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拿著剪刀在屋外空地上,一刀一刀,恨恨地剪去一頭長髮,彷彿跟頭髮有仇似的。他多想上前嗅嗅她的髮香,哪怕是撿起落地的一撮來聞都好。然而他只是靜立一旁,顫抖著呼吸——
闊兒也顫著呼吸,和老三同樣壓抑。
「那年我逃跑了以後,都是誰替你綁辮子?」
「自己綁。」
「一直留著長髮?」
「嗯。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自己拿剪刀剪掉一截。我把剪下來的頭髮用布包著,等到黃昏,騎著馬到村頭的大草坪上,再把布打開來,讓風吹散我的發,看著它往你消失的方向飛、」
他情不自禁地輕撫她一頭青絲,這無法更輕柔的撫觸撫掉她的矜持。
霍地轉身,她再次投進他的懷抱;無言地,他也緊擁住她。
他們很自然地吻了起來,彷彿想讓緊緊糾纏的四片唇凍結時間。
然而,理智不曾真正自他們心中消失。
「你先回去吧。」他放開她。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還想在這兒待一會兒。」
老三這麼做的目的在避嫌,傅強漸漸弄清了這一點,但,為什麼要避嫌?她已注定要成為大哥的人了嗎?
「阿苗,要我替你梳頭嗎?」
她一聽,就將頭髮向後甩,站直了身,「幹嘛?你覺得自己已經有權開始享受「梳頭之樂」了嗎?哼!癩蛤蟆吃天鵝肉,想得美!」
他輕笑一聲,一點也不怪她,她的態度會這麼惡劣都是他的錯。他太晚找到她了,她該在十歲時就接受他的關心與愛護,是他出現得太遲了。
「我事前一點都不知道阿公會立下這種遺囑。對於這結果,我和你一樣意外。」
「是嗎?」她嗤之以鼻,「意外?你那一臉的無辜是在向我證明,你一點也不為這個讓你人財兩得的意外暗爽嗎?」
他不語,只暗忖著這意外並不意謂著他已得到她。
「哼,我認栽!就當這是阿公對我離家出走的不孝行為所做的懲罰好了,再不情願我也會先拗一年。」
「你願意跟我結婚?」
她先送他一對大白眼才道:「我不願意!但是我願意被逼!
我先跟你講,所謂結婚就是去法院公證,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聽清楚了嗎?什麼也沒有!一年之後你會主動提出要離婚的,我保證!「絕對不會,他只在心理回她一句。
果真什麼也沒有,如果說有點什麼,那就是虐待。
江早苗成天使壞,不幫著傅強在農場上幹活就罷了,她對屋裡的髒亂都視而不見,幫傅強洗衣服也是有目的的,她故意將他的衣服和自己會褪色的衣服一起放淮洗衣機,現在他的每件衣服都五彩繽紛。
傅強偶爾會在被窩裡發現死蟑螂,在枕頭上摸到黏呼呼的蜂蜜,在抽屜裡看見茶葉渣。
對於這一切,他毫無怨言,連質問都沒有。
由於自己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之人,所以江早苗倒是偶爾會去市場裡買些菜回來。她的廚藝甚差,所以傅強雖不是三餐不繼,卻也沒什麼胃口可言。每餐都有前一餐的剩菜,有時一鍋肉可以吃上兩三天。
「這油豆腐已經餿了!」他剛吃一口就吐在桌上,江早苗用吃了兩餐剩下的肉湯澆油豆腐,又吃了兩餐。
「亂講。」她早發現油豆腐的味道不對,此刻是為了保住顏面,所以才夾起一塊送自己嘴裡,「我吃給你看!」
