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明的暗的、有意無意的,都在傳達他是為利益而來的訊息,還是無法抹滅另一種更強烈的、有形無形的衝擊:他確實是為她而來。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否認,又同時希望她承認。他的混亂連帶地使她也混亂,他的不安連帶地使她也不安,他的期盼連帶地使她也期盼。太多的不明白,無法以理性解釋的情況下,她妥協了;甘願扭曲自己的立場,順著他,相信他是為利益而來,她也就為了雙方的互利關係,與他完成策略性的婚姻。
爸媽好高興。他們完全是懷著希望她幸福的心態,來看這件婚事;他們因為深愛她,所以也愛慧東。他所帶來的利益,只是附加的。
媽媽甚至為了全程參與她婚禮的每一個過程,跑去受洗,改信基督教。否則她與貝翎犯沖的生肖、傳統的避諱、各種民間習俗彼此矛盾的禁忌,讓她無法經手自己唯一寶貝女兒的婚事,甚至連目睹婚禮都會沖煞到貝翎的喜氣。
與其得背對著女兒的終身大事,看一眼都不行,她寧可投靠另一個信仰,讓她有生之年可以親手親眼陪著女兒做新娘。
為了貝翎,她什麼都願意。
所有的祝福、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許,造就的竟是一場災難。
慧東對爸爸的事業而言,如虎添翼;對貝翎而言,卻是惡夢的開始,毫無她所預期的溫馨與甜蜜。
「真奇怪,我還以為你婚後會變成幸福的小女人,只忙著伺候老公,棄好友於不顧咧。」好友和她坐在頂樓餐廳的臨窗高位,閒閒喝下午茶。
「我們各有各的生活圈。」不會干擾彼此原本的步調。
「聽起來好像不是什麼好現象。」嗯哼。
「慧東這幾個月來都在跟著我爸打硬仗。雖然他的策略很強,又有爸撐腰,但是有些老臣對他還是持保留態度,牽制著他的行動。」無法放手一搏。
「他已經夠神勇的了。」才新郎兼新官上任沒多久,就把老丈人拱回董座。「是該有人拉住他,免得他沖太快,惹老臣們反感。」
的確。慧東行事的手法相當有效率,先是挖出在董座上的伯父常拿公司的資源去挹注自己另創的事業,逼他給股東一個交代。整垮了伯父,再回頭對付叔叔,挑動叔叔跟上游拿料價格偏高的敏感爭議。慧東軟綿不絕的纏鬥,之前早就布好的局,慢慢收線,讓與他作對的人如坐針氈,終而將爸爸一舉拱回董座,重掌大權。
可是太有效率的作法,缺少醞釀期,當然會引發老臣不安。
「你呢,貝翎?」
「我還好。基金會能忙的事就那些,不過我媽不能累,所以原本她轉投資的代理名牌,現在換我接手。」
「喔……」好友曖昧長吟。「就因為你在爭取代理倫敦百貨進口的新品脾,所以才會跟英國帥哥走那麼近?」
「別再調侃我了。」她已經夠煩的。
好友一愣,直盯著貝翎無奈喝茶的模樣,半晌不說話,怔住了貝翎。
「怎麼了?」
「貝翎真的愈來愈……」不知道該怎麼說。「性感?」
「你在講什麼?」嬌顏怪皺。
「我也不曉得。」不小心被艷光射到,所以有點語無倫次吧。「你結婚以後變了好多。」
「沒有吧。」她一直都很排斥貴婦團或千金幫的路線,即使婚後,她依舊一副上班族套裝的模樣,身上沒有什麼裝飾。唯一閃耀的,大概就是覆在袖口內相當於一輛豪華房車價格的鑽表。
「是喔。」當事人往往在狀況外。「以前的你都保守得好凌厲,連胸前的襯衫扣稍微開一點,你都會扭扭捏捏的,讓看的人也很不自在。現在你的氣韻就大方多了,感覺很贊。」
她半聽半懂,狐疑地揣摩領會。「所以我看起來確實有像在勾引人?」
「講吸引人不是比較好聽嗎?誰給你這麼奇怪的理解?」
貝翎豐盈的紅唇開開合合,侷促的視線不知放哪才好,只好一邊啃著手工餅乾,一邊遠眺台北盆地的高空風景。
「該不會是慧東吧……」
她一扯僵硬的笑容。「他醋勁有點大。」
「你之前都不知道?」太詭異了。「不過也難怪啦,你以前的魅力跟現在完全不能比,他的擔心也不無道理。」
「這種缺乏信任感的日子,很不好過。」尤其他們婚後的生活,有許多方面都還未調適,她實在無法一下子承受這麼多負面壓力。
