袍,隨手往屏風上一丟,壞笑著挑了挑眉,一副「我偏要賴在這裡」的摸樣。
「你我房裡的擺置分明是一樣的,怎麼我的就比你的舒服?」展昭早就習慣了白玉堂時不時的無理取鬧,遇上這般情形,多數時候只是覺得好笑。
「我說展小貓,你也太沒良心了吧?才好些就要把我一腳踢開?白爺爺伺候了你這許多日,借你的床來睡一下也費這麼多話!快點躺下歇了,別這般小氣行不行?」白玉堂邊說,邊一屁股坐在床邊,一推展昭的肩膀,硬是擠了上來,抬手以掌風熄滅燭火,逕自躺下閉了眼。
展昭知道此時再多說也是無用,便拉過薄被替身邊閉眼裝睡的白老鼠蓋上,在他身側躺下。過了不一會兒,就覺那傢伙翻了個身,拉住他的手,輕聲對他耳語道:「留你一人,恐怕你又會整夜胡思亂想。而且,這樣我也睡得比較踏實。在那遼國番王滾回他的番邦之前,我絕對不會離開你身邊。」
「嗯,你放心,我會小心的。睡吧。」展昭反握了握白玉堂的手,低聲應了句。他本不該胡亂猜疑自己的救命恩人,但總莫名地覺得這次不是玉堂任性,大哥對他的態度,確實似有不對,所以白天才死死將他拉住……也許,其實如此時這般也是他的希望,守在玉堂的身邊,他才能安心。
次日,當展昭睜開雙眼時天已大亮,身邊空蕩蕩的,發現白玉堂並不在房內,昏沉沉地坐起身,察覺自己似乎被點過昏穴才會悶頭睡到這般時辰才醒,心下無來由地便是一驚,忙起了身,找到隔壁,也不見人影。又到廳前尋到一名衙役,這才知道他是不放心包大人獨自上朝,又怕他醒來要跟去,便自己早早起身與大人一同去了。
回到房內,展昭左思右想仍是難以靜下心來,最後還是換了官袍,自牆上取下巨闕,出了開封府衙。才走不遠,便見前方一隊熟悉的儀仗,包拯已經下了早朝歸來。
「大人,是展護衛。」公孫策遠遠地望見來人,隔著轎簾道。
「展護衛?他的傷勢……怎麼又跑出來了?」包拯聽了,立刻命轎夫加快速度迎了上去,在展昭面前停下,「展護衛,你這是?」
「屬下見過大人……」展昭走得急了,胸口的新創一陣刺痛,才開口就咳了出來。
「展護衛!公孫先生,快!」包拯見狀,連忙喚道。
「大人、先生,不必擔心,屬下沒事……」展昭摀住胸口,放眼看去,卻不見白玉堂。
「白少俠也已一同回來了,剛才走到巷口,說要上趟醉仙樓,去去便歸。」包拯看出展昭眼中的憂慮,安慰道。
「請大人和先生先行回府,屬下去尋了他,馬上回去。」
「也好。」包拯與展昭相處多年,瞭解眼前的青年雖然溫和,卻也有自己的倔強之處,不願勉強於他,又想醉仙樓離府衙不過一街之隔,便答應讓他去了。
此刻白玉堂已經提了兩包豬肚、燒鵝之類的滷味離了醉仙樓,卻不急著趕回,而是有意忽快忽慢,在人群中穿過。
背後兩個小賊,已經跟了一路,哼,好啊,既然你們想玩,白爺爺就陪你們玩!
白玉堂勾起唇角,心中暗暗笑道。
於是如此這般,在街上兜來兜去,時而消失,惹得那兩名小賊連忙引頸尋找;時而又突然出現,令他們在身後急追,可是卻決不給他們靠近的機會。
戲耍夠了,想起那貓兒不見他和包大人一同回去,在府中恐怕等得心焦,忙收了玩心,才想回府衙,迎面卻看到了花飛宇。對方見了他,似乎異常興奮,大老遠便朝他招起手來。
白玉堂皺起眉頭,心想大人說了不可與他們私下會面,如今撞上了,也只有乾脆裝做不認識,諒他也不敢如何!
