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代娶新郎呀?」另一道鶯聲燕語不客氣地打斷前一道鶯聲燕語,「是天朝皇帝派來的迎親使!不知道就不要亂講!」
「還不是一樣嘛!阿柑,你就愛找我的碴!」
「不是我愛找你碴,你叫阿橘,我叫阿柑,要是有人說柑跟橘都一樣,便喊我阿橘,喊你阿柑,或是阿柑做的壞事說是阿橘做的,你也認為一樣嗎?」
阿橘一時語塞,心虛地左顧右盼。妹妹會說這種話,是有原因的,因為她常常在做壞事時,便說自己是阿柑,結果就……哎,不能怪她嘛,誰教那些人分不出來她們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嘛!
「哎呀,那些都不是我要說的重點啦!」阿橘急忙轉移話題,「我要說的是代……」在阿柑的瞪視下,她趕緊改口,「迎親使啦!他長得高大威武,丰神俊朗、溫文爾雅、器宇軒昂……」
「丟臉死了!還不快把你的花癡樣給收起來!居然邊說邊流口水,我都不敢認你是我的姐妹了!」
「誰、流口水嘛!」阿橘惱羞成怒,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觸嘴角,果然有些濕,她連忙抹去,「臭阿柑,就愛找我碴!不曉得在城樓觀有時,是誰看得雙眼發直、嘴裡喃喃念著好俊、好俊……喔!」
「那可不是你嘛!」阿柑傲然道,嘴角噙著抹詭異的笑。
「誰說是我?明明就是你,還不承認!」
「我承不承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姐妹們認為是誰呀!」
在妹妹幸災樂禍的笑意暗示下,阿橘發現果然一雙雙眼睛全往她這裡瞧。
「阿柑你……」
「夠了!」威嚴的聲音自門口傳來,侍女長桂香指揮一隊侍女將成箱的物品搬進屋內,「沒看到公主正在批閱奏章嗎?還在一旁吵鬧廣
是有看到啊。
阿橘偷偷扮了個鬼臉,可是公主都沒說她們吵,桂香姐憑什麼罵人呀!
「公主,這些都是天朝皇帝派人送來的成親用的鳳冠霞帔、各式服裝和首飾等物品,桂香打開來給您看好嗎?」
「擱著。」清洌冷然的音韻簡潔地響起,眾侍女你眼望我眼,都覺得公主對這樁婚事好像太冷淡了。
「公主,我們都久聞天朝物阜民饒,皇帝送給公主的嫁裳不知又好多看哩,公主為何不看?」桂香小心翼翼地勸道。
「對呀,公主!」阿橘附和得興高采烈,一雙杏眼好奇地在那些箱籠上轉了又轉,「這可是高大威武、丰神俊朗、溫文爾雅、器宇軒昂……的那位迎親使辛苦送來的耶,您怎麼能忍心不看一眼嘛。您可知道這位高大威武、丰神俊朗、溫文爾雅、器宇軒昂……的迎親使不是別人,他是王上壽宴時,代天朝皇帝來拜壽的安國公的兒子耶。您當時不也稱讚安國公有名士的風流、重臣的儀態,威武中藏著溫文,瀟灑又不失威嚴,談吐文雅,氣度恢宏……就可惜年紀稍長。現在他兒子來了,安國公的優點他都有,而且年輕英俊,更勝安國公……」
「阿橘,你說這些幹嗎?公主要嫁的又不是安國公的兒子!」阿柑賞她一個大白眼。
「啊?可是我聽人說,迎親使是皇帝的表哥耶。外甥多少會像舅舅,迎親使又像安國公,迎親使這麼好看,皇帝自然差不到哪裡去呀。」
「萬一那個皇帝外甥一點都不像他的安國公舅舅,跟這個迎親使表哥呢?」
「不會啦!我們在市集裡買到的那本『貴妃出牆』不是把皇帝描述得俊秀可愛,俊美無儔嗎?」
「你少呆了!那是小說,又不是真的!」阿柑嗤之以鼻。
