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馮椿的功力比他更高深,終於說出了一句讓他完全無法拒絕的話。一句多麼完美的社交辭令呀!既表現了他在她心目中的突出地位,又充分表明了她的意願,委婉恰當地告訴他——咱們沒戲!而且她說話的神態、語氣是那麼推心置腹,讓他感動地以為自己成功地突破了那道馬其頓防線。
其實呢?一切回歸零點,大家仍然是老闆與僱員,不親不疏的朋友。喔,也許有一天她還會變成他的紅顏知己,然後等到七老八十,兩人想起往事,相視一笑。多麼完美的一句話,多麼完美的未來,多麼完美的人生——她的。
那他怎麼辦呢?聳聳肩膀,寂寞地走開,做個好朋友,忠實地陪伴她?別想!蘇紀槐的野心決不可能被女孩子溫柔含蓄的話語撲滅。沒錯,他是理想主義者,他是追逐太陽的人。從這句話裡,他還可以看見許多令人想入非非的東西。她說不願,並不意味著她不動心;她說他特別,而女孩子不正是喜歡特別的人嗎?
她,是一道光,是從未來之門裡射進的一道明亮光線。正是順著這道光,他才得到了今天的成就。他才是要說"謝謝"的人,但是他不肯說,他討厭時光造成的誤差,使他成了在後面追逐的人。一向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覺得這樣並不公平,而她居然還固執地說不、願、喜、歡、他!
她不願給他看初稿,她不願信任他,一切都像是他在強求。可憐無辜的他,在馮椿那裡受到今生最大的挫折。
坐在她的辦公桌上,用她的茶杯當做煙灰缸——裡面已經堆起一座小山了。在他還未想出新招之前,他並不打算停下。他只想靜靜地坐在這裡,就著窗外的燈火,想像馮椿在此工作的樣子。但顯然,有人不想讓他獨自享受這美麗的夜景。
"誰,誰在那裡?"她剛進門,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坐在她的桌上,當即嚇得退後一步。
"我。"逃走的小鳥居然無意中撞了進來,他吐出漂亮的煙圈,向身後揚揚手,"最特別的蘇紀槐。"他借用她的形容。
"你呀……"她歎一聲,不知是放心還是埋怨。
"別開燈,過來吧。"他沒有轉身,聽見她的腳步聲近了。
"坐過來吧。畫圖的時候,沒有心情看風景吧。"
"不了,我只是來收拾一下。"她不想停留,也不要聽到他那種大事過後淡如清風的口氣。
"夜裡來收拾?"
"今天弄得很亂。"滿目亂飛的廢稿、折斷的鉛筆,他們離開後沒有人敢進來收拾。直到今晚早些時候她躺到床上時,才想起辦公室裡的慘狀。那些廢稿,她覺得還是處理一下比較妥當。所以她來了,卻沒想到他會躲在這裡抽煙。
"公司請清潔工不是吃閒飯的。"女孩子晚上一個人出門很危險。
"想自己來。"她自顧自地於起來,"你看風景吧。"
"也好。"他並不客氣,"我才不想理那些讓我生氣的東西。"
狂妄呀。她暗歎一聲,將地上的稿件一張張鋪平,夾進文件夾。
"七樓不是最高的地方,視角卻是最美。這樣望過去,正好是一個三角地帶。那邊屋頂上的露天咖啡屋,早晨的太陽會從那個招牌處先升起;晚上,所有的燈光連成一片波浪,在都市的夜空溫柔地蕩漾。"
"這裡,過去是你的辦公室吧。"不然他怎麼會這麼熟?
"不,這裡雖然是七樓視角最好的地方,我卻讓它一直空著。有時我會來擺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假設那個讓我找到方向的人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們一起構思、也吵架,不過是友善的。我們總會創造奇跡。有時,我也一個人看風景,我知道沒有人在那裡,我只是有些惆悵。"
"你很喜歡這裡嗎?"她整日埋頭繪圖,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可以搬去別間的。"風景還是留給會欣賞的人吧。
"不。"他堅決給予否定,並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她,"這裡是你的,你哪也不要去,你在這裡我最放心。"
"蘇紀槐,你有時感性得……"她很難說出那種感覺,如果這些話從一個平凡男子嘴裡說出,她多半會覺得有點噁心,但是現在卻別有一番動人之處。
"不像男人嗎?"他大笑,"這些感受,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因此是自由的。現在,它們也是你的,你是恰好出現在這裡要陪我看風景的人。"
"那她呢?曾讓你找到方向的人呢?她離開你了?"
"她呀,"蘇紀槐神秘地笑了,"從來沒有停留過,只為自己而活,所以我想她是比較輕鬆的。"
"原來如此。"他欣賞的人並不只有她一個,"啊,那邊的燈很漂亮。下面應該是哪個圖案亮起來?"她索性坐到他身邊指著窗外的景致,打破他的沉醉。她單純的想法是,那樣就不像蘇紀槐了。
"下面是雙魚,再來是水瓶……"他順著她的手指,一個個地數下去。燈光像應了他的口令般按著順序亮起來。
馮椿越來越詫異,他真的有那麼多時間坐在這裡看風景嗎?