打定了主意,便要邁步向前,突然感到臂上一緊,轉眼間已被人扯進了一條暗巷。
「誰?!」
「玉堂,是我。」
「貓兒!」白玉堂待要發難,看清面前之人之後低呼一聲,「你怎麼在此?」
「我不在此你便要去與那花飛宇硬碰硬,他心機狡猾多變,此番必是有備而來,如此上去豈不中了他的圈套?」展昭說話的聲音極低,似在壓抑喉中的輕咳。仔細一看,額上已密密麻麻掛滿了細細的汗珠,臉色也十分蒼白。
「貓兒,好了,我們回去再說。」
白玉堂說罷,一攬展昭的腰縱起身來躍上屋頂,匆匆趕回了開封府衙。
「公孫先生,他怎麼樣了?」
「白少俠莫急,展護衛沒事,大概是剛才出門走得急了,無意中運用了真氣,牽動了傷口。我一會煎了藥命人送來,喝下去之後再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便好。」公孫策收了手中的銀針,對身邊一臉懊惱加擔憂的白玉堂安撫道。
「多謝公孫先生。」白玉堂抱了抱拳,送公孫策出去,又回到榻邊。床上的人靜靜地閉著雙眼,睡得十分安穩。這只笨貓,受了重傷不過十天有餘就這樣跑出來,剛才他在街巷間亂竄,不知他是怎麼找到他的。
***
「重死了,起來!」
「不起!」
「白耗子,你!」
「展小貓,我怎麼樣?」
「玉堂,我有正事要與你說。」
展昭無力地靠回床柱上,浪費口舌爭了半天,還是拿這只壓在他腰上死也不肯起來的白老鼠沒轍。
「有話就說啊,白爺爺聽著就是,翻什麼白眼?」
白玉堂將大半個身子都倚靠在展昭腰上,懶洋洋地挖了挖耳朵,活脫脫一副潑皮相。
「把千斤墜收起來,我就這樣說,不起身了便是。」沉甸甸的一個大活人,再加上千斤墜,就這麼壓在別人的腰腹之上,縱是他有一身功夫做底,也會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還算你明理,有什麼事?說吧。」白玉堂收了真氣,軟下身來,還是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玉堂,你這次遊歷歸來就直接趕來開封府,加上在府衙中這段時日,已有四個月不曾回陷空島了吧?」展昭放棄繼續與白玉堂計較,直接開口。這白老鼠向來吃軟不吃硬,對他只能見好就收,否則就是糾纏到大半夜理也難說清。
「島上無事,哥哥們與幾位嫂子過得逍遙,正愁閒著無事可做,我急著回去送上門給他們充當消遣麼?」白玉堂撇了撇嘴,想起上次回去探望,差點被幾位兄嫂逼得投河!尤其是四位嫂子,簡直是媒婆轉世,三天兩頭介紹些家中表堂姐妹或江湖世交之女與他認識,起初他尚能應付自如、游刃有餘,時間一長便對那些陰魂不散的女人失了耐性,乾脆趁夜落荒而逃。
「久不歸家,盧大俠他們定會掛念……」展昭又道,心中尚猶豫著如何開口才不至惹得這性子暴烈、一點就著的白老鼠翻臉發飆。
「我每隔半月就飛鴿傳書一次與他們,前兩日才又報了平安,再說白爺爺又不是三歲娃兒,他們不會平白無故為我擔心。」白玉堂嘴上說著,手中也閒不住,抬手扯了展昭垂下的一縷髮絲把玩,「貓兒,拐彎抹角地說話,你學不來。你到底想說什麼,說出來便是。」
「聽說這兩日常有身份不明的可疑之人在府衙外徘徊張望,似有陰謀正在醞釀當中……」
「夠了,不必說了,」白玉堂開口打斷展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勸我回陷空島;『避難』。」
「此事……是因我而起,本也與你無關。萬一出了什麼變故,我不想將你一起拖進來。」展昭望向白玉堂,卻見他低頭斂眉,不知在想什麼,心想不好,這下恐怕又惹惱了玉堂了!
