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隔著座屏風,阮阿童躺在小榻上,在昏黃宮紗燈影下,靜靜感覺著不遠處他均勻平和的沉睡呼吸。
心下亂紛紛,往事歷歷,交纏得她半絲睡意也無。
也曾試想過,若與他是結髮夫妻、交頸同榻而眠,該有多麼地幸福?
會生起那般虛無不實的妄想,是在十五歲那年吧,那年她剛及笄,正是小女兒情意繾綣心思,還以為在他心中,她是特別的。她竟會蠢到將他對她的喜愛、寵溺、看重,錯認成是一個男子鍾情於一個女子,且從此爾後,眼底心裡,除她之外,再沒有其他。
那一年,他親自命人為她及笄,俊美臉龐盛滿蕩漾如春波的惑人笑意,著一身淡金色玉袍負手而立,眸光深深專注凝視著她,儘是說不出的歡喜。
還記得他溫柔地捧起她的臉,低低讚歎:「本宮終於吩到你長大了。」
「殿下……」那一刻,她深深沉溺在了東風
他低頭輕吻住她,彷彿捧住了絕世稀罕的珍寶,一生再不放手。
然後,她就醉了,癡了……也瘋了。
一連半個月,他雖沒有再對她做更加出格忘情的舉止,卻總是牽起她的手,踏過了御花園的每一寸春泥、皇宮內苑的每一片青石板。
夜裡,他帶她守著看縣花開,為她親手摘下朵朵珍貴美好的雪白晷花,仔細在小金爐上烘成了滿室幽香芬芳,晾成花餅子,給她放在貼身的繡花荷包裡。
「阿童,這皇宮裡只有你能佩這香氣。」他動作優雅的親自為她繫上,「往後都不可取下來,除非香淡了一不過不怕,等曇花再開,本宮再幫你做新的。」於是,她有了自己獨有的香氣,也有了他的獨寵……
那時,她暗暗許下諾言:這一生,阮阿童都是玄清鳳的人。這一生,為他生、為他死,縱然粉身碎骨,她也甘心情願。
直到那天晚上--
「本宮下個月要納太子側妃了,阿童可替我高興嗎?」他朝她笑得溫柔如昔,眉眼彎彎,好似剛剛是在跟她說:本宮明天早起要吃水晶餃配蓮子湯,你覺得呢?她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
「怎麼了?」他微微側首,眸底湧現一抹迷惑。
「阿童身子不適嗎?」
「殿下……要、要納側妃了?」她腦中一片空白,話說得結結巴巴,「為、為什麼?」
「為什麼?」他好似聽她問了個多麼傻氣的問題,噗地輕笑了起來,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傻阿童,本宮今年都十九啦,雖然未娶太子正妃,可怎麼能連個側妃都沒有?」
「可是……可是……」她努力吞嚥著喉頭的熱團,嗓音低微脆弱得瀕臨破碎,「那阿童呢?我呢?」
他一怔,俊秀的臉龐浮現一抹古怪的為難之色。「阿童,你是本宮最貼心信任的小丫頭,本宮一直很喜歡你。」
「阿童也喜歡殿下。」她蒼白的小臉泛起紅暈,小小聲道:「很喜歡很喜歡。」
「好阿童。」他歡悅地在她頰上親了一記,笑意吟吟,「將來本宮若登基為皇,定會將你納入後宮。可你得先記住一件事,本宮是主你是奴,以祖宗皇法所定,你至多只能被收為才人或美人,哪怕想再晉陞為嬪,除了孕有龍子,否則是決計夠不上那個資格的。這樣,你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嗎?」
那一剎那,她臉上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心痛若絞,羞慚欲死,只恨不得自己立刻在這世上灰飛煙滅。
原來由始至終,在他眼裡,她就是個奴,永遠是個奴。
而奴婢,是這皇宮裡最最低賤卑下的,就算蒙受恩寵,也還只是後宮眾多女子中最末的一個,更遑論別妄想能與他比肩,成為他眼底心上唯一愛著的那個姑娘了。
那天晚上,她終於認清楚了這個事實,不管他愛不愛她,不管他待她多好、多柔情萬千,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而她,就是小小的下等宮女,是個奴才。在他心裡,也只是這樣而已。
她心知他說的都是實情,也正因為是實話,所以分外傷人。
於是,阮阿童便徹底醒了。
是她的錯,身為奴婢,本就不該一相情願、癡心妄想,也不該妄自愛上未來的君王,更不該不知身份,不知羞恥。
自那夜之後,她越發安於自己奴婢的本分,默然,規矩,卑微,守禮,以主子所有的命令為尊為從。
「阿童,你變了。」
對此,玄清鳳難掩迷惘與懊惱,他總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夜之間,她在他面前永遠是小心翼翼的恭謹模樣?
