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纖細的身影躲在拱橋橋墩邊引頸期盼著,但卻聽不到水榭裡傳出半點消息。
她回府的這兩天,見著大夫來來去去,個個莫不搖頭而歸,教她心急如焚。但即使是長樂和大少爺都勸她進水榭照料二少爺,她依然不敢踏進水榭一步,就怕他一見著她,會氣得讓病情更加惡化。
所以她只能待在這裡等消息,等得讓她憂心不已……
她好想見他,真的好想見他,想要待在他身邊好生伺候他.但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從沒想過要得到他的寵愛,她只希望他一切安好,只要他好就夠了。
不知道素娘到底有沒有好好照顧二少爺,不知道大夫開的藥他有沒有按時服用,不知道……
懷笑垂著臉正思忖著,卻驀地聽見一陣驚叫聲,她連忙躲到橋墩後頭。
不一會兒素娘慌張地奔了出來,一臉的嫌惡和疲憊,嘴裡還不斷地喃喃自語:「髒死了、髒死了!」
懷笑微蹙起眉,看著跑出水榭的素娘,瞧見她一手沾著嘔吐物,還不斷地拿手絹擦拭著,再將手絹丟到拱橋底下的湖裡。
她怎麼可以這樣?
二少爺生病了,會吐是再自然不過的,她何必慌成這樣?
「素娘,你不能走,你一走,二少爺要誰伺候?」懷笑自橋墩後閃了出來,擋住素娘的去路。
素娘不善地挑起眉。「誰要照顧那個病癆子?誰知道他是不是明兒個就會一命嗚呼?我已經照顧他一整天了,我累得要死,他還吐了我一身……髒死了!噁心死了!」
「素娘?」她的眉頭蹙得更緊。
「哼!你不是很想照顧他嗎?就算是我大發慈悲好了,讓給你照顧,你愛照顧,就讓你照顧,只是……」素娘笑得十分陰險。「要是你把他給氣死了,抑或者他在你照顧時死了,都不關我的事。」
懷笑登時瞪大眼,手一抬,未及細思,已經賞了她一個耳光。
「你幹什麼!」素娘不敢置信地撫著臉。
「我不准你說什麼死啊死的,我不准你用這種話咒二少爺,收回去,把這句話收回去!」生性軟弱的懷笑雖然微微顫抖著,但手依舊懸在半空中,仿若素娘要是真不收回那句話,她也不會再對她客氣。
「我說的都是實……」見懷笑的手微抖了一下,她忙改口:「倘若我要是知道他是個病癆子的話,我當年就不會嫁給他當妾了!」
「二少爺不是病癆子,他只是染上風寒!」懷笑的水眸難得迸發出怒氣。
「有人會染上風寒便病得要死不活的嗎?」見她的手又稍微抬高,她便趕緊往旁邊跑。「橫豎你想照顧,你就去吧,又沒人攔著你!」
「你!」她握緊了拳頭,睞著她落荒而逃,再把視線調回到水榭。
她可以進去照顧二少爺嗎?若是真如素娘所說的,她一個不小心讓二少爺生氣,屆時豈不是會弄得更糟嗎?
但她總不能放著二少爺一個人沒人照顧吧?
她去瞧瞧好了,只是瞧瞧,別讓他發現,這樣應該可以吧?
打定主意,懷笑躡手躡腳地踏進水榭,鬼鬼祟祟地摸進司馬沐熏的房裡,裡頭不見半個丫環,只見他散發側躺在軟榻上,眼看著就快要滑落,她急忙衝上前去,緊緊地將他抱進懷裡。
「誰?」司馬沐熏無力地趴在她的腿上,虛弱地問道。
「二少爺……」見他比之前更加虛弱,懷笑的淚水便克制不住地流瀉而出。
素娘究竟是怎麼照顧的?不是風寒嗎?只是風寒為什麼會將他折磨成這樣?
「你?」緊眉,他微睜開眼,卻始終見不著她的臉,但她身上傳來的淡淡清香,他已經聞了十幾年,沒道理分辨不出來。「我不是說了……不准你進府裡,是誰膽敢帶你踏進水榭的?」
「二少爺,這當頭你就別計較了,讓懷笑伺候你好嗎?」她輕輕解開他的發,以指輕梳著。
「我不要……」
她不是要走嗎?既是要走,還不快些走?再留下來有何用?到了最後,她不是一樣要走?
