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裡奢華得嚇死人的飯店之外,就是沙漠。怎麼逛也逛不完的幾十座購物中心之外,就是沙漠。用錢砸出來的各種人工奇景之外,還是沙漠。幾天的考察行程下來,我自己都快變成沙漠了。」整個人乾巴巴的。
氣派宏偉的伊斯蘭長廊盡頭,落地窗前佇立著美麗的剪影。即使身著保守的長褲套裝,儀態依舊嬌媚雍容,有著淡淡悠閒的矜貴。
悅耳的輕笑聲慵懶迴盪。
「對啊,我現在超想回台北的家好好休息,再跑到深山裡狠狠做個森林浴。不然這樣吧,等我回去之後,我們一起去花蓮玩。那裡有個國家森林遊樂區的度假村,聽說還不錯。」
窗內的世界,是反常的宜人溫度;窗外的黃沙碧空,則是千百年來不變的熾烈。隱約中,傳來回教世界一日五次的祈禱廣播。烈日當空,全球穆斯林都正朝著同一個方向跪地俯伏。
「短時間內我不需要再進上海分公司了,算是結束了我在那裡的階段性任務,所以要去哪裡玩都OK。」她盡量對此保持樂觀,輕鬆以待。但……「沒有啦,哪有什麼家族內鬥啊。是我爸媽怕我工作過頭,都二十六歲了還沒任何動靜,就忙著叫我回台北,安排了一堆相親。」
枉費她辛苦讀來的學位、受了那麼多接班訓練,最後只是用來作嫁妝。
早知如此,她就不必這麼拚了。每天逛逛街呀做做SPA,穿得美美的去跑趴,沒事跟三五好友去夜店消磨時光,做個花枝招展的社交名媛,多好啊。
遠眺這座臨海的沙漠飯店,有著突兀卻令人咋舌的碧翠綠地。酷熱、乾燥,卻又充滿炫麗的人工泉池。
她知道,爸這次說是帶她同行出國考察,事實上,安撫作用大過實質意義。
「哎,我對沙漠是沒有任何浪漫的想法啦。」手機那方的人顯然太過夢幻。「我只覺得台灣在此地的投資腳步已經慢了人家十幾年,過去的優勢也漸漸消耗掉了,卻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
真搞不懂主事者的腦袋裡裝的是什麼漿糊。
「我們見了面再好好聊吧。」不然讓爸他們在前頭等她講完電話也不好。「是是是,如果我碰到了家財萬貫的中東帥哥或阿拉伯王子,會請人家跟我合影留念或乾脆帶回台灣當女婿的。」
真是夠了。
她好笑地合上手機,轉身往走廊深處走去。
金碧輝煌的飯店長廊固然亮麗,她卻兩眼一片星花亂閃,一時無法自先前矚目的窗外烈日刺激中調整過來。她只能艱困地不斷眨眼,勉強看路找路。
剛才應該要戴上太陽眼鏡才對……
突然間,有咆哮聲從她左側與此垂直互通的長廊遠遠傳來,愣了她一記。
幹嘛了?吼這麼大聲。
她自模糊的眼花撩亂中,隱約看見人往她這裡直奔而來。留在遠處的其他人,則似乎在忙著遮掩什麼。
是衝著她來的嗎?
視線逐漸恢復清晰,看清室內光景。她依舊僵著原本直直往前行的腳步,傻望左手邊另一條深不見底的長廊上,確實有兩名男子怒目朝她跑來,像要衝刺達陣的凶暴橄欖球球員。
而她正是他們的攻擊目標。
不會吧?
她嚇到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本能性的自衛機制驅動她立刻拔腿狂奔;情況不妙。
先往人多的地方跑再說!
她快快大步飛奔,以她學生時代之後鮮有的疾速,踩著高跟鞋拚命向前衝。但她不可能快得過身後的兩名彪形大漢!
「HELP!」
她放聲大喊,顧不得面子或禮儀,但回應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人都跑到哪裡去了?飯店服務生呢?領隊呢?