「陸媽媽會很擔心吧。」
「正好相反,因為慧東很會哄她。」
「那你慘了。」爸媽都站在慧東那邊,三比一,貝翎落單。「感覺好像你在家中的位置被他取代了。」
「不可能。」她好笑。「我可是爸媽親生的。」
而他,不過是半途入贅的。
「別太輕敵。」
「又來了,你每次都愛危言聳聽。」活得也未免太刺激。
但她傍晚一進新居的家門,錯愕、沮喪、氣憤,所有累積了好一段時日的情緒一併爆發,馬上衝往上一層樓的娘家,找媽媽訴苦申冤。
「慧東又把你買的家俱搬走?」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她真的受夠他的蠻橫。「房子是我們的,我為什麼沒有安排的權利?他憑什麼一直丟掉我佈置的東西?!」
「他不會隨便丟你買的東西的。」媽媽婉言安撫。「他可能是先退回店家或暫時寄放到哪裡去,不會亂丟的。」
「他到底想把我們倆的家搞成什麼樣?」
她氣到委屈難當,哽住了怒嗓。
不管這是基於什麼立場而聯結的婚姻,她對自己新一頁的人生都充滿著期待。她什麼事都盡量順著家人的安排,唯獨爸媽送給他們的新家,可以任由她佈置,編織她對未來的憧憬:這是她和慧東的兩人世界。
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各樣方式破壞她的精心規畫,打散任何屬於家的氣息——餐廳和廚房不必做了,因為他們不開伙,要上樓多陪爸媽一起吃飯。客廳裝潢也不必弄,他們都很忙,沒多少時間耗在這種閒置空間。櫥櫃之類的也不必擺,他沒有東西需要收藏,為貝翎做個寬敞的衣帽間就可以,隨她去塞個人的衣物,但要做在他視線以外的隱蔽處。家裡不需要任何掛飾、擺飾,連一張照片都不准有,一朵花都不准擱置。不需電視、不需茶几、不需書桌、不需另置電腦,Notebook就已足夠。
每次回到新居,看到其中的空洞和蕭索,她都好想哭。
為什麼她的家會是這樣?
「貝翎乖,好了好了。」媽媽拍擁著沉在掌中抽泣的寶貝。「媽媽知道你不好受,難為你了。」
她外表裝得再堅強、再獨立、再幹練,仍有非常小女人的一面;渴望溫馨的家園,喜歡充滿巧思的佈置,想要擁有他倆一起生活的甜蜜氣氛,期待家中散發舒適的熟悉感,可以愜意徜徉的兩人小窩。
但是現在的家,給她的挫折太大。
一進門,她心中總會掠過一陣驚憂:慧東是不是走了?沒有任何他住過的痕跡,沒有他的生活氣息,沒有他個人性的物品,沒有他倆住在一起的任何記憶。
她很傷心。即使他並沒有離開,這冷清的光景,還是會令她傷心。
「貝翎,再給慧東一點時間,好嗎?」媽媽摟著淚娃娃,邊搖邊呢噥。「你要多體諒他之前過了太久這樣的生活。要他一下子改過來,並不容易。如果你覺得新家很寂寞,就上來媽媽這裡,你想怎麼佈置都可以。」
「我們已經結婚好幾個月了……」
「他已經當單身漢好多年了,你逼他也沒有用啊。」而且媽媽心裡也滿喜歡這小倆口常常上來找她,陪她吃飯聊天。「媽媽會去說他,但是要慢慢來。」
她知道,只不過,這像個臨時旅舍似的家,常常讓她不安。
他會不會有一天真的就永遠消失了?為什麼結了婚,並沒有帶給她多少安全感?他真的只是在調適中,還是早已在做隨時撤退的打算?
慧東知道她的憂慮,而他的解決方式,是激烈的做愛。
但她累了,不想再耽溺在肉慾中。燃燒的只有身體,心中仍是空洞。
午夜,沉寂的新家一片漆黑,只有臥房的夜燈微微映照一室情慾的熱氣。赤裸的身軀嬌弱俯伏在床褥上,汗珠晶瑩,疲憊的不但是她的人,也是她的心。
這是他見過最美的生物。活生生地,惹人憐愛地,蜷伏在他身畔,籠罩在他的愛與氣息裡。他以指背撫弄著她汗濕的臉蛋,抹去她眼角殘留的水光。他弄痛她了,愛得太過癡狂,不知不覺地失控,熱切淪為凌虐,再一次地摧毀了她浪漫的妄想。
美眸空洞地凝睇著床單上細緻的織紋,迷離在這段除了利益以外,乏善可陳的婚姻。他們真的結婚了嗎?或者只是舉行了某種表演似的儀式?她是不是錯了?當初不該憑著對他充滿的強烈感受,賭上了自己的一生?
