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今天是怎麼了?老是在歎氣。」這是小翠一早起來聽見柳若顏歎第三次氣了。以前她剛被賣身青樓時,老是哭著歎氣,小姐總勸她說氣歎多了不好,會傷元氣的呀!怎麼小姐這會兒自己卻猛歎氣呢?
「你不會懂的。」柳若顏收回心神,由鏡中對小翠淡淡一笑。小翠僅僅十五歲,不解世情,又怎麼能理解她心中的惆悵?
「我是不懂,小姐不說,我怎麼能懂?」小翠嘟著嘴道。
柳若顏一靜,突然道:「長孫公子約我下午茶樓喝茶。」
「那就去呀!」小翠以為她是怕身份不宜、還是不得空閒,所以又道:「下午來聽琴的客人較少,嬤嬤會肯讓你休息的,只要在天黑以前回來一定不會有問題,要是小姐怕女裝不方便,再改男裝不就好了,上回不也沒事。」
嬤嬤偏寵小姐,是醉君樓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身體不適可以休息是必然的;偶爾小姐說無心彈琴,除非有達官顯要光臨,不能得罪之外,嬤嬤也從來不逼她,要偷得半日閒豈是難事?
因此,她也跟著沾了光,在這偌大的醉君樓中沒人敢欺負她。小姐人溫柔,對她又好,因此小翠一直認為被賣身青樓,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便是跟了柳若顏。想著,小翠已自作主張地取下替若顏剛別上的髮簪,解開髮辮,梳起男子頭來了。
柳若顏聽著小翠的話失了神,小翠怎麼能知道她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再見到向雲攸呢?是呀……他也會去。
長孫義給了她一道難題,說去與不去選擇在她,卻害得她歎氣連連。
再見向雲攸,她還能把持得住自己的心嗎?她真的沒把握。萬一她的心逾越了界限,她該如何是好?
「夢中伊人來,朝醒暗傷懷;伊人無蹤去影,徒增情債未償。」柳若顏低聲輕吟。
「小姐,你又在念我聽不懂的話了。」小翠咕噥的抱怨。
不是她喜歡埋怨,只不過小姐總是喃喃念些她摸不著頭緒的話,害她老是想破腦袋也不能明白。
柳若顏回神,望見青銅鏡中自己的模樣,頓時一怔、無語。唉!看來去與不去,竟由小翠替她做了選擇……
***
立於樓梯口良久,柳若顏遲遲未能再舉步前進,那倚在窗台邊瀟灑的身影,即使他朝著窗外看不見臉,她也能認出他來,只是……長孫義還沒來。
還是回去吧!她卻步了。
彷彿感覺到有人看著自己,向雲攸竟收回目光、轉頭朝她望來,柳若顏未能躲過那視線,走不得,只好在他的微笑中僵直著身體朝他走去。
唉!該快一步走的。
「你來得好早。」她在他對面坐下。
她一坐下,便引來不少旁人的目光和低語。畢竟兩個男人都擁有如此出色俊秀的相貌,要教閒人不注意也難,但他們都很有默契,沒去理會別人的注目。
「說和你們有約,便早早被人趕了出來。」向雲攸玩笑地自嘲。剛才他不是沒發現顏若似乎轉身要走,只是暗自想著原因,卻沒多加追究。
「是嫂子怕你天天膩著她,已經厭了嗎?」她笑著猜測。
他頓了會兒,突然問:「要是你會嗎?」
「呃?」柳若顏愣了一下。
「如果我天天膩著你呢?」向雲攸認真地問道。
她被他的話惹得心慌,佯裝惱怒。
「你別開我玩笑,我不是嫂子,你沒事怎麼會膩著我,是故意取笑我嗎?」向雲攸何出此言?是發現她的女兒身了嗎?