她沒命地直衝到長廊盡頭,眼前豁然開朗。伊斯蘭式的巨大穹頂籠罩在她之上,所有的長廊都像放射線一般聚攏在此處,匯成穹頂下的一圈走道。
衝勁過大,她在長廊盡頭煞不住腳,整個人幾乎是撞上及腰的環形走道護欄,差點傾身翻落護欄外五層樓高的透天中庭,在穹頂下當場摔死。
「HELP!」
她扯嗓嘶喊,卻因為用力過度,喊出的儘是破音,氣聲大過呼救。
後方男子一把朝她抓去,她嚇到靠在欄上旋身,險險閃過,卻被他抓住了她飄散的長髮,差點扯掉她的頭皮,痛得她泣聲大叫。
「救命哪!爸!」
她不想死!
劇痛的瞬間,她的高跟鞋踩往對方下體,那名男子的重吼蓋過了她向父親的求救。男子一鬆手,她立刻閃,卻重心不穩地往前仆倒,連忙快手撐住地面,狼狽逃開另一人的逮捕。
樓梯!快找樓梯下去,樓下一定有人!
問題是樓梯在哪裡?剛才領隊洋洋得意帶他們參觀的氣派樓梯呢?
一進又一進,像綿延不絕的迷宮長廊,跑得她魂飛魄散,不敢停下腳步。後方的人很快地又將追上了,急促的聲響震顫著她恐懼萬分的心臟。
右側有岔路!
她迅速調了個方向,直角轉換另一條長廊狂奔,盡頭有亮光。
「HELP!」
難道這一層貴賓特區的聲音都傳不出去嗎?
「爸!你在哪裡?!」
不知有多少年,她不曾這樣邊痛哭邊痛喊過了。惡夢猝然來襲,她用力地跑、死命地跑,但都驚駭的發覺自己像在原地奔波,徒勞無功。
救命!誰、任何人都好,快來救她!
她埋頭猛衝的結果,在這條長廊盡頭,赫然撞上另一處環形走道上的護欄。猛抬頭,又是一座巨大穹頂,與先前的結構一樣,但花色不同。
繁複的、綺麗的、神秘的,千變萬化的伊斯蘭幾何圖形,展若天空。
這樣的穹頂,在這座沙漠皇宮般的飯店有一百多個——
領隊曾燦爛地笑道。
嚇怔的淚,由呆瞠的大眼寂然自下巴滴落。追趕而來的步伐聲已近,她卻再也無路可逃。
再逃下去,又會是一樣的光景。她該怎麼辦?
來人似乎也意識到她的絕望,自知死路一條,便優越地改奔為走,虎視眈眈地步步踱來,滿懷敵意地自長廊內邁向她,跫音迴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太快了、太亮了、太亂了,她根本什麼都還搞不清,就莫名其妙被逼入絕境。
爸爸呢?大家呢?為什麼都不見了?
她只不過在和大家參觀的途中,暫時到一旁接個電話,免得打擾到領隊熱切的解說。怎知,掛了電話一回頭,就掉到這夢魘裡,不明所以。
她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了。
惶惶回首,長廊內緩緩步來的二人之一,被她踩中要害的那男子,滿臉橫肉憤怒抽動。對她而言,最好的退路或許就是往她背後雕鏤富麗的鐵欄外跳下。粉身碎骨,反倒是種仁慈。
放棄希望的驚恐大眼,在回望追兵的剎那,赫然看到一線生機。
她這一轉身面向長廊內的男子們,才驚見電梯就在長廊盡頭外的轉角牆面上,靜靜地與她相對。原來機會近在眼前!
可是燈號的顯示停在二樓。
她漸漸穩下混亂的呼吸,避免打草驚蛇,腦中迅速盤算各種可能性。
就算她按到了電梯,也等電梯緩緩上到五樓來,但載到的恐怕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屍體了。怎麼辦?她該怎麼使用這唯一的逃命機會?
