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我跟你一起走啊!」
「別哭啦!太后懿旨都下來了,要你進宮陪伴。我帶楊晉上路,他熟悉南方地理、民情,我靠著你的晉哥哥,不會有危險的。」
「那你也不要急著走啊!天才剛亮……」
「皇兄那人反覆不定,我得盡快帶著詔書離開,免得他改變主意。」
「君無戲言,何況聖旨已經頒下,你晚點再走。」
「乖,嬋媛,我很快就回來,記得我的話,身份離,心相繫。」
「心相繫…!翊錚……」
……
早春分別的柔言軟語猶在耳畔,轉眼已是楓紅時候。
嬋媛換穿男裝,騎上駿馬,來到城南門口等候她的夫君。
她還記得,清晨薄霧朦朧,他深邃的眸子望定了她,兩人緊緊相擁,難分難捨,最後,他還是消逝在白霧之中。
事後證明他的離去是對的。當天皇帝一覺醒來,恢復元氣,對於病榻所說的事情後悔不已,竟然叫宦官去內閣追回聖旨。起初宰相不肯給,宦官空手而回,回來一個,皇帝就殺一個,連殺二十人之後,首輔大臣只好送回手諭。
當日,皇帝也派人追回五王爺,想要索回手諭,但朱翊錚似乎早有準備,他沒有走官道,讓尋找的人馬撲個空。
皇帝只下令追了三天,就不追了,也沒有再追問這件事。
礦,照樣開,稅,照樣征。只有五王爺走過的地方,方能免除惡運。
朱翊錚也知道皇帝撤回取消開礦一事,但他一路前行,毫不退縮。嬋媛心裡擔心,不只一次寫信告訴他,皇帝可能大怒,要他愈晚回來愈好。
她甚至暗示他不要回來,他只有簡單回答:「心繫嬋媛,不離不棄。」
半年,對於飽嘗相思之苦的她,是太長了。但是以城府極深的皇帝來說,仍然難消心中怒意。
感覺臉上涼涼的,原來淚水早已紛紛掉落,她既期待夫君歸來,又怕有事發生,憂喜交集,竟是情難自抑。
抹去淚水,極目遠方,靜待五王爺的隊伍出現。後面的阿晴和阿雷騎在馬上,也是等待他們的父親楊晉。
「王妃姑姑,我爹和王爺姑父怎麼還沒回來?」阿雷伸長脖子問道。
「侍衛來報,他們應該快到了,我們再等一下。」
「王妃姑姑,我先到前面看看。」阿晴胯下一踢,準備急馳而出。
「阿晴,等等!」嬋媛看到後面來了一隊宮廷禁衛軍隊,領頭的是一名宦官,她越發感到不安了。
她今天輕裝簡從,扮作男裝,只帶著兩個孩子,是以沒有人注意她,待禁衛軍過去後,她才示意阿晴阿雷跟在後面。
果然,禁衛軍迎上了五王爺的車隊,雙方皆停了下來。
「五王爺接旨,皇上有旨,五王爺朱翊錚罔顧朕意,擅自作主,逆天行道,著令立即廢為庶人,暫押錦衣衛詔獄看管,另日再徙鳳陽高牆監禁。」陳矩傳了口喻。
該來的終於來了,朱翊錚跪著微笑道:「謝萬歲。」
陳矩上前扶起他,臉色為難地道:「五王爺,您也知道我們是奉命辦事,這幾個月來,有關您在南方代天巡守的奏章,皇上一字不漏的看,可卻什麼都不批,什麼也不講,昨天才聽說您要回來,就……唉!」
「是我得罪皇兄了。」
「五王爺,錦衣衛那邊我很熟,他們不會虧待王爺的。」
「無所謂。」朱翊錚神色自若。「要怎麼去詔獄呢?」
「請王爺還是騎了馬,由衛隊護送。」
「好……」朱翊錚目光一轉,見到了他最思念的臉孔。
她都聽到了,那雙大眼含著淚光,粉嫩臉蛋變得蒼白,吻過萬遍的紅唇緊咬著,似乎是在忍受內心最大的激盪,而攜手握過的柔荑則是劇烈地顫抖。
他忘情地注視她,兩人無言,遙遙相望,心相繫,意相通。
愛你,愛你,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生前、死後。
都聽到彼此心底的聲音了。他不願節外生枝,硬是抑住上前擁抱的衝動,只是給予她一抹極其溫柔會意的微笑。
「楊晉,」他轉頭過去吩咐:「幫我照顧嬋媛。」
再度躍上馬鞍,毅然道:「陳矩,帶我去吧!」
禁衛軍隊揚塵而去,再無回頭,只留下了五王爺的隨從和車隊,不知所措。
「爹!」阿晴奔到楊晉面前,困惑地道:「他們為什麼要帶走王爺姑父?」
楊晉摸著女兒的頭髮,望向孤立風中的嬋媛,深深歎息。
當初五王爺走的就是死路,他求仁得仁,心中無憾。可嬋媛呢?——
王府內院,不再有歡笑聲,愁雲慘霧,氣氛低迷。
皇帝只是傳口喻撤去朱翊錚的爵位,卻沒有正式發詔公告,也沒有派人抄了王府,而朱翊錚困於詔獄,已經半個月了。
嬋媛想盡辦法晉見太后、皇帝、后妃、王族,全都吃了閉門羹。
是了,她現在只是犯罪庶人的妻子,誰還願意見她?
