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多鐘,像多數大醫院裡的藥局一樣,近二十名榮總的藥師從清點、補齊藥品,展開一天的忙碌工作。
身為大醫院的藥師,工作的繁忙非一般人能想像。他們得比醫院裡的大部分工作人員提前一小時上班,準備藥物好等待姍姍來到的護士、醫檢師及復健師領藥材給醫生看門診或動手術,然後迎接更加繁忙、瑣碎的工作。
一天要處理七千張左右的處方,每張處方平均有六味到十味的用藥,還要應付病人的查詢,難怪穎嘉和同事們每天都是心力交瘁。
等到醫院裡的日班人員下班,仍只見藥師挑燈夜戰,配處方給急著須藥的病患。這一天下來,大夥兒全是筋疲力竭,累得只想打道回府,好好休息,儲備體力好應付明天一成不變的繁忙工作。
又要快,又要准,又要好,連穎嘉這種事事追求完美的人都覺得壓力好大。可是沒辦法,誰教她聯考時以一分飲恨,和醫學系失之交臂,只好落到今日辛苦、無人聞問的藥師這行。
八點多鐘,日班醫護人員陸續進來,輪夜班的則陸續下班。家醫科的張醫師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樣,從自動門進來後,即朝藥局方向邁開大步,對著窗口邊的調劑台笑開一口白牙,朝裡頭的人呼喚:「黃藥師,黃藥師……」
「我說張醫師啊,這裡有兩位黃藥師,請問你找哪位?」黃佳慧嘲弄地接下他的招呼,接著又頑皮地道:「或者,你找的是《大漠英雄傳》裡的東邪黃藥師?」張醫師瞪了佳慧一眼,沒什麼幽默感地回答:「我找的當然是黃穎嘉,跟其他人沒關係。」
這話說得可傷人了,佳慧氣嘟嘴,狠狠瞪他。
張醫師不理會她,年輕帥氣的笑容對準穎嘉散發魅力。
「穎嘉,早啊。中午有沒有空?可以一起吃飯嗎?」
穎嘉忙得沒空理他,身旁的林美智笑吟吟地代她回答:「張醫師,有什麼問題?穎嘉再忙也是要吃飯的,就一起吃吧。剛才小兒科的李醫師才來邀過她呢。這頓飯可熱鬧了。」
「什麼?」張醫師的俊臉垮了下來,那個姓李的老是跟他作對,居然也看上穎嘉!
「別急嘛。」美智愛嬌地朝他眨眨眼。
張醫師眼睛一亮。老實說,美智雖然沒有穎嘉漂亮,長得也算清秀可人,說話又輕聲細語,比起穎嘉的冷淡令人窩心。
「我會幫你纏住李醫師的。」她隔著調劑台低聲對他道。
「謝謝你,美智。」張醫師回了個燦笑給她,腳步輕快地離開。
「林美智,你到底喜歡誰?」黃佳慧口氣不好地逼問。她實在看不慣美智的嗲聲嗲氣,打著穎嘉的發言人身份,卻行勾搭穎嘉追求者的陰謀。
「佳慧,你什麼意思?」美智故做不懂地假裝忙碌。
「少來了!之前還跟李醫師眉來眼去,說一定會拉穎嘉去吃飯,現在又跟張醫師這麼說,你打什麼主意,我們心知肚明!」
「佳慧,你說的是什麼話?」美智惱羞成怒。「我是為穎嘉好。李醫師和張醫師都挺優秀的,我是看不慣穎嘉這樣拒絕人家,才想幫她製造機會。」
「是幫你自己製造機會吧。」佳慧酸溜溜地道。「說什麼是為了穎嘉,是為你自己才是!打著陪穎嘉約會之名,進行勾引青年才俊之實,別以為我不曉得。」「你說話別這麼難聽!」美智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你是因為李醫師和張醫師沒邀你,才心生嫉妒……」
「我嫉妒什麼啊?」佳慧氣急敗壞。「就算要嫉妒也是嫉妒穎嘉,而不是你!人家約的是穎嘉,是你毛遂自薦硬插進來,你分明是利用穎嘉嘛!」
「穎嘉都沒吭聲,你出什麼頭?」
「穎嘉是心地善良,才沒拆穿你。林美智,你最好搞清楚……」
「黃佳慧,你……」
「好了,你們兩個!」穎嘉被她們吵得頭疼。都什麼時候了,這兩個人還有心情像潑婦般對罵。「全是醫藥分業惹的禍,別吵了!」
穎嘉突然冒出的這句話,令兩人面面相覷,搞不懂她的意思。
穎嘉豐滿的菱唇嘲弄地往上彎,她無法責怪美智和佳慧會為兩名優秀醫師吵嘴。