美眸散射某種篤定的銳利光芒,直直望著那兩名男子。
突然間,她拔腿狂奔。
他倆大愕,立刻追來。只見她不是跑進其他的放射狀長廊內,而是繞著這環形走道跑,像在跟他們兜圈子,卻驟然停步,三人對峙。他倆分道堵路,一個從逆時針方向慢慢逼近她,另一個則由順時針方向而來,將她兩面包抄在其中。
這下她可沒路了吧,死婆娘。
他倆狠睇她,她也還以高度警視,彷彿並不好惹。
情勢一觸即發。
一聲溫婉鈴響,驚破僵局。兩名男子還不及反應,她就朝鈴響處以英文大喊救命,要人快抓住這兩個歹徒。
男子們頓時戒備回頭,轉瞪鈴響處,一時猶豫,不知是否要對付救兵,搞大了事情。但,鈴響處並沒有人,只有敞開的一座電梯門,空蕩蕩地恭候貴賓大駕光臨。
被她耍了?!
他們恨然調頭,轉望向她,卻又被其他聲音調轉了視線——
接連兩聲鈴響,是另兩座圍著環形走道設立的電梯門,也陸續開啟,其中一座的電梯內有位服務生,正咧著受訓過的五星級親切笑容,任君差遣。
完了,這下可真的有人。
她卻沒像剛才那樣求援高嚷,而是閃身進入她背後的電梯裡,在緩緩合上的門內,冷冷看他倆快步衝來的氣急敗壞。
一隻大掌猝然伸往電梯門板縫隙,企圖阻攔,手指卻硬生生撞上已合攏的鋼板,令他咬牙惡咒。
怪不得,那婆娘方才要邊跑邊拍牆。原來不是她裝出來的那般步履踉蹌,而是在預設逃亡路線。他倆趕搭另一座電梯,窮追不捨,惱怒更甚先前。
她在電梯內切切祈求,中途不要再有任何閃失了。一到一樓大廳,趕快呼救,引人注意,至少求老天幫她逃到有人的地方去。
人愈多愈好、愈多愈好!拜託!
她再也不敢脫隊了,再也不要到這地方來!她一回去馬上剪掉這頭長髮!
身體隱隱急顫著,她不顧形象地以手背抹掉臉上的涕泗縱橫,預備電梯門開啟後的另一波奮戰。
鈴聲一響,抵達一樓。門還沒開妥,她就側身竄出,邊跑邊要大喊之際,撞到了一旁的人,對方不動如山,她卻重心不穩,高跟鞋一扭,痛到她倒往另一側。
一隻巨掌疾速鉗住她上臂,勉強救回她失衡的勢子。
「小心。」醇濃的低嗓溫柔叮嚀。
她驚駭抬望自己撞到的這比她魁偉高大的男子。誰?是敵是友?
「你還好吧?」他微微蹙眉。「小姐?」
怎麼回事?怪怪的。
「我、我還好。」對方看來是亞洲人,但他以英文問,她就以英文答。重要的是,追兵呢?他們已經出電梯了?或者還沒,正在趕來的路上?
「你不舒服嗎?」看來不太對勁。
「人呢?為什麼這裡的人會突然不見了?」她驚慌急問,生怕自己掉入另一個時空,再也回不了原來的世界。「剛才明明還有人在各處服務和招待的,卻一下子都不見了。」
那人啼笑皆非,但仍保持著紳士風度。
「如果你指的是本地的飯店人員,那確實是會找不到人。不過外地的——」
「在我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都跑哪去了?」聽見人呼求也見死不救!
「小姐——」
「為什麼?!」這太過分!「我一直叫卻一個人也——」
「因為現在是祈禱時間。」
她僵住激動的逼問,傻傻瞠眼,張著小嘴,彷彿大夢初醒。
啊!對呀,剛剛不是才廣播過的嗎?她怎會腦袋突然轉不過來了?
