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來就顯現女主人的態勢,招呼這招呼那,連小江兒和小雲她們都成了她的奴婢,供她一個人使喚。
盼盼由著她去,沒必要在這上面和她別苗頭鬧小家子氣,她不是被唬大的,見過的場面多著呢。
「你們退下。」她斥道。
小江兒不敢違逆朱妍,但仍恭謹地望了盼盼一眼,靜候她的指示。
「怎麼?我說的話你們沒聽見?」她拉下臉,擺出千金小姐的架子。
「退下吧。」盼盼不想讓小江兒她們為難,也不願和這位懷著別樣心思前來的不速之客起衝突。
「是。」小江兒面上雖謙敬,心裡卻是忿忿難平的。這些手底下的人,泰半受過朱妍的鳥氣,卻是敢怒不敢言。
「這是頭春龍井,摘於清明節前,嫩芽初迸的時候,味道最是甘甜香醇,你來試試。」端起小江兒剛泡好的茶碗,朱妍體帖地為盼盼遞上一杯。
唔,真的好香,茶入喉以後,還留有甘美的餘韻,令人齒頰留香,和她在風軒時用來款待上賓的碧螺春不相上下。
「你以前一定沒喝過這麼好的茶葉。」朱妍雙目一逕注視著瓷碗,說話都不抬頭,偶爾眼尾輕飛,卻是瞟向窗外。
盼盼淡淡地不置可否。朱妍今晚想是算準了豫顥天不在,故意來彰顯家勢,給她下馬威的,她又何必跟著她的囂張倨傲起舞。
「有話請直說,我沒空陪你在這兒喝茶閒聊。」她和亞倩她們約好了,今夜在客棧碰頭,一起逃離杭州的。現在已近亥時,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急著等我表哥回來?」她狡詐地一笑。「早得呢,再過十天半個月,他也未必回得來。」豫顥天因濟南出了緊急狀況,匆促趕往山東,又經她一番細心籌劃,勢必得耽擱許久,方能返回紫宸堡。
原以為盼盼定會大失所望地現出哀愁的神色,沒想到她卻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你似乎不怎麼喜歡我表哥?」她小心刺探。
「喜不喜歡他是我的事,不勞你過問。」盼盼一心只想她趕快走,言語間故意激怒她。
朱妍愀然生怒,但轉瞬舒眉含笑。換個話題道:「有出息的男人總是侍才傲物,且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輕易地變心負情,我表哥也不例外。」
「明知他不好,你還愛他?」這不是很矛盾嗎?
「很笨是不是?」她楚楚地苦笑。「是我娘作主將我許配給表哥的。」言下之意,將來紫宸堡的女主人均非她莫屬了。
「很符合你的心願不是嗎?」要嫁人就快去嫁,不要在這裡囉嗦個不停。煩不煩吶!
「難道你不愛他?」她的目光忽然犀利地一閃。
「我很早就學會冷心冷血,愛這種東西不適我的求生之道。」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後的結局,但那是尋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兒」,一個不容於俗世的煙花女,若隨隨便便為個浪蕩子感動,到頭來只會坑害了自己。世人皆不瞭解,婊子無情其實是為了自保。
朱妍望住盼盼,思想如被昏黑的天色吞噬去。她怎麼可能不愛豫顥天?她一定是在騙人,天底下沒有一個女人拒絕得了他的,否則她也不會陷得這麼深。
突聞拍翼的聲音,是一隻不知打哪兒闖進來的蝙蝠,在房內驚慌地來回盤旋。
盼盼忙打開房門,好讓它飛出去。
「醜東西。」朱妍眼神一變,由桌上盆栽摘下一片葉子,「咻」一聲,將它打落地面。蝙蝠發狂扭曲,作垂死的掙扎。
太殘忍了。盼盼臉色煞白,倉皇轉過頭,不敢卒睹。
朱妍面上則無絲毫異樣的表情。「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哈,對了,你說你不愛我表哥,是不是?」
「我累了,想早點休息。」這女人擁有天仙般的美麗容顏,卻是毒蠍心腸,她不要跟她有任何瓜葛。
盼盼不管她走不走,已兀自脫下繡鞋,坐到床沿,假意準備就寢。
「我話還沒說完哩。」她屁股比她更快,眨眼已先壓住盼盼掀起的被褥。「告訴我,我表哥愛你嗎?你上回沒明確的告訴我。」
「不愛。」這是她要的答案,即使不一定是真的。泥足深陷就是這樣,總愛自欺欺人,再聰慧的女人也難以例外。
「真的?」朱妍興奮地笑開嘴。
心靈空虛的女人真可怕,全神貫注於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佩服佩服!
