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真的分別了。
皇甫少泱旁覷著尉遲楠的一舉一動,不用刻意去解讀也能明白那肢體語言下的意義,心裡明白在前頭等著他的是什麼:各奔西東,如是而已矣。
終究他們的緣分已盡……不,都已多相處近一個月,他也該滿足了。再說官府對他頗為厚愛,在他的腦袋上標了極高的價碼,不盡早分道揚鑣的話,只會為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整理好思緒,皇甫少泱深吸一口氣,推開滿心的遺憾,替她斟廠環酒,"之後的路途將會非常辛苦,你可要多多保重。"
尉遲楠點點頭,沒問他為何知曉她的打算,打啞謎似的回敬一杯,"該多加保重的是你。我只需避免麻煩,你卻要去主動招惹麻煩,處境比我危險何止三分?我會早晚三炷香,祈求神明保佑你的。"
"順道幫我勸勸他們,就說我已經被考驗得夠久,應該是放我一條生路,讓我了結心腹大患的時候。"皇甫少泱想說句笑活絡氣氛,卻在無意間透露自己早已心力交瘁的處境。
"我會的。"她命令自己笑著給子承諾,一陣悶痛卻在這時揪住內心,僵住了勉強擠出的笑容。深吸口氣,她鄭重的重複之前承諾,"我定會去幫你求神的。"
皇甫少泱點點頭,昂首吞下一杯酒。"先在這裡道謝了。"
"甭客氣。"尉遲楠明白他選擇的是條什麼樣的崎嶇道路,卻沒法子出口阻止。身為朋友,她不忍心看他將身家性命懸在一個幾乎不可能達成的願望上,但她又哪來的立場阻止?她也是要將心力投諸在一個同樣希望渺茫的目標上啊。
前所未見的濃濃離愁籠罩著他倆,好半晌沒人有力氣開口。
驀地一聲輕笑,最先恢復的仍是皇甫少泱。"尉遲姑娘,不知你有沒發現,自從我們認識後,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再會,請多保重'。"他的語氣平淡,彷彿置身事外。
尉遲楠偏頭回憶,半晌後亦笑了,"還真的呢,不過這不也說明了咱倆確實有緣,不然怎會有機會連連碰頭呢?"
"那就讓我們期待下一次的不期而遇吧。"他再斟了杯酒敬她。
"是啊,希望下次碰面時我們都已心願得償,你找到了正主兒──"
"而你也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家人。"
他倆相視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天下如此之大,要再見面談何容易?杜甫詩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朝一別,大概是永無相逢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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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各位太太、姑娘們,漂亮的髮簪、梳子、釵兒,小攤是應有盡有,包您滿意啊!"尉遲楠拉起嗓門,對著過往行人叫賣。
這裡是揚州,之所以會選擇這個地方做為她尋親的起點,完全是因為她先前一直想著要到揚州見見世面,既然目前無特定的目標,那麼從這裡出發也好。
在揚州城落腳已將近一個月,她的生活也漸漸穩定下來,每天上午到街上販賣自製的小飾品為生活打拚,收攤後就是屬於自己的時間,要去拜訪同行抑或四處溜躂,完全看當天心情如何來決定。這樣的日子表面看來相當優閒隨性,私底下卻是茫然混著孤寂。
茫然自然是因為不知失散的親人會在何時、何地出現,而孤寂……
她憋住差點脫口而出的歎息,強逼出笑臉。
"姑娘真是好眼光,這髮簪可是師傅用檀香木雕成的喔,而且你看,這花紋多細膩、多漂亮啊,插在發上與你再相配不過了。想想,這樣適合你的髮簪才花你兩個銅錢,真是太值得了。"她一邊招呼著客人,一邊責罵著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氣,才跟皇甫少泱相處了短短的一個月,居然就耐不住一個人的日子。
想當初她還是獨自一人住在深山裡,周圍除了飛禽走獸,蛇虺蚊蚋外,沒半點人煙哩,現在身邊有這麼多人進進出出,她又有什麼好抱怨、好不滿意的?