「吐出來!」他急吼一聲的同時,人已竄到她這邊,一手捏住她的下顎,一手壓著她的頭,「快吐。」
她把嚼爛的油豆腐吐了出來,掙脫他的手之後站了起來,不知道自己的淚意是為慚愧或委屈,她只是狠盯著他看。
任她杵著,他把一鍋油豆腐倒進餿水桶之後,從冰箱裡拿出冷凍饅頭,再放在大灶
上蒸,然後剝了顆鹼鴨蛋,又拿了罐鹼菜出來——
老三家的早飯也一向有鹼菜,母親總會給他加顆鹼鴨蛋,因為他長得最你死去的父親。老大老二都知道母親偏心三弟,但他們從不抱怨,老三也總把鴨蛋與母親和哥哥們分享。
「咦?你碗裡怎麼有個鳥蛋啊?」
老二發現弟弟的粥裡有故鳥蛋,滿臉疑惑地問。
「闊兒偷偷放過去的。」
老大狠咬了口手中的大餅,邊答二弟。
「難怪我跟大哥的碗裡沒有鳥蛋,」老二傻傻一笑,衝著闊兒道:「你是三弟的媳婦兒,不是我跟大哥的媳婦兒。」
「快點吃了,跟媽放馬去!」母親教二子的話給逗笑了,接著又看了么兒一眼,「乖乖待在家裡,嗯?」
「嗯。」
屋裡又剩老三跟闊兒兩人,她收拾了碗筷,洗淨擦乾後回屋已不見三哥人影。
原來他在大院裡把玩家裡那把手槍。
「三哥,你拿媽的槍出來想做什麼?!」她嚇壞了。
他正在生悶氣,昨晚就氣上了,今兒一頓早飯吃下來就更氣了。氣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你進屋裡去,別惹我!」
她噙著淚回屋裡找活兒做。
左把右弄地,老三把槍把弄成一堆零件,卻怎麼也裝不回去了,教他急出一身汗來。
「我陪你去找張鐵匠吧。」
她已經在他身後站了好一會兒,他急著裝槍,故而沒發覺。
「找張鐵匠吧,這東西恐怕只有鐵匠才修得好。」見他仍不反應,她蹲到他身旁,柔柔地又說一遍。
「闊兒,我早晨忘了做一件事。」他望著她說。
「什麼事?」
「替你梳頭綁辮子。」說著他就扔下那堆零件,拉她回屋裡拿起梳子,替她綁起辮子來了。
「知道我為什麼研究那把槍嗎?」他聞著她烏亮柔順的髮絲散發出的淡淡香氣,他們一家都睡香草枕頭。可她的發特別香。
「因為昨天來了幫土匪?」她感覺得到他正在她的發上用力吸氣,「你想學打槍,保護一家人?」
「嗯。」他的鼻離開了她的發,「我要保護媽媽、保護哥哥、還有保護你。」
「我懂,三哥最勇敢了。」知道他已綁好辮子,於是她站了起來,轉身對他道:「我們找張鐵匠去吧。」
「嗯。」
他去找了塊布,把零件一古腦地全包了進去,但槍管還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一截。他一臉悲壯地捧著支解後的槍,帶著她往鐵匠鋪而行。
家裡來過土匪?
「快坐下吃吧。」傅強從大灶裡端出饅頭來,邊對阿苗說一句:「我已經托左鄰右舍替我留意,也許過幾天就會有人上門替我們做打掃煮飯的工作。」
她一聽,又對他恨之人骨。
「誰准你自作主張的?幹嘛花錢僱人做這些事?我哪一餐餓著你了?」
他先給一抹苦笑,挾著不明顯的嘲弄,再道:「我怕你營養不良,抽空做頓像樣的飯菜你又不屑吃,既然你不願吃我做的東西,而我也沒多餘的時間照顧你,那就只好花錢請人來幫忙了。」輕歎一聲,他又道:「我想你會贊成我的做法,不管如何,我們都得在農場上共同生活一年,否則照阿公的遺囑內容來看,就算我們是因為先死了一個,或兩個都死了才不能一起生活,農場和房子照樣得捐出去。」
這道理她會不明白嗎?正因為如此,她才沒早早毒死他!