「不成,這一次得聽我的!」她抬起他的臉,淚眼迷濛地瞅著他。「二少爺,懷笑打七歲入府至今,從未對你要求過什麼,求你這一次就答應懷笑的要求,讓懷笑照顧你吧。」
司馬沐熏緊抿著嘴,強撐著眼皮睇著她的淚眼,心驀然揪緊。
「我知道你討厭我,不想再見到我,但是一次就好,你就答應我這麼一次吧。」懷笑的淚水滴落在他的頰上。「等二少爺病好了,就算要我立即滾出府,我也不會有二話的。」她說得艱澀而哽咽。
司馬沐熏疲憊地合上眼,倒在她的懷裡,輕聲道:「由著你吧……」他何時說過討厭她了?他又何時說過不想見到她?是她自己說要離開的,為什麼說是他趕她走?
他不是真心想要趕她走,當他想再找她時,是她自己走得太過決絕,讓他無從找起的……
「真的嗎?」懷笑破涕為笑,抹去滿臉的淚痕。「二少爺,我先扶你躺下,再替你把榻邊的穢物稍作整理,然後替你備熱水擦拭手腳和臉,再替你換一身乾淨的衣裳,再傳廚房替你備上你最愛的膳食,再替你……」
話未完,司馬沐熏冷不防地又吐了一口青黃雜錯的穢物,正暗惱不已時,卻發覺有一隻手接住了他吐出的穢物,動作俐落地以手巾拭去,然後至花几上的水盆清洗,再拿著乾淨的手巾擦拭著他的嘴。
「你……不覺得髒嗎?」他粗喘地問著。
「不髒,二少爺只是病了,好了就沒事了,況且我洗洗不就沒事了。」她笑著,一點都不在意。「二少爺,我先扶你躺下吧,這樣比較舒服。」
感覺她要扶他躺下,他猛地收緊了手。「就先這樣子吧……」他把臉靠在她的胸前,聽著她的心跳,嗅聞著屬於她獨有的清香,感覺彷彿回了初次見面。
他不討厭她,從未討厭過她,她怎麼會那麼想?
只是在他尚未對她萌發愛意之前,他便已經先戀上長樂了,以致讓他忽略了她的好,忽略了她是一個這般貼心溫柔的女子。
「可是……」懷笑輕歎了一聲,「二少爺怎麼說便怎麼做。」
只要他安好,怎樣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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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爺,用膳了……」懷笑端著膳食踏進房裡,卻驚見司馬沐熏竟坐在石案前不知道在寫些什麼。「二少爺,你怎麼起身了?」
「我……覺得好多了。」司馬沐熏有些赧然地看她一眼,隨即擱下筆往軟榻走去。
該怎麼說呢?打從她開始照顧他,他的病情就恢復神速,不過是短短一天,他便已經有力氣可以起身,先前的痛楚和折磨仿若是一場夢似的,真不知道該說是申大夫的藥終於有效了,還是因為有她在身邊……
「哦……」懷笑點著頭,端著膳食到榻邊坐下。「二少爺,用膳了,廚房已將藥效好,待會兒就會送過來。」
「嗯。」直到現下,他依舊不敢正視她的眼。
總覺得羞赧極了……
雖說他的意識始終是模模糊糊的,但是他沒忘了他昨兒個幾乎是巴住她不放,仿若把她當成了洪流中的浮木,唯恐一鬆手就會滅頂似的。換言之,就像是個娃兒抵不過病痛對她撒嬌一般。
他是個大男人,怎能像個娃兒似的對如此纖弱的她撒嬌?
「二少爺。」懷笑不解他的心思,舀了碗清粥打算餵他。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總不能要他還像個娃兒,要她照料吧?
懷笑見他拿過碗,不禁有些黯然地垂下小臉,半晌後才又抬起粉臉,笑著問:「二少爺,你方才在寫什麼?」
司馬沐熏睇了她一眼,又立即轉開。「休書。」
「休書?」她一愣。難道是給她的?