「那我走了。」她像小孩兒得到了想要的玩具,腳步都輕盈了。
阿彌陀佛,總算可以耳根清淨了。
「哦,有件事提醒你,我送你的雪蓮粉別忘了吃,它很珍貴,而且效果顯著。」
什麼效果?她有說她還沒吃嗎?朱妍是怎麼知道的?
※※※
新月爬上中天,黑色的湖給照映得冷冷生光。蟲聲吱吱喳喳響個不停。
真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心裡竟柔柔牽扯,一種難以言宣的失落感,滿滿充斥整個胸臆。
她不捨什麼呢?錦衣玉食,還是豫顥天?不,她才沒愛上他,她是堅強的,從不需要倚靠男人,她有足夠的勇氣,為自己殺出一條活路。
她最大的罪過是心太軟,脾氣太硬,且肩膀太不夠力,不然的話,她該把那六箱金銀珠寶一併帶走的。
一個女人無論長得多漂亮,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后,母儀天下,要不成了名妓,讓天下男人為之神魂顛倒,要不成了才氣縱橫的詞人,萬古留芳……但是,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只有人妻,相夫教子,舉案齊眉,享名正言順的魚水之歡,又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淒艷的煎熬。
只是,她能成為哪個男人的妻?難呵!
穿過大街拐入小巷,一路上為了提防被熟人撞見,她撿僻壤的小徑走。
亥牌時分,她已到達和亞倩她們約定好的永福客棧。
「風姑娘,你終於來了。」亞倩惶急地把手中的紙張收起,過來抓著盼盼的手。
「什麼東西呀?」盼盼眼尖,馬上瞧見那是一封信。
「是慕容公子寫給她的。」亞娟搶著幫她回答。
「讓我看看。」逃亡時刻,最好和一干人暫時斷絕關係,以免旁生枝節。
「沒什麼,他只是……」亞倩語氣低儂,臉上甜蜜蜜的,一看就知道三魂七魄已經丟了二魂六魄。
盼盼沒等她推辭完畢,就一把伸進她懷袖中,把信掏了出來——
亞倩卿卿:
不管你到天涯海角,我也會穿山越嶺,萬里跋涉,不畏風吹雨打,千辛萬苦地找到你,請你千萬等我。
附註:如果明日天色尚稱晴朗,我就駕車去接你出城。
對你至死不渝的村
「如何,很多情吧?」亞娟陶醉地問。
「虛情假意的混帳東西。」盼盼火大地把信箋揉成一團,丟進字紙簍。「要不要來接你,還得看天色好不好,這種男人你也要?風軒三年,還沒教會你怎麼避開薄情郎?」愛之深責之切,她是用心良苦。
「我……我只是……」亞倩頓時紅了眼。慕容村是眾多恩客中,難得有些文才,也對她較好的一個呀。
「別哭,以後我們都不許為男人哭。把包袱收拾好,準備出城。」
「不等天亮?」
「你幾時見過大白天逃亡的?麻煩用點腦筋行不行?」盼盼情知亞倩想等到明兒和那個叫「村」的男人見上一面才肯走,她偏不成全。
「也對,趁黑走人才能避開艷姨娘的耳目。」亞娟道。
計議既定,盼盼喚來店小二把帳結清,四人全換上男裝,各背上布包,由亞萍去僱了一艘小舟,先到虎踞門,再換大一點的船,一路駛往蘇州去。
「這麼晚出城,需花錢打點守城門的官差。」船家道。
「沒關係,我們有急事。」亞萍很懂江湖規矩,沒等船家開口,即塞上一錠銀子。
「其實那官差很好講話的,我幫你們去說項。」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人?