四面張望,一樓仍在各處走動的飯店服務生,確實比較不像當地人,正從容和煦地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像在愉悅招待著來到家中的貴賓,散發中東文化好客的氣息。
她正要鬆口氣,就瞥望到對角的另一座電梯門正緩緩合上,掩去其中那兩名追兵怨毒的咒詛眼光。
她安全了。
這下子,她才真正放了心,全然虛脫。幸而有這位男士一直攙扶著,她才不至於雙腿發軟地癱坐到地上去。
「我看這位小姐情況不大好,我先送她去飯店的醫務站。」這人轉頭對身旁正淡淡戴上墨鏡的友人,以中文低語。「車子還要等一會才到,我會盡量準時趕回來。」
中文?他們不是韓國人或日本人,而是華人?
「我沒問題的,請不用麻煩。」她快快以中文回應。
男子微愕,隨即漾開十分令人舒服的俊美笑靨;他鄉遇故知。
「我只是……跟家人走散了,一時有點緊張。」她不想再提先前的遭遇,徒惹笑話,也太過荒唐。「謝謝你的幫忙。」
「不客氣。」
君子之交,淡淡來去。他也不多問、不干涉,頷首微笑,便與友人優雅離開。
她勉強力持鎮定,靠著旁人的指引,一拐一拐地步往最熱鬧的大廳奢華休息區。顧不得光天化日,她直接跟吧檯點了杯波旁酒,安定神經。
無妄之災。
她怎麼惹上這種麻煩的?千頭萬緒,還是先問爸他們現在在哪吧。爸出門在外不會帶手機,但跟在他身旁的堂哥會帶,隨時待命。
「喂?我貝翎,你們人在哪裡?」
送到她嘴邊的酒杯一怔,雙瞳大瞪。
「你們已經離開了?」怎麼這樣?她人還在這裡耶。「我知道今天行程的重點就在下一站的貿易商展中心,可是你們怎麼可以丟下我就自己走了?」
對方不但不體諒她的感受,反而趁勢教訓一頓。
「我只是接一下我朋友的電話——」她原本的受傷感轉為不悅。「什麼叫反正有專車會送我回杜拜?我現在沒有要回那裡,而是要跟爸一起評估商展的——」
她不可置信地靜靜聆聽。她知道堂哥一直很有野心,也暗暗知道他將會取代她,成為跟在爸身旁學習的特別助理。但有必要耍這種手段,硬是把她踢出考察行程嗎?
「我不是來度假的,也不是老遠飛來只為瞎拚——」
堂哥始終不讓她把話講完,逕自為她作決定。
有必要在國外也如此整人嗎?她在國內忍受了他多少卑劣的小動作,盡量不去跟他計較,可是他連在這種狀況下都不忘耍陰險。她給他的威脅感有這麼大嗎?