「你想我會聽你的話乖乖離開麼?」白玉堂鬆開手,讓掬在掌中的烏髮輕輕飄落,抬起頭來,一張俊臉上竟掛著個調侃的笑,雙眸如黑熠石般幽深閃亮,彷彿能將面前之人一眼看穿。
「我……」展昭張著嘴,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想不到白玉堂沒發火,到給了他一枚貨真價實的軟釘子!半晌,才苦笑道,「你若會老實聽話,就不是白玉堂了。」
「你知道便好。」白玉堂坐起身來,盯著展昭看了一會兒,突然伸出雙臂擁住他的身子,貼著他微涼的臉頰,在他耳邊道:「臭貓,下次再說這些瞧不起白爺爺的話,我就翻臉,鬧得你雞犬不寧!」
「你明知我沒有瞧不起你之意——」展昭抬起一隻手,輕輕撫了撫白玉堂的頭髮,任他近乎是在撒嬌地埋首在他的頸窩裡磨蹭。
「總之我說過,在那個遼國番王滾回他的番邦之前,我絕對不會離開你身邊……」白玉堂說完,故意使壞地沖展昭耳窩裡吹了口氣。
「你不要太囂張……」展昭禁不住一顫,面紅耳赤地正要發作,忽聽院中一陣嘈雜,緊接著便有人喊道——
「有刺客,快保護大人!」
「你別動,我去!」白玉堂不等展昭有所動作已點中了他的穴道,人如箭一般飛了出去。
「哪裡來的不長眼的狗賊,竟敢夜闖開封府!白爺爺劍下可從不對你這般藏頭遮面的宵小之輩留情!」白玉堂奔至院中,足尖一點,轉眼已如鷹般掠上了屋頂,持劍立在了來人面前。
屋上之人以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帶著陰邪狠意的眼,見了白玉堂,只是低沉地冷笑一聲,道:「來得好!就等你們一起來!」說罷,挺便遍刺。
「好個猖狂的無恥狗賊!」白玉堂厲喝一聲,同時劍光爆閃,勢如雷霆般迎了上去。
一時間只見夜空中寒光電掣,劍花錯落繽紛,一黑一白兩條人影交錯翻騰,根本看不清楚他們究竟出了幾招、用得何種招勢,惟有劍氣嘶空不絕。
那蒙面人揮劍疾振,勾起一片劍花,
白玉堂長劍疾伸,連出三記絕招,逼得那蒙面人連退三步,猛的拍出左掌,震開他的攻擊後上身一斜,橫掃出一劍。
接下來又是一陣叮噹鏗鏘之聲,熠熠銀光騰空而起,尖銳刺目!
忽然,數道白光憑空乍現,激射而出,恍如流星飛墜,夾帶著劈空掌力,呼嘯著朝白玉堂迎面撲來……
「卑鄙小人!」白玉堂低咒一聲,舉劍撥挑,不想那人的暗器使得極為陰險詭譎,來不及剝落在地的相撞之後竟能重新飛旋彈起,自四面八方向他襲來……
左肩上驀的一陣刺痛,才知已經不慎被擊中。
但此時分不得心,惟有忍痛繼續抗敵!
