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帶著潮濕氣息的清風不斷徐來,鵝絨絨的蘆花掀起層層潔白的絮潮,帶來陣陣颯颯之聲,時起時伏,竟也如同人的心緒一般,難以平靜。
蘆花盛開之時,本該是陷空島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光景——
但此時抬首望去,盧家莊內卻只剩下一片斷壁殘垣與幾間在燒得焦黑的土地上臨時搭建起來的簡陋屋舍;腳下踩的是昔日曾經迴盪著兄弟們豪情朗笑的五義廳的殘骸;不遠處那如碧的翠竹林、林中婉轉嘰啾的雀鳥兒皆已在幾日前那一夜之間化為烏有;身後房中隱隱傳來嬰兒稚嫩哀戚的啼哭之聲,令面對著這滿目創痍的家園的人心中更添幾分悲憤難平的怒意!不由分說,手中剛刀已經直直指向被逼至院中與自己有著「毀家滅子」之仇的「兇手」——
「盧島主,請你們聽展某解釋——」
展昭向後連退幾步,避開盧方那殺氣騰騰的一刀,仍然不願讓巨闕出鞘——
盧方並沒有錯,一切都是塗善的陰謀!
他只想盡量爭取一個能夠澄清誤會的機會,不要讓奸賊的離間之計得逞!
「去你的!別以為你有所謂『聖命』在手就可以隨便殺害一個無辜的小孩!」
性子鯁直的徐慶早已氣紅了雙眼,哪還容得展昭解釋?一雙鐵錘凶狠地劈頭便砸了過來——
「姓展的,我先錘扁你!」
「住手!」
一柄粲銀耀目的寶劍突如其來地插入二人之間,擋住了徐慶暴躁索命的一擊——
只聽得「鏘啷啷!」一聲巨響,兩強相碰,煞時間火星四射!
力大無窮如徐慶,竟也被當即被震開了三四步——
「老五!」
「五弟!」
四位兄長不約而同地怒目圓睜,難以置信地看向白玉堂,異口同聲地喊道。
「大哥,展昭是我救回來的,今天發生這種事,我要自己了斷,你們全部不要插手!等我殺了他,我再向你和大嫂請罪!」
白玉堂喝止了還要上前的四人,緩緩轉過身面對展昭——
「白兄——」
展昭一怔,望進白玉堂的眼中,希望能找到哪怕一絲信任。
「展昭,亮劍吧——」
白玉堂彷彿整個人凝了一層霜般,沉沉地開口,回望著展昭,一雙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測。
「白兄,盧島主的兒子真的不是我傷的!」展昭急道。
急,他從未如此「急」過!
自入公門以來,被人誤會何止一次兩次,但他始終相信,大丈夫只要行事光明磊落,自可俯仰無愧,傲然挺立於天地之間!
可是惟獨玉堂,他決不能讓他誤會!
他要解釋,無論如何也一定要解釋清楚!
可惜,雪影那冷冰冰的寒光已經無情地毀滅了他心中最後的希望——
「廢話少說,亮劍吧!」
不留餘地的話語,透出的是預示著決裂的冷凝——
「白兄——」
展昭歷經磨難卻始終清朗如初的眼中此刻真真切切的出現了一抹化不開的苦楚——
心,在此刻狠狠糾結抽搐了起來——
已是痛極!
「再不亮劍,別怪我劍下無情!」
刺目的冷芒堪堪迫到了眼前,逼得展昭不得不一咬牙關拔出巨闕,抵擋白玉堂一劍緊似一劍的攻擊——
數招之後,二人同時飛身而起,直擊長空;地上三鼠仰面觀戰,高聲助威,甚至躍躍欲試,恨不得一起殺上前去——
「老五,殺了那狗官!」
「對,替我們小侄子報仇!」
「你下來,讓我來!」
「不用了,老五一個人足夠了!」
盧方攔住了三位兄弟。對玉堂,他有十足的把握!
