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被喚做「大夫」的男子滿臉為難地看著那已半圓如球的肚子一眼。「都已這麼多月了,難呀!」
「不!沒關係的,求求您想法子,我不要這塊肉。」頭髮四散的女人突然抓狂似的開始打著隆起的肚子。「我不要這個多出來的東西,『它』害得我好慘呀!好慘吶!」
「姑娘……呃!夫人,別這樣啊!會動了胎氣的。」大夫有點手足無措,想伸手阻止,可奈男女有別,雖說眼前女子儀容不整、面容憔悴,但仍看得出其形貌艷美、氣質風流,絕非正當人家女子。
「我就是要動!讓這個『東西』趕快離開我的身體。」那女子低頭瞪著自己臃腫變形的身體,然後——「看!它把我弄得多醜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呀!」她那淒厲的哭叫聲,讓人嚇得直想奪門而逃。
天呀!居然會有女人如此厭惡自己的懷胎,甚至想盡方法要除去,大夫走江湖行醫許久,倒也是頭一遭見到,不過令他困惑的是,這孩子早在剛入胎的頭三月,就可以先吃藥打掉,為何等到五、六月了,才想除掉,怪哉!怪哉!
正當大夫絞盡腦汁,思量該如何勸慰這名已然失了理性的女子時,突然從外頭跑進一名穿著猩紅色衣裳的美艷女子,她神色驚惶地走到那名女子身邊,用全身的力量阻止她捶打肚子。
「雪妹妹,你這是何苦呀?幹麼要這樣傷害自己?」
「我沒有傷害自己,我只是想把這塊肉拿掉!拿掉!它讓我變得好醜了,不能見人……這樣我沒法見客呀!」
「別這樣呀,好說歹說,這肚裡的也是你的骨肉,你又何必如此忍心,要做活……可以等孩子生下來,好好調養一番再說。」紅衣女子軟聲勸道。
「我要孩子生下來幹麼?幹麼生下『它』來面對這個無情無義的人間?」那位「雪」姑娘臉上狂氣漸淡,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恨意和哀傷。「生出來有何意義?沒爹疼、沒爹憐的,娘又是做婊的,有何前途可言?」
紅衣女子重重歎一口氣。「唉!早叫你多留點心,別讓那些沒良心的男人給騙了……」
「雪」姑娘呆愣半晌,然後她突然仰頭狂笑。「哈哈!是呀!怎會這樣呢?想我杜雪娘居然會傻得被一個白面書生騙得如此徹底,哈哈!真乃是天下第一大笑話呀!」
杜雪娘!?大夫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近乎瘋狂的垢面女子,她……是鼎鼎有名的蘇杭第一名妓——杜雪娘?!
杜雪娘,人稱錢塘蘇小小再世,美艷無雙,詩才高卓,往來者皆是文人才子;商賈者,非萬貫家財者不見;仕宦者,非五品以上不侍。氣焰之囂,為蘇杭青樓眾妓難望其項背。
只不過數月前,杜雪娘突然收起艷幟,銷聲匿跡,正當眾人以為她被哪家高官富賈迎去做妾,哪知今日一見——竟是如此德行?
