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芳郁才進秦府大門,便瞧見幾個老僕帶著他們身為丫鬟的女兒,在門口等著她。
「陳叔,陸叔,怎麼回事了?」
這些老僕都是她從娘家帶過來秦家,因此連帶其子女都較其他買進府的奴僕有更好的待遇。
她實在不懂,這班下人在府裡怎會有要她出面作主的事兒?
「我兩個女兒明明在少爺的書房打掃,可是明天起卻要調到廚房去了!」
「不只陳叔,連我原本在帳房打掃的女兒,現在也要調去洗衣房,替下人洗衣服了。」
同樣是當下人,但去廚房打雜和去洗衣房洗衣服,都是較粗重辛苦的工作。這些人恃著有老夫人撐腰,早就在府裡要風得風,又怎能讓女兒去受這種苦頭?
蘇芳郁怔了下,說:「最近我沒有調配丫鬟人手,她們怎會要調去別處做事?」
「我們當然知道老夫人您宅心仁厚,對我們厚愛有加,讓我們的女兒有一份輕鬆一點的差事。可是,少夫人她今早卻趁老夫人不在時下令,她分明想給老夫人您一個下馬威!」
「對呀,老夫人,我們下人被派去做任何事也是應當的,但我們是替老夫人您擔心啊!少夫人這麼做,肯定是想挑戰您的權威,明的告訴您她是格格,做事不用向您報告。」
陳叔和陸叔為了女兒著想,該說的沒說,一味強調少夫人不安好心,意圖使老夫人幫他們。
「什麼?她要造反了是不是?就算她是格格、公主,嫁進我秦府就是秦家的人,而秦家裡不容許有尊卑不分、不知禮數的人存在!」
蘇芳郁的怒吼聲傳出來,雙目冒著熊熊火光,嚇壞了其他下人,而陳叔和陸叔都紛紛噤聲。
仁娜竟敢擅作主張,沒問過她便做出僕人的安排,這事令她心底逐漸竄升怒火。
那個蒙古女人果然沒有把她這婆婆放在眼裡!
她不但沒有盡媳婦的本分,孝順侍奉婆婆,現在還當她死了不成,明知這個秦家仍是由她當家,卻越權干涉家務事,搶掉她這當家老夫人的地位?
她一直希望仁娜能有自覺的一天,重拾一個好媳婦應有的品德,因此她默不作聲,不當面教訓她,不讓兒子兩面不是人,誰知她竟變本加厲,讓人忍無可忍!
「來人啊,替我去叫仁娜來,我要親自問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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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秦逸磊翻開桌上的字帖,上面有漂亮的楷字。而他身後的仁娜,則靜靜地等著他的講解。
「學字有三個階段。初學要講橫平豎直,掌握重心,注意勻稱,然後再按部就班地練習。」
「我連這也做不好。」她的字常常東歪西倒,總而言之就是寫得不漂亮。
「基本功很重要,橫平豎直,掌握重心,這條做不到,字永遠練不好。或許是你在蒙古時沒老師指導你,才讓你有這毛病。沒關係,你就從頭學吧,等基本功紮實了,才好臨帖。」
「馬上就臨帖,不好嗎?看著字帖臨摹,應該才能寫得漂亮吧?」她是有點心急。
「那不行,練不成氣候。先要練基本功,然後再臨帖。」這點任她如何撒嬌,秦逸磊也要堅持。「臨帖其實也只是基本功而已,真要練到家也不容易的。」
「我又不是以賣字畫為生,不用練得那麼出神入化。」他這個大才子可不能要求她這小女子太多,她反而比較想看他的即席揮毫。「相公,你先寫一幅給我看好不好?」
秦逸磊抵不過仁娜的要求,拿起筆,抬高手,在宣紙上大幅度龍飛鳳舞起來。