為什麼一定要用對立的方式來看待彼此的關係?他們是同一陣線的人啊。
夠了,隨他去吧,不想再講了。
她黯然合上手機,獨自小酌。突然間發生太多事,她確實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你和你家人聯絡上了嗎?」
吧檯旁傳來的溫柔呢喃,愣住了正垂頭靠額在十指交搭之前的她。一抬眼,方纔那名華人男子在她身畔,朝服務生點咖啡。
「呃……聯絡上了,沒事。」她尷尬笑笑。
「我們的專車還要一陣子才到,只好在這裡等了。」耗在這杜拜的鄰邦。
「你們也是來考察的嗎?」
「應該算吧,可是現在連登記入駐港口自由貿易區,都得排隊等上十幾個月。」全球的國際大廠都往此處蜂擁進駐,競爭密度驚人。「不過他們的處理還算友善,就耐心等待吧。」
「我現在還停留在剛才到處找不到人的恐慌裡,實在不得不對他們所謂的周全服務持保留態度。」她苦笑。
「這裡的飯店服務員比入住房客還多,應該不至於找不到人。不過飯店佔地太大,客人迷路是常有的事。或許你是到了他們還未完全開放的區域,才會到處不見服務生。」
這倒是,領隊也正是帶他們走訪未來將營運的擴建部分。她是怎麼了?一直在為自己的驚嚇找個可怪罪的對象似的。
「我大概是嚇壞了,腦袋失去思考功能。」真是的,呵。
「幸好這裡的治安不錯,不會有危及人身安全的問題發生。」
不見得。她倏地警戒,想到了什麼,卻故作平靜無波,狀似閒談。「這裡的當地人都是穆斯林,會定時祈禱的話,那麼長得很像當地人卻不祈禱的,會是什麼人?」
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一時搞不懂她在問什麼。「你是指,長得很像中東人卻不是穆斯林的?」
「對。」她確定那些追趕她的人不會是回教徒,否則他們應該正忙於伏地祈禱,而不是忙於對她窮追猛打。
「我想……可能是印度人吧,他們在這裡的人數不少,卻不都是穆斯林。」
印度人?不,不像。「如果是很像阿拉伯裔的人呢?」
「那就有可能是埃及來的。」他與她同坐在吧檯前,一面啜飲咖啡消磨時間,一面悠悠思索。「阿拉伯這裡戒規很嚴,他們開放的彈性只針對外來客。但是一出了阿拉伯的範圍,像埃及,就百無禁忌,酒色財氣樣樣通行,治安很糟。」
原來如此。
她八成不小心經過他們正在處理的什麼勾當,才會遭到莫名其妙的追擊。噢……有夠冤的,她又什麼都沒看見,關她什麼事了?
「你不舒服嗎?」
「不是身體的,而是心理的。」比起沒頭沒腦的外人攻擊,自家人又好得到哪去?「大概是有點意外,我居然在國外被家人放鴿子了。」
「他們沒來找你?」就這樣,走失了就自求多福?
看他詫異的神情,她反而大感舒坦,爽朗一笑。「我又不是小女孩,我知道怎麼回杜拜的飯店,沒問題的。」
他沉下面容,對著咖啡杯思忖半晌,好一陣子都不出聲。
「對不起,失陪一下。」
啊?她傻眼。他就這麼走了?但……人家本來就是跟她聊聊、打發等待的時間而已。不知為何,心裡有點小小失落……
轉回吧檯,她繼續對著酒杯啜飲,認命歎氣。連難得的艷遇,也這麼短命。
她的人生似乎全面性地開始走下坡。
本以為從國外讀書回來的學歷,加上這兩年在上海打拚的經歷,以及不斷被考驗評估的能力與耐力,可以成為自己未來發展的優勢。結果呢?
下一階段的生涯規畫,就是努力相親?還是成為高級失業勞工?
要不要去培養個專長,賣咖啡啦,美容美發啦,或去搞個網拍什麼的?學設計也不錯,可以自己接案,作個SOHO族。還是……
啊,她這些年來究竟在做什麼?
「小姐?」
她錯愕抬望,是他。怎麼又回來了?
「我剛先去和我朋友商量事情。」抱歉,很失禮地貿然離席。「待會我們的車會來接送,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搭我們的車回杜拜。」
突來的友善援助,與先前亂七八糟的災難落差太大,讓她當場傻住。
她……可以嗎?