就在白玉堂帶傷與那蒙面人纏鬥之際,又有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分別自不同的方向疾衝上長空,插進二人之間。
「貓兒!你!」
白玉堂驚呼的同時,展昭已經將他擋在身後。月色之下,他的臉色更顯蒼白,手中巨闕卻沒有絲毫鬆懈,劍氣如虹,凌厲無比地攻向突然出現的第二名蒙面人,抖手已是十數招,重重劍影,當頭罩下,趁對方一個遲疑,出劍發掌一氣呵成,左手狠狠推出,擊中了那人的胸口,只聽那人悶哼一聲,如斷了線的風箏般直直向地面墜落下去,另外一人見狀大驚,顧不得繼續戀戰,身手矯健地飛撲過去接住同伴的身子,抖手擲出幾枚彈丸,散出一股煙幕。
煙幕過後,兩名刺客早已逃遠,不見了蹤影。
「貓兒……公孫先生!」落地後白玉堂扶住展昭搖搖欲墜的身軀大喊,卻未發覺此時自己的臉色也難看得嚇人,整個左肩已經麻痺沒了知覺,驚急之下,氣血上湧,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玉堂!」展昭反撐住白玉堂,只覺一陣揪心刺痛,傷口再度迸裂。
「不好,那暗器有毒!快,快把展護衛和白少俠扶回房裡!」
「是!快……」
眾人慌忙上前,七手八腳地把展昭和白玉堂扶回屋內。
***
「你……滾出去!叫飛宇進來替我療傷……」蕭仲玄摀住胸口,強忍住心脾欲裂的劇痛,用力推開耶律宣景。
「他的內功及不上我,還是讓我……」耶律宣景說著,再度上前扶住蕭仲玄不住打晃的身子。
「我……我現在就要殺了你!我知道你的目的,你傷白玉堂,其實是為了引他出來,趁他有傷在身取他的性命!你既可以派人監視我,我也一樣可以掌握你的一舉一動!」蕭仲玄雙眼通紅,怒視著耶律宣景,激動之下,乾咳起來,試了幾次都無力再舉起手中的劍。
「結果呢?你去救他,他卻連你也一起當作了要傷白玉堂的敵人。展昭剛才那一掌,可沒留半分餘地,你不覺得這十分諷刺麼,仲玄?」
「住口!他如果知道是我,斷不會出手如此狠心!」耶律宣景的話如同利刃一般毫不留情地刺中了蕭仲玄,他只覺一陣頭暈目眩,腳下一個不穩就要栽倒在地——
「是嗎?」
耶律宣景冷笑一聲,不由分說奪下蕭仲玄手中的武器,強迫將他拖到臥榻之上,點了他的穴道,運起氣來,以雙掌抵住他的背心。
「我不管你還想繼續執迷不悟也好,亦或是日後想要殺我也罷,此時必須先讓我替你療傷!」
***
「公孫先生,玉堂的傷勢如何?那毒……」坐在白玉堂榻邊的展昭見公孫策起了針,忙問道。
「展護衛不必擔心,白少俠已無事了。此毒雖然陰狠罕見,對我來說卻並不難解。」公孫策收了藥箱道,「多年以前,我曾遇到過此毒,它……來自關外。」
「關外?」展昭蹙起眉鋒,無意中稍稍拔高聲音,不慎又牽動了剛剛重新包紮好的傷口,引起一聲輕咳。
「展護衛,不可激動,靜下心來聽我解釋……」公孫策壓低嗓音,自白玉堂榻邊起身,走到桌邊坐下,等展昭也跟過來坐定,才又繼續道:「確切的說,此毒該是來自北國遼邦。但提煉此毒的藍舌草生長在人煙罕至的深山老林之中,萃取過程也十分繁複,因此相當罕見,亦無幾人能夠識得。」
「依先生所言,能懷揣此毒之人,也必定不是等閒之輩了。」展昭抬起眼簾,見公孫策略略頷首,又低頭思量了片刻,理請了腦中思緒,反到冷靜下來,道:「有勞公孫先生了。」
「展護衛不必如此客氣。白少俠休息上兩三日便沒事了,到是你,若要完全康復,還尚需一段時日,還請展護衛多多保重自己的身體。」公孫策收起藥箱,雖知此時勸也無用,還是忍不住又叮囑了一番才憂心忡忡地離去。對方來勢洶洶,短短數日之內,竟能連傷展昭與白玉堂兩名高手,如此一來,大人的安危也更加令人憂慮,還須盡早想出一個應對之策才是。
送走了公孫策,天色已是濛濛亮,一縷晨光微微灑進屋內,展昭熄滅了快要燃盡的殘燭,無聲地靠近榻邊,卻見床上那人受了傷仍不老實,剛才明明蓋得好好的薄被被他踢得掀開了一角。搖了搖頭,伸手將被子重新替他拉好,也因他這番動作多放下一份心來。原本還擔心公孫先生只為安慰於他,未將玉堂的傷勢據實以告,現在看來,他是應該真的沒事了才對。
昨夜那兩名刺客,來意不明,大膽夜闖開封府衙,卻不似只為行刺,倒好像另有目的,否則為何來了兩人,卻是一前一後出現,而不趁其中一人與玉堂纏鬥時由另一人伺機闖入?