「書店老闆明明告訴我,這是得自天朝的真人實事,是寶瓶公主和御林軍統領花朝的愛情故事。這樁淒怨纏綿、幸好在皇帝成全下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婚事不但傳遍天朝,還隨著這本書銷往海外,舉世皆知!我想皇帝一定像書上寫的那麼可愛、善良、好看啦,這樣的皇帝才配得上我們公主呀。」
「你是老天爺呀!想怎樣就怎麼樣嗎?」
「臭阿柑,不要盡跟我抬槓,難道大家不想公主要嫁的皇帝是這麼好的人嗎?況且我們都在城樓上看到天朝迎親隊伍進城的情況,除了迎親使外,那些護送聘禮的侍衛們哪一個不是雄赳氣昂的?阿堇還說要是伴嫁過去,能嫁給其中一人,就會好幸福喔……」
「你思春啦,這麼想嫁人?」
「是阿堇,又不是我!」阿橘委曲地嘟起唇,美眸氣惱地瞪大,在眾姐妹身上繞了一圈,「難道你們都不想嫁給像迎親使那麼俊的郎君嗎?」
眾人面面相覷,情不自禁地逸出做夢般的輕喟。
那位迎親使呀……
芳蘭公主手一抖,筆竟歪了去,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流竄在方寸間,讓她再也靜不下來。
她閉了閉眼,「你們出去。」
「啊?」
公主向來是好脾氣的,可一旦開口,沒人敢違抗。
眾侍女默默朝她福了一禮,在侍女長的帶領下全都退出房外。
耳朵終於清淨下來,芳蘭公主的心情卻沒有恢復平靜。
書案上的奏章再引不起興致,她頹然放下筆,呆呆坐了一會兒,起身往設在窗台下的軟榻走去,坐了下來。
從這裡可以看到落日的情景,天空染上一層醉人的煙霞,層層迭迭的綠意連綿向遠方的山巒,成群的鳥兒飛過天際,正是倦鳥歸巢時候呀!
想到這裡,祈善善寸心芳緒堆擁著絲絲酸楚。鳥兒要回巢,因為巢裡有正等著餵食的雛鳥,而她的雛鳥已經長大了,不再依賴她的餵養了嗎?並打算將她獻祭給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好護佑這脆弱的鳥巢?
不,她不該有這麼偏激的想法。
祈善善淒楚地搖頭。
就像父王說的,女孩家長大了,總要嫁人的。父王不是有意要將她遠嫁,他曾經希望她能在國中俊彥裡擇一為婿,是她怎麼也看不上眼。後來,莽國國主桑顏卡邦向她求親……想到那傢伙,善善難掩心頭的厭惡,嬌美的臉顏皺縮了起來。
她跟桑顏卡邦曾因邊界糾紛照過面,在她的計謀下,莽國小挫而返,桑顏卡邦當時看她的眼神便充滿貪婪、色慾,令她十分不舒服,但她完全沒想到他會如此厚顏無恥地向她求親!
與其嫁給那個男人,她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在見過天朝的使者岳朗清之後,她無法拒絕父王和丞相的勸說,答應了岳朗清代天朝皇帝提出的婚事。
她還記得那天被父王叫進御書房裡時,父王和丞相勸她的情景。
「善善,不是父王忍心將你嫁那麼遠,而是處在莽國和天朝兩大強國下的姽方沒有第二個選擇,不是依附莽國,便是與天朝結盟……」
「可是我們以前還不是……」沒有依附誰,也沒有跟誰結盟嗎?她想這麼說,卻被父王眼中的無奈給哽住剩餘的話。
「莽國使節以前也沒有為莽國國主桑顏卡邦提出要娶你為後的要求呀!善善,我知道你能幹,可是螳臂焉能擋車?我們若拒絕,便給了桑顏卡邦進攻我國的借口。」
「我們根本不必怕他!」
「父王知道你有能力帶領姽方抵抗莽國的侵略,問題是,這將造成姽方人民嚴重的傷亡。你忍心看到子民因為你的關係生靈塗炭嗎?」
「我……」她臉色慘白,嬌弱的雙肩如何承受得起這麼嚴厲的罪名!