「別說,也別想了,這一切都是命——」紅衣女子拉扶起杜雪娘。「別再傷害自己,一切都還可以重新再來……」
「重新?」杜雪娘再度低頭望著肚子。「本指望這塊肉可讓我重生,現在——一點用都沒了,現要『它』還做啥?」許是方才哭鬧耗了太多的心力,如今她就像個破了洞的麵粉袋,衰軟無力。
「先別說了,我們先回去吧!」紅衣女子扶著她慢慢地向外走去,讓車伕扶她進去。
大夫注視她兩的身影,忍不住跟了上去。「需不需要我開幾劑安神藥?」
正欲上車的紅衣女子停住動作,轉頭望了他一眼,被那媚眼一暱,他整個骨頭都酥了,腦袋空白一片。
「不麻煩,擾了大夫,過意不去,這是點小意思,小麼!」
一個小童走過去給了大夫一錠銀子。
「這——」大夫瞪著手中那沉甸甸之物。「無功不受祿……」
「讓大夫看了我妹妹的笑話,盼大夫仁心仁術,對今日之事能多加保密。」紅衣女子眼泛淚光,滿臉懇求,讓人見了心生憐惜,為她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當然,我不是碎嘴之人。」大夫連忙提出保證。
紅衣女子向他福了福。「只要大夫上門,我艷紅樓必用心款待。」盈盈一笑,便優雅地旋身上馬車。
艷紅樓!喝!那不是西湖畔最大的妓坊,正在大夫思索之際,從正在駕離的馬車突然傳來杜雪娘幽幽泣吟聲。
「尋好夢,夢難成,故人恩義薄,滿嘴情愛皆成空,紙紙相思亦成灰,亦成灰……」
大夫聞之,楞然半晌,然後重重歎息,搖頭轉身走回去——
「啊——」
淒厲的慘叫聲後,是娃娃哭嚎的聲音。
「哇!妹子,這娃兒長得其俊,像你呢!」
「是……女還是……男?」
「是……女的……」
「……為什麼?為什麼是個女娃?若是男的,我還有一線指望,這下……真的什麼都沒了……」
「妹子……」
「把她抱走,我不要她!不要!不!回來!給我!」
「妹子你幹麼?別掐著孩子的脖子,會死人的!」
「不!別攔我,我就是要她死!若是男娃,還有得救,是個女的……能做什麼?婊子生的女兒這輩子注定只能做婊!活下來有何意義?」
「不……別這樣呀!好歹她也是你懷胎十月死命生下來的孩兒……」
「快!趁她什麼都不懂,讓她死了罷!不要再讓她落得跟我一樣悲慘,被男人玩弄一生呀……啊!」
「可是……哎呀!妹子!你怎麼了?……天!怎麼出這麼多血?產婆!你快想想法子……」
折騰搶救了許久,在產婆用灰泥止血無用後——
「艷姐……這孩子就讓她死了吧!死後,就把……我們母女……一同燒成灰,然後……將我們的骨灰……灑在那個負心漢的身上……我要一生一世……都纏著他……讓他不好過……」
「妹子……」
「應了……我的話吧!讓……那孩子死了……這個世間……太醜惡了……活著……沒意義的……」
「我不能……」
「答應我!」
「……嗯!」
「……」
「妹子!妹子……」——
我不要你!你是多出來的!你不該被生出來的!
雪依依驀地睜開眼睛,瞪著頂上床板半晌,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才漸漸止息。
但那淒厲的呼喊,仍在她耳邊迴響著,她用手摀住耳朵,想阻絕,但——沒用,那聲音是從她腦袋中發出的,像魔音一般,怎樣都阻絕不了。
「姑娘,醒了?」丫鬟蘭兒在紗帳外柔聲問道。
「嗯!」她推開羅被慢慢坐起來。
紗帳往兩旁掀起掛好,蘭兒對她露齒一笑。「睡得可好?啊呀!怎麼滿頭都是汗?」
是嗎?伸手輕探,細碎的水珠沾濕了指尖。
「我幫你抹抹。」蘭兒細心地拿起毛巾為她拭汗,從額頭到頸子,動作輕柔。「有作什麼好夢嗎?」
好夢?若真是如此也不會讓她無助、驚嚇至斯。
「什麼時辰?」屋子三方的窗子全讓蘭兒細心地用簾子遮了起來,沒讓光透進來。
「快近午了,你醒來得正好,洗澡水已備妥,梳洗妝扮,用過午膳後,剛好趕得及羅家老爺的遊湖行。」蘭兒一邊打理,嘴巴也不停地說著,全然不理會女主人的冷淡少言。
服侍女主人進入浴桶,熟練地添進熱水,愛煞了在那一剎那看見主子皙白如雪的肌膚讓熱氣蒸出了誘人的粉紅,盤於頂的青絲落下幾縷濕帖在細緻修長的頸上模樣。