她狠啃著饅頭,氣個半死又莫可奈何。
「我打算在農場上多養些鵝來取代養牛的工作,這是比較有利潤的做法。另外,我要把臨時工換掉,雇些願意至少簽半年約的工人。」
「你想幹嘛?篡位嗎?這是我阿公的農場,你怎麼敢想怎樣就怎樣!你把我放在眼裡了嗎?」
「我把你放在心裡,捧在手裡。」
「喔,喔。」她做嘔吐狀,「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麼伎倆,你以為你對我忍氣吞聲,對我甜言蜜語,我就會被你感動嗎?哼,我要不是因為自己怕貓,早就抓只死貓放在你床底下了!蟑螂、蜂蜜那些東西都是小case,嚇不倒你是不是?你想挑戰我嗎?那最好!我的生活一點樂趣都沒有,你如果能對我有點反應,我很樂意陪你過招,日子比較不無聊!」
那撒潑的模樣教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早就發現了你的苦悶。」他說得一副很體諒她處境的樣子,「雇幾個長期工人來替我分憂解勞,我可以睡飽一點,請個人代你做三餐,我可以吃好一點。吃好了、睡飽了的我,應該有力氣陪你解悶吧。」
「你——」她沒想到他會有這種反應。她原以為不論她在言語上怎麼糟蹋他,他都會像之前那樣默默忍受。她對他的攻擊就像拳擊海綿,因為不痛不癢,所以她不曾從其中得到快感,但也沒傷害到自己就是了。
可現在,他卻是一副蓄勢待發、準備反擊的樣子。她有些害怕了。
「阿苗,我先給你個建議。你用不著一進自己房間就鎖門。
如果有歹徒闖進來,我會保護你的;如果你想防的人是我,那麼我要告訴你,踢開一扇門對我來說不是困難的事。「「你——」她的言語因恐懼而不再流暢,「哼,大野狼終於露出猙獰的面目了,你、你……」她腦海中已浮現自己手持剪刀,以自殺威脅他不得再越雷池半步的戲劇畫面。
「我已經任你為所欲為了,你對我還有什麼不滿嗎?」
什麼都不滿!可她說不出口,因為引狼入室的人是她自己,自作孽不可活的懊惱哽在喉間,所有的不滿化為一句髒話:「去你媽的!」
他的眼眸變色,冷冷道:「請注意口腔衛生,你想罵任何能讓自己臉紅的粗話都行,但是不准你污辱我媽!」
「凶什麼啊你?你不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嗎?哪來的媽!」
「我是孤兒院長大的沒錯,但真正的孤兒是你!」
真正的孤兒?她的眼眶頓時盈滿熱淚。是,她是孤兒,所以必須忍受他的欺凌。
「別太難過了,我會保護你的。」
「你少假惺惺、說大話!哼,你風光不了多久的,若是我在一年後想拍賣阿公的話,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我只用過你一次,折舊不多,你至少還有九成新!」
「你可以打這種如意算盤,不過你最好也先做最壞的打算。」稍停,他笑道:「我不是免洗餐具,用一次就可以丟掉。你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點。」
「你——你敢威脅我?」
他緩緩搖頭,「我在提醒你,若我想為所欲為,只怕沒有人擋得住我。」
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的生活。
不,生活的目的在打敗大野狼。江早苗的日子已從單純變為乏味。偷偷摸摸嫁了人一事使她自覺無顏見同學朋友,農場已注定成為她的象牙塔。夜郎自大的傅強果真雇了幾個簽長期約的工人,現在儼然以農場正主的身份自居,完全視她為傀儡;家裡也來了個負責煮三餐、洗衣、打掃的計時女傭,她已降格為廢物。
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天無絕人之路,愛拼才會贏。
她決定找傅強談判。
一個工人回答她,說傅強在池塘邊修鐵絲網,她漫步前往。
這塊土地雖不值錢,卻也大得嚇人。她沿著小徑走,愈走愈覺不甘心。牛群發出的低嚎和黃昏的蟬鳴本是充滿閒趣的畫面,可她只反覆思索著談判該如何進行。
找到大野狼了。緊身的牛仔褲穿在他身上,看起來分外有挑逗性,可他舞動鐵錘的動作絲毫不受影響,俐落地帶動他T恤下堅實的肌肉……農場上的猛男是她的老公?也許羨慕她的人遠多過同情她的。