楊浦當仁不讓,第一天就上書為女婿求情,結果被皇上勒令梃杖四十,連降三級,其餘閣臣看到了,就算與朱翊錚交好,也不敢再管皇帝的家務事。
楊府裡,嬋媛為受傷的父親送上參湯。
「原來皇上一直不讓我辭官,就為了打我這一頓。」楊浦慨歎萬千,三十年為將為帥,只有他打別人,哪讓別人來打他了?
「爹,您別想那麼多了,先養好身子再說。」
「媛兒,你這些日子到處奔走,你也休息吧!」楊浦輕拍女兒的肩頭。
「不,皇上一日不下決定,我就繼續努力。」嬋媛雖然疲倦,但大眼清亮如常。
楊晉說出了大家的憂慮:「如果直接送王爺到高牆,就可確保王爺平安無事。可現在只是關押王爺在詔獄,皇上的意思……是放?是殺?是困?倒教人捉摸不定了。」
高牆乃是大明王朝的皇室監獄,設於鳳陽,專門囚禁犯罪的宗族。
「如果翊錚進了高牆,我就跟他進去;如果他難逃一死,我就一輩子為他守寡;如果皇上還沒決定如何處置他,我就要救他。」
嬋媛神情堅定,語氣剛毅,而明眸深處裡,仍有一絲溫婉。
事情發生至今,她一直不慌不忙地奔走,不掉一滴淚,不喊一句冤,她爭的是天理與正義,毫無畏懼。
「媛妹,你捱得住嗎?」楊晉擔心地問道。
「翊錚捱得住,我就捱得住。」嬋媛微微一笑。
「好!不愧是天朝飛將的女兒。」楊浦感歎地道:「王爺所做所為,民之所向,他無悔,你無怨,好!」
「我明天再想辦法上書……」嬋媛正在盤算,趙管家帶了莫追魂進來。
「王妃,王恭妃秘密派人到王府,請你立刻喬裝進宮。」——
王恭妃乃是當今太子朱常洛的生母,秉性溫和,明白事理,她知道朱翊錚在扶持常洛當上太子一事上,費了很大的心力。她感念在心,是以甘冒風險,準備一救五皇叔。
可惜皇上並不寵愛她,她無法直接勸說皇帝,只能安排五王妃向太子求情,再由太子出面說情。
嬋媛扮作一個小太監,跟著王恭妃的親信太監,走在迷宮似的皇宮內苑。
更深露重,霜寒風冷,嬋媛額頭卻冒出細微的冷汗。
來到毓慶宮,帶路的太監低聲道:「五王妃,太子爺那邊,就看你了。」
嬋媛點點頭,今夜,她將孤注一擲。
只聽得朱常洛笑道:「這麼晚了,母妃還要你們送東西過來呀?」
「太子殿下!」嬋媛立刻跪倒。「請太子殿下務必救五王爺,」
「你!你做什麼?」朱常洛驚嚇得東張西望,連忙揮手斥退身邊服侍的宮女太監。「你是誰?現在誰敢談五王爺?」嬋媛抬起頭來,雙目直視驚慌的太子。「殿下,我是五王妃。」
「是你?你不要命了嗎?」二十歲的朱常洛又退後一步,仍然是一臉驚恐。「你還不走?要害死我啊?」
「臣妾不敢驚動殿下,只是五王爺一事,還得請殿下做主幫忙。」
「我早就不見你了,你還來做什麼?」朱常洛嚇得軟倒在椅子上。「要是父皇知道了,一定大發雷霆,把我這個太子廢了。」
「殿下若無五王爺,今日又豈能坐上太子的位子?」嬋媛義正辭嚴,逼視著這個懦弱小子。
「是這樣沒錯……」朱常洛當然明白,最早是朱翊錚讓皇帝打消立常洵為太子的念頭,後來又和朝臣多次力保他德性端正,可立為太子。他歎了一聲。「自幼五星叔教我唸書、習武,又教我為君之道,我也很喜歡五皇叔,可父皇這次真的生氣了,我去求過一次,被罵了出來……」
「殿下將來也要成為人君,難道不能分辨是非曲直嗎?」嬋媛激動地陳述著:「開礦暴政本來就是不對,皇上既然下旨停止採礦,王爺只是執行旨意,他何罪之有?」