「臭貓……」
正出神的工夫,突然聽到這聲叫,一低頭,就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氣呼呼地瞪著他。
「你無端端地又出去上竄下跳做什麼?是瞧不起你白爺爺,覺得我連一兩個小毛賊也對付不了麼?」
「那麼敢問白少俠,你是不是也瞧不起展某,以為點了我的穴道就能困得住我?」展昭見白玉堂醒了,還如此精神地一睜開雙眼就和他「找茬」,欣喜之下,也劍眉輕揚,反將了這白老鼠一軍。
「好你個展小貓,什麼時候把白爺爺的說話方式也學了去?」
白玉堂扣住展昭的手腕用力一扯,拉低他的身子,兩人面對面後,才露出一個惡質頑劣的笑容,卻不說話,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對方臉上,令展昭不由得心裡一陣發毛,本能地警惕起來,狐疑地盯回去,只是礙於自己和這老鼠都有傷在身,不便大力掙扎。
「貓兒,你啊……太生嫩了,」本來想說「你是不是吃過了我的口水才說話都帶了我的味兒」,但是看這貓緊張得眼睛都瞪圓了起來,一副「如臨大敵」狀,要是聽了這般輕浮的言辭,只怕會惱羞成怒、亮出他的貓爪不說,日後也休想再接近他半分。
「你又胡說些什麼!」展昭瞪了白玉堂一眼,見他臉色仍是不好,還是不忍在這個時候對他再說重話,只是點到為止便作罷了。
「這就惱了?我就知道,」白玉堂撇了撇嘴嘀咕著,抬起一隻手,動作輕如飄絮般貼上展昭胸前,隔著薄薄的布料,掌下感覺到的是紮緊的繃帶,「傷口又裂開了吧?這樣下去反反覆覆何時能好?你還以為自己是神仙不成?」
「展某只是個凡人而已,自然不是神仙。可是你,也不過是只白老鼠。關鍵時刻,應該何去何從,展某心中自有分寸。」
換句話說也就是,讓我聽你的,這決不可能!
「算了,貓兒就愛認死理,白爺爺不和你爭。」白玉堂嘴硬,心下卻因展昭輕覆在肩上的手而得意起來,彷彿連傷口一跳一跳的刺痛都隨著那滲透過來的掌溫而化解了一般。
「玉堂,展某……有件事情,希望你能答應。」展昭直起身來,但仍握著白玉堂的手,極為認真地看著他。
「貓兒,出什麼事了?」白玉堂不明展昭為何突然如此嚴肅,便想別是出了什麼變故,當下就掙扎著坐了起來。
「別急,沒有出事。」或者該說,暫時還沒有,「我只是希望你能答應,這段時間,不要離開我的身邊。」展昭正色道。如果勸不得他回陷空島,唯今之計就只有形影不離。
「什麼?只有『這段』時間?」白玉堂聽了大為不滿,反手一把扯住展昭的手腕,兩道漆黑飛揚的眉毛當下擰成了一團,一雙俊目也立了起來。
「難道你希望我一輩子把你這隻老鼠拴在身邊?若是那樣,只怕到時你會先受不了地喊悶。」展昭奇怪反問,本以為他會不肯答應,誰知聽他這語氣倒像是嫌日子太短,只想不知這白老鼠又在鬧什麼彆扭,完全沒發現自己話語中隱含的曖昧不明。
「你,你,你……」白玉堂氣結,「你」了半天,到了還是沒再多說出半個字來。這既遲鈍又不解半點風情的笨貓,怪不得他,只能怪自己想得太多太深了,原來他就真的只是要他跟在他的「身邊」,壓根沒有別的意思!