「來監工啊?」他甚至沒轉過身看她,突起的聲音害她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心虛一時面紅耳赤,心跳加速。
「我想跟你談談。」
「談什麼?」他沒停下手中動作。
所有擬好的腹稿全記不得了,她只道:「我要你向我保證,你不會踢壞我的房門。」
「哦?」他停下動作,轉身看她,「你不覺得你突然來對我說這些話,對我有提醒暗示的反作用嗎?」
「你少在那兒給我打歪主意!我只想要你給我一句話,那樣一來我就不會作惡夢了。我相信你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抱歉,做不到的事我從不承諾。」
「你——」她沉住氣後再道:「如果一年屆滿,我們同時提出離婚,農場和房子應該可以五五分賬,如果我願意多分你一點,你六我四,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句話?」
「我不會提出離婚的要求,更不會不要這個農場。」
「你——你的臉皮夠厚的了!貪心不足蛇吞象,哼,只可惜我阿公沒把一切都給了你,你還得擺平我,否則我不會讓你舒服過日子的,我不甘心!為什麼你要把該我的東西搶走呢?阿公為什麼會對你這麼好?我不甘心,不甘心!你聽清楚了嗎?」
她還沒吶喊完畢就被他一把扛到肩上。
「放開我,大野狼,臭土匪。」她猛捶著他寬大而結實的後背。
但這幾記粉拳對他只有挑逗的效果。
似乎被她的用詞惹惱了,他將她扔進池塘裡,然後以一種欣賞的眼神看她從水裡冒出來,吐著口水。
闊兒也經歷過眼前的一幕,那一回,她不是被他扔下水的村頭的大草坪上,白馬發出歡迎胭脂馬的叫聲。
老三仰著臉躺在草地上、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因為,他又用帽子遮住整張臉。
他知道她就在身旁,憑感覺。
「跟我一塊兒到媽墳前去一趟。」沒等到他的反應,她再道:「我們一起向媽下跪磕頭,向她拜別。」
這話教他倏地坐起,詫異的眼直盯著她。
「帶我走,今晚我們就離開駝房營,離開白雲鎮,不論天涯海角,我跟你。」她沉痛卻冷靜地道出自己掙扎許久之後做出的決定。
良久,他才搖頭以對。
「你不願意?還是——你不敢?」她眼底已無熾熱的期盼。
「大哥和你才相配。」
「你胡說!這不是你的真心話,我不信!」
「離家十二年,我連媽的最後一面都沒見著。」他的眼已泛紅,「我已經對不起她老人家一次,不能再對不起她第二次。你和大哥成婚是她未完成的心願,再不孝我也不能讓她在九泉之下繼續傷心流淚。」他垂首,良久才又吐出一句:「原諒我,闊兒。」
「這麼說,你是不肯帶我走了?」
「我們等下輩子吧,下輩子我們一定能在一起,相信我。」
「你就這一句話?你甘心?」她挑戰地看著他,淚水已奪眶而出,卻是邊哭邊笑著問:「你真願意我當你大嫂?你真的可以一輩子遠遠地望著我?一輩子只在心裡愛我?你可以嗎?你又怎麼會認為我做得到呢?三哥,我愛的是你呀!我要跟你在一起,不要嫁給大哥,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她哭得像瘋了似的,而他沒有第二句話。直到她躍上胭脂馬,狂奔而去之後,他才對著天空高喊。
響徹雲霄的吶喊聲是蒙古語:我愛你。
胭脂馬回頭了。
他在此刻躍上白馬,疾馳而去。
一見白馬狂奔而來。胭脂馬立刻掉回來,領著白馬騎士去救主人。
他趕到沼澤區時,她頸部以下已陷入泥淖中,不做掙扎,只等著沼澤將她化作泡泡。
「闊兒,快抓住繩子!」
他急扔了條繩索給她,一步步朝她靠近。
「快抓住它!你不能死!求求你別光!我要你活著,聽見了嗎?為我活著!」
看清楚他眼底混合著絕望的期盼之後,她抓住繩子,讓他將自己拖到安全地帶。
「為我活著!」他驚恐末已地緊抱住她。
她的體溫開始回升,而眼神冰冷依舊。
「我會為你活著,我也會為你嫁給大哥。」寒著聲,她緩吐出一字一句:「你記住,我是為你嫁給大哥的,我會盡快完成你的心願。」
推開他,她躍上胭脂馬,不再回頭——
她是被他逼著嫁給大哥的?如此說來,害她身陷沼澤的人也是他了?