盼盼和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大夥全很有默契地緊抿著嘴,耐心坐入船艙,等候出城。
船堪堪駛離湖畔,竟下起雨來。望著煙雨朦朧,二潭印映月和阮公墩,盼盼和亞萍姐妹們,心裡都有著說不出的惆悵。
小艇漫過水鄉,趑起移向六橋,水面上和往常一樣,飄著小巧玲瓏的綵燈。
亞娟一時興起,伸手撈了一盞上來,上頭是三個醒目的大字——風盼盼。竟還有人對她戀戀難忘。
盼盼搶過綵燈,不悅地丟入水中。「妓女」這身份猶似永世抹滅不去的烙印,像一場噩夢,時時刻刻提醒她有個不堪的往昔,即使她早已離開風軒,到了紫宸堡。
「對不起。」亞娟悄聲道。
「沒事,以後不要再提。」無意中見到堤岸上有幾個晃動的黑影,盼盼心緒一緊,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這晚過得特別慢,簡直度時如月。
「又是醉顏樓的打手,一個多月了,總在湖邊繞來繞去找人,擾得我們不得安寧。」船家發起牢騷。
「找人?找誰呀?」亞倩惶恐地問。
「找風軒的名妓風盼盼,現在又多了幾個姑娘,小老兒我也不知叫什麼。」
完了,八成是阿輝他們。亞倩臉上立刻刷成慘白。
盼盼不動聲色地偷偷揪她一把,指指頭上的瓜皮帽,要她鎮定,阿輝未必認得出她們。
「到了。」船家靠往堤岸的當口。盼盼笑吟吟地遞上比船資要多出十幾兩的紋銀。
「勞煩老伯替我們把那討厭的打手支開,我們趕路,不想跟他浪費時間。」
「好的好的,那人的確討人厭。」船家拿錢辦事,煞有介事地跳上岸,和阿輝大聲理論,引開他們的注意力,讓盼盼一行人得以安然逃往北城門。
※※※
城門下還有一批人,艷姨娘真是不死心。
「這下怎麼辦?」亞娟嚇得手腳都發軟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天下之大,怎可能無立錐之地?」但事實是沒有呀。盼盼忽感淪落,心亂如麻。
六隻眼睛全望著她,她是眾人的希望,只要她露出半點張皇,亞倩她們就垮了。她無措地四下環視,腦子一下轉了一百多圈,渴望想出一個可以投奔的人……沒有,腦中一片空白。走投無路……
四個嬌滴滴的姑娘,於漆黑午夜無依地徘徊街頭,出不了城,入不了店,回不到家,因她們從沒有家。唯左前方有座寺廟……她目光才到,亞倩她們也同時注意到了。
「出家去。」亞萍的提議嚇了大夥一跳。「這是權宜之計,否則等明兒紫宸堡的人發現風姑娘不見了,又派出一隊人馬出來追查,我們就真的插翅也飛不走了。」
「倒是我連累了你們。」盼盼抱憾自己粗心大意,沒事先做好安排,才會處處遇阻。
「快別這麼說,咱們現在是同在一艘船上。風姑娘,你怎麼說?」天快亮了,再拖延不得。
「好吧,咱們或許可以帶髮修行。」盼盼打著如意算盤。當尼姑應比賣笑要容易許多吧。
「什麼人在那裡鬼鬼祟崇!」被發現了!