此時空中二人身影翻飛交錯,已經過了十數招——
劍花依舊絢爛錯落,迷神絢目,攝人魂魄;
劍鋒依舊鏗鏘相撞,清脆交鳴,不絕於耳;
劍氣依舊纏繞交融,氣勢如虹,不分彼此;
巨闕與雪影,早已熟悉了彼此的每一分剛,每一處柔,每一寸的凌厲與鋒芒——
默契仍在,心境卻是迥異——
失去了往日的暢快淋漓;胸中似是淤積著一股濃稠難消的無形重壓,令人幾近窒息;又好似什麼重要之物被硬生生挖離一般,浮躁空蕩——
一個失神,肩頭一痛,鮮紅滾燙的液體已經染上了雪影的劍身——
那人眼中似有某種東西一閃而過,隨即趁劍劍相粘之際迫到他的近前,低聲道:「咱們打出去,我有話要跟你說!」
***
雙腳落了地,心跳依然激盪鼓動,砰砰地撞擊著胸膛。
四目相對的那刻,似是一瞬,又似千年——
一時間竟不確定剛剛那場激鬥是否真的發生過——
眼前之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從那掌心中傳來的溫度——
所有的感覺,是否真實?
「白兄,我真的沒有——」
傷口嘶拉拉地一痛,展昭終於回過神來,強迫找回了鎮定,低啞地開口。
「不必解釋了,我相信你決不會做出這種與小人勾結的事。」
白玉堂撕開展昭的衣襟,黑真真的兩道劍眉立時皺成了一團——
剛才為了演戲,完全沒有手下留情,竟忘了顧及他腕傷未癒,失手傷到了他。
「可是、剛才——你——你剛才為什麼——」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也體會到了說話語無倫次的感覺。
嘴唇微微地有些顫抖,如此大起大落,此時的心情確是難以名狀——
「剛才大家都在情緒中,我說了有什麼用?」
白玉堂從懷中掏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細細地灑在展昭的傷口上,又撕下一截質地較為柔軟的裡袍幫他包紮妥當,心中仍有一種不適感徘徊不去——
雖然看到阿敏對他關心倍至時會忍不住吃味,甚至想和他大打出手,可是他從沒想過——
有一天,自己會親手傷了這只笨貓。
沉著一張臉想著,他沒注意自己的手仍在展昭肩上。
「白兄,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展某……有公務在身,一定要帶敏姑娘與太子前往開封府拜見包大人——」
展昭抬起眼簾,確定了那股暖意,心緒逐漸恢復了平靜與塌實。
「我知道,如果你相信我,這件事交給我處理,你到對岸等我的消息就可以了……走吧。」
白玉堂收回手,別開視線甩甩頭,揮去腦中莫名出現的連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的朦朧念頭。
「……好。」
展昭深深地看了白玉堂一眼,點點頭,縱身離去。
***
次日一早陷空島港口
「多謝盧島主拔刀相助。」
展昭拱手,一一向盧方等人致意——
在白玉堂的勸說下,盧方心中雖然仍存有疑慮,還是決定與四位兄弟一起護送阿敏與太子進京——
「不必客氣,我們是衝著太子來的。」
「展昭,我不管你是什麼四品五品的官,你要是在半路上給我們來陰的,我就打扁你!」
比起其餘四人,徐慶的性子最為直來直往,他雙眼一瞪,揮了揮手中鐵錘,向展昭示威。
「好了,三哥,別多說了,我們快上路吧——」
白玉堂上前,擋住了還是忿忿難平的幾位兄長說道。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貓兒的清白,看來也惟有等到適當的時機才能完全得到證明。
離了陷空島,眾人心下都很清楚,多拖延一日,就多一分再度生變的危險——
於是一路上不敢有絲毫耽擱,馬不停蹄地趕往開封府,不覺行程已過了大半。
這日夜間,一行人露宿在了野外一處密林中。
生起篝火,填飽了轆轆飢腸,三鼠見盧方在一旁愁眉不展,知道大哥是在為受傷的愛子牽腸掛肚,一時氣憤,忍不住出言指桑罵槐、冷嘲熱諷,把一腔怨恨全發洩在了展昭身上。
展昭雖然明白他們這種反應是情有可原,但身為一個有血有肉、傲骨錚錚的人,又如何能忍受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幾乎可說是蠻橫無理的挑釁?