「寫字畫,要有了氣韻旨趣,才算成功。古人云:點曳之功,裁成之妙,若斷還連,勢直反曲……」他的手停下來,平平情緒,然後嘴唇努起,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這個龍字,很有氣勢,也很像一條龍喔!」仁娜興奮地讚歎著。即使她不懂評論,也真心認為這字寫得很好。
「只要你多加練習,有朝有一日你也能寫得出來。」她聰明伶俐,相信不難達到。
她扯扯秦逸磊的衣襟,小聲而靦腆地說道:「我會練習,但不要今天行不行?」
「為什麼?」
「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我們蒙古人最擅長唱歌了。」她圈住他的脖子,晶瑩剔透的大眼瞇成一線,親暱的撒嬌著。
見到這麼難的字畫,她的腦就更靈活不起來,她寧願唱歌。
「好啊!」反正他也沒聽過她的歌喉。
「在廣闊的大草原上,天上的鳥啊,地上的花啊,你們的朋友我來啦……」
她既溫柔又蒼茫的歌聲,在秦逸磊耳際盤旋不去。直至她打了一記呵欠,中斷了歌聲,他才回神過來。
「我有點累了。」仁娜不好意思地笑。
她向來作風大膽,真是倦了,索性整個人往他懷裡擠,跌坐在他大腿上。
「怎麼累了?你身體不舒服嗎?」秦逸磊伸長手臂將仁娜攬過來,對她小心翼翼像呵護一朵花兒似的。
她身體向來健康,人也活活潑潑,鮮少在太陽還未下山,便昏昏欲睡,他擔心她是否生病了。
「我今天去洗衣……服……」在相公的懷裡好舒服,舒服得她好想睡喔!
「什麼?我沒聽清楚。」淺淺的呼吸聲從他懷中傳來,秦逸磊低頭一看,當場發現她小口微張,胸脯起伏有致,呼吸聲緩緩勻勻,明顯是睡著了。
他苦歎一聲,低頭抵著她的額,黑瞳如炬般注視著沉睡中的可人兒,憐惜地輕道:「仁娜,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偷偷跑到我心裡的?我該拿你怎麼辦?」
「少夫人,老夫人她——」蘇銀正要過來找仁娜,沒料到看到秦逸磊抱著她的親密畫面,一臉通紅的站在那裡看著他們。
秦逸磊看到母親的貼身侍婢蘇銀,臉也一下子紅了起來,原本要斥退她的句子也止住了。
「什麼事了?」他問。
「回少爺,老夫人請少夫人過去見她。」蘇銀始終未嫁,雖年紀不小,但仍不敢直視摟作一團的夫妻倆。
「知道什麼事嗎?」他不想驚動睡了的妻子,也好奇向來忙碌程度不下於他的母親,怎會突然召見。
蘇銀仍未趕得及說,仁娜便醒了。
「啊,對不起,我不小心睡著了……咦,蘇大娘,你來了啊?」仁娜認得來人是婆婆身邊的婢女。
「少夫人,老夫人請你過去見她。」原本要用來冷譏仁娜的話,都因為秦逸磊在場而吞回蘇銀的肚子裡。
原來她跟少爺感情好到這地步啊,難怪會仗著有少爺的寵愛和庇護,在府內開始作威作福起來!
「婆婆找我?好,我馬上去。」仁娜從他的腿跳下來,準備離開,卻被他拉住了。
「我跟你一起去。」
「少爺,老夫人沒有說要請你一同過去。」
「當兒子的向親娘請安,理所當然。」秦逸磊瞄蘇銀一下,眼中是淡然和威嚴。「難道整個秦府還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他要告訴她,誰才是這個家的主人。
「小、小人不是這意思。」蘇銀嘴巴張了又合,最後無奈的退出去。
對,她怎麼忘了,向來溫文好脾氣的少爺,其實也是不好惹的人物?