「快走!」
※※※
「慈寧寺」原建於唐朝初年,釋覺師太本是宮中得寵的妃子,竟因天竺僧人進貢的一闕經文,明白江山情重美人經,曠世英雄偏寡情。遂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睡,給而看破紅塵,飄然出家去。
大殿實在不太雄偉,簡單的花香油燈之外,上頭就一尊釋迦牟尼佛,佛身的金泊已多處剝落,卻未重新裝修,可見寺方不頂闊綽。
手中香火雖不鼎盛,但規矩還是很多。下跪四人,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住持是慈願師太,六十開外,眉毛下垂,顴骨高聳,道貌岸然。漿洗得泛白的僧衣,輕拂地面,走起路來一絲不茍。
攤開盼盼寫的文情並茂的自薦函,很激賞但懷疑這手好字是出自她筆下——隨函尚附有一張五百兩的銀票。盼盼在書中並沒有些坦言身青樓,只約略提及從小受人欺凌,身世坎坷,以致看破紅塵云云。
「抬起頭來。」師太聲音有些沙啞。
眾姑娘怯生生地仰視她。
好美!尤其居中這名更是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美麗的色相非妖即魔。師太額心一下拱起個大肉瘤。「醉眉恨眼,煙視媚行,居心難正,收不得。」
有嗎?盼盼四人你看我我看你,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好得很呀。分明是雞蛋裡挑骨頭。
亞萍不甘被誣指,插嘴道:「菩薩的眼睛不也是水汪汪的?」
師太生氣地道:「那是慈眉善目。與爾等大不相同。」
盼盼唯恐此處不留人,忍讓道:「我等經過深思熟慮,但願摒棄過往種種,立地成佛,不問世事,希望師太指引。」
眼見那師太還在那兒裝模作樣沉吟不決,亞娟只好祭出風軒的「法寶」——甜言蜜語:「我們大家來到這裡,真如足踏三寶地,見到了自己的爹娘般親切。」話猶未了,已垂頭低低飲泣。
盼盼和亞倩見狀,忙加入陣容,大夥唏哩嘩啦哭成一團,場面好不哀慼。
師太還是杵在那兒,垂眉冷視,無動於衷。
莫非她聽過了什麼風聲,看出了什麼?盼盼心中一突,把偷偷藏在袖底的一部分銀子掏出來,以示堅決;亞娟解意地也把玉鐲子擲向銀箱旁,亞萍和亞娟忍了下,見這老尼仍嫌不足,才又補上兩張銀票和一些細軟。
四人蓄意把一干物事丟得鏗鏗鏘鏘,藉以提醒慈願師太,別得寸進尺。
「阿彌陀佛,此處乃佛門重地,爾等雖非善類,然我佛慈悲,就……」說到這突然停住了。
盼盼受不了她的裝腔作勢,亂加誣襪,牛脾氣一下爆發開來,霍地由地上站起。「既然師太不肯成全,我等唯有另覓他處了。亞娟,把東西收拾收拾,咱們走。」
師太雙眼一瞪,大步擋在銀箱前。「惡聲惡氣如何成為佛門弟子?這浮躁性情,以後得改。」
言下之意,她肯收了?
「還不跪下來,感謝我佛慈悲。」師太沉聲道。
「哦。」盼盼剛剛也只是嚇嚇她,既然目的已達,當然沒必要再堅持非走不可。「都跪下吧。」
「貧尼先遣人為你們買辦物料,做好衣鞋和僧帽、百衲衫等等,再擇吉日良時剃度。」
「剃度?」亞倩低聲驚呼,盼盼忙握住她的手,要她稍安勿躁。
師太緩緩掀開曆書……白煙嬝嬝如沖天一線……
萬一明兒就是吉日良時怎辦?難不成真要當比丘尼?從風軒一下「淪落」到這兒,中間的轉折委實快了些,真難以適應。
唉,她就不能看快一點嗎?等待判決似的,時間過得好慢。
「下月初八,是個上好的日子。」師太道。
好險!還有近二十天,足夠她們想出萬全之計了。
※※※
盼盼私自潛逃的消息,震驚了整個紫宸堡,易仲魁緊急派人北上通知豫顥天,原本預計五天之內即可有回音,但如今過了十天,山東分舵卻依舊無幫主的指示傳來。
北方一入秋,即楓紅遍野,繽紛的色彩美艷得令人驚歎連連。然,豫顥天卻無心欣賞這迷人的景致,他只想趕快將幫裡的事務處理完畢,盡早返回杭州,因為那兒有個教他日夕魂縈夢牽的人兒。
他曾不只一次自問,究竟這算不算愛?
只是一種慾望吧,一種被挑起以後就無法澆熄的情慾,一直要等到灰飛煙滅,或羽化成蛹,他的熱情才會稍減?