他無奈,在床畔掛著的西裝口袋內找出了一枝筆,開始在素淨的床單上建構理性的線條。
在柔軟的質材上,他依舊能徒手畫出複雜交織的幾何線條,靜靜地,吸引了淚人兒的注意。他在畫什麼?
她著迷地俯伏著,看他在昂貴床單上一筆一畫,逐漸勾勒的圖像。
啊,是他們曾經避居的菲斯古城。
「再畫一個。」她渴望地要求著,不要他停筆。
這麼嬌嫩的乞求,連鐵石心腸都難以拒絕。而且,他喜愛她對他這小本領的天真仰慕。
「你要我畫哪裡?」
「巴黎……不要,我要呃……」她滿腦子風景,卻找不出什麼具代表性的。「我想要……有愛情的地方。」
他不必思索,不必打稿,拉平了另一處被單就畫了她想要的。奇特的線條、獨具風格的建構,似乎很熟悉,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哪裡?」
「泰姬瑪哈陵。」他淡漠地精確描繪著,為他嬌寵的女人搭造虛幻的夢境。
「那裡有愛情嗎?」
柔嫩的細嗓,像在盼望著天堂。他若有所思地垂眸建構,這富麗堂皇的陵墓。
「曾有位王子,一直沒有心儀的對象。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碰到他所愛的女孩,兩人就在一起。他們成為國王和王后,生了許多孩子。」他輕喃著枕畔的童話。「可是王后比國王早一步離世,國王很傷心,就傾盡全力為她建一座最美的陵墓。」
「就是這座??」
「可是國王太自私,他的愛只給這一個女人。勞民傷財,就為了蓋她的陵寢。後來其中一位兒子叛變,把國王關起來,永不見天日。」
「太過分了。」
他莞爾。比起她的不平,他還比較贊同這種揭竿起義的作法。
「然後呢?」她纏膩著,急急追索下文。「國王有被放出來嗎?」
「好一段時間過後,國王的那位兒子來見他,以為他會很沮喪、很憔悴,沒想到竟然神采奕奕,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慘。」
「為什麼?」
「國王的兒子也這麼問。」他在華麗陵寢的對面,又畫起一棟伊斯蘭式的王宮。「國王說,我雖然被關在王宮的牢獄中,透過牢房的小窗,我還是可以天天望見對面的泰姬瑪哈陵,思念我的愛妻。」
小臉霎時綻放亮麗,單純地坦露她的嚮往,仿?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故事。
他沉默地繼續重重疊疊建造,不多贅述那位兒子的下一步舉動,就是下令剜出國王的雙眼。美麗的愛情背後,多半是現實殘酷的面目。
他知道她仍在新婚的期待中,卻一再承受無情的挫折。但他實在分身乏術,也無法告訴她,他穩定下來的行蹤會引來多少禿鷹的環伺;同伴誘他重操舊業,仇敵要他不得安寧。他同時間要處理的各種難題,遠超過她的想像。
「慧東是王子嗎?」終於碰到自己心儀的女孩,兩個人就在一起了?