「還看什麼?!再看我就把你兩個眼珠子挖出來泡酒!」江早苗咬牙切齒地吼他道:「還不快點把我弄出去!」
他的回應是在池塘邊蹲下,悠哉地朝她潑水。因為這池塘淹不死她「你還敢潑我水?」她立刻就不甘示弱地反擊,和他打起水仗。
「玩吧,你不是一直都嫌日子苦悶嗎?雖然你是自己送上門來的,不過我倒很願意陪你玩玩,讓你重溫童年的樂趣!」
驚覺自己入了殼,她即刻住手。
「不玩啦?我都還沒暖好身呢。」他說著便朝她伸出一隻手,「來吧,野丫頭,我拉你上來。」
「哼!」上了岸她卻甩不掉他的魔掌,哼聲雖得意,人卻被他再度扛在肩上。
猛烈捶打也掩飾不住她的狼狽狀,她被一路扛回屋裡,一身涼水彷彿不能替他暖呼呼的皮膚降溫。
「放我下來!」
他放她下地的動作是十分溫柔的,雖然他的神情仍像一個英勇的游擊戰士。
對她接踵而來的一串叫罵,他充耳不聞,從冰箱裡拿出冰水罐就往嘴裡灌水,只想趕快澆息自己胸中的慾火,兩人適才的接觸直令他氣血翻騰。
她不屑喝他那罐水,倒了盒冰塊進杯裡,她吞冰,恨恨地將冰塊咬得喀嚓喀嚓響。
「你這副尖牙比碎冰機還厲害。」他嘲笑,扯著嘴角的樣子差點讓她再次跳腳。
「也許我真的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他放放柔了眼神,說出自己的潛意識:「你想怎麼對我使壞我都沒有怨言。但是,我還是無法對你承諾永不踢壞你的房門。」
語罷,他倒了些冰水在她的杯子裡,故意不看她的紅臉蛋,他相信那兩抹火辣的紅裡除了氣憤,更多的是羞澀。
總有一天她會恨到愛上他,他堅信不移。
他又回農場去了,留下她獨自望著手中的冰和水,不知該不該喝。
儘管對江早苗而言,農場上那些年輕的工人跟池塘裡的呆頭鵝沒什麼兩樣,但她還是紆尊降貴地找機會和他們打情罵俏。
此舉沒別的目的,就是想讓傅強難堪。
這一晚,她的房門被踢開了。
自知理虧,於是她罵不出口,只是趕緊從床上坐起,整個人縮往牆角,但仍以一雙質問的怒目相對,以便營造勢均力敵的氣氛。
「你非逼得我提早結束這場婚姻只是徒具虛名的情況嗎?」
只消兩個大步,他已坐在床沿。
她來不及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後頸突然被他用手環住,嚇得她發出一聲尖叫。
然而他並沒有進一步的迫害行為,僅用一雙充滿熱烈渴望的眼眸凝視她。
她以雙手按住他的胸膛,這使他記起該以唇反攻。
雙唇被他火辣的兩片壓住之際,失身當晚的記憶湧進她的腦裡,這使她忘記將他推開。
她還是感到好奇,當然,恐懼是在所難免。又一次,她體驗出他的野性和危險。她曾說服自己相信,那一晚是喜宴上的酒和好奇心使她迷失了自我。
此刻呢?她又開始說服自己、安慰自己,除了吻不會有別的了,所以她很放心地體會著自己的渴望在胸口慢慢釋放。
就在她幾乎要溶化在他懷裡時,他停止了吻,推開她,站了起來睜開雙眼,她茫然地望著他。
「你可以胡鬧,但不能不守婦道。」他發出的聲音在她聽來有些刺耳,「再讓我看見你跟工人打情罵俏的輕薄態度,你的下場就不只剛才那樣了。」
房門卡嚓一聲關上時,她才發現他已離開。
江早苗決定修正對付傅強的路線,想出個自認可以玩火又不會自焚的辦法——替他找情人,想辦法製造他愛上別人的機會。到時候就算她不拍賣者公,他也會主動提出離婚的要求,自願做一個不愛農場愛美人的多情猛男。
先決條件是:她得先跟他培養一點感情,好取得他的信任。