藥師的工作,除了藥局,便是化驗室,每日忙得昏天暗地,早出晚歸的,連讓人驚鴻一瞥的機會都難得。美智和佳慧在外表上並不算特別出色,但也不至於嚇死人,只是缺少機會和異性相處。
好不容易醫藥分業了,向來有如天之驕子的未婚男醫師們為了以後開業方便,終於肯將他們朝上看的眼光下顧同醫院裡的女藥師,只要稍微平頭整臉點,無不引起覬覦。
穎嘉有著一頭烏溜溜的秀髮,臉型飽滿,五官分明,笑起來格外甜美,說是榮總藥局之花絕不為過,難怪會有好幾名醫師為她爭得頭破血流,冷落了其他長相平凡的女藥師。
「穎嘉,你那句沒頭沒腦的話是什麼意思?」佳慧狐疑地問。
穎嘉看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晶亮眼眸閃過一抹無可奈何。知道若不解釋清楚,佳慧這個好奇寶寶決計不肯安下心來好好工作。
她輕歎口氣,手上仍忙個不停,一心二用地動嘴解釋起來。
「若不是醫藥分業,那些大醫師肯青睞咱們這些小藥師嗎?他們為的還不是將來開業時,有當藥師的老婆坐鎮,處方箋不會流到外頭去,確保他們的另一項財源。」
佳慧和美智都清楚,藥品的利潤好得驚人,醫藥分業一旦確實執行,開診所的醫師財源便去了一半,難怪他們會打起這個主意。
「這沒什麼嘛。」美智慢吞吞地說。
她倒認為這對她們這群滯銷的女藥師是一項利多消息。若不是有這項政策,那些醫師的眼光還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眷顧她們呢。
平常兩方人馬就少接觸,單身的男醫師不是被有錢的千金小姐看上,就是被同有專業醫學素養的女醫師吸引,再不然就是溫柔可人的合作夥伴護士小姐,高高在上的眼光始終落不到她們這群一點都不輸入的女藥師身上。
現在可好了,基於現實考量,終於肯將關愛的眼神投到這方來,不知把握機會的人就是笨蛋。
「夫唱婦隨沒什麼不好。」她淡淡地補充。
「可是……」穎嘉攢了攢彎彎的柳眉,眼光不以為然。「你不覺得這種建構在利益中的情感太過功利嗎?」
話一說出,穎嘉自個兒的心先就被刺了一下。
建構在利益中的情感,她說的是自己吧。
她跟封瀏凱就是這種利益的結合,若不是她還有利用價值,瀏凱會持續跟她交往嗎?
穎嘉的心汩汩流著血,原來她在瀏凱心裡只有這種價值。這是真的嗎?驚疑不定的她,害怕承認這項早知道的事實。九年的情感只是利益結合?
浪費了九年的青春,只為了等待一個利用她的男人?
這項結論涼透了她的心,令她整個人沉默了起來。
「穎嘉,話不能這麼說。」美智溫和地提出她的看法。「在這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多半是建立在利益的互相往來上。你會平白無故跟個對你沒好處的人來往嗎?當然,我不否認人與人之間有真情,但那也是在雙方交往過一段時間後,經由彼此的情感交流衍生建立的,在那之前,多半是利益的往來吧。」
「可是男女之間如果也是這樣……」佳慧不服氣地提出辯駁。
「佳慧……」美智笑著搖頭,眼中有著一抹洞悉人世的瞭然。「不管是男人看女人,還是女人看男人,除了容貌、才華外,不就是金錢和名利嗎?這些外在條件,無不是利益。你這把年紀了,該不會還有小女孩的幼稚想法吧?以為男人愛上的是你善良的心?拜託,我們都是成年人了。」
美智帶著嘲弄的語氣,令佳慧心裡不舒服起來。
「相信愛情就是幼稚嗎?」她不服氣地問。
「我沒這麼說。」美智不置可否。「我的意思是吸引男人和女人持續交往的元素,本來就很功利。」
「那你一定不相信一見鍾情。」佳慧有意抬槓。
「我沒有反對。」美智的笑容淡淡的,讓人瞧不出冷熱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能吸引人一見鍾情的人,多半擁有迷人的外貌或獨特的氣質。你不可能對個丑不拉嘰又沒品味的男人一見鍾情吧?而這些,就跟金錢和名位一樣功利。」
是嗎?