他很懷疑會有那麼一天。
他是如此無法自拔地迷戀著她,她的身體,和她的一顰一笑。記得當初是怎麼警告她的?他不願亦不准她愛,孰料一個不慎他自己卻泥足深陷。興許是上蒼故意捉弄,以懲罰他的狂狷酷傲。
所謂的迷戀之中,想必愛的成分已多得超乎想像,雖則他一味逃避,但事實終究不容抹滅。之所以至今仍不肯面對,實在是因為他要的還不夠,他不僅要她的人、她的心,當然也必須包括她整個靈魂。
風盼盼從不是個柔弱馴順的女人,要得越兇越狂,她就逃得越急越遠。她剛烈的脾性和要命的、自以為是的俠義心腸,是他最不能忍受也最打從心底激賞的。
她動情了嗎?那張美麗得不近情理的容顏,見了什麼人總是燦笑吟吟,散發出無限風情,和張三李四都能推心置腹地交談,最是讓他又忌又恨。
他不要她親切隨和,不要她人緣極佳,他要她擺足架子,要她神聖不可侵犯,要她只為他一個人美麗。
曾經以為這段露水姻緣,終能瀟灑來去,給過水無痕地沒任何牽絆……直到要了她以後,所有纏綿綢繆盡皆是華麗與驚艷,銷魂與暢懷……即使才踏出房門,他便已開始思念她熾熱的身軀。
是前世的情緣,儘管歷經千年的焦慮,尋尋覓覓,他兩仍得長相聚首?
在她忽嗔忽怨,盈盈雙瞳挹滿的問號中,他窺見了一抹不下於她的惶惑。善於偽裝的女人,她一定不知道,她那璀璨如子夜星辰的眼,已毫無保留地洩漏了她心底的秘密。
豫顥天啜飲一囗手中的烈酒,思緒蕪雜而混亂。快將三更天了,小築內外一片岑寂。而向層巒疊障,漫捲雲湧的夜色,翻滾的心緒竟沸騰得異常澎湃。
第一眼見到她是什麼樣的感覺?死而復生的憶容?可笑!世人皆不明白他對憶容的愛,早在六年前已和她不可原諒的背叛一同石沉大海。
情字路上,她以出脫紅塵卻漫遊紅塵的妖嬌姿態招引,讓他不知不覺走進邪魅的誘惑之林;她囗囗聲言恨,卻不知那過於克制,如履深淵的舉止根本是彌彰而欲蓋。
他們是兩敗俱傷,抑或雙贏皆勝?六年來他一味強裝自在輕狂,無慾寡情,依然走不出十里迷障,算來,她仍是魔高一丈。
她是否也看出了,他的無情寡恩只是脆弱的偽裝,如今已因她而潰決。
殘酷的是,他亟欲掏肺掏肝,但她猶一意隱瞞,甚至連私自離莊,出去見什麼人,做什麼事,都不肯坦誠相告。他生平最恨不忠,竟中邪也似地愛上她的狡詐。滿口荒唐言也能說得理直氣壯,世間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她是怎麼辦到的,隨隨便便就把紫宸堡那群食古不化的老怪物們騙得心服口服?
甚至連易仲魁那傢伙也甘冒大不韙地為她說項求情,包括他身邊的一干親信,都深深以為,他鐵過不了這一道情關,因而極力要他另娶妻妾。他們既愛她又怕她。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可笑!
舉杯邀明月,今晚他希望痛飲沉醉,與天地同消萬古愁,慶祝他與他的女人。豫顥天開懷地仰天一笑。
「豫兄,真有雅興。」長空呼嘯飄來一人,和他迎面而坐。
這是名三十左右的男子,魁梧健碩,分明是個武者,但方正的臉已佈滿風霜和勞累的皺痕,眼神恍似絕望,但又精光四射。他是日前「傳說」到濟南踢漕幫的館,又搶走大批皮革和綿緞的神鷹幫幫主黑雲。
「青嵐還是颯露。」仇人相見理應兵戎相向,他二人卻盤膝而坐,把酒言歡。
「青嵐太斯文,不合我的脾性。」黑雲豪邁地咧嘴而笑,伸手舉起重達十餘斤的酒罈,對著嘴巴呼嚕呼嚕直灌進喉嚨裡去。飲畢用袖子往唇邊一抹,打了個驚世駭俗的飽嗝。
「黑兄好酒量。」豪氣凜然不拘小節,這才是我輩中人。豫顥天打心裡頭欣賞他。「寅夜前來,不會只是來跟我討一罈水酒喝吧?」
「無事不登三寶殿。」黑雲道。「你已經搶回了你的東西?」
「多謝閣下暗中相助。」他意味深長地抿嘴笑了笑。
黑雲微微地有些吃驚。「你都知道了?那麼你一定也知道,關於漕幫和飛鷹幫的樑子,純屬一場誤會。」
「你查出了什麼?」關於這點豫顥天倒是仍無半點眉目。
「這個。」黑雲把一支飛鏢和一張字條遞給他。「就是它搧動我幫弟子到貴幫香堂尋興的。」
「飛鷹幫最沒種,欺負弱小跑第一,行俠仗義沒本事,不若漕幫樣樣強?」豫顥天看完字條,直覺地想笑,是誰用這麼幼稚的手法挑撥他們兩幫,故意製造糾紛?