「惟今之計,只有與天朝聯盟,方能令莽國忌憚。父王也是和丞相商量了許久,才決定答應安國公代天朝皇帝提出的婚事。」
「是呀,公主。」丞相神情凝重地加入勸說的行列,「桑顏卡邦是什麼貨色,相信公主心裡明白得很。他殘暴、貪婪又好色,今年不過三十一歲,已經死了三任王后。撇開他克妻的惡名,莽國又有兄弟、父子可以在對方死後接手其妻妾的陋習,光這一點,便讓公主和王上都難以接受了。天朝便不同。他們禮教嚴明,在位的開新帝年方十五,主政的十一年來,天朝風調雨順,備受宇內邦國的崇仰信賴,加上尚未大婚,後宮空虛,公主嫁去也不必擔心會跟後宮的嬪妃爭寵……」
「可本宮聽說,他先前立了貴妃……」
「那名貴妃已被改封為寶瓶公主,這件事還傳為佳話哩,更可見皇帝的器宇恢宏,為了完成表哥出征前的交託,才會將表哥懷了身孕的愛人接進宮內照顧,中間雖然造成了誤會,但皇帝不改初衷,最後成全這對有情人。這種氣度,古往今來可沒有任何一個皇帝辦得到。」
聽起來,的確是個比桑顏卡邦好上百倍、千倍的人,可是想到要遠嫁重山,到一個自己陌生的國度,善善便害怕起來。
「不是聽說他有逢九難過十的天朝皇帝詛咒嗎?」她幽幽問道,就算那人再好,難道要她只跟他做四年夫妻,便等著當寡婦?
「這也正是安國公向王上提出婚事的原因。安國公見過公主後,認為公主便是能為天朝皇帝排除詛咒的九命天女。只要公主與天朝皇帝成親,逢九難過十的惡咒便能解除。」
「可萬一本宮不是呢?」
「臣也想到了。」丞相老謀深算的眼眸閃亮著,「就算公主不是,天朝皇帝也應了詛咒不幸撒手西歸,只要公主為皇帝誕下子嗣,公主就是天朝的太后,到時一樣能庇佑我國。」
「你們要本宮……」她臉色一陣鐵青。
「公主,這是最壞的打算。況且,眼前我們也沒有別的路可走。公主不是嫁給天朝皇帝,便是要答應桑顏卡邦的婚事。兩者中只能選其一。」
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選其一?心好空,身好虛,這就是她這幾年來戮力為國後的下場?白耗了青春,還要用一生幸福換得祖國的平安?
「天朝皇帝俊美溫文,乃是萬萬人中難得的奇男子、偉丈夫,公主嫁給他不會後悔的!」
丞相語重心長地勸說,還有父王眼中無言的懇求,在在讓她不得不低頭。
可是他們怎麼都沒有為她想過,就算天朝皇帝再好,也不是她自己選的,她只是不得不嫁給他,這樣的姻緣會幸福嗎?
這些日子來,她努力不去想這個問題,努力繼續以往平靜的生活,可是再怎麼努力依然逃避不了這天的降臨。
春去夏來,眼見夏日也將被秋意取代,天朝的迎親隊伍終於浩浩蕩蕩地開來,在三日後便要帶走她。
一去難回呀,眼前錦繡的山河只能在夢裡神遊,還有她敬愛的父王,疼愛的小弟,都將在她出嫁後,難以相見了!