「嗯。」他沒再瞧她,只是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著粥,正思忖著要怎麼告訴她。
懷笑愕然地微張著嘴,隨即又緩緩地斂下錯愕的表情。她明白了,她知曉他的意思……
「二少爺,懷笑待會兒便走。」
「走?」他側眼睇著她。「去哪?」
「二少爺不是說不想再見到懷笑嗎?」縱使淚水已在眼眶裡打轉,她依舊勉為其難地勾起一抹笑。「二少爺仁慈,答應讓懷笑照顧你,如今你已經可以起身,又可以自己用膳,想必是恢復得差不多了,懷笑……待會兒便帶著休書走。」
「誰要你走,我又沒給你休書!」司馬沐熏微惱地將碗擱到一旁。
「二少爺方才不是說已寫了休書?」她指著石案上的紙。
「又不是給你的。」他沒好氣地道。
她為何老是不等他把話說完,便逕自斷章取義?
「嗄?」
不是給她的?
「那是給素娘的,算是我認清了她。」但也可以說是為了避免還有人會趁他不注意時欺負她,他才會這麼做。
「但是素娘並沒有做錯事,為何……」
「夠了!」他大喝一聲,「你到底要替她說好話到什麼時候?你當我的眼睛是瞎的,難道我看不出真偽嗎?我會不知道到底誰才是真正真誠待我的嗎?你未免把我給瞧得太扁了?」
該說她是過分心軟,還是說她是個笨蛋?
那女人是怎麼待她的,她會不知道?
都到這當頭了,她還在替那女人說話?
「懷笑並沒有這個意思,懷笑只是認為……」她斂下眼。
「你也知道在我病重時,她嫌棄我一身病體,甚至壓根兒不想照顧我,我要這種妾有何用?」況且她曾經背著他,意圖對懷笑不軌,這幾項大罪,便可以讓他寫下休書,將她趕出司馬府。
「但若是休了素娘,二少爺往後有誰能伺候呢?」懷笑憂心忡仲地問。
倘若她走了,素娘被休了,那麼還有誰能夠照顧他?
「你不能嗎?」他蹙眉瞅著她。
「我?」她一愣。「但是……二少爺不是說不想再見到我,說不準我再踏進府裡一步,不准……」
話未完,她已經被擁入他寬大的懷裡。
「我收回……總成了吧。」他遲疑了下,悶聲道。
他知道他錯了,他不是頭一天識得她,早該知道她的性子,早該知道她不是那種女人,即使邀煦真是對她有意,她亦不可能成全他的想望……他早該知道的,只是一時不知怎地,居然一氣之下便將她給趕了出去。
懷笑瞠大眼,淚水溢滿眼眶。「二少爺,你不需要因為我的身份,不需要因為老爺的遺言而留下我……我在外頭過得挺好的,街上的全大嬸待我很好,收留了我,讓我可以在她的鋪子裡幫忙,不愁吃穿。」
這樣就夠了,這樣她就可以毫無憾恨地離開了。
「我給你的玉珮呢?」她居然到街上的鋪子去幫忙?
「我收著,我捨不得典當。」她自懷裡拿出王珮。「這是二少爺頭一次親手贈我的東西,我怎麼能典當?」
司馬沐熏聞言,不禁自責了起來。可不是?她是他的妻子,他卻從未親手送給她任何飾品,而她也未曾向他要求過……
「那就別典當了,放在身邊,待在府裡吧!」
「不了,二少爺不必為了老爺的遺言而勉強留下我,我在外頭也可以過得很好,二少爺不用擔心。」她強忍著淚道。
她不想讓他為難……她是個失敗的妻子,非但沒能讓他過得開心,反倒是讓他憂心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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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會為了那種事而留下你?」司馬沐熏惱怒地吼著,微推開她,瞅著她的粉臉。「是我自己想留下你的,這樣不成嗎?難道你要我求你嗎?真要我當著你的面低頭道歉,你才願意原諒我嗎?」
她真是非要將他逼進那種境地不可嗎?
不經過這一番事,他永遠也無法明白自己為何總是對她禮遇最多,甚至在所有的妻妾裡頭,他只願意讓她近他的身,讓她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讓她伺候他……倘若不是有情愫在,他又怎會如此?
「二少爺,不是這樣的,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二少爺並沒有做了什麼要我原諒的事,你千萬別這麼說。」懷笑搖著頭,淚水不斷地滑落。
做錯事的人是她,是她總是猶豫著到底該不該說,是她太舉棋不定才會惹惱了他,他沒有錯……
「既是如此,你為何還是執意要走?」他不解。
倘若她不認為他愧對她的話,為何還是執意要走?