佳慧和穎嘉聽了這番話都傻了眼,尤其是穎嘉的衝擊最大。
她能否認封瀏凱出眾的外貌不是吸引她沉淪的原因嗎?他的風趣和品味,在在令她迷戀、難以掙脫。而她吸引瀏凱的,同樣是她的外貌和才華,如果照美智的話,他們九年的交往不過是場利益交換而已。
可這麼想,不是顯得兩人之間的情感太過功利嗎?
穎嘉心情沉悶,她的確覺得自己比較像瀏凱的幕僚人員,而不像他的女友。不是幫他翻譯文件,便是以英日文草擬合約,他很少不帶任何目的聯絡她,每次總有事情要請她幫忙。
在學校時,他還常邀她出去玩,現在卻罕有。而入之間,除了瀏凱的公事外,鮮少有私人話題。
她到底還算不算瀏凱的女友?或者說,封瀏凱究竟有沒有把她放在心上過?如果沒有,為何每次要和他分手,他總是低聲下氣地求她回頭?如果他心裡有她,為何從來沒提過婚約之事,對她敷衍了事?
穎嘉腦子裡一片混亂,甚至搞不清楚她還愛不愛瀏凱了。
瀏凱當初吸引她的特質,隨著九年的時光過去,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意冷心灰,漸漸變成甩大不掉的沉重負擔,壓在她心頭難以卸下。
他的花心像遠方看得見、摸不著的日頭,即便她傚法誇父追日的精神,力竭而亡也掌握不了。他的薄情如捉摸不住的風,幾陣狂風吹來,便熄滅了她等待真愛的熱情。
她要的不多啊,僅是要份可以讓她安定下來的感情,希望她的男人能瞭解她,在她需要安慰時,提供可靠的臂膀。
瀏凱卻連這份溫存都做不到,他常常在她需要他時不見人影,穎嘉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癡心守下去。
越想越混亂,隨著急待處理的各式處方箋陸續送進藥局,穎嘉不得不把全副的心力放在工作上,結束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纏繞。
十點過後,穎嘉被同事喚去接電話。
聽筒的一方傳來瀏凱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不等他說下去,穎嘉約略猜到他打電話來的原因,果然——
「穎嘉,這份企劃案真的很重要。明天就要討論了,可是日本藥廠送來的資料全是日文,你曉得我的日語能力,你可不可以……」
「瀏凱,你知道我很忙。」她試著委婉拒絕,但就像往常一樣不成功。
「穎嘉,你的針灸課程不是結束了嗎?幫幫忙嘛,反正你晚上也沒什麼事。」
我要休息啊,自私鬼!穎嘉在心裡罵道。
「你每次打電話來都是為這種事……」她忍不住抱怨。
「哎,你曉得我工作的情形嘛。為了咱們的以後,我不打拚不行……」
真的才有鬼!
穎嘉有一次在他騙她要工作的晚上,看到他摟著一名艷女從一家昂貴的西餐廳出來。他的解釋是跟客戶應酬。
那女人才不像他的客戶呢!
不過,男人肯騙你,至少表示心裡還是在乎你的。穎嘉就是被他這句話耽誤到現在。
「瀏凱……」
「好啦,我等會兒叫快遞送過去給你。麻煩你辛苦了,明天早上一定要送來給我,一早開會要用。週末我會好好陪你。就這樣了,拜!」
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封瀏凱一鼓作氣地交代完畢,然後卡地掛斷電話。
看著手中嘟嘟作響的話筒,穎嘉為自己感到悲哀。
他以為施捨她一個週末,便是對她的回報?
她對他而言,就像是全天候待命的秘書人員,專門替他處理外語事宜。
知道自己日語爛、英文不好,幹嘛不好好進修,老是依賴她?穎嘉在心裡喃喃罵道,頹然放下話筒。
可是,若他連這點都不依賴她了,他們之間還剩什麼?她這條屬於他養魚政策中的其中一尾,還有存在的價值嗎?他會把她生吞活剝,還是丟到臭水溝裡任她自生自滅?