那些自己所推動的政策,在她走後會不會繼續被貫徹執行?仰賴她帶領的將士,會不會有好的將領來帶領他們保家衛國?還有她嫁到天朝後,面對的又是怎麼樣的情況?皇帝真有那麼好嗎?那裡的風俗民情跟姽方會不會有很大的不同?她在宮裡會不會無聊,還有,還有……
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憂慮全都翻江倒海地洶湧起來,祈善善只覺得頭暈目眩,向來的堅強搖搖欲墜,彷彿隨時都會崩潰。
「公主?」
輕柔的呼喚響在耳際,善善回神過來,偏過芳頰尋覓那聲音。
「公主!」桂香驚呼出聲,眼中盈滿憂慮和憐惜,「您怎麼了?」
她遞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主人臉上的淚水。
祁善善這時才發覺自己淚流滿臉,忍不住投進自幼便陪伴她身邊的侍女懷裡。
桂香呆了呆,隨即輕輕擁住她,感覺著肩頭漸漸滲入濕意。
可憐的公主,大家只看到她堅強的表面,卻不知公主也是個需人疼惜、呵寵的嬌弱人兒呀。
桂香心裡盈滿憐惜,沒有多說一句,直到肩上的抽泣漸漸止息,芳蘭公主緩緩離開她。
她走到外頭命人端盆溫水進來,親自絞乾毛巾,為芳蘭公主整理儀容,一主一僕不需多話一句,便能各自體會彼此的心情。
「公主,喝口茶吧。」桂香送上香茗,芳蘭公主默默接過。
良久。
「桂香。」她輕聲道,目光已恢復向來的清冷,「天朝的迎親使被安置在哪裡?」
「王上將迎親使和他的下屬們都安置在西園新建的賓館裡。今晚還設宴招待他們。」
「好……我要見他,明天你安排一下。」
「是。」桂香欲言又止,最後仍選擇退開。
有些事,有些傷痛,即使親近如她,仍然無法為公主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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姽方的上京珍珠城,這個擁有兩百年以上歷史的都城,比他想像的還要繁榮哩。
由於位於東西交通要道,周圍水源豐沛,易守難攻,加上氣候溫和,四季如春,珍珠城不僅貿易業及觀光業發達,在祁氏一族的主政下,更被建設得處處書香、花香。
可惜安頓好所有人員,已經是傍晚了,他得趕赴姽方王的接風宴,根本沒空遊覽,只能憑著進城的印象及父親提供給他的書冊,揣想整座城市的風貌。想到這裡,岳翕便感到沮喪。
「岳大人,比起令尊的俊美溫文,您可是更加的高大英挺呀!」
他比父親高半個頭,體魄是魁梧了一些。
「您過獎了。」岳翕收斂心底的失意,溫雅地一笑,飲下姽方大臣不知是第幾輪的敬酒。
「令尊也是千杯不醉,岳大人這點有乃父之風。」另一位大臣道。
什麼千杯不醉呀?他不僅喝得頭昏腦脹,連下腹處都脹得緊,酒氣都淹到喉頭了!
「是呀,岳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對了,您真的尚未成親嗎?下官的女兒芳齡十六,雖不若芳蘭公主那般艷美,但在姽方也是屬一屬二的大美人……」
「巴大人,岳大人是代天朝皇帝來迎娶公主的,不是來相親的呀。」
「呵呵,順便嘛……」
岳翕表面上噙著瀟灑倜儻的笑意,其實已被姽方君臣輪番敬酒兼做媒鬧得苦不堪言,不得不以眼色向同伴求救。
身為此次迎親副使的禮部侍郎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為他擋去接下來的敬酒,讓岳翕能藉著尿遁逃出喧鬧的宴會廳。
如廁之後,岳翕猶豫著是否該回到宴會,但一想到姽方君臣的熱情招待,腳步便膽怯地繞過宴會所在的大殿,朝不遠處的花園走去。
他不是要潛逃,只是想暫且逃避一會兒。
嗯……好香喔。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一縷香息,吸引他深深呼吸,想起父親曾說姽方盛產蘭花,岳翕不禁要猜疑起這聞之令人神清氣爽、濃烈的酒意也散了幾分的香息,是否是出自蘭花了。
他伸了伸懶腰,望向不知通往何處的幽暗林徑。
雖然在王宮裡閒蕩並不妥當,但好奇心讓他忍不住想要確定濃郁的花香是出自哪種植物。依花香的濃烈聞來,香源應該就在左近。
岳翕考慮了一下,便邁出腳步往前走,反正還有能幹的禮部侍郎相幫襯,他消失一下應該不礙事。就把那些叫人吃不消的敬酒全交給庫大人應付,至於他……岳翕懶洋洋地勾起嘴角,迷離的眼光
往上一瞟,正好瞧見從稀疏的葉縫中露出臉來的一彎消蝕了一小半的缺月。
等他回京時,這缺月應該是蝕完又圓回來了!到時候月圓人團圓,皇帝娶老婆,岳翕得空逍遙去。
但在此之前,得先把芳蘭公主安全護送進京,交到皇帝手上,他才能逍遙得起來呀!