「我不是。」
「那慧東為什麼這麼會畫建築?」
他輕撫打著哈欠的睡美人,享受柔滑髮絲自他指間流洩的觸感。
「我在黑暗裡面待了很久很久,飄洋過海,久到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光明的時候,黑暗被打開了。」他虛弱地呈瀕死狀態,被人拖出來。「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從來沒有見過的龐大的雄偉的建築物,非常地震撼。」
長久的黑暗,使他的雙眼極度畏光。但是再強烈的刺痛,也攔不住他掙扎著想看見的渴望。雙眼痛到灼熱的淚不住湧流,蒙?中,他看到西方文明的輝煌建物,人類巧思及工藝的巔峰,凝結時間與空間在一具體的結構。
這就是他的夢,是成千上萬卑賤靈魂冒著生命危險追逐的夢。
「慧東為什麼會在黑暗裡?」
「因為……」
她沉沉地睡在他胸懷裡,「因為」的後續,迷迷濛濛。她蜷入他的環擁,臥在周圍繁複奢華的古城與陵墓中,想聽他說故事的聲音,卻忘了他說的故事內容。
再說,不要停,她還要聽。
那一夜,她作了有許多美麗建築的夢。每一棟都是慧東親筆打造的,每一棟都是充滿愛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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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翎,我聽說了,恭喜呀。」
「恭喜什麼?」她莫名其妙地接通表弟來電。
「你居然打敗競爭對手,拿下倫敦的新品牌代理權。」
「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只是運氣好,不然我怎麼可能打得過那些台灣百貨業界的老手。」能夠順利簽約,連她想來都匪夷所思。
「他們現在八成很懊惱,當初幹嘛不派性感美女出面洽談,結果一群男子漢全被陸貝翎的巧笑倩兮給打敗。」錢途似錦的品牌代理權,就此奉給陸家大小姐。哈哈哈!
「你是特地打來說風涼話的嗎?說完了快掛電話吧,省得著涼。」
「我是要找姨媽的啦。」
「找我媽幹嘛?」
「請她今晚捧個人場,來參加我老婆的珠寶設計展開幕酒會。」好歹他們曾出借自己婚禮的伴郎伴娘席位,供姨媽給貝翎相親用。結果原本要撮合的伴郎沒相到,卻意外相中送姨媽來的司機俞慧東。
「恐怕不行。最近這一波流行性感冒很嚴重,我不准我媽到公眾場合走動。」
「你也未免太保護過度。那你要不要代替姨媽出席?露個面就好,至少別讓場子看起來太冷。」
「我正在跟倫敦來的業者吃飯,等會還要陪著去看一○一,我不確定晚上有空。」
「來啦來啦,順便把對方帶來也不錯。搞不好人家一眼看中我老婆的才氣,把她設計的珠寶引進倫敦百貨裡,一炮而紅。」
「拜託。」有夠天才的。「看情形再說啦。如果沒事,我會盡量趕到。」
「記得把俞慧東也叫來。」多一個算一個。
「他被我爸綁得死死的,連我都請不動。要找他,你自己去找。」
「嘖嘖嘖,好可憐。我看他這輩子只能在陸家做牛做馬做到死。」
「留點口德。」
「本來就是。那麼好用耐用的人才,我也很想娶一個。他現在處理你伯父轉出去的持股風波,應該到尾聲了吧?他轉移資產後增加了每股盈餘,推出建案換了不少現金。」暫時解決了姨丈的財務困境。
「可是他這種舉動會引起債權銀行的緊張。」深怕爸拿去抵押的土地轉移後,債權銀行權利受損。
「就算銀行團上門來關切,只要俞慧東出面處理,一切都可以搞定。」
「我還真希望他搞砸了。」
表弟怪叫,以為貝翎腦袋出問題。
她不希望俞慧東好像非要有所表現,才有留在這個家中的價值。她不在乎他對家裡的事業有多少用途,她在乎的是他。真奇怪,之前她對相親對象的嚴苛篩選,完全只看對方有無可用的價值。現在最具價值的慧東進來了,她卻不顧利益只顧他。但自從結婚以來,他在公司的時間比在她身邊的時間還多。仿?他是跟公司結婚,不是跟她結婚。
他忙他的也就算了,卻不准她也去忙她的。光是這次倫敦商品代理權的交涉,他一直都不贊同她參與。為此,她又跟他鬧了好幾次脾氣。
「貝翎,你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的確如此,她是後來才漸漸發現慧東有多搶手。那麼之前呢?他究竟都在做些什麼?她刻意忽略這個問題,也意識到他高度防備的迴避。揭開了這個秘密,帶來的會是彼此的更加依賴,還是分離?