穎嘉一點把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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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整晚,總算將瀏凱的文件翻譯出來,還替他摘錄出重點。
有時候穎嘉會懷疑,憑著幫瀏凱翻譯外文的經驗,及她對各種藥物藥性的瞭若指掌,不如到個大藥廠毛遂自薦擔任機要秘書,說不定會比醫院的藥局工作輕鬆。
穎嘉剛進入榮總時,眾人欺負她是新進人員,把她安插在窗口邊的調劑台。在那裡,不但要應付久候不到藥物的病患火氣,還得遭遇無聊人士的性侵擾,藉著傳遞藥包時,偷摸你的小手。那時候的工作效率奇差無比,害她常被扣錢。
在這種鍛煉下,穎嘉很快百煉成鋼,配起藥來毫不含糊,是藥局裡有名的快手。而隨著資歷的累積,自然也脫離了窗口的位置,不再是任人欺負的菜鳥。
清早起床,晨光仍十分朦朧,所住的四合院裡已有到處走動的腳步聲。
奶奶習慣早起,母親一大早便起來做早點給全家人吃,儘管睡不到四個小時,穎嘉仍打起精神幫忙母親。她得早點出門,才能在上班前到瀏凱住的地方,將他所要的文件交給他。
黃家,在台中算是名門望族。
小時候,穎嘉的父親事業遍及全省,若不是後來生意失敗,負債纍纍,賣了不少房地產還債,穎嘉也是大小姐一個。
如果她還是富家女的話,封瀏凱八成早向她求婚了。
穎嘉很清楚他是個投機分子,養了一堆美人魚,自然是為了能從可分為舊雨新知的成群女友間,挑出真正的人魚公主。
他可自比是白馬王子咧。那張俊雅帥氣的面皮的確騙了不少顆女人的心,穎嘉也是被他玩弄於指掌間的笨女人中的一名。
理智上再清楚不過,卻無法挽回沉淪的心。就像陷在泥沼中的人,越是掙扎,陷得便越深,最後無力可回天。
這就是她的結局嗎?明知道火有危險,還傻傻地撲過去。只是她的情況跟飛蛾不同。
飛蛾撲火,據生物學家的研究,是因為它視網膜上的落光點一定得和光源保持一個角度,飛蛾因此得一邊飛行一邊隨光源的位置調整方向,劃出來的航線剛好是一個投向光源的所謂「對數螺旋」,以自焚為終點。這樣的撲火悲劇是宿命,誰都無法改變,但她是人,有自我意志,可以隨時離開危險的火源,卻鬼迷心竅地不想改變。她比飛蛾更可悲,也更加愚蠢。
難道真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春天總是嗤之以鼻,認為女人之愚蠢莫過於此。她說這話時,眼角餘光還斜斜睨了她一眼,分明是在嘲弄她。
穎嘉無法責怪好友。
只是像春天這麼理智的女人,哪曉得愛情讓人瘋狂的一面?這樣不識愛情熱度、沒談過戀愛的女人,居然會是個愛情小說作家。每次想到這點,穎嘉總覺得不可思議。
她跟春天是小學、國中時期的同學,交情非比尋常。當同年齡的女孩為了男生瘋狂時,春天卻以一副洞察世情、對男人瞭若指掌的愛情專家姿態,警告她們男人的種種醜態。
她有八成說准了,只是她那段理智過人的話,又豈是染上愛情這種無藥可醫、又隨時可不藥痊的熱病的少女聽得進去的。
穎嘉真想知道春天一旦談起戀愛來時,會是什麼模樣。還能正經八百又頭頭是道地分析自己的愛情嗎?
只是這天她一直沒等到。春天是個大懶人,而且還是連談戀愛都懶的人。她覺得愛情大過麻煩,根本是浪費她的生命。她還說,明曉得男人花心,此時愛你愛得要死,彼此卻為了另一段戀情,恨不得將你除之而後快。都知道男人心海底針,說變就變了,幹嘛還浪費生命跟他和?
春天就是這種對愛情徹底悲觀的人,竟然還以寫作愛情小說為職業,每個故事都亂真一把的,穎嘉想不通她的小腦袋瓜是怎麼編造出那些故事的?