"怎麼了?"也許馮椿自己沒有發現,她時常用一種難解的目光看著他。
"你、不會厭嗎?"再怎麼美麗,不過是同一片風景呀。
"我是個懷舊的人。"
"你真奇怪。"她忘記自己今天剛剛拒絕了別人的愛情,全心全意探索起來,"你怎麼會在上一秒那麼凶,下一刻卻很溫柔。明明早上還是個野心家,晚上突然變成吟風弄月的才子。我想可能是我沒有識人之明,因為我完全相信你的每一種表情的真實。你確信你在凱瑟琳學的是打板而不是戲劇嗎?"
"你想諷刺我嗎?凱瑟琳有表演系嗎?"他冷冷地反問,這女孩有時真是沒神經。
"你看,"她雙手一攤,好像自己全無責任,"我們很容易誤會彼此,平常的話總要多想它的深意,結果把自己弄得很累。"
"問題不在這裡。是我選擇了交流,而你選擇了逃避。"
"自由不好嗎?你依然是完整的蘇紀槐,擁有屬於自己的思想。你怎麼肯甘心受到羈絆呢?"
"沒錯。每個人都是完整的,但不是完美的。"他一口一口地抽著煙,臉色沉鬱,"如你,如我,不過是一段弧線,而人生求的是一個完整的圓。"他持煙的手在空中劃過,黑暗裡閃動著一個紅紅的圓圈,如煙花的尾巴,轉瞬即逝。但美麗的影像和蘇紀槐那時的表情,卻永遠地烙印在馮椿心上。
"不,你已經很完美了,我相信你不需要別人的點綴。"
"點綴?不不不,"他大大地搖頭,"我不需要點綴,我只要一塊小石頭,讓它壓在我的心上,好讓自己安心。"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那石頭哽在你的心上,讓你想不除不快呢?"
"那一定是我的心胸變得狹小的緣故。"
"哈,你對於每個問題都有絕妙的答案。"
"你看,你的懷疑論又來了。等一下。"他忽然從她的話裡悟出了什麼,"你,願意做我的小石頭?"
"我沒有。"她連忙澄清,這個男人的想像力太豐富。
"你有。不然你管我的小石頭命運如何?"他一口咬定。
"是你拿話套我!"黑暗裡,她面色緋紅。
"我沒有,今天真的沒有。因為你的拒絕,我還在想接下來要怎麼辦?結果你來了,辦法還沒有想出來。"
"喔。"說得好像他受了很大的打擊。
"借你的膝蓋用用。"他自作主張地枕在她的膝上。
"蘇紀槐!"馮椿當即尖叫出聲。
"噓,今天不想了。"
"你不可以這樣。"她困窘地向一邊退縮。
"喂,別動。"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裡也炯炯有神,"不可以把我推下去。"
"我沒那麼缺德。"
"那就好。"他象徵性地拍拍她的小臉,心安理得地閉上眼睛。
"你總是這樣。"她挫敗地埋怨,"總是這麼幾套。強硬不行就裝軟弱,大男子主義不行就裝小孩。"
"能屈能伸是為大丈夫也,誰讓你是用一種辦法搞不定的人呢。"
"哈,常有理。"她沉默了片刻,又不自在地動起來,"喂,很熱呀。"
"我不喜歡吹空調,開窗吧。"他按下桌邊的按鈕,他們面前的玻璃窗就徐徐升起,將他們與戶外的天空連接。
"我不是這意思,"她是說他的腦袋枕在那裡讓她很熱。但是,夜風襲來,室內變得非常涼爽。空氣呼呼地打在牆壁上,吹亂了她剛剛收拾好的廢稿,把它們都吹上了天。一時之間,那麼多的紙在天花板上飛旋、亂撞,打得牆壁啪啪響,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了。
"這麼有趣的按鈕,之前幹嗎不告訴我?"看所有的東西都亂了套,她的心結卻鬆動了。那些迂腐的東西,也許早就應該被吹一吹了。
"很多有趣的東西,需要你自己去看、去找,聽別人說是沒用的。不過你太遲鈍了,你這一個月來每天都坐在這裡,難道一次也沒有發現嗎?"
"也許我曾經無意將它觸動,然後窗子就在我背後升起來,我卻沒有注意到吹進來的風。"
"很有可能。"專心致志工作的馮椿是什麼都可以忽略的,"不過,你這樣會忽略許多美麗的風景。"人生並不是只有痛苦的回憶,還有很多可以看的東西,比如說,他。
"那麼,下次你來指給我看。"糟糕,可能吹風吹得心情太好,她得意忘形了,居然對蘇紀槐放下了戒心,一時說了錯話。
"現在也可以。"他伸手扯過一張亂飛的紙,"可以嗎?"那畢竟有她的稿子在上面。
"嗯。"對於那些差勁的東西,她本來就打算丟掉。
"喏。"他的手幾下翻折,就變出一架漂亮的紙飛機,"走!"隨著他輕輕的推送,紙飛機已悠悠地越過窗戶,劃進深藍色的夜空。感謝上升的氣流,它越飛越高,青雲直上。
"怎麼樣?"