「你變成這樣,都不像是本宮認得的那個阿童了。」他斜飛好看的眉對著她緊緊皺起,倒像是她負了他什麼。
「太子要大婚了,奴婢身為東宮的領頭大宮女,此後更該慎言慎行,以免給太子和側妃娘娘丟臉。」她順眉低眼,欠身躬腰。
「太子放心,奴婢以後一定會更加盡心服侍太子和側妃娘娘。」
「阿童,你為什麼總要這樣陰陽怪氣、古里古怪的?」他心下一抽,有些氣急敗壞。
「奴婢該死!」她立刻跪了下來,忽覺惶恐,心跳如狂。「請太子息怒。」
「你——你氣死本宮了!」他一怒之下,揮袖而去。
她就這樣一直跪在冰涼冷硬的地上,恍恍忽忽間,發覺自己還是最適合以這匍匍之姿在皇宮裡存活。
那人上人,天上天,雲端般的生涯,果然非尋常人可及……
後來,他納了太子側妃,再後來,他登基為皇,有了後宮無數佳麗。
然後他開始寵幸這個妃、那個妃,有時候身上會帶著不同女子的香氣回到寢宮來,她服侍他沐浴時會看到他的胸瞠前、後背上,有點點吻痕和歡愛後美人留下的淺淺指尖抓痕。不知他是在同她賭氣,抑或是本就耽溺於魚水之歡。
然後她的心一點一點掩埋、死去。
她告訴自己,只要她不是他的女人,不管他寵幸誰,都和她沒有半點關係,所以她完全不會為此心碎神傷,痛苦難當。
此後,阮阿童在宮中除了幹活兒外,便日日等著二十五歲被放出宮重獲自由之身的那一天到來。
近幾年來,在他不斷半真半假、道是有情卻無情的撩撥試探中,她一直把自己這顆心護得很好、很周全,直到昨日,這份固若金湯、堅定不移的心志卻開始不爭氣地動搖了。
昨日,在娘和弟弟的新家外頭,他暗著她靜靜地看了一個時辰,陪她看著小弟念著課堂上做的文章給娘聽,看娘在哂完了被子後,坐在椅上抱著一籃豆子邊旁邊聽弟弟說話,臉上滿是歡喜欣慰之色。
那一幕的溫馨,彷彿還留在她心口,暖得發燙,而這一切都是他暗中默默為她做的。
說什麼不過是每月命人送她的月銀來,可皇城天子腳下的一座院落價值不非,光憑她每月五兩的俸銀,三輩子也買不了這樣的一套宅子。
最令她感動的不是他的出手闊綽,而是這份惜花連盆、體貼入微的心。
他為她家打點安置得妥妥當當,令她在宮中再無後顧之憂,可她該拿什麼來回報他這一份眷眷情深?
她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張看不見也掙不開的軟綿綿網子裡,寸寸掙扎卻漸漸落敗。
「唉。」她的輕歎低微得幾不可聞,攏緊了綢被,抵禦著自內心深處裡出的惶然迷惘。
「……阿童,你心情不好嗎?」
寂靜裡驀地傳來溫和關切的嗓音,阮阿童慌亂地翻身坐起,望著屏風另一端那抹修長風流的剪影,沒料想被當場撞見了心事。
「皇上,您渴了是嗎?」她下了小榻套上繡花鞋,就要去憐那只一直用紅泥小火爐曖著的茶吊子。「皇上要用棗茶還是參茶?」
「你有心事。」玄清鳳握住她的手,將她帶至自己身前,鳳眸柔光微蕩地看著她,「為什麼不告訴朕?」
「奴婢沒事。」她直覺想抽開手,卻在瞥見他眸光一黯的剎那,又心軟地反握住了他。
若說她對自己衝動之舉還有些懊悔,可見他眸底綻放出燦爛無匹的光芒,臉上湧現欣喜之色,她早已搖搖欲墜的心,瞬間再度融化柔軟得一塌糊塗。
唉,果真是冤家,真真要了她的命了……
「皇上,您要吃烤白薯嗎?」她在心裡輕歎,說出口的話裡有著藏不住的溫柔。
玄清鳳絕艷臉龐登時亮了起來。「要!」
「您要吃幾顆?」
「朕想吃你。」
阮阿童心一跳,低下了頭,嬌羞的紅暈漸漸自雪白粉頰浮染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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