真真所謂溫泉水滑洗凝脂,一幅活色生香的美女入浴圖。
已經擔任雪依依的帖身侍女快三年,朝夕相對,侍浴侍寢的,卻發現自己還是不能習慣雪依依的美麗,常感驚艷不已。
當年舅父將自己賣進醉顏樓時,本以為自己得過著在娼門中朝迎夕送、曲意奉承的賣笑人生;誰知,以她的容姿,在醉顏樓根本談不上此,與當家的四位花魁和其它女妓比起來,她只有當丫鬟的份。
最初覺得有點難以置信,畢竟自己五官尚稱端正、清秀,算中等之姿,但也暗自慶幸不用賣身、賣笑,因為以她的直爽、坦白個性,實在無法做假,而在見到她負責服侍的主子——雪依依時,她心中曾冒出頭的不服氣,完全消融殆盡,心甘情願地做個小丫鬟。
乍見到雪依依時,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全身穿著雪白連身衣裙,上面繡著精緻的花紋,鑲著金絲的腰帶是唯一的顏色,隨著走動,後面的紗巾緩緩飄起,步履輕盈,彷若神人般足不踏地,近看時,只見——
容貌清麗無雙,眉黛如遠山,朱唇皓齒,膚白滑膩勝雪玉,儀態秀雅,尤其全身散發一股令人難以置信的冷然、卓絕。
但更教人訝異的是,當她近身時,完全不覺得她是人,盈盈的明眸飄向遠方,彷彿世間一切都不在她眼中。
令人驚歎——世間竟會有此絕色麗人,一點都沒沾上任何俗塵味,如誤墜凡間的仙子,害她得不停捏自己的大腿,待覺得疼了,始信自己不是在夢中。
只是怎樣都無法相信的是,這樣的天人怎會在娼門中?但——事實就在眼前。
不過雪依依和其它女妓不同的是,既不賣笑更不賣身,她賣的是——舞藝。
最教人驚異的是,雪依依只在每月初五、十五、廿五見客,而且只有單純的獻舞,即使舞畢,得象徵性敬酒答謝來觀賞的客人時,也是少言少語,態度冷淡,但這樣違反「常規」不與人交際應酬的脾性,竟還能成為醉顏樓頭號花魁之一,也稱得上是奇跡,但就是有人願意花大把白花花的銀子吃她這一套。
因為雪依依雖不擅陪酒獻媚,但是她的舞藝堪稱天下一流,觀她跳舞便若見到仙女獻舞,令人如置天庭神宮一般,教人心醉神迷,而她那冰冷難以采攀的模樣更增添了這份「神」性,反而更受歡迎。
尤其是雪依依從來不笑的。
有人將之比擬為周幽王的褒姒,每人都費盡心思想博得其一笑,並將之視為挑戰。
怪哉!
但,這三年朝夕相伴下來,她仍覺得雪依依就像個仙女般,隨時都會穿上羽衣飛回天宮去,總是那樣的縹緲、難以捉摸、親近;初時,她總不敢在其面前多言。在「雪苑」,人語聲少得可憐,雪依依甚至很少命令她做事——都隨她去,除了日日必有的練舞、笙樂聲外。
老實說,遇到這樣少差人使喚的主子,是她天大的幸運,可她後來實在無法接受自己這樣無所事事如米蟲般過日子,於是她開始搶事做,搶著為雪依依打理一切事——無論大小里外,即使沒開口主動要求,她也會自動做好。說也奇怪,雪依依也由著她,未置一詞,對她的聒噪也不理會。直到有一天——在她整整一年日日夜夜不停的攻堅下,雪依依終於主動問她話,她永遠忘不了的第一句話——
你為了什麼活著?
啊?她整整張口結舌呆了半天,才將這個問話消化,在仔細地思索後,她很慎重地走到雪依依的面前。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當被賣進醉顏樓時,我知道自己可以幫家裡還債。但現在——我是為了服侍您而活,可以為了您做任何事,即使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說完後,她發現雪依依一向淡然的臉上出現了另一種神情——那是混合了困惑、驚訝。
而最教她又驚又喜的是,雪依依終於不再無視她的存在,開始會與她簡單交談,雖然依舊冷淡的可以。
有時她很困惑,是什麼樣的原因造成雪依依如此冷然,對任何人、事、物無所感的個性,或許是天生的吧!但,即使如此,她仍舊非常喜愛、敬重這位主子,因為她實在讓人無法不喜歡。
呼!能天天見到有若天仙般的主子,也會覺得自己不凡呢!