"深藍和白色,是如此強烈的對比。正因為如此,才顯得更加美麗。當紙飛機飛出去的時候,好像我的視線也飛走了。蘇紀槐,你還真是有一套呢。"她低下頭來衝他燦笑。
"唔唔。"他點點頭,再次閉上眼睛。一架紙飛機就可以取悅她,一顆心卻沒辦法打動她,真是歪理。
"設計稿也交給你了,發表會將在不久的將來順利舉行。這一次,會完美得如同夢幻一般吧。"
"我打板的衣服,會忠實地傳達你的思想。"
"我覺得不真實。"她攤開雙手,看著辛苦的印記,"你把一切都搞定了,你簡直可以去做天使了。"
"我大概不會喜歡自己渾身插滿羽毛的造型。"
"哈。"他那副困惑不安的樣子,令她忍不住笑出來。
"我說真的。"他拉下她的雙手,貼在額頭上,"我並不是要你感謝上帝的恩德才這麼做的。我重新問你一遍,好嗎?"他們現在不是談得挺好的嗎?
"不要。"她的頭立刻甩得像撥浪鼓。
"要擇善固執呀。"他無可奈何地歎氣。
"距離我們上次討論這個話題還不到五個小時,你能期待一個不同的答案嗎?"
"如果是大地震中,一分鐘就可以決定人的一生。人生如此短暫,你還要花多少時間在猶豫不決上?"
"沒有地震也沒有特別的事件來逼迫我作出決定。人生對我來說還很長,我不想後悔。"
"你直說不信任我就是了。"
"現在,我很信任你,信任你的才能,就像你信任我一樣。但是愛情,誰說得準呢?"
"是呀,誰說得準呢?我當初也不知道自己會愛上你呀。"他終於又笑了,魔魅的感覺開始聚集。
"所以呀,誰說得準呢?也許有一天你就會愛上我呢,"他說得信誓旦旦,由不得馮椿否認。而且,壓力又一點點地回到心頭——蘇紀槐好像已經充完電,再度開始令人感到緊張了。
"我該走了。"還是回去吧,她有不祥的預感,"你起來。"他的頭好像粘在她的膝蓋上一樣。
"好呀。"他有趣地看著她,乖乖坐起來,看馮椿急急忙忙跳到地上,然後……
"啊呀!"她慘叫一聲,身子一軟。要不是蘇紀槐扶著,她幾乎跌坐在地上。
"怎麼了?"他聲音略顯愉悅地問。
"腳,腳……"好像有一千根針在扎,好像有千萬隻螞蟻在咬,她痛得說不出話來。
"腳、麻、了?"他將她扶坐在桌上,放輕力道地幫她搓揉膝蓋,卻引來她的哇哇大叫。
"不要碰,不要碰,痛死了。"她胡亂推開他的手,含淚抽噎著。淚光閃閃中,她好像看見蘇紀槐的嘴角勾了一下。
"該死,你是故意的!"
"唔,好像是。"他站在一旁支著下巴,沒有一點愧疚感。
哈,哈,哈,馮椿張大嘴巴,無話可說。他、他、他居然還敢承認!
"誰讓你今天說得太多拒絕我的話呢?小姐,我說過我不是一個心胸廣闊的人。"她一身細皮嫩肉,恐怕真的很痛。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玩得過火了?
他!真是個不怕死的傢伙!"你這個豬頭!"她哭喪著臉,氣得要命,"如果我的腿殘廢了怎麼辦!"
"放心吧,我的頭不是五百磅的鐵錘。"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來,我扶你。"
"走開!"他的好就如同曇花一現。
"走吧。"他索性將她打橫抱起,大步走出門去,"再折騰下去的話天都亮了。"
"你你你,放我下來。"這成何體統,她嚇得攏緊他的脖子,他可別再把她扔到地上了。
"你想讓人以為大樓裡鬧鬼嗎?"他步伐穩健,雙手如鐵鉗一般,捧著這樣的珍寶,他怎麼可能失手呢?
"你今天送了我兩次了。"腿不那麼疼了,她的眼睛無處可放,只能盯著他的下巴,有很淡的、新生的青色胡碴。
"每一次都是新的挫敗。"他看見警衛在值班室裡打亮燈光照過來,看見是他和馮椿後簡直嚇傻了。
"怎麼了?"歪在他身上的馮椿視角被擋住了,她極力地別過頭去,卻還是只看到光亮的一角,"怎麼這麼亮?"
"是路上的車燈。"他一邊示意警衛不要出聲,一邊對馮椿撒了個小謊。
"喔。"車燈呀,害她嚇一跳。如果這樣子被別人看見,可能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吧。
而蘇紀槐帶著滿意的笑容,滿足地抱著馮椿從值班室門前大搖大擺地晃過。那個警衛是出名的廣播站,這下子,他們兩人的事跡就會在這所大樓裡廣泛傳播了。有時候,輿論也是非常重要的。
沒錯,他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