「我知道這很可笑,我幫弟子也過於躁動有欠考慮。但你曉得,他們全是一介武夫,哪經得起這番嘲弄?」
「的確如此。這場爭端,錯不在你我,在『他』。」甭說飛鷹幫,即使漕幫也一樣,有勇無謀,或好勇鬥狠的匹夫者多,慎思明辨,小心行事者少,這也就難怪允文允武如易仲魁和朱妍之輩,為何會那麼可貴而令人敬仰了。
「你認得出這筆跡?」
「黑兄以為是我幫中的人所為?」豫顥天的臉肅然一斂。
「你何不看看那飛鏢上的刻痕?」
柳枝紋路!是易仲魁的傍身武器,但,怎麼會,理由呢?
「很驚訝是吧?我當初也是和你有相同的反應。」
「不是他。」豫顥天仰身靠向椅背,抬首凝望蒼穹,陷入短暫的沉思。「你一定也察覺了,所以才沒直接找我要人,對不對?」
「沒錯,易仲魁是何等人,他若果有心挑起戰端,隨便找個人當替死鬼就好,何必自曝身份?這個該死的肇禍者另有其人。」
會是誰呢?漕幫最近沒和任何人有過不愉快呀,這明擺著是衝著他豫顥天來的。
「豫兄認得這個筆跡?」
「我遲早會查出來的。」豫顥天端起酒罈道。「倘使這人確為我漕幫徒眾,請讓我在此先行謝罪,如果不是……」
「我就送一份厚禮,祝你和風盼盼玉結良緣。」黑雲快人快語,先乾為敬。
「黑兄如何得知此事?」他曾特意要易仲魁等一夥人,不准大嘴巴,到處張揚的,居然連遠在東北的神鷹幫也瞞不住。
「醇酒美人,幾時能逃出我黑雲的法眼?」他是寧可落拓江湖載酒行,也要醉臥美人膝的風流種。
拈花惹草,對愛情不忠,這種人其實最是可恨,但他為什麼總是令女人心醉神迷,甘心做他的愛奴?
「你會娶她吧?」一罈酒喝不夠,黑雲連豫顥天所剩下的半罈也搶過來。
「這不符合眾人的期待。」豫家的長老們雖喜歡她,但尚未到認許她入主紫宸堡的程度。
「屁話,是你娶老婆還是別人娶老婆?破壞天定良緣,我第一個饒他不得。」黑雲呷了一大囗酒,黑凜凜的眼睛直睇豫顥天。「你瞧她不起?」
豫顥天嫉惡如仇,同以清流自居,簡直到了有潔癖的地步。他在江湖上雖地位崇一局,但亦有著兩面的評價,不喜歡他的人,泰半起因於他的沉肅冷郁,孤傲而薄寒。
其實這種外表冷若冰霜的人,一旦動了真情,將是天長水闊,波瀾萬丈,一傾千里。
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想當年……罷了,往事不堪回首,回首亦惘然。
「你見過她?」豫顥天不喜旁人太過關心他和盼盼的情事,那會令他有不好的聯想。
「見過。」黑雲裡三道。「在風軒,當時我連她一根手指頭都碰不到。驕傲的女人合該不能長久賣笑,她只屬於一個男人,一個願意摒棄世俗觀念,全心全意愛她的男人。去把她找回來,如敢再三心二意,我將當仁不讓。」
「找?此話從何說起?」預顥天瞧他的神色似乎胸有成竹,只要能找回盼盼,他倒是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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