「我再幫您添些熱水,洗完後再幫您用香油按摩……昨兒個您舞跳得真好……已經想好十天後要再跳哪一出舞嗎?」她開始幹活,嘴巴也不停地說了起來,為「雪苑」添了幾分人氣——
依依眼睛閉著,讓熱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是一種舒服,也是一種解放。擅於用肢體去呈現各式舞蹈的地,對身體的感官也格外敏銳。
我不要你!你一點用都沒有!活在這個人世間是沒意義的!
那個聲音再度響起,立刻將所有的舒適驅走,她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
已經不記得這些字句是從何時鑽入她腦袋裡,打她有意識起,這些聲音便時時伴著她,最初她不曉得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可是她卻很早很早就明白——遠在她知道開眼見到天地為何之前。
她是沒人要的!
甚至不該被生出來,而繼續活在這個人世間!她是——不被期待的。
人為何要活在這個世間呢?
這是常在她腦中響起的疑問,而自己——又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許多人都常說她太冷淡、無情,可是該對什麼有情、熱絡呢?她不清楚,她就是無法對外界的人、事、物產生過多的關注和感受,因為她始終不明白——
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人是為了什麼而活?
尤其處在醉顏樓這樣的龍蛇雜處之地,她更早習於關閉一切對外的感官,不讓自己有所感覺,只專注在舞蹈上。
直到遇見了蘭兒,這個多話的姑娘天天不停地在她耳邊聒噪,終於引起了她的注意,覺得有些好奇,為何能這樣心甘情願的侍候她?
我是為了您而活!
在聽到這話時,竟帶給她一股莫名的暖流,雖怪異,但——很舒服,而且從那時起,她就比較少作那自小就不斷出現的異夢。
夢中的自己,像被黑色的水緊緊包裹住,整個身子縮成一團,聽到有人淒厲地喊著:我不要你!你不該留著,活下來是沒用的……那總是令她喘不過氣,某種東西在胸口激漾不已,想爆發出來,卻無從宣洩!
可是如今——
那些早已許久未聽見、幾被遺忘的聲音,為什麼又突然出現在她夢裡?
為什麼?
是因昨夜艷嬤嬤終於開口說要送她們出閣了?
她深吸一口氣。
早知那是必然的命運,但向來不起波動的心緒,竟在聽到的瞬間,仍夾雜了一絲怪異的感覺,說不上是什麼——陌生的緊。
望著冒熱氣的水面因她的動作而產生了波動,有絲瞭然,或許——出了閣的日子後,會與現在的生活有所不同。
對此,談不上喜歡或厭惡,只是——不可知。
那又如何呢?
在將身子洗淨後,她漠然站起身,水滴滑落姣美的嬌軀,裹上干巾將水珠吸乾。
反正——來人世這一遭,也就只有這身臭皮囊可用,就像艷嬤嬤曾對她們四人所說的——
你們可得幫我把棺材本攢足。
既不知自己為啥而活,那有人「需要」她總是好的。
穿上衣服,坐在妝台前,銅鏡中映出的是副絕色美人像,被熱水滌淨的皮膚紅潤誘人,一雙大眼被熱氣蒸得水汪汪,有說不出的絕艷動人。
蘭兒覺得此時真是人間一大享樂,竟能伴此美人側,又可幫她梳發妝扮。
正當她用虔敬的心情將那頭光滑烏黑如絲的秀髮梳齊時,捲簾掀起,艷娘進了房。
「嬤嬤!」蘭兒嚇了一跳。她怎麼突然跑來?