「父皇並沒有說五皇叔是犯了什麼罪,也許不是開礦的事,可能是五皇叔迂逆了聖意……」朱常洛忽然結巴了。「父皇說……父皇說!叫我不要管五皇叔了……說不定五皇叔還想奪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嬋媛猛然站起,走到太子身邊,語氣冰冷而堅定地說:「如果他要奪位,他早就奪了,還留你們幾個不長進的侄子嗎?」
「你……你不要嚇我啊!我是太子……」
是太子又怎樣?雖然號稱忠厚勤懇,說穿了,就是懦弱無能。嬋媛為大明天下歎息,如此大好江山,卻是如此父子人君,難怪朱翊錚要憂國憂民了。
「臣妾絕對不敢驚嚇太子,還請太子顧念五皇叔舊情,勸說皇上放了王爺,可以嗎?」
「可以!可以!」朱常洛已經嚇得汗流浹背,不由自主地回答。
「那麼臣妾告辭了。」
「哎,你等一下。」朱常洛好不容易坐直身子。「既然你來了,我帶你去見父皇,你自己去跟父皇說,可是……」他心虛地抹掉汗水。「父皇要是怪罪我,我會說……嗯……是你挾持我面聖……」
「臣妾明白。」嬋媛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她直到今天才能體會,為什麼過去朱翊錚提到他們朱家時,不是冷笑,就是忿怒。
無情最是皇室人,雖有血緣,卻是人人為己,毫無骨肉親情。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使皇帝因此而殺她,她亦無懼,因為她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摯愛的夫君。
身份離,心相繫,十年魂夢與君相依,生死不渝——
夜漸深,皇帝尚未就寢,也沒有召來妃嬪陪侍,只是歪在榻上看奏章。
太子帶了嬋媛進來,胡言亂語幾句,皇帝沒有申斥,任他離去。
嬋媛仍是穿著太監的服色,跪在地上,準備接受皇帝的問話。
「你抬起頭。」
嬋媛直著身子,毅然抬頭,清亮大眼直視著一身肥肉的皇帝。
「扮了男兒,果然俊俏!難怪老五愛不釋手了。」皇帝笑瞇迷地看著她。
嬋媛忍受那貪婪的目光,大聲道:「五王爺無罪,請皇上明察。」
皇帝並沒有回應她。「朕不見你,你就想了這個方法,硬是來向朕求情?」
「是的。」嬋媛不想再拖王恭妃和太子下水,獨力承擔一切責罰。「臣妾失禮,還望皇上恕罪,只是五王爺公忠體國,奉旨行事,並無罪過,此次才從南方回來,竟被皇上投入詔獄,臣妾不解。」
「你不必去瞭解這些事,他做錯了事,朕不順心,不能拿他嗎?」
「敢問皇上,五王爺的罪狀為何?」
「呵呵,你膽子很大喔!」皇帝沒有生氣,又在她清秀的臉上來回逡巡,雖不艷麗,但另有一股清新的氣質,他笑道:「老五做了什麼事,他心知肚明,朕不能再留他。」
嬋媛一驚,眼睛睜得更大,她竭力穩住顫抖。「請問皇上……要如何處置?」
「本來是想送他到鳳陽高牆,終身囚禁,現在看到了王妃你,嘿!」皇帝乾笑一聲。「把你也送進去,這太可惜了,不如殺了他,朕再納你為妃。」
「不行!」嬋媛為皇帝的想法感到震驚,隨即很快地鎮定下來,字字清晰地道:「如果皇上殺了五王爺,臣妾會在皇上面前,咬——舌——自——盡——」
皇帝被她堅決的神情所震懾,在她的妃嬪裡面,沒有人敢以這種態度和他說話,她的勇氣何來?他驀然嫉妒起自己的弟弟。
「好!真的很大膽。你說,老五憑什麼讓你這樣奔走相救?」
「只因為翊錚是我的夫君,我愛他。」
皇帝又震懾了。愛!他從來不懂這個字,他只知道寵幸女人,防備親族,眼睛所見,只有權力和江山,他不知道「愛」能做什麼事?