一念及此,岳翕暈沉的腦袋裡就突然來千陣閃電打雷,額際隱隱作痛。
姽方與天朝聯姻的消息傳出後,莽國的大軍便持續在天朝、姽方相鄰的邊境騷擾,但不曉得是否因為兩國早有防備,雖然大大小小的衝突加加起來也有十幾樁,莽國的十萬精銳依然無法越雷池一步。對此,離京時,他父親還對他耳提面命一番。
「莽國國主桑顏卡邦一向氣量狹小,得知芳蘭公主棄他而選擇嫁入天朝,絕不可能只派遣十萬精兵在邊境耀武揚威,定然還會有後續動作……桑顏卡邦有可能使的是聲東擊西之計,故意派十萬兵馬掩人耳目,暗中再派人潛進我國境內,埋伏於途中伺機擄走芳蘭公主,或者還更心狠地想行刺公主。翕兒,你回程時要分外小心,一切以公主的安危為重。」
不用父親交代,他也知道芳蘭公主的安危比任何事都重要。她若是有絲毫的閃失,事情就慘了。
慘慘慘,不僅他慘,岳氏一族慘,天朝與姽方的同盟關係也岌岌不保,到時候親家變冤家就全是他的錯!
可惡,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怎會落到他頭上來?岳翕忍不住仰天長歎了起來。
「沒辦法,誰教新郎皇帝是我表弟。要是知道會這樣,我該學花朝早些娶妻生子,就輪不到我出這趟差使了!」
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呀。
岳翕自嘲地一笑,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路的盡頭,原來他隨著花香而走,竟來到了環湖的小徑。
月色下,可以看見湖岸種植的楊柳隨風款擺,薄薄煙水迷漫的湖面還可隱約看到幾株花苞合起的荷花,及十數張寬大到可讓一名孩童坐在上頭的青翠荷葉,更遠處,還有一座通往湖心亭的白石拱橋,而橋上正佇留著一道縹緲的身影。
怕是自己眼花,他揉了揉眼,見到那身影就站在靠近湖心亭那端的橋頭,對著湖面,在夜風吹拂下,纖瘦的身形彷彿隨時都會被旋落水面。
岳翕看得心頭一跳,天生的俠義心腸使他為對方著急了起來。
擔心那人隨時會掉下去,岳翕沒耐心循著環湖小徑繞去那座橋,而是走了快捷方式。
他提氣縱身往湖面奔去,仗著自己輕功過人,藉著荷葉當踏腳,幾個起落來到橋上,伸手捉向那人衣袂。
哪知那衣袂似有生命,帶起一片金光反向他襲來。岳翕心驚之下,氣隨意轉,收手往後掠開。
對方卻沒有停止攻勢,鼓脹著真氣的寬長袖子化成致命的武器招勢連綿不絕,岳翕在金色的袖影間穿梭,陣陣濃郁香息撲鼻而至,依稀是先前聞到的那股沁人心脾的香,令他心頭微悸,目光銳利地穿過滿天的袖影與一雙澄明、清冷如湖水的眼眸對個正著。
胸口忽地跳動得厲害,某種灼燙隨之生起,岳翕心神一閃,險些躲不過從袖影間穿出來的指力,他深吸口氣穩定心神,反將更多迷魅人心魂的幽香一併吸納進去,並將對方國色天香的絕姿也收納進眼瞳。
美女他見過,聰明有自信且擅於發號施令的美女他識得幾個,但眼前的美女除了這些特質外,冷艷嬌美中還有種王者般的高貴儀態。
她是誰?