依依抬眼望了鏡中的艷娘一眼,就算打過招呼。
「我來。」艷娘拿過蘭兒手中的梳子,重新為依依梳編髮髻,蘭兒心不甘情不願退到一旁看著。
「你這頭髮真美,烏黑滑溜,讓人愛不釋手。」艷娘愛憐地說道:「在為羅家的遊湖之行妝扮?」
「嗯!」依依輕聲應答。
艷娘早習慣依依的冷淡——畢竟是她一手拉拔大的,精明的眼睛直直望向鏡中的臉。「昨兒個的事還放心上嗎?」
「記著了。」不痛不癢,無風無浪。
一陣靜默。
艷娘重重歎口氣,對依依——她一向沒轍。「唉!我知道你懂事、乖巧,四個女娃中,我最疼的就是你了。畢竟你打出生起,餵奶、換尿布,都是我親手打理,可以說就像我自己的女兒一樣,好不容易才把你拉拔至此,瞧瞧——」她低下臉靠向依依細緻的臉頰,望向鏡中的反射。「多麼美麗,像天仙一般,憑你這等好樣貌,若你生在好人家,早被送進宮當嬪妃,享受榮華富貴,偏偏——」
輕歎聲在房間裡環繞著。
艷娘繼續為她將髮梳成一束束的,再環繞於用上等烏木做成的團冠上。「一想到要把你送出合,就好像活生生地把我心頭肉割去一般,可——這都是命,誰教你生在娼門,只能送往迎來直到色衰……下場不是進入富豪之家做小妾,要不就是跟我一樣,做個老鶉,可依你這孩子的個性——後面那條路是走不通的。」凝住鏡中那張絕美、冷漠的臉龐,看不出有任何的情感。
說了一大段話,對方都不理不睬,還能繼續說下去,這等功力也只有一手養大依依的艷娘才練就的成。
她又從蘭兒手中拿過新鮮的杏花圈,靈巧地將之盤上,將一支銀白色的髮簪插入,然後退了幾步,仔細觀看成果。鏡中的麗人美艷清冷得令人難以逼視,艷娘把手放在依依肩上。「你現在還年輕,是朵芳華正盛的鮮花,放心!我一定會為你找上好人家。」說完後眼中水光盈盈。
依依仍舊沉靜地回視。「多謝嬤嬤費心。」好像只是聽到一堆談天氣好壞的話。
艷娘直起身子,手扶了一下眼角,然後換上另外一副表情。「羅老爺待你一向不錯,今天可得好好侍著。」
「嗯!」
艷娘翩然離去後,依依轉過頭凝住鏡中的自己。
一個聲音再度從黑暗中幽遠響起——
婊子生的女兒只能做婊——
岸上湖中各自奇,山觴水酌兩相宜,只言游舫渾如畫,身在畫中原不知。
位在蘇堤的一頭有著市集,吆喝拍賣熱鬧聲不絕於耳,人來人往,並肩旋踵的。
「快來買唷!剛從湖上捕來的新鮮肥魚喔!啊呀!真對不住,魚跳到您那去的。」攤上魚活蹦亂跳的,活力十足地跳到一個正經過攤前的白衣男子身上。
「不打緊,這麼肥美的魚要怎樣處理才好吃呀?」白衣男子拎著魚觀看。
「這桂魚清蒸、紅燒兩皆宜,就看客倌的口味——啊!」原本正滔滔不絕、口沫橫飛的魚老闆突地住了嘴,原因無他,是他終於瞧清了那位白衣男子的長相。
天啊!眼前的男子雖然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四、五歲,但氣宇非凡、容貌端正,尤其配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全身散發出一股如王者般的氣勢,眉宇間有著像刀般銳利的霸氣和自信,此人——絕非尋常人。
「那您會建議我試哪種?」白衣男子依舊風度翩翩。
「啊!這……我……」老闆已經嚇得不敢多言,忙低下頭去。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將魚把回攤上,又漫步往旁邊踱去。
「熱騰騰的蟹肉包,鮮美又可口呀……啊!來!來!小哥,您要幾個呀……十個!啊!多謝!多謝!咦!等等!這位小哥,您還沒付錢咧!」
白衣男子不以為意地拿起包子就往嘴巴裡塞,繼續往前走。
「喂!你想吃白食呀——啊!」兩貫銅錢丟在小販面前。
小販楞楞地拿起那個可以再買四、五十個包子的銅錢。「我……我沒那麼多錢可以找……」
「不用!」丟錢的是個穿青黃色衣衫的斯文男子,他向小販露出一朵友善的微笑後,便又趕在那白衣男子後面。