「你不要這麼認真,我只是打個比方,絕對沒有戲弄你的意思。」他急著安撫,以為顏若是因為彷若女子的外貌常被無聊之徒調戲取笑,所以會錯意了。他不希望他誤會自己的意思。
「抱歉,我好像是反應過度了。」她鬆口氣,卻也有莫名的失落。原來向雲攸只是想知道那莫亦柔是否會嫌他煩而已……
「奇怪!長孫義怎麼會到現在還都沒來?」他跳開話題,決定以後在說話上得更謹慎些。他也厭煩別人老注意著他的外貌,但他畢竟較有英氣,還不至於有人敢當著他的面說是非。但顏若面如芙蓉,大概更不願意聽到隱射的嘲弄,也難免會比較敏感。
「是呀!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她訥訥地回應。
「聽說秦淮河畔的歌樓最近要選花魁。」向雲攸不經意的提起。
柳若顏的心緊縮了一下,困難地問道:「你對這種事也有興趣?」
他淡然一笑,「不是,只是剛才聽鄰桌客人在談,覺得有趣罷了。」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也有意思去湊熱鬧。」
「不是,我一向不去那種地方。」他一口否決,語氣卻無輕蔑的意思。
言柳若顏有些欣慰,聽出他只是潔身自愛,和不想招惹宰相的千金女一樣,也不招惹紅塵女子,並無偏見。
情淺啜一口香茗,她垂下眼問:「那麼你是覺得什麼有趣?」她已經連任二年花魁,卻從不覺得有趣。
小還好她今年已十九,那花魁累人的盛名該是由年輕貌美的人承接了。享花魁之名,便有大江南北慕名而來的狂蜂浪蝶惹她心煩,或許在花塵之中是一種寵耀,但對她而言卻是負累。
說「聽他們說,選出來的花魁被稱為花國狀元,所以我覺得很有趣。」他的神情並不如他的話那麼有興致,看得出來只是隨口聊聊。
獨「是有些可笑嗎?」人們要這麼謔稱花魁,她也無可奈何,但向雲攸這正牌狀元郎聽來,就怕會不是滋味。
家「不!自古以來花國之中便有不少奇女子,通曉琴棋書畫、飽富學識,是有資格稱為花國狀元,傳聞當今醉君樓那名滿京城的柳若顏就是,今年她恐怕會三奪花魁寶座。」他誠心地說道。
他從不覺得青樓女子就是愚庸、空具美貌,也明白她們日復一日的送往迎來,必有她們不足外人道的心酸,他雖不至於憐惜,卻也覺得不該輕視。
柳若顏心下一歎,她不想再佔著那花國狀元的寶座啊!但向雲攸的想法是教她感動的,他畢竟不像一般人那般的膚淺,而他竟也知道「柳若顏」,她是該喜還是悲?
「醉君樓;酒不醉君、君自醉,都是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那柳姑娘要是能聽到你這一番話,想必會十分地欣慰感動,能惜煙花女子的世人太少。」她有感而發。
「你說得好像你認識那柳若顏?」他挑起眉問道。
「因為慕名前去,所以賞過幾次琴瑟之音,淺談幾句而已。」她避開他審視疑問的目光隨口敷衍。真是粗心呀!她在心底責難自己。
「能讓你如此推崇,想必那柳若顏真有過人之處。」他笑道。
縱使外貌再美,顏若也是男子,還是對有才有貌的女子會有興趣。他以為顏若是不好意思才眸光不定。
「再有過人之處,你也沒興趣一見,我們別再談她了吧!」柳若顏已定下心神,以泰然自若的態度再度直視著他。
「抱歉,兩位!我有事耽擱,來遲了。」
終於,長孫義出現了。不過只消一眼,柳若顏就明白他是故意有事遲到的。唉!有友如此,不知是幸或不幸?
