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他,侍衛不但門戶大開。還特地派人帶著不曾造訪過皇宮的他來到「莫愁宮」前,一路暢行無阻。
「駙馬爺來了。」不同的是,踏進皇城後,他的稱呼就不再是楚將軍,而是依附公主而生的駙馬爺。
「莫愁宮」裡的宮婢一見到他就急忙跪地迎接,有人帶路,另外有人快步從宮婢專用的小道趕著去通報。
「去忙妳們的事吧。」楚謀一聲命令,把所有人的動作全都阻下。「告訴我怎麼走,我自己過去就行了。」他要攻得她措手不及,讓她在還沒找到任何救兵前就把她帶離。
「是,」宮婢順從地停下,並為他指路。「公主現在在蓮池賞花。」
楚謀依循指示前去,一路上,他必須不斷重複相同的話,才能把沿路遇見的宮婢驅趕離開。
那多不勝數的宮婢數量和四周奢華的景致都讓他趕到驚訝,心頭的惱怒也越盛,難怪她不想回去,在這裡她連根手指頭都不用動!
來到水塘邊,遠遠看到中間的亭閣有數名宮婢背對他的方位而立,他大步走上曲橋。
她會感到開心嗎?還是會驚訝他的突然出現?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急跳,卻分不清是因為即將要給予她打擊,還是因為期待看到分別多日的她所致。
察覺有人接近,站在最外圍的宮婢回頭,一見是他,立刻有人準備動作。
他搶走伸手阻止,並快步走進亭閣,伶俐的宮婢們會意,紛紛安靜退開,一張鋪有軟墊的長椅出現在他的眼前。
在長椅椅背的遮掩下,他幾乎看不到她的存在,原以為那些騷動會驚擾了她,她卻恍若未覺。
楚謀繞過長椅,正要出聲叫喚,他的動作、他的腳步,卻在看清她的模樣時戛然而止,連同他的腦中震的一片空白——
明明是氣候奧熱的仲夏,她卻像置身嚴冬般蜷縮著身子,寬帶的長椅幾乎將她埋沒,在那一身華麗衣飾的包裹下,更映襯出她的荏弱。
她姣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並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傲,而是彷彿一碰就碎的脆弱,像是只要一眨眼,她就會自眼前化為雲煙,不再存於人世。她依然那麼美,憔悴的臉龐卻沒有神采。
怎麼可能?她是回來受人呵疼的,為什麼會變的這副模樣?在看到她那雙空洞的眼,他頓時明白——即使過了七日,她所受到的傷害仍無減退一絲一毫,是他,讓她即使回到了宮中也恢復不了……
強烈的震驚讓楚謀的喉頭梗窒,完全發不出聲音。
李潼一直望著前方怔忪出神,隔了好一會兒,終於意識到有人站在身旁。她緩緩抬頭,在看到他時,瞳眸倏地膛圓,空白的眼裡有了顏色,卻是懼色,將蒼白的臉襯得更加惹人心憐。
怎麼會是他?不……相公不應該會出現在這裡的,她都已經躲在宮中不要出現他面前了……她驚慌地瑟縮閉眼,彷彿這樣就可以將自己隱匿起來。
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在他面前自處了,她沒辦法笑,也沒辦法維持平靜的表情,更不曉得到底要怎麼做才是對的。她好像見他,但她不敢見他,為什麼她會這麼差?為什麼她會讓他這麼失望?
急湧而上的自卑讓她縮成一團,臻首幾乎埋進肩窩,連臉都不想讓他看見。她是這麼地一無是處,一舉一動都是錯誤,她怎麼還能允許自己出現在他眼前?