吃完早餐,穎嘉騎著摩托車往瀏凱的單身公寓而去,一邊留意路上的交通狀況,心裡還在想春天的事。
好久都沒到台北看那傢伙了,春天也吃了秤坨鐵了心硬是不回台中。
她曉得春天還在氣她老爸。從她小學一年級,她老媽跟她老爸離婚後,她的監護權歸在她老爸手中,她便氣到現在。她對男人的偏見,便是從她老爸身上得來的。
還真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不,該說是那鍋粥裡原本就有大半老鼠屎了,只是和米粒混在一起,看不清楚。春天只是剛好看到一大顆老鼠屎從鍋緣往下掉,印象分明。
其實她老爸沒比春天的老爸好多少,只差在沒敢光明正大、或是凱到豢養一堆情婦來氣老媽,逢場作戲卻是難免她老爸可是個帥哥哦,年輕的時候不曉得風靡多少歡場裡的女人哩。
是不是男人只要長得體面,有點錢,便會不安於室,到處招蜂引蝶?自身的經驗,讓穎嘉不得不持這樣的懷疑。老爸這樣,弟弟如此,封瀏凱更是個活生生的證明。
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為何還為他浪費九年青春?
在瀏凱所住的公寓大樓門前停好摩托車時,穎嘉仍想不明白。
她收好安全帽,拿出牛皮紙袋,裡面有瀏凱昨天叫人快遞給她的文件,及她翻譯好的稿子。
跟管理員打了聲招呼,她信步走進電梯內,按亮九樓的燈號,從隨身的背包掏出瀏凱公寓的鑰匙把玩。
兩年前他搬進這裡時,打了一副給她。穎嘉迄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瀏凱的女友中,她是唯一擁有他公寓鑰匙的人——因為不管她什麼時候去,都沒發現裡頭有女人的蹤跡。瀏凱在這點顯得很謹慎,不管如何花心,他都不會把女人帶回公寓裡,這是否表示至少自己在瀏凱心裡還佔了個特殊位置?
自嘲地走出打開的電梯門,腳步停在瀏凱公寓門前。穎嘉告訴自己,要是瀏凱還在睡,就把牛皮紙袋放在客廳的茶几上。有一次,也是大清早來找他,還在床上的瀏凱突然抱住她。
他光裸著身子,毫不掩飾他的慾望,穎嘉又羞又氣,十分堅決地拒絕他,沒讓「性」趣盎然的瀏凱得逞。
為此,他還發了一頓脾氣,說她是二十世紀末最後一名老處女。若不是當時穎嘉委屈得頻頻掉淚,又急著去上班,真想告訴他,她才不是最後一名老處女呢,再怎樣都有春天作陪。她敢說,春天那傢伙連接吻的經驗都沒有。這點要是讓她的讀者知道,不曉得會怎麼想?
鑰匙卡啦一聲開了鎖,穎嘉推門進去。迎面而來的一縷氣息讓她不自覺地蹙了下眉,這是她未在瀏凱屋裡聞過的味道,摻雜著酒氣和女人胭脂、嗆人的香奈兒五號,以及某種難以言喻屬於曖昧的味道,一古腦地衝上她鼻端,令她有作嘔的衝動。
穎嘉伸手在鼻端煽了煽,仍煽不開那股濃稠、讓人難以忍受的味道,頓時興起退出屋外呼吸新鮮空氣的想望,若不是從那半掩的房門裡傳來的哼哼哎哎聲音絆住了她的腳步,她早就退出屋外喘氣了。
她僵在當場,感到血液往腦門上衝,腳底生寒,臉頰卻是火熱。
她無法置信地眨了眨眼,以為自己聽錯,舉起像有千斤重般的雙足機械化地邁向瀏凱的臥房,卻在半開的門縫處,腳像生了根似的停佇,無法朝前再走上一小步。
視線所及的場景,讓人血脈憤張。那種場面就像A片般有聲有色,肉慾橫流中除了忽高忽低忽大忽小的身歷聲音效外,還有各種曖昧的淫聲浪語,及劇烈的肢體語言所交織而成的詭異氣氛。
事實上,穎嘉想到的頭一個吻合場景,是莎朗·史東主演的「第六感追緝令」中的一幕。只是跨坐在男主角身上的女主角沒莎朗·史東的身材那樣好,至少那對波的側影不及人家的波瀾壯闊,但演出之賣力,猶有過之。
只看她在男主角身上扭來扭去,隨著腰脊拉直,兩粒仙桃般的圓翹臀部朝上一拱,砰的伏倒在男人身上。那幅水乳交融、污水淋漓的場面,教春天來看,絕對讓她目瞪口呆,就連穎嘉自己也是怔在現場,忘了該怎麼反應。
她聽不清楚那棲息在床上男人寬厚胸膛的女人在咕咕噥噥什麼,只是張著嘴,雙手抓緊牛皮紙袋,眼光呆呆地直視前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處,完全不曉得該怎麼辦。
直到封瀏凱低低的笑聲傳進她耳裡,直到他蓄滿汗水、充滿力與美的年輕身軀赤裸的自床上翻下,直到那雙仍氤氳著慾望的眼眸對上她……
砰地一聲,她手中的牛皮紙袋掉到地上,臉上的潮紅火也似地侵略著她。
無暇理會瀏凱眼中不知是驚惶、懊惱還是氣憤的情緒,穎嘉霍地轉身朝大門口狂奔,將他喃喃的詛咒聲拋在身後,伸手按住電梯按鍵,運氣好得不可思議,立刻有部電梯的門打開。
她不假思索地衝進去,飛快按了一樓的燈號。等到戴上安全帽,跨上摩托車,風馳電掣般駛出巷道,驚惶失措的心情才冷靜下來,發現臉上濕漉漉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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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透心的女人會做什麼事?