"今後也請多多關照小攤啊。"她堆著滿臉笑,送走拿著髮簪歡天喜地離開的小姑娘,將銅錢收入腰問錢囊中,視線又一次不自覺的往街尾溜去─
"笨蛋,他當然不會在這裡。"察覺自己的舉動,她惱怒自己對過去居然如此放不開,忍不住狠狠的敲了自己一個響頭。"振作點,尉遲楠。"
"呃,這位姑娘……"
尉遲楠猛一抬頭,只見一身青衣小帽家僕服飾的少年站在攤子前,狀極尷尬的看著她,引得她跟著不自在起來,連忙一聲輕咳,將心思拉回來。
"這位小哥,請問是要買簪子自個用呢,還是要選支漂亮髮釵送給心上人?不管你要什麼,小攤都應有盡有,還可以訂做喔。"
少年的臉皮出乎意料的薄,這句簡單的招呼話居然教他漲紅了瞼,支吾良久才硬擠出來意,"我……我……我家老爺想要訂製一座博古架……"
尉遲楠聞言挑起眉,"小哥,我這攤子只賣些梳妝打扮用的小東西,你大概是找錯對象了吧。"
少年更是侷促,雙手緊絞著衣衫,花了許久時間才鼓足勇氣回話,"沒……沒錯……是……老爺是……是巧作坊的吳先生介紹的。"
"喔!是他呀。"尉遲楠恍然大悟。她前陣子常去吳先生的巧作坊繞繞,偶爾幫著做點東西,敢情吳先生是因著這點交情,又見她生活清苦,一遇上機會就幫她延攬生意來著。
想透了這一層,再看對方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她一時心軟,也就打消推拒這生意的念頭。"我知道了。請問你這博古架是要放在哪個廳堂中啊?"
少年一得她應允,忐忑之心盡去,口齒也眼著靈活了起來。"咱們府裡的排雲閣年前才剛落成,老爺想說排雲閣是他宴客、談生意的地方,雖不必學人家氣派奢華,但也要有書香傳家的樣子,於是想訂製一座……呃……紫檀雕花博古架,除了充做將廳堂隔成大,小兩廳的隔間使用外,還要可以擺放些古董,讓屋子看來貴氣些。"
還真是件大工程,也會有大筆進帳──吳先生實在是太關照她了。
尉遲楠默默向佛陀祈求賜福吳先生多福多壽,同時一整面容,"既然是要做為大廳的隔間,想必這博古架除了要功能實用,外表更要精巧美觀,我想先到府上看看排雲閣的格局,再來決定這博古架的樣式與尺寸。"
"應該的。"少年連連點頭,"老爺已經交代過了,只要你方便,什麼時候來訪都可以。"
"那麼……"她暗自算了下日子,"這幾天我另外有約,走不開,但十五之後有空,所以最遲十七日前會王府上拜訪。"
"如此甚好,我會將你的決定回報與老爺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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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下,孤舟中,皇甫少泱突地心頭狂跳,出了一身冷汗。
怎麼了?這彷彿禍事將來的預感。
緊盯微微抖顫的雙手,他試著去分析不安的來處。
驀地,小舟吱呀一聲,船身猛然傾斜,灰影凌空罩下,來勢驚人!
誤搭賊船,被當作肥羊待宰嗎?
只見皇甫少泱毫不慌亂,一手拎起包袱,足尖輕點,一躍沖天,瀟灑閃過直搗他頭面的船槳。
這時,一蓬暗器打向他的落腳處,相準他身在空中,無處借力,無從躲避。
闖蕩江湖許久的皇甫少泱什麼凶險沒經歷過,當下使出千斤墜偏移了方向,與暗器堪堪錯身而過,不激起半點水花的潛進江裡,在夜色的掩護下逃脫性命。
但匪徒們仍不放棄到手的獵物,將小舟駛上江岸,手持魚叉守在岸邊耐心的搜尋。
這班人還真執著……而且有眼無珠。
在江畔蘆荻深處載浮載沉的皇甫少泱窺伺著仍作著橫財夢的匪徒,封藏已久的怒意乍然湧現。
盜匪之一搜尋江面許久,別說是人,就連鬼影也沒摸著,猜想對方定是已經葬身魚腹,語氣不屑的說:"笑書生果然名過其實,我等只是施了點計謀,竟然就斷送了他的性命。"
另一名盜匪心性顯然較謹慎,"在親眼見到屍體前,誰敢打包票說他真的死透?說不准他已偷偷摸過來了。"
"你倒是猜對了。"那幽幽低喃如此溫柔,卻是不折不扣的摧命鐘。
盜匪一驚旋身,見是那要暗殺的對象,立刻抖手射出一蓬青山煙火,映得黑夜有若白晝。青白焰光投影在皇甫少泱臉上,鐫刻出一道道冷厲的線條,
"原來是衝著我來的啊,我還以為這五年銷聲匿跡的時光,足夠讓江湖忘了我。"他淡淡開口,不帶絲毫感情。"不告訴我是誰支使你們來的嗎?"