分離的機率太大,她寧可放棄她的好奇。
當晚,飯店的展覽廳湧入各路的親朋好友,做個人情、捧個人場。順便訂購幾項還可以的珠寶,讓展覽作品件件貼上已名花有主的紅標,製造熱銷的氛圍,人氣旺盛。
社交圈自有社交圈的遊戲規則。
「我表弟和弟妹家都有不錯的政商關係,長輩們也都不吝捧我們這些晚輩的場,所以你看到的熱鬧氣氛,不一定是因為我們的實力堅強。」貝翎以英語向同行的倫敦業者坦誠說明。
「我會坐上自己現在的位置,也不是因為我實力堅強,而是因為我老爸擁有那間公司。」
貝翎漾開笑容,很喜歡和這位英國朋友聊天的感覺,也很欣賞他極其自然的牛津腔,毫不做作。
「我要再次謝謝你願意跟我們合作,讓我們代理貴公司的商品。」
「請不要再說得好像這個代理權你拿得很愧疚。比起其他只看利潤的競爭者,我比較想授權給真正喜愛我們商品的人。」
「嗨,貝翎。」一名男子在開幕酒會的人潮中逆流而來。
「這是我表弟,珠寶設計者的先生。」貝翎從中介紹雙方認識,不時還得和擦身而過的熟人應酬式地笑笑。
「如果你有看到什麼喜歡的,請盡量下手,別客氣。我還可以幫大家跟我老婆講個人情價,看看能不能打個八折九折之類的。」
貝翎故作不齒。「你怎麼變得像個跑業務的,油嘴滑舌。」
「疼老婆嘛,當然要想盡辦法讓她高興?。」表弟嘻皮笑臉地改用中文咕噥一句:「貝翎,這傢伙超帥,難怪俞慧東會不爽你跟他走太近。」
要不是人家就站在眼前,她真想賞他一記白眼。
「弟,我要香檳,順便幫人家也拿一杯來。」
「你要什麼?」
「馬丁尼。」
「沒問題。」表弟像店小二似地慇勤跑腿,不知不覺地被貝翎支走。
才支開了表弟,周圍馬上擁來名媛名模,向貝翎身畔濃眉大眼的帥哥搭訕。不一會工夫,大家就已打成一片,嬌笑聲四起,把貝翎擠到一邊去。
她無所謂,帶人來就是希望他玩得開心,輕鬆度過在台北的最後一晚。她在衣香鬢影的人海中,游往展示的玻璃箱,觀賞設計前衛的作品。嬌艷典雅的容顏,被玻璃箱內的展示燈光映照著,成為另一種令人覬覦的展示。
他由倫敦而來,正是為她而來。之所以放棄其他優秀的代理商,將父親旗下搶手的商品授權給她,完全是幌子。大費周章,就是為了要親近她,仔細確認,深入探查。
沒錯,就是她。他虎視眈眈了這麼多個日子,終於等到她戒備鬆懈的此刻。
人多的地方,並不會帶來多少安全保障,反而為危險帶來最佳的掩護。
「貝翎。」
她迎聲轉望,微瞠美眸,嫵媚靈動的風韻像幅鮮活的畫,純淨而無防備,不知道自己正面臨什麼樣的危險。
「怎麼不繼續享受美女們的擁戴?」她怡然調侃。
「那種日子我常常過。」此地佳麗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世上美人多得是,絕大部分美得像張紙,沒有深度與層次。「我現在只對特別的目標有興趣。」
「你本身就很特別了。」長得不像英國人,卻有濃濃英國味。
「現在擁有英國的人,不一定需要英國的血統。倫敦最負盛名的Harrods百貨,早已經不是Harrods家族的,也不再是英國人的。」只是經營者採取平靜無波的手法,持續表面上的大英帝國傳統。「實際掌權的,是我們這些外來者。」
貝翎微怔。「我去倫敦時都會去逛Harrods,那裡幾乎是另一種地標了。可是我不知道它的持有者不是英國人。」
「這個地標已經是我們回教徒所擁有的。」他淺笑。「那些廣義上的基督徒不但漸漸丟了他們的信仰,也漸漸丟了他們的土地,一點一滴地落到別人手中。」有形無形的,盡都淪落。
好大的議題,但她實在沒有什麼切身之感。
「還記得十幾年前車禍過世的戴安娜王妃嗎?」
「我小時候很迷她。」全球最有氣質的美麗王妃。
「要不是那場車禍,她可能早就嫁給與她同車喪生的男友——我們家族中十分優秀的男子。那樣的話,英國就會在它的國教體系內,破天荒的產生一位回教徒王妃。」
「為什麼?」
「嫁給了回教徒,就得終生成為回教徒。」沒有第二條路。「你呢,貝翎?」
她抬望他,深具中東色彩的鮮明輪廓。「我先生沒有什麼特別的信仰,所以還好。」
「要是他出了什麼意外,你改嫁給回教徒呢?」
「我先生沒有出什麼意外,我也沒要改嫁給任何人。」她不欣賞這種逾矩的玩笑,有失分寸。「我有點累了,可能得早點回去——」
「不急,貝翎。」
他淡淡鉗住她細嫩的上臂,俊秀的金邊眼鏡上反映著她不安的錯愕。四周氣氛奢華喧囂,她和他在玻璃燈箱前的一隅,卻迅速陷入詭譎。
禿鷹盤旋聚集之處,下方一定有獵物。
「法利德。」一名東方男子輕喚他,悠哉擁往他這裡。「搞定了嗎?」
「就是這個陸貝翎。」終於抓到這鮮嫩可口的小妖姬。「要不是我手下那兩個笨蛋,我一年多前就已經抓到她了。」
「明早就帶回倫敦?」
「不,我要帶回埃及。」好好私藏,盡情享用。
貝翎大驚。他們在說什麼?