接下來,賣燒賣、燒餅、李子、糖串、炒栗子的攤子都碰到了同樣的情形,小販們幾乎都瞪大了眼睛,紛紛從攤上探出頭,目送這兩個行徑怪異、氣質不俗的男子經過。
「打哪來的?真囂張。」
「該不是什麼皇親貴族的,瞧那派頭——」
「八九不離十,肯定是姓趙的……」——
八九的確不離十,但差了二一,還是湊不到十。
「殿下,您一路上都在吃、吃、吃,肚皮不怕撐破?」青黃衫男子忍不住出言打趣道。
「好不容易來到江南一趟,不享受美食,豈不白費?怎樣——你要不要也來一點?真好吃耶!」白衣男子一口包子、一口糖串的,吃得不亦樂乎,只是教看的人口水直吞,壓抑一直冒出的噁心感——頗難接受那種配食法。
白衣男子席地坐下,眼睛則望向前方。「美景當前,胃口特別好,食物又如此美味,別怪我停不了嘴。」
蘇堤上樹影搖曳,楊柳輕揚,枝上鳥兒輕鳴鶯啼,微風送來陣陣花香,湖波輕漾,魚影綽綽,在倒映的山影間嬉游,令人如置身仙境一般。
「他們宋人也真是聰明,逃難也會逃到這麼美麗的地方重建京城。」把最後一口包子塞到嘴裡後,還意猶未盡地舔著手指頭。
「殿下慎言。」
白衣男子揚揚眉。「有什麼好慎言的,這裡除了你我,就只有水中那些魚了,更何況就算有其它人聽到又如何?他們都可以不在意外有敵人環伺,躲在這山光水色飲酒享樂,宋人都不擔心了,你這個『敵人』操啥心?」
沒錯!這兩個氣宇非凡的男子的確是皇親貴族,只不過不是姓趙的。相反地,他們屬於將趙氏王室從長江以北趕到長江以南的大金國,白衣男子最原始的姓應該是烏古,但後來在他的曾祖父學兵抗遼時,便改成有「王者」之意的「完顏」。所以他的名字叫做完顏勃烈,而他正是金國第三皇子。
另一位穿著青黃色衣衫的男子則叫楊玄,是為整個金國建立國家制度、漢化的大臣楊樸之後。
「殿下……」楊玄對這個狂傲的主子實在是又愛又恨。「您那狂傲的個性實在得改改,王上為了您這次的出言不遜,罰您閉門思過三個月,可是您卻偷溜出府,若讓王上知道,不知會惹來多大的責罰,更別提——」話是一口氣說出來的,不得不稍微喘息一下。「您竟然不顧危險的溜到宋國來,若讓宋人抓到,我們還有命嗎?」
「你別那麼會念好嗎?像個女人一樣。」勃烈用手挖著耳朵,滿臉無奈。若不是看在楊玄是他最知心的好友,又忠心耿耿的分上,早一拳打過去,讓他趴在地上找牙。
「殿下!我是為你好——」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決定了,以後我要叫你玄姐姐。」
楊玄瞠大了眼。「什麼?」
「你跟我大姐真寧有得比,一念起來都停不了。」真寧公主跟他同個母親所出,挺疼他的,只不過就是好嘮叨,總覺得這個姐姐應該改名叫真「吵——」幸好她已嫁人了。
「你——」什麼叫吹鬍子瞪眼,啞巴吃黃連,楊玄可真切體驗到了。
勃烈對他露出一個毫無心機的笑容後,便跳起身伸個懶腰。「別想太多,與其看到那個笨老頭一味做傻事,我還是離開那,眼不見為淨……」說到這,他眼睛瞇了瞇。「順便來看看宋人的大本營長什麼樣?竟然會讓老頭迫不及待地想遷都。」
老頭?楊玄重重歎口氣,會將當今金國皇帝叫老頭的,也就只有這個三皇子。「陛下遷都……也是為了讓北方的政權安穩下來,免得那些漢人不服會搗蛋。」
「不准為那老色魔說話!」提到他父王海陵王,勃烈的心情就變得很差。「現在別提他,破壞興致。」
原本是對至親的父子,海陵王對這三子一向寵愛有加,甚至將其幼名勃烈函賜給他,可當海陵王弒侄熙宗登上金國皇帝的寶座,並罔顧倫常的將那些被處死的宗親妻女全接進後宮寵侍,這對父子就愈行愈遠。
直到海陵帝說要將首都從大都遷到燕京時,勃烈才挺身而出,強烈反對,結果龍顏不悅,但——幸好海陵帝仍顧念父子親情,只命其閉門思過,而沒有砍頭。
哪知勃烈一怒之下,就跑到宋人之地,由此可見其不馴。
勃烈望向遠方。「別想太多了,與其悶在府中發爛,還不如深入宋國刺探敵情,說不定老頭還會誇獎我一番。」語氣中諷刺味十足。