很久以前念過的書又浮現腦海,「仁者愛人」、「愛人者,人常愛之」、「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
頭又痛起來了,他陡然大怒,這個女人竟敢惹他生氣?就像老五一樣,令他又氣又惜。
他扔下手裡的奏章,招了一個太監過來,低聲吩咐幾句話。
嬋媛跪在地上,不再講話辯白,該說的都說完了。她親眼見到皇帝暴怒,心裹難免感到害怕,但她素知皇帝喜怒無常,她早已豁出性命。
時間慢慢流過,宮女撿起奏章,皇帝又歪著身子,一本一本地看下去,他不叫嬋媛起身,也不再跟她說話。
地磚冰冷刺骨,嬋媛忍著寒凍,繼續和皇帝僵持,她不怕結果如何,她就是要為夫君爭最後一口正氣。
皇帝方才吩咐太監辦事,難道是派人去殺了朱翊錚,再來逼她就範?嬋媛不寒而慄,打了一個哆嗦。
「五王爺帶到。」門口太監喊著。
他來了?嬋媛想要轉頭,可是兩腳發麻,連帶身子也僵硬了,她好想他,淚眼逐漸模糊……不!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罪民朱翊錚叩見萬歲。」身份改變,稱呼也不一樣了,惟獨不變的是那沉穩從容的聲音。
是十年夫妻的靈犀一點通吧!他有一種熟悉而溫暖的感覺,本能地轉頭望向跪在身邊的小太監,就迎向一雙清澈美麗的大眼。
心頭大震,她怎麼來了?還穿了這身衣服?這個傻丫頭在幹什麼呀?
他心疼了,才十餘日未見,為何愛妻變得如此清瘦?
她也是癡癡地望著他,還好,他沒有吃苦,一身玄色衣袍,更顯出他的丰神俊朗,只是鬢邊又增添白髮了。
眼神默默交流,盡訴千言萬語。
「你們統統下去。」皇帝大手一揮,趕走了所有的宮女太監。
朱翊錚如夢初醒,又是叩首道:「萬歲,不關罪民妻子的事,求萬歲讓她出宮,一切罪過,由罪民承擔。」
「好個夫妻情深呵!」皇帝沒有理會他的話,只是冷冷地道:「老五,你斷袖之癖早就好了吧?」
「臣弟從無斷袖之癖。」朱翊錚據實回答。
「聰明!你太聰明了,你瞞得朕好苦呵!」皇帝冷笑道:「為了讓朕以為你無心政務,你終日飲酒作樂,私下卻和內閣大臣往來,議定政策,甚至指示司禮太監批紅,你以為朕都不知道嗎?」
「所以臣弟當年才會差點死於刺客之手。」
朱翊錚十分清楚,這句話一攤開來講,兩人再無兄弟情分。
「哼!如果那時候你死掉了,朕會下旨厚葬,追封晉爵,更可以讓你美麗的妻子一世榮顯。可現在……」皇帝眼露凶光。「朕可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嬋媛聽了,心頭一震,她抬起頭來,正看到朱翊錚朝她柔情一笑,眼裡也溢滿了深情,她又不怕了。她跟定了他,黃泉路上相伴而行,何足懼哉?