「你們到底是來幹嘛的?」不是來看珠寶設計展的客人嗎?
「陸小姐,不記得我了?」東方男子挑眉,以中文道。
和她一樣的亞洲面孔,和她一樣的中文口音,似曾相識,卻又印象模糊。她之前常接觸產業雜誌及報導,也跟父親參與過一些商展及聯誼會。這個人她不熟,但也不陌生,好像是某一家的基金經理人,名字很怪,在業界小有名氣……
他流露非常令人舒服的笑容,慨然抽出西裝口袋內的墨鏡,戴在清逸的臉上。
閃電般的記憶,猝地劈進她的震愕裡。
記憶飛馳,如狂風橫掃大地,浮光掠影,疾速閃過龐雜重疊的畫面。
在阿聯國,在沙漠飯店內,在伊斯蘭穹頂下,在富麗奢靡的長廊盡頭,在遠方傳來正午的廣播聲中,在驚慌逃亡的腳步下,在豁然開敞的電梯門外,在她重重撞到自己生命中那一個人的瞬間——
你還好吧,小姐?
不好,她一點都不好!為什麼在她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人都不見了?!
因為現在是祈禱時間。
對了,她怎會忘了。先前的危機,因著這一救援,她暫得解脫,雙腿頓時發軟,差點癱滑到地上去,還好有這只巨掌一直穩穩地攙著她、支持她。
我看這位小姐情況不大好,我先送她去飯店的醫務站。
啊,慧東。她深深相信,慧東那時是真心要幫她的,即使現在,她還是相信。不管他先前是什麼來歷,後來又有什麼目的,他那一刻的關切與援助,再真切不過。怪不得,她心頭常常縈繞這令她悸動的剎那。最真、最善、最美的一刻。
車子還要等一會才到,我會盡量準時趕回來。
那時慧東一面扶著她,一面回頭對正淡淡戴上墨鏡的友人如此交代。那位戴上墨鏡的友人,此時此刻,正以相同的模樣與她對峙。
「你好,陸小姐。」極其悅耳的低語,帶著輕輕的笑意。「你終於想起來,我們不是初次見面了?」
「十八,走吧。」法利德抽出襟口內藏的一小管香水,以指尖挑開封口。「我的東西已經到手,不必久留——」
他話還沒說完,身後就發出巨大的傾倒爆裂聲。頓時場內尖叫聲四起,萬眾矚目貝翎和法利德等人所站之處。
法利德驚瞪貝翎,貝翎正冷冷敵視著戴著墨鏡被喚作十八的男人,而他,墨鏡上反映著被貝翎一手推倒的展示用玻璃燈箱,砸爛了一地碎片,毀了其中精巧的珠寶擺設。
身為設計師的弟妹先是嚇傻了,遠遠奔來,一見滿地破碎閃爍,幾乎嚎啕崩潰,對著貝翎哭到罵不出完整的字句來。保全人員、飯店場務,第一時間全都到位,隔開飽受驚嚇的貴賓們,緊急處理場面。
十八淡淡地垂頭莞爾,法利德則仍在錯愕中,不敢相信自己才到手的獵物,怎會這麼輕易地又飛了。
「不錯,陸小姐,你很有利用主場優勢的智慧。」
「你應該是慧東當時的客戶,沒事去幫這個法利德做什麼?」她刻意以中文低問,撇除法利德的干擾。
「因為慧東跑了,我要利用法利德,才能逮到他。」有時最好用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好友不見得最瞭解彼此,仇敵卻對對方瞭若指掌。
慧東跑了?「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呵呵。
小臉倏地刷白,不顧周圍混亂的攔阻,馬上飛車趕回家。
她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
沉默的冷清新家,依然冷清,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任何增加或減少的。但她很清楚地明白,慧東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