楚謀怔站原地,看著她一直往椅內縮,纖細的身子止不住地猛烈顫抖,他頓時如遭雷殛,完全無法動彈。她怕他,就像她那日遇到欺凌後的神情一樣……
一旁的宮婢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陪著靜默了好一會,看了看天色,面帶猶豫,最後還是鼓起勇氣開口——
「……公主,去看秦嬤嬤的時候到了。」公主吩咐時間到了叫她,雖然公主這次回來到現在還沒罰過人,但餘悸猶存的她們完全不敢怠忽她的命令。
聞言,李潼眼睫因掙扎而輕顫。這幾天她常常發呆,往往一坐就是半天過去,只能仰賴宮婢的提醒,否則她連去探望嬤嬤都忘了。
她不斷深呼吸,好不容易終於睜開了眸子。
「等我……看過嬤嬤後再回去好嗎?」雖是對他說話,低垂的視線卻一直緊鎖住自己的手,她還是沒辦法抬眼看他。
楚謀根本說不出要將她帶離的言語,他開始後退,想退到讓她不再感到恐懼的地方。
「我只是……只是過來看看而已。」他只能從喉間擠出這句話,隨即轉身快步離開。
看著他迅速離去的背影,李潼覺得鬆了口氣,卻又覺得心被絞擰,淚水湧上眼。相公連待在她身邊都覺得難受吧?他已經對她不抱任何希望了吧……
宮婢們被楚謀突來的動作嚇到,不曾看過李潼出現這樣的神情更是讓她們面面相覷,亭閣一片靜悄,沒人敢發聲。
她不能哭,否則會丟娘和嬤嬤的臉。李潼咬唇,把眼淚生生逼回,卻不曉得自己的表情已將她的心傷完全透露出來。
楚謀落荒而逃,甚至忘了自己是騎馬過來,一路施展輕功狂奔,像身後有洪水猛獸追趕。
等他發現時,他並不是回去將軍府,而是回到那個自她離開後就不曾踏進的小小院落。
他推門走進,視線在屋裡的每樣事物上瀏覽而過,想起她無怨無悔打造出這裡的情景,想起他為她做的一切,想起她方才驚懼不已的神情,他仰首閉眼,臉上滿是痛苦。
再次踏進這兒,他才深刻體會到自己失去了多少。
他早該知道,為什麼他看不出來?沒有人可以偽裝到這種地步,那都是真的她!有誤的是那些傳言,太多的徵狀和跡象都在清楚明白地告訴他,壞公主並不壞,他卻選擇視而不見。
利用她對他的感情與溫柔,索求她的付出,卻又將她狠狠踐踏在地,終於,他成功了,她怕他,她怕到一看到他就發顫!
這個事實狠狠擊中他的心口,把他蒙蔽自我的心牆全都擊碎,恨意在瞬間化為懊悔,他手緊握成拳,指甲刺進掌肉裡,卻又感受不到絲毫痛楚,痛的是他被悔意割的滿是傷痕的心。
她呢?她的心又會有多痛?她總是滿懷期待地望著他,而今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把她折磨得多麼深?
「小娘子?小娘子……你們回來了嗎?」屋外傳來的喊聲把他的心神拉回。
楚謀一驚,悄然無聲地將虛掩的門關上,退到窗口所看不到的角落。
「小娘子?」果見楊大嬸跑到窗邊探頭,發現沒人,又失望地咕噥離開。「怎麼會突然就不見人了呢?就算搬家也該說一聲啊,她家相公那天對小娘子那麼凶,千萬別出了什麼事才好……」
那些話傳進耳裡,讓楚謀的心更加緊擰。是自己的恨意太深,先入為主地將她定了罪,卻對真實的她視若無睹。
楚謀將臉埋進掌中,臂上肌肉因痛苦而緊繃。
能讓他彌補嗎?她可以收回她的感情,但至少、至少讓神采重回她的面容,別再這樣憔悴下去,她要快樂,她要平安,她的人生不該毀在他這個不值的人手上。
他深吸口氣,須臾,手再放下時,臉上揚起了淡淡的笑。
從今而後,他要把她曾經給遇過他的笑容還給她,而那抹蝕心的苦楚,他會留在胸口讓自己慢慢品嚐,提醒他所做過的殘忍,就算要耗盡他一生一世的時間,他也絕不放棄。
視線又緩緩饒了屋內一圈,他挺直背脊,帶著堅定的決心離開。
李潼沒想到他竟還會再踏進「莫愁宮」,更沒想到會在次見到他和煦溫暖的笑容。
她先是怔住了,隨即一起自己的不堪,又再一次蜷縮了自己,迴避他的視線,身子無法克制地顫抖著。
但這一次,楚謀並未離開,他屏退了所有宮婢,在離她極遠的位子坐下。
「我來自洛陽,那裡很熱鬧,一點也不輸長安,但為了追隨恩師,我還是離家來到京城。」
他輕緩地開了口,語調輕鬆,像在自言自語,卻又像是在對她說話,只不過他並沒有要求她的響應,而是用著溫醇的嗓音一直說下去。
「我們那兒的西苑是全國最大最美的花軒,龍門石窟莊嚴壯麗,洛陽的美跟好,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我有個弟弟,我們從小就很會打架,讓我娘頭疼極了,沒想到打著打著,卻練出我一身好武藝——」
他一直說一直說,說他的故鄉、說他的家人,那些話,像涓柔的水流絲絲地滑進她緊閉的心扉,李潼忘了她想把自己隱藏起來,不知不覺地抬起頭,著迷地聽著他述說有關他的一切。
然後,她會突然驚覺自己的失態,又把心神退縮回去,他卻像是沒有發現,仍繼續說著,把她不曾見過的世界展現在她眼前,試著帶她一步一步踏出防備。
總是對她疾言厲色的楚謀,那一天,除了在她出現懼意時會因為心疼她和惱怒自己而抿緊了唇外,臉上的笑容不曾褪去,他伴著她,待在「莫愁宮」中,直到華燈初上時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