***
走在垂柳的湖畔,向雲攸的臉上突然浮上一抹捉弄的神色,他突然一轉身,讓走在他身後的柳若顏結實地嚇了一跳。
「怎麼了?別嚇唬人。」她輕撫著自己的胸口,暗暗在心底埋怨他魯莽的舉動。
「嚇到你了嗎?」
「你覺得呢?」她裝出不悅的神情。
「對不起!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他因顏若的語氣而笑了。
「你這話好像在指控我不理你?」她望著他,不以為然的挑起眉。
向雲攸並不反駁,反而直盯著他打量,好一會兒才似笑非笑地問:「和我在一起,會讓你覺得不自在嗎?」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多心,總覺得顏若一直與他保持距離;就好比剛才遊湖賞景,顏若就是硬放慢腳步落在他的身後,怎麼也不和他並行。
柳若顏額際泛出冷汗,心虛地別開眼。「你怎麼會這麼以為?我並沒有不自在啊!」
「那就是不情願羅!」他一聽,故意歎了好大口氣。偷偷地瞥他一眼,因他慌張的神色而在心底竊笑,不知為何,愈和顏若相處就愈讓他感到有趣。
「我沒有啊!」她急忙的說道。
「誰說沒有,打從剛剛長孫義一走,你就想跟著走不是嗎?要不是找不出理由,你恐怕早丟下我離去。陪我遊湖對你來說就是件苦差事嗎?」他一臉受傷地歎道。
其實他自己對遊湖賞景也沒多大的興致,但因有顏若相陪,相同的景色竟多了些不同的感覺,令他也有些詫異。
見他張口欲言,向雲攸卻伸出右手阻止,又自顧自的道:「唉!虧我一向自負聰明,竟然不知道自己這麼惹人厭,一廂情願的想交你這個朋友,忘記你避我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會想和我進一步交往。其實你不需要顧及我的身份,若不是真心也無妨,這世上不該有強迫的友誼。」
他的話讓柳若顏聽得傻了眼,他該不會當自己在唱戲,一個人唱上癮了吧!?
他話語一落,她趕緊插上一句話:「別再指責我了,我什麼時候說過討厭你又避著你了?」
她覺得他的指控實在沒道理,要說避開,那也該數落那長孫義吧!每次見面不是遲到,就是推托有急事必須先走,雖然她明白長孫義的意圖,但向雲攸不懂也沒指責過他半句。
「喜惡哪裡必須用說的,明眼不瞎的人,只要眼睛稍微睜大些,誰會看不出來?上回相約在茶館,你一看長孫義不在,不是也立即要走?就算再遲鈍的人也不會毫無感覺。」他邊說邊朝他靠近,純粹是想捉弄他。
柳若顏本能的退了一步,尷尬的解釋:「你誤會了,我只是不善交際,絕對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你說這種話讓我好難堪……」
雖然是男子扮相,但她總不是男人,離他那麼近,教她怎麼面對讓眾人目眩的他,萬一迷了心怎好?當然是保持點「距離」,才能讓自己安心。
「那你現在的態度怎麼解釋,你是以為我身上有病嗎?若不是討厭,哪有人會那麼緊張的避著人?」雖然這麼說,他卻又更欺近了一步。
本來又想退後的柳若顏僵立在原地,尷尬的強迫自己不要移動,但兩人只隔了半步的距離,幾乎快面對面貼在一起,這太過親暱的感覺,教她的心惶惶不安,更不習慣自己那漸漸急促起來的呼吸。
見他這模樣,向雲攸實在想笑,卻突然發現一件事。「原來你的個頭比我以為的還小。」
顏若的身高以男子而論並不高,但因她比例均勻,總讓人有視覺上的錯覺,稍一貼近,才發現他比自己矮了一個頭,身高只勉強到他肩膀而已。
她立即退了一大步,沉下臉。「別侮辱人!」說完她便疾步向前走。說實話,她明白他沒有惡意,但現在只要有任何藉口可以免除和他相對的親暱,她都會立即善加利用。
向雲攸一愣,馬上朝他追去。他沒想到顏若會在意這種事,看來他玩笑是開得太大了,得自我控制一下。
「顏若!」快要追上他時,他突然衝上前將他一拉,護入自己懷中。
原來有孩子正在湖畔射飛鏢玩,她走得太急,那射飛鏢的孩子來不及收手,眼看著飛鏢快要射中沒注意到的她,害怕自己會闖禍的孩子更是嚇得尖叫。