她在一群呆頭鵝的周圍找到了傅強。
「為什麼你要養這麼多鵝?」
「不是跟你提過了嗎?因為利潤比較高,風險相對的也低。」
她點點頭,對此根本心不在焉。拿了根自己煮的玉米給他。
「給你吃!」
顧不得手髒,他一接過就吃了起來,「我當然認為這是給我吃的,你應該不是要我替你爆玉米花。」
她故作淘氣地衝他笑笑,在心裡罵自己噁心。
「我用雜糧餵這些鵝,絕不為它們注射生長激素,這樣才能確保鵝的肉質鮮美,我相信銷量會因為好口碑而持續成長。」
她本不是很注意他的生意經,可他愈說愈帶勁,親切溫和的態度裡有著她不容忽視的自期和自信,這使得她無法不在意他的魅力。
「阿苗,我講的東西你都聽清楚了嗎?」
「喔,」紊亂的思緒使她喉頭乾澀,她嘶啞地應了聲才道:「我已經被你的偉大論述催眠,其實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養這一群呆頭鵝而已,你講得未免太多太深了點,我不是學農的,甚至沒有任何一方面的專業知識。」
他笑了笑,「你有的是時間學習怎麼扮演一個為人妻的角色,這是最深奧的專業知識,為什麼你不好好把握機會?」
她置若罔聞,沒掉進他的圈套,長期抗戰絕對需要智力和耐力。
「其實,養鵝的計劃最初是阿公提出來的,我只是替他將計劃付諸行動而已。」
一句話提醒了她,他跟阿公的親密感情一直令她無法釋懷。
「你不喜歡農場上的工作,可以在附近找別的工作做,如果有點正事可做,你是不是比較不無聊?」他體貼地建議。她沮喪的神情使他的憐愛之情又泛上了心。
「看看吧,說不定能在小學裡找到短期代課老師的缺,鄉下學校的要求比較不嚴格。」
當老師,闊兒好像也當過老師——
一夜無眠,紅著一雙眼,闊兒仍趕早生火作飯。
「你今天上班該遲到了。」
「不要緊,」大哥出現在廚房,神情憂喜參半,他也一夜不能成眠,「三弟回家是大事,破一回例倒無妨。」
老三早看見這一幕,此刻才跟著大哥的腳步走進廚房。
大哥回頭一見是他,順口問道:「跟我去鎮上看看嗎?」
「我想在家放馬。」
「急什麼呢?你才回來,先歇個幾天再說,放馬的活兒有你二哥跟獨眼叔就夠了。」
大哥語罷又轉向闊兒,道:「你今天跟我一起到鎮上去買點東西。」
老三感覺得出,大哥這話其實是衝著他說的。他在暗示他,過去這段日子裡,闊兒和他已發展出另一種既定的關係。
「我不想去。」她看著三哥回答。
「你總該到學校去報到吧?也就這幾天了,你想拖到什麼時候?」大哥語帶脅迫,接著又對老三解釋道:「媽一直對闊兒悉心栽培,闊兒已在省城受完中學教育,如今是白雲鎮上少數高學歷女子之一、她剛接受了鎮上小學的聘任,就快去教書了。
闊兒不語,只見三哥看看她再看看大哥,一語不發,回頭出了屋——
「不准你去當老師!」
傅強強制性的一句話教阿苗微愣。
「幹嘛?你認為我不夠資格為人師表嗎?原來你受阿公影響這麼深,連你都瞧不起我!」
她忿忿跺腳,正待轉身就被他攬進懷裡,他無限懊悔地向她道歉:「我沒瞧不起你,我只是不希望你去教書,我——算了,你還是待在家裡好了,想做什麼都行。」托起她的臉,他忍不住就吻了她。
日照使她維持住清醒與矜持,只一瞬,她就推開了他。
「少拿肉麻當有趣,大白天的,你想幹嘛?」
記憶的漣漪又剩餘波蕩漾,他釋然一笑,「大白天不行,那就等天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