「罪民賤命,任憑萬歲發落。」
「你想死?要給朕落個罵名嗎?」皇帝皺起眉。「本來朕見你收斂許多,也不再追究,可這幾年你又開始管事,甚至還趁朕病危之時,要朕寫下手諭,說!你居心何在?」
「臣弟沒有居心,臣弟只為天下百姓著想。自從萬曆二十四年開礦以來,老百姓怨聲載道,這皇兄不是不知道啊!否則皇兄也不會下旨停辦。」
「朕後來反悔了,不行嗎?」
「自古君無戲言,萬歲金口一出,聖旨發出,又怎能向天下百姓收回成命?徒然落了臣子百姓的話柄。」朱翊錚侃侃而談。
「好!你真的不怕死了。」皇帝把桌上滿滿的奏章推倒在地,怒道:「這些都是你在南方呈上來的奏章,還有那段期間南方官員送來的奏章。瞧你替朕行了多少功德?做了多少好事?免除開礦!免征雜稅!又斬殺十三個貪官污吏!呵呵!這麼多官員來頌揚五王爺,簡直要奉你為神了!」
「臣弟只是奉旨行事,老百姓感念的是皇恩浩蕩。」許多撕裂的奏章飛到他的腳前,他沒有去看,目光依然放在皇帝身上。
「你何不直接殺了朕,自己來當皇帝?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皇兄是臣弟一起長大的親兄,手足親情,無可取代。」朱翊錚拜倒在地,哽咽道:「臣弟敬愛親兄,翊錚再無血緣親人,只有皇兄和潞王哥哥。」
朱翊錚這些日子在獄中靜思,每每憶及幼年時光,兒時歡樂,回憶甜美。而如今卻是兄弟淡漠,甚至勾心鬥角,血光相向。他僅存的一絲兄弟親情也因為皇帝的不再信任,終告破裂,在言談之間,不免感傷。
在這個同時,皇帝也想到過去兄弟在宮中嬉游的光景,那時的他們,什麼也不懂,年幼的五弟才不管他是太子還是小皇帝,兩人常扭打在一塊,有時候太監來勸架,他們反而一起聯手打太監,啊!更是快樂的童年呵!
他又憶及「病危」時,只有親五弟來握住他的手,讓他免受厲鬼的驚嚇,而那些口口聲聲愛他的妃嬪,又躲到哪裡去了?
「唉」皇帝長歎一聲,他不捨親弟,但更無法忍受親弟插手他的天下。「弟弟啊!你叫哥哥如何處置你?」
「臣弟罪該萬死,只請皇兄放過臣弟的岳父楊浦,讓他辭官退隱。」
「准奏!」
「再求皇兄讓臣弟與妻子在一起,不要分離。」朱翊錚微笑望向嬋媛,也看到了她的柔美笑靨。
「這樣吧!」皇帝心腸軟了,既是骨血親弟,又何必做得太絕情?免得史書留下污名。「朕也不削你的爵位,就在雲南賜你一塊王莊,做為封地,你離開京師以後,就別再理會朝政了。」
「臣弟想當庶人。」
「什麼?」皇帝覺得不可思議,指著嬋媛。「你要當庶人,她肯嗎?她巴巴地闖進宮裡,替你求情,不就想繼續當王妃,享受榮華富貴嗎!」
「臣弟妻子不愛榮華富貴,她只愛過平靜的日子。」
「萬歲!」嬋媛堅定地抬頭,一雙明眸輕輕眨著,那煽動的睫毛彷彿變成白雲中的飛鳥,自在地飛舞著。「臣妾是嫁給翊錚為妻,不是嫁給他的爵位和富貴,翊錚或為王爺,或為庶民,甚至是高牆內的囚徒,臣妾都會終身相隨相守,只願翊錚平安無事。」
這對恩愛夫妻?!皇帝看傻了眼,哪有人不愛富貴,只想兩個人面對面廝守一世?