穎嘉沒有自殺,也沒有找封瀏凱大吵大鬧,只打了電話給好友春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事後,心情很亂。瀏凱打了幾次電話給她,還到醫院找過她,穎嘉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一個在她面前和別的女人熱烈做愛的男人,只要看到他,便會想起那天的事,腸胃不舒服地作嘔起來。
那張臉,讓她作嘔。這是她之前從來沒想過的事。
不想也無力面對瀏凱留下的爛攤子,穎嘉打算參加上針灸課時,老師所提的為期十天到北京觀摩該地醫學院針灸學習情形的見習團。
避開瀏凱一段時間,是她目前唯一可做的。從來沒見過偷情被人抓到,還像他那樣厚臉皮找人解釋的人,他就不能放過她嗎?
無奈又沮喪的她,到負責這次行程的旅行社繳交證件和報名費,蒼白、憔悴的臉容,令人心疼。
旅行社的接待小姐好心地泡了杯茶水給她,端了椅子讓她坐下。
她閉起眼,讓腦子維持一片空白。真的好累,好累……
發呆有一段時間吧,穎嘉昏沉的意識中,逐漸透出了一道光。那種感覺很奇妙,就像是在森林裡迷路的人,乍然見到指引方向的標的。
這麼想,好像很奇怪,但穎嘉就是有這種感覺,亂得像被小花貓弄亂的毛線球的心情,逐漸開朗。
不可思議。
一朵嬌澀的笑,慵懶地自粉色的唇瓣開放。
她有種想睜開眼、弄清真相的衝動,又害怕不過是她在作夢,畏畏縮縮地不敢向前。
那份感覺仍然持續著,如黃昏時映照在河面溫暾的陽光,照得人全身舒爽,但又虛幻得抓不住。到底要不要睜開眼,看個清楚?
「黃小姐……」旅行社的接待小姐小聲喚她,破壞了穎嘉心裡的那份甜美。
她不情願地睜開眼,掠過一臉抱歉、微笑著的接待小姐,充盈著某種對生命神奇部分渴望、好奇的眼光,不期然的和一雙熾熱無比、如溫和野獸般的眼睛相對。
當四眼相逢,胸口像被什麼重重撞擊了一下,她愕然睜大眸,彷彿有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神奇力量,讓她無法轉移視線。
那雙眼啊,真誠坦白地流露出狂喜和愛慕,堅穩的緊抓住她的視線。
穎嘉的心燒燙得厲害,週遭的人聲喧嘩淡隱下去,眼裡只剩下那雙如千百億年來湧退不歇的潮水般,一陣陣拍打她靈魂深處的眼睛。
她無法移動,一波波的輕顫自腳心處湧來,傳遍全身。感覺到自己為人所珍愛,彷彿在那雙眼裡她是最珍貴的寶石般。她忍不住熱淚盈眶,內心激動不已。
「黃小姐……」不耐煩的聲音響起,穎嘉失神地轉向聲音方向,接待小姐眼裡有抹惱怒。她喊了半天,穎嘉都沒反應,難怪她會生氣。
穎嘉張嘴想說話,心裡卻記掛著那雙眼睛。她抱歉地朝那位小姐扯動嘴角,眼光再投向剛才的方向時,那雙眼睛已不知去向。
懷著悵然的心情,她回答了旅行社人員的詢問,心頭卻多了份牽繫。
那雙眼啊,何時還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