「呃我、從這裡叫車回去,應該沒問題。你們不必麻煩……」
「不會麻煩,我們本來就要回杜拜,跟你正好順路。」不需她再花錢另外叫車。「趁著還有一些空檔,你要不要跟飯店經理反應一下剛才你到處找不到人的事?」
「那個……還好啦!」他的慎重關切,反倒令她感到自己太大驚小怪,窘紅了臉。「是我自己跑錯地方,又遇到不巧的時間……」
「還是跟他們反應一下比較好,免得又有人碰到類似的困難。」
她不好意思地在他的陪同下,向飯店經理陳述之前的遭遇,不過保留了被歹徒追擊的部分。免得事情愈扯愈大,動用到警方,或扣留她作筆錄什麼的,自找麻煩。
可是……
心頭洋溢著溫暖漩渦,似乎這地方的友善終於感染到她。
很神奇地,飯店經理也以最高規格看待這項疏失。即使錯在她脫隊晃到未完全開放的地區,他們也視為自己的服務有漏洞。
「小姐,您的名字?」請留下資料。
「貝翎?陸。」她向飯店人員念著自己的拼音時,才想起了什麼,忙著從口袋中掏東西。「對了,這是我的名片。」
她不是遞給電腦前的飯店人員,卻先欣喜地遞給這名紳士。
「我叫陸貝翎。」
「上海人?」他邊笑望手中的名片,邊取出自己的名片夾。
「在上海工作的台北人。」不過現在上海那裡已經沒她的位置了。
「我是俞慧東,香港人。」
她呆瞪。「可是你說話一點口音也沒有。」
「我是技術性來說的香港人。」至於取得香港身份前的過往,他只還以俊美而淡雅的莞爾。
一如她對自己的介紹中,也有所保留。但彼此產生的好感,明顯得連他們身前的飯店人員,都為之綻開喜悅的笑容。有情人的浪漫邂逅,是全球通行的另一種語言。
他們所處的三層樓高透天穹頂中庭,樓上的一輪環形走道暗處,幾雙鷹眼正居高臨下,沉默覬覦。
「就這樣放走那婆娘?」
「別輕舉妄動。」這人的冷靜,不同於其他同夥的魯莽。金邊眼鏡下,透露著充滿書卷味的煞氣。「反正她已經留下個人資料,跑不掉的。問題是,她知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
她的態度,造成他判斷上的困難。
「現在還需要我們處理嗎?」另一人不安地急問,深怕丟了這賺錢的案子。
那人連還以哼笑都不屑,只感無奈,自己雇了一幫蠢蛋。搞砸了事情,還奢望拿得到酬金?
哎,平白放走那麼美麗的女人,真是痛失人財兩得的大好機會。
「走吧,再看也沒用。」回去重擬計謀再說。
「可是我們現在趕上去的話,或許還有挽回的可能——」
「連追個女人都會追丟,還敢跟我談什麼可能?」冷眼輕睨,旋即離去。
「不是我的問題,是那婆娘太狡猾了才——」
急切的申訴,隨著這一行人的身影,漸漸沒入長廊的深處。中庭下的富麗櫃檯前,陸貝翎正忙著跟飯店人員確認電腦內輸入的資料,而助人為樂的俞慧東,正守在她身旁。魁偉健碩的身影,彷彿巨大的屏障,無形中阻斷了遠方幽暗的虎視眈眈。
他寂然獨思,對於身旁嬌小的東方美人,自己該如何是好。
方才被她從電梯旁一撞,他自己原先的行程便全盤走樣。他知道她之前發生的事,不會只是跟家人走失而已——是她看不見自己嚇得慘白的嬌顏,不知道她的驚慌有多明顯。
名片透露了她的身家,與他腦中迅速搜尋的資料相互對照,就大致知道她的整體狀況了。真糟,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實在不該浪費心力在這種事上瞎耗。但是……
「怎麼了?」
「嗯?」他挑眉,回視她抬望的小臉。
清澈的美眸眨巴,凝望他時充滿著穿透力;單純有時反而是種犀利。「你是警探或FBI幹員之類的嗎?」
「為什麼?」
「沒有啦,我只是亂猜。」她聳肩,自覺好笑。「看你這樣守在我旁邊,好像在押著我作筆錄一樣。不過這裡若是牢房,未免太豪華了點。」
「我想我應該負擔得起。」他怡然將雙手安置往西褲口袋,悠閒環視璀璨輝煌的中庭廣場。「但我會希望你快點假釋出獄,不然你的牢飯費用會燒光我的薪水。」
「可是這項誘惑太值得人犯罪了。」
「什麼樣的誘惑值得人犯罪?」
「就是——」她驀地怔住開心的笑靨。
她講的是以如此雄偉黃金宮邸為牢房的遐思,卻沒想到這話說出來會有多曖昧。他醇厚的順勢呢噥,也太充滿魅惑,勾動了她心裡的什麼。
氣氛頓時詭譎。
她沒有那個意思,可是……她幹嘛要講這種容易惹人誤會的話?