這個疑問在他腦中閃了又閃,在避過對方削向頭臉的一擊,岳翕心知必然是自己的魯莽舉動招致誤會,連忙高聲喊道:「在下沒有惡意,原是擔心姑娘會不小心落湖,才趕過來想拉姑娘遠離湖邊,並無調戲之意。請姑娘原諒在下的唐突,雙方罷戰。」
這番話說得有條有理,字字清晰,卻聽得對方心頭微驚。
原來兩人已經過了二十餘招,岳翕在只閃不攻的情況下,不但能瀟灑地應招,還有餘力開口說話,而且從聲音可以聽出他中氣十
足,足見他內力深厚,令這位向來罕逢敵手的美女暗暗吃驚。
這也激起了她天性中的不認輸,招式更為凌厲,讓岳翕再不能只以閃躲來應付。
「你玩真的?繼續下去,在下不客氣了!」
警告過後,岳翕功貫全身,閃電搶前,拳掌探進她重重袖影,往她面門擊來。
「好!」美女嬌軀急旋,金袖陡地一捲,化成鐵棍似的砍向他手臂。
岳翕同樣不是省油的燈,大喝一聲,迅速收回的拳掌抓向金袖。
絲絲勁氣在空中較勁,尚未抓實,美女已可感覺到他掌中含蘊的勁道驚人,她急忙抽回袖子,卻聽見裂帛聲響。
「啊!」袖子竟被人扯去一截,美女又羞又氣地往後退開,但心知是自己咄咄逼人的結果,只微蹙著眉頭不語。
岳翕怔怔地捉住一截袖子,目光無法自女子美麗的臉容上轉開,兩人就這麼靜靜對視,直到那燙人的灼意悄悄佔領女子臉頰,生平頭一次因男子的注視感到羞澀,她無法解釋心頭的煩亂,只本能地避開對方的目光。
「對……不起。」岳翕回過神來,「在下非是有意唐突姑娘,望請海涵。」
「嗯。」她穩住心神,以眼角餘光瞄他。
月色將他俊美的臉容照得分明,她有種熟悉的感覺,好似在哪裡見過他。
「在下剛才解釋過,是見到姑娘站在橋頭,好似隨時都會被風吹跑,才唐突地出手想要拉住姑娘,並沒有別的意思。招致這樣的誤會。又扯壞姑娘的袖子,在下著實過意不去,願意賠姑娘一件新衣。」
「你不是宮裡的人。」她看著他說,眼中閃過一抹評估。
「在下的確不是。」先前她的響應都是單音,岳翕還不覺她的聲音有多好聽,直到聽見她這刻美妙如鈴的聲韻,不禁心蕩神馳。「在下是天朝的迎親使,只因聞到醉人的蘭香,尋著尋著便走到湖畔,看見姑娘站在橋頭……」
他停頓下來,見她目光忽然黯淡地轉向先前佇立所在,跟著看過去,只見幾盞水燈飄浮於湖面。
她是來放水燈的嗎?
如此清夜,她獨自來這裡放水燈,是雅興,還是別有所思?