向來有云:平日不吠的狗最凶,少爺大概就是這種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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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色鐵青的蘇芳郁,終於等到仁娜的身影出現在大廳,只是連兒子也來了,令她有點意外。
「磊兒,你今天怎麼有空在家啊?」
「今天宮裡要辦宴會,翰林院特許下午休假,孩兒便提早回來了。」秦逸磊走向母親,向她行拜見家禮。「孩兒向娘親請安。」
「好好好,還是你懂得規矩。」蘇芳郁一語雙關。
聽不懂的仁娜來到老人家跟前,問安見禮後問:「婆婆,您找媳婦有事嗎?」
「嗯,有事才能找你嗎?」蘇芳郁刻意拉長尾音,挑剔的瞄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也對,你是格格,不是我這種老太婆隨隨便便就能召見的,是不是?」
仁娜嬌軀瑟縮一下。「婆婆,我從來沒這個意思,我只是怕打擾您休息,便盡量不來打擾了。」
「好一個怕打擾!」老眉立即打結,語氣也變硬。「那你心知肚明,我今天因為什麼事叫你來吧?」
「娘親,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秦逸磊感到這婆媳間,有不尋常的火藥味。
「磊兒,這是咱們的事,你要是還把我當作母親的話,便不要插嘴。」蘇芳郁權威地命令。
「婆婆,我真的不知道您的意思。」仁娜對老人家的火氣,感到莫名其妙。
「你沒有請示過我就私下調配僕婢,干涉家裡的事務,這是擺明要讓我這個當家主母沒面子,還是想向下人宣告我這婆婆老了,再也不該管事,以後秦府上下都必須聽從你的安排,是不是?」
秦逸磊臉色變得凝重,不發一語。
「我沒有這個意思!」聽完婆婆的指控,仁娜一愣,猛地回過神,忙替自己叫屈。
「沒有?你敢說自己今天沒有調人去廚房和洗衣房?」
「原來是指這事啊!我是有調配更多人手去廚房和洗衣房,那是因為……」她想解釋,可惜話被打斷了。
「承認了?」蘇芳郁勾起冷笑。「仁娜,我告訴你,這個家雖然最後還是會由你來當,但不是今天!你還有沒有把我當作婆婆看待?尊重我,敬重我?」
「婆婆,我當然有尊重您,但我也不認為我有錯!」她嬌柔的身軀微微發顫,悶聲說:「就算我是調配人手了,又有什麼問題?蒙古婦女婚後就要當家,我現在只不過學習辛勤持家的活兒而已!」
「仁娜!」秦逸磊的臉色僵硬,苦口婆心地道:「娘親畢竟才是當家,我把家中的事都交給她處理,你要管就管我們自己園子的事,做回你的本分就好,其他事不用你操心。」
「這裡是我的家,我關心一下也不行嗎?」仁娜怔住,轉頭望向不幫自己說話的丈夫。
「我只要求你先向娘親交代一聲罷了。」
她看向蘇芳郁射來的敵視目光,和秦逸磊那責備的目光,身子不禁瑟縮了一下。
她根本沒有半點心機,為什麼要被人罵成這麼不堪?瞬間一個念頭,使她滿腹委屈辛酸,她眼眶裡淚珠開始滾來滾去。
「對不起,我不舒服,失陪了!」說完,她就調頭跑開,無視其他人的愕然目光。
「仁娜,仁娜!」秦逸磊喊叫道,但她第一次沒有回頭,為他停住腳步。
「磊兒,這就是你娶回來的好妻子嗎?」蘇芳郁向兒子埋怨。「我教訓她一下也不行嗎?」
「娘親,我知道仁娜在這事上冒犯了你,但她是無心之過,我相信她也不是蓄意要搶什麼當家之位,我先代她向你道歉。」接著,秦逸磊的黑瞳閃耀著兩簇捍衛擁有物的光芒。「可是,我希望娘親你以後不要再為難仁娜了。」
「這是什麼意思?」
「娘親,我回房看看仁娜,恕我先告退了。」
看著兒子離去的高大背影,蘇芳郁霎時覺得,這場角力賽,她並沒有勝任何人,反而令她更瞭解兒子對媳婦的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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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娜本來沒打算要哭的,但她獨自趴在房裡的大床上,想著想著,便不禁傷心起來,一直猛掉眼淚。
他們會這麼生氣,這麼怨她,全因為他們根本沒把她當自家人看待,才會介意自己的領土被人觸及了!