情緒翻湧難耐之下,只得強行壓抑住怒火,獨自轉身走遠——
不能在此時再度和他們傷了和氣;他們本是無辜,無端受到許多牽連,都是塗善之過;他們是玉堂的結義兄弟,相識多年,他早瞭解他們的個性是嘴毒心善——
恢復了冷靜,放心不下太子,正待回到他們身邊保護,卻見篝火邊幾人突然一躍而起,白玉堂眼疾手快地迅速將阿敏和太子帶開護在了身後——
「有殺手!」
展昭目光一凜,心念動時,身形已經在瞬間移動到近前,正待要追,卻聽身後韓彰道:「不用追了,人已經跑遠了!」
「大哥,快來看,這是什麼!」
蔣平從地上拔起一隻銀亮的飛鏢喊道。
「這——!」
盧方接過那只飛鏢,不由得一驚!
「這只飛鏢,和傷小侄子那只一模一樣。」
白玉堂從懷中掏出另一枚飛鏢,平靜地直接點明事實。
「這麼說,我們是真的誤會展昭了——」
其餘四人面面相覷,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又不好意思拉下臉來向展昭道歉,最終還是身為大哥的盧方氣度更勝一籌,走上前去向展昭抱拳道:「對不起,展護衛,盧某誤會你了——」
「盧島主不必如此客氣,既然誤會已經澄清就好,各位無須放在心上。」
展昭說完,還了禮,又靜靜地走到一旁坐下,仰望著滿天星斗,沒注意有人走到了他的身邊——
「展大人——」
「敏姑娘,有事嗎?」
展昭忙站起身問。
「……展大人,對不起,我冤枉了你,原來你不是殺太子的人。」
阿敏懷抱著太子,低著頭,幾次欲言又止,好容易才鼓起勇氣道出自己的歉意。
「哦,原來是這件事,我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展昭搖了搖頭,笑了笑安慰道。
一個弱質女子,帶著太子幾次逃避過塗善窮凶極惡的追殺,談何容易,他自然不會為了這點事情耿耿於懷。
「真的,你真的一點都不會怪我嗎?」
阿敏由不放心地追問,她已經不止一次誤會了展昭。
「我——」
展昭正要回答,冷不防一個聲音從背後插了進來。
「阿敏,你還好麼?」
「白五爺——我,沒事,謝謝你的關心。」
見是白玉堂,阿敏自知此時不便再多言什麼,便客氣地沖白玉堂頷首表示感謝後抱著太子走開。
「白兄——」展昭微微一笑,打了個招呼,又靠回樹幹上坐下。
「你不會怪我打擾到你們吧?」白玉堂在展昭身邊坐下,曲肘捅了捅他。
「哪裡,白兄何出此言?」展昭轉過頭,不解道。
「你真的不生氣麼?早知道你這笨貓就是這般無趣,告訴你,我就是故意來打擾你們的——」
白玉堂哼了一聲,伸長雙腿,斜眼瞟著他,不甘心地繼續有意挑釁。
「哦?」展昭挑眉,有了幾分明了。
「我不會給你單獨和阿敏相處的機會的——」
果不其然,白玉堂的下一句話說出口,他惟有苦笑——
玉堂他,對敏姑娘……
白玉堂見展昭半晌不言不語,若有所思,又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是看到他微皺的眉,心中沒來由地生出幾分鬱悶——
撇了撇嘴,從腰間接下皮質的酒囊,仰頭喝了一口,道:「你——算了,你就會露出這種不屑一顧的表情堵白爺爺的嘴——白爺爺大人大量,不和你斤斤計較,不過你要陪我喝酒!」
展昭還未完全反應過來,散發著陣陣醇香的酒囊已經送到了面前。
「白兄——」
「什麼?」
「謝謝。」
「謝什麼?我白玉堂決不會看錯人!我信你,才願與你同飲共醉!」
玉堂……
他還未變,他把他當作知己……
也許變的,其實是他的心吧……
默默接過美酒,喝了一口——
酒入愁腸,究竟會化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