照岳翕的理解,水燈除了純粹裝飾用的外,有些地方在中元普渡時也會放水燈,用來向故世的親人致意。
「怪不得覺得你面熟,你跟令尊長得很像。」他的自報身份,終於讓她想出他像誰來,美女心頭泛起奇異的苦澀,喃喃道。
「你……識得家父?」岳翕吃驚道。
她沒有正面回答,閉了閉眼:「你該走了。」
「在下還沒賠姑娘衣服……」
「不用了,你走吧。」
聽出她逐客的意味濃厚,岳翕不好意思繼續待下來,轉身走了幾步,又返回來拱手一揖。
「在下有一事請教。」面對美女冷若冰霜的態度,岳翕幾乎要打退堂鼓了,然而鼻息間那股清雅的香息牽引著他的好奇心,他小心翼翼地詢問:「在下提過是被一縷香息所吸引來到湖邊,這縷香息似在姑娘左右,難道附近有栽植發出這種香味的奇花異卉嗎?還請姑娘指點。」
他問得誠懇、正經,美女卻聽得心頭一陣小鹿狂跳,芳頰泛起紅暈,一雙澄亮的眼眸神情複雜地瞪視他,良久,方開口:「那是蘭香。」
「這裡有種蘭花?」他詫異道,目光狐疑地左顧右盼,雖然夜色昏暗,但仍難不倒他的目力,附近哪裡可能種什麼蘭花呢!除非有水生的蘭花。
他將視線繞回她身上,眼中浮著疑惑。
美女別開臉,櫻紅的嘴唇輕輕顫動,「姽方盛產蘭花,這裡的人民不分男女總愛佩戴蘭花熏制的香囊。」
「原來是姑娘身上的香囊。」儘管腦中的疑雲未能全數驅散,但除了這個理由外,岳翕也想不出有其他的解釋。
「不知是哪種蘭花竟有如此清雅的香味,有機會的話,在下倒想親眼一見能熏製出姑娘身上香囊氣味的蘭花。」他喃喃道,忽然低下頭嗅了嗅手裡還握著的一截金袖,那布料質地極細,繡工亦十分精巧,但最吸引他的都不是這些,而是它的氣味。
是同樣的香息。佩戴香囊全身衣物會沾染如此濃郁的香氣?亦或是她身上的衣物全都用蘭香熏過?
瞧見他的舉動,一顆芳心跳得更厲害,美女頰燒如火灼心中有種滲著甜意的惱嗔,讓她無法開口阻止他捧著斷袖吸嗅的動作。
隔了許久,她方能低啞著嗓音命令:「你走!」
「是。」岳翕聽話地向後轉,但沒走幾步便領悟到自己未免太聽話了。
他自嘲地揚起嘴角,朝前走,前程雖有月光照路,對他仍是一片茫然,只好頹喪地轉回身。
目光很自然地落向那一身繡鳳金袍的女子,柔和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岳翕突然有種錯覺,彷彿眼前的不僅是位端麗無倫、嬌貴無比的女人,還是一朵靜靜地等他攀折的、非人間所有的金蓮。若不是她眼中的不耐提醒了他,岳翕覺得自己可以站在這裡看她,直到地老天荒也不會厭倦。
他清了清喉嚨,「在下無意打擾,只是……在下是追尋香息而來,沒有留意路徑,此刻倒不知該如何回去宴會的大殿,不知姑娘能否指點?」
又是香息!
她被他一再地提起這兩個字惹得心亂,但仍勉強鎮定心神道:「過橋之後,往前方小徑走約百步,循右方岔道而行即可到。」
「多謝指點。」
拜謝之後,岳翕再度踏步前行,俊挺的身影不再回頭,逐漸遠去,終至掩藏在陰暗的樹影裡,看不見了。
她卻癡立風中,方寸間被一股莫名的悵然給充滿,撫著扯斷的袖子發呆。許久之後,方想到自己的一截斷袖仍在他手中。岳翕沒有還她,她也忘了要。
胸口莫名地灼燒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滋味擴散全身,她決然甩去體內的熱度,不該的,不該的……
但不該什麼?
她又惘然了。
只知道明日……再會面時,他仍然是迎親使,而她……是他代皇帝迎娶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