「罷了,朕不懂你們。」皇帝又頭痛了。「老五,朕再問你一遍,你要去雲南?還是要當老百姓?」
「翊錚願為庶民。」
他深深明白,惟有拋開王爺身份,才能給她真正平安的生活。
「你們回去吧!沒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王府大門。」皇帝苦惱地皺緊眉頭。
「謝皇兄恩典。」雖然皇帝沒有給予他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朱翊錚能夠再與妻子重聚,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用力扶起跪得兩腿麻痺的嬋媛,一手扶著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掌心,柔聲道:「嬋媛,我們回家。」
再抬起頭,望向自己的親兄,皇帝也是在看他,神色難解。
此地宮中一別,恐怕再無相見之日,朱翊錚真情湧現,再多對皇兄的不滿與無奈,也都煙消雲散了,化作一句由衷的話:「哥哥,請保重。」
皇帝緊繃的臉色緩和下來,轉過了臉,輕歎一聲。「若要當兄弟,下輩子就別生做皇家兒吧!」
星月無光,夜深霧濃,在兩個太監提燈引路下,朱翊錚扶著幾乎虛脫的嬋媛,走出了長長的宮巷。
十指交握,身子相偎,無需再多言。多年夫妻,默契深厚,兩顆心早已經緊密交融在一起了——
早春花開,東方朝陽初升,守城的官兵打開了城門。
兩匹駿馬奔馳出城,馬匹上的俊朗人物讓官兵們眼睛一亮。
「咦?那不是五王爺嗎?他被廢為庶人了,怎麼還那麼開心?」
「聽說皇上想殺他,又捨不得殺,拖了好幾個月,才把他廢為庶人。」
「當老百姓才好啊!自由自在,又不怕皇帝殺頭。
「是呀!他一早就帶著男寵出門,不曉得要去哪裡玩?」
京城南郊,兩匹馬放慢了速度,踏沙聞香,讓主人欣賞春日風光。
鞍轡不再有皇族的描金紅纓裝飾,而是黑色的銅鐵配件,馬背上馱了幾個包袱,看來是要出遠門了。
朱翊錚身穿玄色衣袍,神清氣爽,就像是個儒雅的文士,他柔聲喚著旁邊的俊俏書生:「嬋媛,過來。」
「不要!」哇!還擺王爺威風啊?
「我要!」策馬近前,大手一攬,把她從馬匹上抱到自己的懷裡,緊緊地鎖住她的嬌軀。
「不要啦!」她笑著推他。「我換穿男裝了,兩個男人在抱在馬上,這像話嗎?」
「天色還早,路上沒人,不怕給別人看到。」他親吻著她朝陽燦爛般的臉頰。「就算被人看到了,也無損我斷袖之癖的美名呵!」
「無賴!」嬋媛一邊捶著他,卻也迎向他那溫柔的唇瓣。
「對了,我現在是市井無賴,還是得謹言慎行,免得官府看不順眼,抓我去吃牢飯,到時候又要叫愛妻你來救我了。」
「嫁給你真是麻煩透頂,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會發生。」嬋媛輕笑著。
「以後不麻煩了,我會給你最平安幸福的日子。」朱翊錚深情地望著她,再給她一個長長的深吻。
十年夫妻,恩愛逾恆,兩人由陌生誤解而相知相守,其中歷程,點滴在心,而他更是看著她由天真活潑的小姑娘,長成體貼成熟的人妻……
哎!又來了,為什麼每次吻了她之後,她總是一副迷糊的模樣?慧黠的瞳眸又變得稚氣不已,真難想像她竟有天大膽量,幾度為他出生入死。
難掩心中疼惜憐愛,又親吻上她的大眼。
「翊錚……別親了……我們要去哪兒啊?」她攤在他的懷裡,呢喃問著。
「我帶你江南走走,然後再去秋水村找楊晉。」
「嗯,晉哥哥帶著孩子和爹回秋水村定居,等他們安頓好了,我們就去拜訪他們。唉!不知道喜鵲他們怎麼了?」「追魂跟了我十幾年,也該是放他過自己的日子了,喜鵲跟著他,你就不用再擔心。幸兒、福兒女大當嫁,老周帶著孫子回鄉,每個人都有他們的歸宿,命運終究不同。」
「我們的命運,是相同的。」她篤定地望向他。
「夫妻一體,自然相同。」朱翊錚輕摟著她的身子,與她一起面對亮麗的朝陽,許下了承諾。「不再管那紅塵是非了,該做的,我也盡力了。從今以後,我只願和愛妻過著平靜的生活,白頭到老。」
迎向朝陽,依偎在夫君的懷裡,嬋媛感到無比溫暖安心。
富貴如夢,總會消逝,惟有真心真愛,方能恆長綿久。
身相依,心相繫,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