是他待她不好嗎?他可以改,還是她認為他太冷落她了?那他也可以保證從此以後不會再冷落她。
「我只是認為二少爺不必為了老爺的遺願而留下我……我知道二少爺討厭我,遂我不希望讓二少爺為難……」她輕聲說著,淚水不斷地淌落。
「你到底要我說幾次?」司馬沐熏不禁發怒,然胸口一緊,不由得又喘了幾下。
「二少爺……」懷笑急忙拍著他的胸膛。
「你以為我是那種人嗎?倘若我不要你的話,我強留你在府中做什麼?」他緊握著她佈滿厚繭的小手。
她待他好,難道他會不知道?
聞言,懷笑又是一愣。
難道二少爺對她有情?
司馬沐熏再將她擁入懷裡。「你要是一走,賞花宴該怎麼辦?你要交給誰去處理?」
他將臉埋在她的頸項,吸嗅著她的清香。
「今年賞花宴設在丹巖閣,可以交給三少爺,或者是喜恩。」她吶吶地道,不解他為什麼把話給轉到這上頭。
「你以為邀煦真會去處理這件事?喜恩那般粗枝大葉,又怎麼能處理這些瑣碎的事?」他不是要同她談論賞花宴,但是……他說不出口,他又不是邀煦,怎麼能把那種話放在嘴上說?
「可是……」懷笑黯然地垂下眼。
「還有我,要是你一走,我又病了怎麼辦?」
「怎麼會?二少爺這幾年來身子已健壯不少,今兒個只是染上風寒……對了,二少爺,你怎麼會無故染上風寒?」她不禁追問著。
「還不都是因為你……」別再問了。
他不會說的,他絕對不會告訴她,他是為了等她,才會在料峭的春夜裡在外頭站了一晚。
「但是,怎麼我一走你就病了呢?喜恩離開三少爺兩年多,怎麼不見三少爺病著?」她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病倒,她真的不認為她離開他,他便會再次染病上身。
倘若真有這種說法,三少爺的事又該如何解釋?
司馬沐熏閉緊跟,收緊雙臂,「是我要你留下成不成?」總不能要他裝病吧,他又不是大哥。
「咦?」
「是我要你留下,我要你留下來當我的妻子!」蠢丫頭,非要他說到這地步不可。「我從未說過我討厭你,我從沒這麼想過,你為何老是覺得我討厭你?」
懷笑眨了眨蓄滿淚水的大眼。「那是因為二少爺每回見著我,總是冷漠以對,總是有點嫌惡,有點……我以為你是喜歡長樂的……」這怎麼可能呢?二少爺居然對她說出這種話,她該不會是在作夢吧?
「我心怡長樂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司馬沐熏掀了掀唇,又萬般艱難地閉上,好一會兒,才道:「你留下吧……」
這已是他的極限,無法再多了。
「真的嗎?」她的淚水沁濕了他單薄的衣衫。
這好像是一場夢,她好怕她待會兒就會從夢中醒來。
「我都說了,你還問?」他微惱地回道。
他這麼說,難道還不夠明白嗎?要不……到底要他說到什麼程度,她才會相信他的話?
她微微掙開他的懷抱,淚眼看著眼前有些模糊的他,唇瓣微微上揚,仿若帶笑,然經過幾番掙扎,她依舊開不了口,只能放任淚水滑落。
「你想說什麼就說,難道我會吃了你不成?」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我……」掙扎了好半晌,她才小聲地開口道:「我真的可以留下來嗎?」
司馬沐熏的心被她的淚水揪得死緊,用力地摟緊她。「你當然可以留下,沒有人可以趕你走,你可以一輩子都待在這裡陪我。」他怎麼會笨得以為她是個工於心計的女人?
懷笑……當年爹替她起了這個名字,不就是希望愛笑的她,可以分一點笑意給他?
她自然會遵從爹的話,只希望他可以開心、可以笑口常開……他竟然忘了。
「謝二少爺……」她硬咽地道。
「這有什麼好謝的?你是我的妻子,留在我身邊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了,就留下吧。」他輕撫著她的發。「不過……也該要改口了。」
聞言,懷笑細聲喃著,他聽不清楚,又湊近了一點。
她又再輕喚一聲,司馬沐熏總算是聽到了,但不知怎地,他彷彿也感染了她的羞赧,只是緊緊地擁住她,感覺自己從一片無邊無際的洪流中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