盜匪打了個寒顫,雙唇開合半晌,沒有回答──
"住手!"皇甫少泱閃電般點住他們軟麻穴,卻是晚了一步;伸手硬撬開他們的牙關,一抹腥臭氣息衝鼻而來,他一蹙眉,知是服毒自盡無疑。
"究竟是誰呢?居然能夠養出這樣的死士……"望著乎度陷入黝暗的夜空,他緩緩宣告道:"無論你是誰,你都應該後悔,後悔引起了我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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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尉遲楠訂製博古架的是揚州城新近崛起的商賈。出身貧寒的他在經商有成後,就想打進高門大姓的圈子提升自個兒的層次,於是大興土木,耗資鉅萬,蓋了座極其精緻的山水園林。
對小時曾隨父兄出入宮廷,見識過皇家的尊貴奢華的尉遲楠來說,這江南園林的秀逸風情令她耳目一新,一路上興味津津的聽著管家口沫橫飛的解說,緩步穿過一處處事台水榭,往排雲閣所在地而去。
園林深處,一人再一次展讀短箋,再一次確認收到的命令無誤;
不過是個無知村婦,要宰、要奸隨便派人擄來便是,這麼大費周章又是何必呢?
他瞬間摒去閃過腦海的疑惑,專注於如何達成主子的期望,畢竟"質疑"不是他的責任,服從才是。
"替我回稟王爺,就說我明白王爺的意思。"
背後的信使聞言略微欠身為禮後,與來時同樣輕巧的離去,而他一次也不曾回頭,只是凝望著遠處正往排雲閣方向行去,逐漸消失在奇石假山後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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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漢子還來不及掙扎就已被點住睡穴,咚地一聲軟癱在地。
"警戒心真低,真是無趣。"皇甫少泱慢條斯理的跨出陰影處。"本還以為是什麼藝高膽大的人物,竟敢將矛頭指到我身上,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紙糊草包。"
他嘴上不屑對方的本事稀鬆平常,一雙手卻仔仔細細的搜查著,找尋任何可以告訴他幕後主使者為誰的線索。
那夜的江上遇襲並不是偶發事件,青白煙火更不是一般江湖仇殺會用上的傢伙,更別提他已許久不涉入江湖恩怨,平日又行蹤無定,要逮到機會堵他還真不容易……這些事情分散來看沒半點特異之處,但同時出現的話就只代表了一件事──
陷阱,針對他而布下的陷阱。
"是這個嗎?"搜索良久後,他打量手中從漢子的行李中搜到的木匣,謹慎的揭開盒蓋,露出一封標著"揚州"字樣的信箋。
揚州……這地名勾起他的回憶,將他的表情軟化成一片繞指柔。
拆開信箋,展讀內文,紙上只有幾個字:
雕師已達,依令行事。
異樣感猝然浮現,恐懼的種子瞬間在心田抽出芽。
雕師……揚州雕師何其多,尉遲姑娘只是個不醒目的小巧匠,這信函指的不可能是她,不可能。
他的理智這麼說,心底的恐慌卻是極其鮮明,連江上遇襲的那次都沒得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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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姑娘,這博古架真是件不可多得的傑作啊。"巧作坊的吳先生背著雙手,連連點頭,從一刻鐘前誇讚到現在。
化名"木南"的尉遲楠手持砂紙,奮力的打磨著博古架,嘴裡忙著回禮,"哪裡哪裡,是材料好,作工只要不離譜,看起來也就很像回事了。"
"再謙虛就嫌虛偽了,木姑娘。"吳先生是揚州城老一輩工匠中的佼佼者,經手過的工藝品不計其數,自然練就一副好眼力。"年輕人虛懷若谷是好事,但也不必過分自謙。"
"是是是,您老的心意我很明白。"她咯咯笑著,揮掉架上木屑,終於完成這座紫檀雕花博古架。但見它的雕花細膩生動,好似剛從花壇剪下插上,木料打磨得光滑,清晰的木紋襯著滑潤的觸感,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而紫檀本身的厚重質地讓這一切顯得雅致貴氣。
"真是巧奪天工啊!"吳先生已經找不到話來形容,只好重頭再來一遍。
尉遲楠卻只是如釋重負的笑,再加上一點似有若無的領悟。關於雕刻,她好像已經摸到了什麼,就只差那臨門一腳,所有不可解處就全都明白了。
午後的陽光輕暖,薰人欲醉,坐在這小小的院子裡,聞著木料本身的香氣,聽著老者的嗡嗡絮叨,恍惚中竟有種重返故園的感覺,令她無比懷念,無比心醉。
要是皇甫少泱在這裡就好了……突然間,她憶起他溫暖的懷抱,思念著埋首在他懷中、被他當作珍稀之物對待的那一刻。
"你現在究竟在哪兒呢?"撫著精心離成的博古架,她的思緒不受約束的飛翔,上天下海追尋著那白衣青年的身影。
"木姑娘,請問博古架做好了嗎?"