獎個頭啦,沒被砍頭就該謝天謝地,楊玄暗暗在心中歎氣。看到勃烈那種自信昂揚,天塌下來都不怕的樣子,的確能讓人安心,而且自小就同他一起長大,深知只要勃烈想做的、想要的,沒有一件不成功。
對人而言,擁有這樣的特質和自信是件好事,但——
對一個身為皇子,卻不是太子的特殊身份的人來說,便成為最大的致命傷,甚至對當今的王上,也是一個威脅……
精明的勃烈不會沒有察覺到這點,可他仍像不怕死般,拚命捋虎鬚,為自己樹立無數的敵人。
「這個堤做的真不錯,宋人的水利工程值得學習。」勃烈輕撫下巴,眼中有一抹深思。
「這可是蘇東坡做的工程,他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才華洋溢,做的闕詞全是上等佳作,意境動人。」一說起崇仰的文土,楊玄整個眼睛都亮了。「像什麼明月幾時有,把酒間——」
「停!」勃烈皺起眉頭。「別在我面前說那些月呀、花的,老頭動不動就穿上漢服,學人家賣弄的吟上幾句,文謅謅的,聽得讓人頭發昏,我可不想聽那些無用文人想出來的東西,一點建樹也沒有。」
「怎麼會沒有?那些詞聽了教人覺得舒服。」楊玄不服地說道。
勃烈冷哼一聲。「算了吧!那些詞句既不能當食物吃,又不能蓋成房子給人住,所以有什麼用?還不如多花心思來建堤、修田、養兵,何況——」他拍拍楊玄的肩膀。「與其聽你在這搖頭晃腦,硬幫幫念著那些詞句,還不如上館子去,聽那江南美女撥琴吟唱,美人在懷、柔音穿耳、醇酒入喉,才不辱那些佳詞。」
楊玄除了黯然歎氣,又能如何?悶悶不樂跟在勃烈身後,有一步沒一步地走著。
「我想要擁有這個地方。」勃烈突然開口說道。
「什麼?」楊玄駭了一跳,過了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開口。「您是指這裡——整個西湖?」
「不!是指整個長江以南!」
「啊……」
勃烈的眼中迸出熾熱的光芒。「來到這,我大概可以明白老頭為什麼會一心一意想要這個地方。這裡就像明珠一般燦目,處處都是良田,土地豐碩,簡直是塊寶地,若金國能得此,必能千秋萬世。」
楊玄靜靜凝視他,好耀眼的一個男子,那股君臨天下之風範,數百年天下才能只出一位吧……他清清喉嚨。「要拿不該只拿江南,而是整個天下吧!」意有所指地說道。
語畢,片刻靜寂。
勃烈緩緩轉過頭看他——眼神深奧難測,隨即瀟灑一笑。「你呀!專心看景吧!」復又轉過頭,一意凝視那美麗的湖景。
要取得天下,還得先取得金國王位!這是不爭的事實。
楊玄搖頭輕笑,他就是這樣教人弄不清,可也是這樣,教人心懷懼意。同樣身為王子,雖然個個都是大鷹,兇猛威武,唯獨勃烈,卻像眾人視為鷹中珍品的海東青,體梭而健,爪為白,大僅如鵲雀,卻能力搏天鵝!
若在過去,尚未習得漢人之俗前,以勃烈的耀眼和不凡必會被人擁為大汗,統領整個部族。如今進入中原,一切典章制度學宋人,連皇位繼承,也只傳嫡長子。
因此像勃烈如此出色者,豈會不遭人忌?尤其是非同母所出的太子和二王子,甚至是他自己的親身父親……
驀地,頸背寒毛突地豎起,而勃烈也全身一僵,眼睛四下橫掃,進入警備狀態。
未幾,一陣樹葉窸窣聲後,他們前後已被十個黑衣人圍住。
勃烈和楊玄背靠著背。
「這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楊玄壓下心頭的慌亂,故做鎮靜的開口。這些人的架式和冷肅的殺氣,絕非一般尋常的盜匪。
「玄姐姐!」
「……我不是女的!」火氣上揚。
「閉嘴!」
「可是我只想強調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都已省下沒說咧。
「等你活下來再賣弄,現在——動手。」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