「陸小姐,距離我和同伴搭機離境的時間還很早。如果方便的話——」
「呃我、可能不行!」她不是那種女人!
他微怔,繼而尷尬一笑。「我還以為你會有興趣一起去看這裡的文化園區。」
「啊?」什麼?
「快樂島的興建工程。」想說反正就在附近,待會可以讓專車載去繞一繞。
她傻眼。他在講什麼?是在講她所想的歪念頭嗎?
他被她瞪得有些困窘,自討沒趣。
「他們請來了四大明星級建築師,要興建這裡的古根漢分館和羅浮宮分館,我對他們的表演藝術中心和海洋博物館滿有興趣的。」卻忘了邀請女士看這種工程有多無聊。
一相情願。
要命!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我也很想看看!」她急忙扭轉局勢。「我只是擔心會太耽誤你們原本的行程!」
「是嗎?」
他重新漾開的期待,令她心花朵朵開。
隱隱約約的好感,明顯地在他們之間流轉。
太好了,她沒有搞砸這份偶然的美好友誼。在一片慘澹的現況和前景之中,他的出現是她唯一值得珍惜的溫暖記憶,實在不想讓他對她留下古怪的印象。
真希望,美好能夠延續。
「你說的地方會走很遠嗎?」
「它就在飯店外海,很近,是整個填海造陸的興建區。」
「不是,我指的是……」她好笑。「我是說,參觀那片文化園區需要走很多的路嗎?因為我的腳不太方便。」
「怎麼了?」難道她有什麼肢體上的障礙?
「沒有怎麼了。」別這麼慎重關切,害她亂不好意思的。「只是扭到而已。」
他頓時舒心一笑。「跑得太急了?」
「不如說是鞋子穿太高了。」雙肩一聳,無奈自嘲。「我若不穿高跟鞋,身高會突破不了一六○大關,走到哪裡都得仰人鼻息。」
「嬌小也有嬌小的好處,一個人的實力也不是由身高來決定。」
「那還真是謝謝啦。」和他交談實在太愉快了。「真希望我公司裡的夥伴們也能這樣看待——」
嬌艷的笑容愕然凝結。
「啊,我們的車來了。」他欣然遠眺,朝遠處優雅揚手致意。「一起走吧。」
他回望她,對上的卻是一臉慘白的震懾表情,令他莫名其妙。「陸小姐?」
她直直驚瞪著他,眨都不眨,仿?整個人凍住了。
這個男人……剛才說了什麼?
他也認真地俯首凝睇她,在正面交鋒的視線中,她渾身冷顫,坐在椅上的雙膝發軟,面無血色,無法承擔瞬間的領悟所帶來的衝擊。
「我……我腳扭傷了,不方便行走。」
「我們不必走路,全程都在車裡參觀就行。」
「為什麼要去參觀那麼荒涼的建區?那裡會比較容易處理我的屍體嗎?」
「陸小姐?」他好笑。「你在說什麼?」
「我說了很多。說我剛才叫人卻沒人應、我找不到人幫忙、我跟家人走散、我是台北人、我腳扭傷了。但我從沒說,我是怎麼扭傷的。」他卻淡淡莞爾地說中要害——
跑得太急了。
他怎麼可能知道她之前跑得有多急?她是一出電梯才撞到他的。除非,先前她朦朧瞥見的神秘人群中,他也在內。
俊美的臉龐,朝她漾開悠然而讚賞的笑意,萬分迷人。但彎彎的笑眼深處,毫無溫度。
「陸小姐,我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