「玉堂?玉堂,你究竟答不答應?」展昭只聽得耳邊一陣「咯咯」作響,卻是白玉堂正在暗自磨牙,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答應答應,當然答應!白爺爺怕你不成?只是你日後別後悔就成!」好啊,想不到白爺爺竟也會碰上有理說不清的一天!我這一輩子都要和你這笨貓沒完沒了!白玉堂說罷,賭氣「咕咚」一聲躺回枕上,倒忘了自己肩上的鏢傷,吃痛之下本能地「哎呦」一聲叫出來。
這一叫也同時嚇了展昭一跳,忙彎下身一邊檢視一邊問:「玉堂,你還好麼?」
「好得很,區區小傷,怎能奈何得了我白玉堂!」
恁是痛得呲牙咧嘴,白老鼠還是一味逞強嘴硬,決不服軟。過了半晌,緩過一口氣來,才擦掉眼角痛出來的淚水,看清眼前的情景,便忍不住又要使壞戲弄正一臉擔憂的貓兒。
「我說貓兒,就算白爺爺的豆腐很好吃,你也該多少收斂些吧?天都大亮了。」
「我……」展昭剛想開口說你這老鼠又要肆意顛倒黑白,定睛一看,一句話竟生生憋在了喉嚨中——
適才情急之下,想也沒想就拉開了玉堂的衣襟查看他的傷勢,此刻雪白的綢衫凌亂半敞,自堅實的肩頭滑落,兩人的身軀並未相貼,卻也近得可以感到對方溫熱的體息……此種情形,讓人不想歪也難。
「喂,不是吧?這樣就臉紅啦?白爺爺又不是大姑娘,給你瞧兩眼摸幾下也無所謂,你緊張什麼?」看到這張俊逸的面龐染上了一層微熏似的薄紅,白玉堂一陣心旌動搖,只好用調侃掩飾真正的情緒,以免讓這把驕傲都藏在骨子裡的貓覺得自己看輕了他。如今這樣也好,既然他主動提出,他就更有理由時刻守在他的身邊。此次他們要面對的,是比以往窮凶極惡的敵人更難纏的傢伙啊……
***
住手!不准傷他!
只要有我在,便決不允許任何人傷他!
在看到那條清瘦的人影旋上天空的瞬間,他也如鷹般直衝上去……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是耶律宣景的對手!
可是,那是什麼樣的眼神?他的眼中怎會散發出如此冷冽的光芒?
為什麼?昭!這般兇猛又鋒利的人是你麼?
一個失神,眼前突然一片猩紅,胸中血氣翻湧,心痛欲裂!
那一掌,正中他的胸膛……決斷,無情!
「仲玄……」
「噓……他沒事,只是在做夢。」
花飛宇一邊替昏迷中的蕭仲玄擦去額上密佈的冷汗,一邊輕聲阻止焦躁中的耶律宣景,將他勸到外廳中。
「展昭不是受了重傷麼,怎麼還能如此重創王爺?」
「因為他根本未曾盡全力,他捨不得傷展昭半分,人家卻是拼上了性命……如果展昭沒有受傷,這一掌足震斷他的心脈!」耶律宣景臉色陰霾,狠狠一捏,手中的茶杯已被碾壓成粉。再次回頭望了躺在帳內之人一眼,猛的轉身便要離去。
「大人且慢!」花飛宇一驚,連忙閃到耶律宣景面前,」不可衝動……而且,請先考慮一下王爺此時的狀況。」
「花飛宇,如果你當真關心仲玄,一會等他醒來問起,就什麼也不要多說,只要告訴他我回行館了便可。」耶律宣景冷冷地說完,推開花飛宇,大步走了出去。
院內是一片初夏艷陽,屋中卻只餘滿室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