尉遲楠一睜眼,那名見腆少年不知何時來到她跟前,身後跟著幾名僕役。
"你們來得還真準時。"她忍不住嘀咕一聲,望著即將離開她視線的博古架,即使早有準備,心裡還是有些不捨。
但生意就是生意,可容不得人反悔。
她站起身,指揮僕役們將博古架的個個套件安放在車上,依約前往排雲閣,打算親手將博古架組裝好,再上漆,也好讓這樁買賣有個完美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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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不知何時藏住了臉,排雲閣顯得有些暗沉。
但尉遲楠不在乎,只顧看著那座連日來害她費了好多心力的博古架與這排雲閣究竟有多麼相稱,多麼的互為增色。
"爺,就是這姑娘……"
少年略顯興奮的嗓音迴盪在廳裡,引得她回頭一望。喔,原來這"老爺"竟是如此年輕,三十開外的年紀,對照他在揚州闖下的功業,真可謂英雄出少年。
她跟著吳先生欠身為禮,靜靜退到一旁等著富商將博古架細細看過後,再來打賞。
"吳先生,看來你是後繼有人了。"
富商的笑容淡漠,隱約透著一股敷衍的味道,令尉遲楠心頭很不是滋味,連帶覺得這誇獎像隔夜餿飯般,令人倒胃,但吳先生一臉與有榮焉,感激涕零的神情教她只得硬生生憋住脾氣。
"哪裡哪裡,是木姑娘才華洋溢,手巧心細,老漢可沾不上半點功勞……"
聽著旁人說個不完的應酬話,尉遲楠垂下眉眼,在心頭描摹著地上花磚的圖樣,無聊得發慌……
"木姑娘,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啊。"吳先生推推她肩膀,驚醒神遊太虛的她。"還不快謝謝古老爺。"
尉遲楠眼睛眨呀眨,根本接不上話。千載難逢?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只能笑得萬分尷尬。
"那就這樣,一言為定。"富商似沒注意到她的手足無措,又或許他注意到了,只是不放在心上。"明日一早出發,走水路──"
"出發?去哪啊?"她硬著頭皮發問,不想害自己被賣了都還一臉莫名其妙。
"木姑娘,你是被這好消息嚇傻了嗎?"吳先生暗地拉拉她的袖子,幫著解說:"咱們要到京城去,幫古老爺的京城老家重新裝修、改頭換面啊。"
什麼?她趕忙搖頭推卻,"我不要。"
"什麼不要,能否揚名天下就看這麼一著啦。"吳先生瞪大了眼,拔高的嗓音刺耳難聽,讓她一瞬間覺得這人……之前對她的種種好意其實也不是全無私心……
不悅的一斂眉,尉遲楠還要再說句推辭的話,吳先生已自命為她的代表,跟古老爺商量起京城老家的裝修事宜,將惱得一肚子火沒處發的她踢到角落涼快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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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的走不了,那就暗著來吧。
夜闌人靜時,趁著眾人都已睡下,尉遲楠悄悄推開門,躡手躡腳的步出廂房。
笑話,她才剛離開京城,這下子又要回去作啥?那裡又沒人等著她。
獨自一人漫步在迴廊上,賞著池裡隨夜風搖曳的荷花,那副優閒模樣完全不像在逃亡──是的,逃亡,這就是她打算用以擺脫古老爺、吳先生的方法。
"真是無妄之災啊,誰曉得接了筆生意後,竟要生出這麼個大麻煩。"她搖搖頭,咂著嘴,下定決心日後再也不蹚這種渾水。
"木姑娘,天晚了,你該回房安歇了。"方拐了個彎,一名僕役就守在廊下,客氣而強硬的請她順著來路走回去。
這是閻羅殿上嗎?居然這樣來得去不得。
她一挑眉,壓了一整天的火氣終於發作,"我就是要走,請你讓路。"
僕役卻是文風不動,"木姑娘還是請回吧,不然小的可要失禮了。"
兩人僵持不下許久,最後是尉遲楠認輸。
在僕役"押解"著她回廂房的路上,她表情凝重,內心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
中伏了!可她連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陷阱,都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