沒想到,連相公也叫她不要多事,不要理家事,這不就代表他也不把她當妻子看嗎?
身在同一個屋簷下,原來卻不被人重視,被視為外人,不能生死與共——這種委屈,是他們蒙古人最介意的事!
站在房門的男人,心情矛盾又複雜,她的淚讓他忽然心中一揪,一股無法言語的心疼湧上心頭。
他走過去,沒有甜言蜜語,只是一個輕輕擁抱。
「仁娜,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傷心。」
「蒙古人向來以真誠著稱,草原上的路和蒙古人的性格一樣,直來直去。我們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生活雖然艱苦,除了畜群,蒙古包,蒙古族牧民一無所有,但那裡充滿深情……」
秦逸磊靜靜的聽著她孩子氣的描述,關懷的神色溢於言表。
「在蒙古的家庭,婦女當家,勤勞質樸成為蒙古婦女的高尚美德。要當一個稱職的妻子必須早起晚睡,終日操勞,對公婆孝順,對丈夫賢慧,對兒女慈愛。
如果我不是一個格格,如果我只是嫁給平民為妻,遷徒時將帳幕裝車和卸車,擠牛奶、煉製奶油,縫製皮毛、鞋襪和長袍等雜事,我全都要親手做,和其他人一樣……」
他第一次聽她說到蒙古的事,但同時他明白了她的初衷,她想告訴他,出嫁從夫,她做的想的,也只是學著如何當人家的妻子和媳婦,求的不是身外物,而是一份感情。
「我就是你的家人,一輩子的,我的生命也不能沒有你。」他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說道。
仁娜淚眼婆娑,抬起頭,對上他又黑又亮的眸子。
兩人的目光膠著,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彼此。
有那麼一瞬間,秦逸磊突然瞭解她渴望有人作伴的心情,恍惚之間,他懂得了她的寂寞。
因為他也渴望擺脫孤單。
他們互相凝視,言語突然失去作用,隔著不到幾寸的距離,可以輕易的聽見彼此的呼吸,低促的吞嚥聲,時光好像停止了。
「你呀,知不知道你眼晴已經腫得像核桃般大了。」他取笑她,有點無奈,但更多的是感動與喜悅。
「嗚……相公……」她抱住他,像個希望得到安慰的小女孩一樣,撒嬌地窩在他懷裡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我知道不關你的事,但娘親她也不是故意,你別再氣我們,好不好?」
「我、我知道我笨,我是什麼事情都放在心上的人,而任何事在你眼中都是雲淡風輕,才覺得我是多事……」
「別哭了,小心不要岔了氣。」第一次見她哭,他有些手足無措,只好用力抱她,在她背上輕輕拍著。
「我今天早上,見到洗衣房有好多工作,又不夠人手,我和索拉便去幫忙。」算了,說溜嘴她也無所謂了,她只要相公知道她的心意便好了。
「什麼?你去洗衣服?難怪你說今天很累。」他不滿的目光盯視她。「你是少夫人,怎麼去做下人的工作?」
「可是她們真的很慘,我都不忍心,然後她們告訴我廚房也不夠人手,總是忙亂得很。」她垂下眼,回想經過。
「俊來,我回房的時候,見到帳房和書房外,有幾個很空閒的婢女在玩耍,我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們只負責打掃,於是便想,既然她們那麼有空,不如去洗衣房和廚房幫忙好了。」
一切就這麼簡單,她也不知道會引起婆婆這麼大的反應。
「原來如此。」秦逸磊更收緊手臂,內心對她的疼惜一波波地擴大說道:「仁娜,我想,我放不開你了。」
仁娜她真心想當他一輩子的家人,她完全想融入他的家!他究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這個女子的愛?
如果可能,就讓他用一生的時間,好好愛護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