柳若顏被向雲攸的舉動嚇壞了,正掙扎著想離開他的胸膛時,才發現他有些蒼白的臉色,正想問明究竟,便見著了他白袍的左袖所透出的血跡。
她一見立時紅了眼,急忙將他的袖子捲起來檢查傷勢,哽著聲道:「你的手受傷了。」
「這我知道。」向雲攸朝她眨了眨眼。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手受傷了,不過雖然流了些血,卻沒想像中嚴重,畢竟小孩的力氣總不至於太大,只是顏若緊張的模樣教他又忍不住想和他扯上兩句。看來他是將功折罪,顏若已經不氣他了。
他的話教她一愣,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情開玩笑?柳若顏不懂他的心思,卻二話不說的將內裡的袍子撕下一大塊,替他將傷口包紮起來。「對不起!」
他搖頭,「又不是你的錯,道什麼歉!」
話說完後,他靜靜的望著他的舉動,一種莫名的悸動浮上他的心頭,卻也同時覺得有趣,男兒有淚不輕彈,顏若卻似乎快哭出來了——是因為他的傷勢?
「可是,你是因為我才會受傷。」她知道本來這傷該在自己的身上。
「那是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朋友有難,豈有不管的道理,你說對嗎?」他笑了笑,顯然並不在乎為了救他而受傷。
包紮好,柳若顏瞪他一眼,「你太笨了,要是我就不會這麼做。」但在嘴硬的同時,她心裡卻是感動得無以復加,他不但對妻子有情,連對朋友都如此義無反顧。
「那是當然,你又沒當我是朋友,所以你也別內疚,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嘛!」向雲攸對他的話不以為意,仍舊維持著臉上無害的笑意。
柳若顏氣得漲紅了臉,「你別又拐彎抹角地數落我!」
其實她並不是氣他的話,而是氣他對自己的傷那麼不重視,但他顯然也明白。
「這傷無關緊要。」他拍了拍他的肩,走向仍傻在一旁那個害他受傷的孩子身前。
「哇!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別告訴爹爹……」向雲攸染血的衣袖教這名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觸目驚心,再也忍不住的哭著道歉。顯然他從沒想過那飛鏢是一種會傷人的武器,他只是拿來射樹上的麻雀而已。
向雲攸見他身上的服飾,大概是武道館的孩子,難怪會拿飛鏢當玩具,說不定是自己偷偷取來玩的,現在傷了人才會那麼惶恐。
向雲攸蹲在男孩面前。「別哭!男孩子不可以隨便就哭。」但他卻又同時想起顏若剛才差點就哭出來的模樣。
瞥了一眼顏若的神情,見他沒什麼反應,他暗自地鬆了口氣。要是再得罪他,他就不知道要怎麼止住他的怒氣啦!可沒有再一支飛鏢能讓他「贖罪」。說起來,顏若雖是男子,卻有些女子的彆扭個性,挺容易生氣的呢!
男孩懾於向雲筱的俊顏和威嚇的語氣,剎那間當真靜了聲不再哭。
「不可以在有人的地方玩這玩意兒。」
他嚴肅的眼神轉回孩子身上,男孩便知錯的猛點頭。他將飛鏢交還男孩手中,寬容地笑道:「去吧!」
男孩先是怔住了,確定向雲攸沒有要捉他回家問罪的樣子,這才如釋重負的一點頭,趕緊跑掉。
柳若顏望著這一切,不知該歎還是該笑,原本她以為他會對孩子發怒,害她一顆心懸得老高,但就這麼輕易原諒,似乎又寬大了點。她真的不懂他是怎麼想的。
向雲攸起身面對她,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笑道:「你大概也沒心情了,改天再約長孫義一起繼續遊湖吧!」
柳若顏聞言有些怔然,他真以為她不喜歡和他在一起?天曉得,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就快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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