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喜燭已經燃盡,燭淚也已干了。
桑朵那孤獨地坐在喜床上,飄飛的魂兒悠悠的回到了新婚「洞房」來,怔然凝望著繡滿百子圖的紗帳。
她難以入寐,撿拾著散落在地上的米粒,慢慢地、一顆一顆地撿了一整夜,滿腦子翻來覆去、左思右想著的都是霽威對她所說的話——
我討厭額娘!討厭你!討厭要被迫立你為後!
她想得頭都快爆了,也想不出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招惹了表哥討厭,自半年前城隍廟那夜以後,她就被安排住在姨母寢宮西廂的樂志軒,整整半年由內務府嬤嬤教導學習宮內禮儀和規矩,在這半年之中,她連一次也不曾見過霽威,怎麼可能有機會得罪他?
表哥還說他連姨母都討厭,這實在令她很難諒解,姨母是他的額娘,一個人怎麼會討厭自己的親額娘呢?何況姨母那麼溫柔又和藹可親,如何能令人討厭?
至於討厭被迫立她為後,更讓她百思不解,如果霽威真的討厭立她為後,那麼在選後儀典那天,為什麼還要把如意給她?
憶起選後儀典那天的情形,霽威一開始似乎是準備將如意給馨月格格的,可是後來……是姨母出聲喚住他,他才轉而把如意遞給她。
這麼說起來,霽威心底其實不想立她為後,只是礙於姨母的緣故,才迫於無奈把如意給了她,他是不是並不喜歡她,而比較喜歡馨月格格?
桑朵那怔然凝視著燭台下那一攤燭淚,找到了答案,心口卻彷彿刀絞般疼痛起來。
這個皇后……她並不是一定非當不可的,是命運的捉弄,才讓她糊里糊塗進了這個皇宮,她打從心底喜歡霽威,只要能在宮裡時時見得到他,偶爾有機會和他談天說笑,也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她不想為了一個皇后之位而惹得霽威討厭她。
如果跟馨月格格交換身份,把皇后讓給馨月格格當,她來當妃子,這樣霽威是不是會開心一點呢?
桑朵那慨然長歎,她這一生還沒有遇過什麼人是相處不來的,唯獨這位霽威表哥令她傷透了心神,他總是帶著神秘莫測的表情看著她,她永遠猜不出也摸不透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皇后娘娘醒了嗎?」殿門輕叩了兩下,傳來略帶稚氣的清脆嗓音。
桑朵那連忙收束心神,清了清喉嚨。
「醒了,有什麼事?」
「奴才是來侍候皇后娘娘梳洗的。」一個小宮女提著一壺熱水推門走進來,恭恭敬敬地跪下請安。「皇后吉祥。」
「噢,起來吧。」桑朵那不大習慣受人磕頭請安,不自在地不知該繼續坐著還是站起來好。
小宮女起身,提著熱水倒進銀盆架。
「請皇后娘娘梳洗更衣。」小宮女臉上掛著不甜不淡的笑容。
桑朵那雖然不慣讓人侍候,但是皇后的服飾她自己一個人根本穿戴不來,只好起身走到梳妝台前乖乖坐著,讓小宮女替她穿上蓮花底的鳳履,戴上兩把頭的鳳冠,兩旁綴上珍珠串的絡子,再披上綵鳳的鳳帔。
「奴才替皇后娘娘抹些胭脂。」小宮女接著打開匣子,取出胭脂盒,用小手指蘸了蘸化開的胭脂,在手心抹勻了以後,淡淡敷了一層在桑朵那的兩頰上,看起來彷彿喝了酒之後泛起的紅暈,再一面替她畫眉染唇,一面討好似地說著:「皇后娘娘真是美極了,肯定能把嫦貴妃給比下去。」
桑朵那呆了呆,小宮女的話帶出了宮闈的現實。
在昨天以前,她還從來想過自己必須和另一個女人爭奪皇上的愛,經過昨夜獨守空閨的洞房花燭之夜,提早結束了她對宮廷生活熱切而模糊的夢想,她少女的天真被淡淡的憂傷取代,對未來,她有一種無所適從的迷茫。
「皇后娘娘想什麼呢?」小宮女轉過身想疊榻上的百子被時,愕然看見被褥整整齊齊地折疊在床邊,看樣子絲毫沒有掀動過,她吶吶地低聲問:「皇后娘娘……昨夜一宿沒睡嗎?」
「我……睡不著。」桑朵那淡笑,看著小宮女臉上寫著瞭解與同情,心口忽地一熱,她是她入宮以來接觸過年紀最相近的一個,在樂志軒那半年裡,圍繞在她身邊的都是一些老嬤嬤,什麼話也說不上來,都快悶死她了。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她主動拉住她的手,渴望找個同伴說說話。
「回皇后娘娘的話,奴才名叫銀秀,今年十五歲。」小宮女有些吃驚地盯著桑朵那的手,進宮當差了那麼久,她沒聽過比這位皇后主子還和氣的聲音。
「你小我一歲呀,進宮很久了嗎?」桑朵那嘗試著和她閒聊。
「奴才進宮快三年了,先前是嘉惠皇后宮裡的人,嘉惠皇后薨逝以後,所有原在坤寧宮的奴才們都一併移給皇后娘娘您使喚。」銀秀依舊恭敬地回答。
「嘉惠皇后……」桑朵那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嘉惠皇后是怎麼死的?生病嗎?」
銀秀臉色微變,緊張地四下環視。
「皇后娘娘就別問了,宮裡有規矩,奴才們不能私下亂傳話。」
看銀秀謹慎小心的模樣,世故老成得不像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向來以一片真心示人的桑朵那,可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在嚴格宮規之下被精心調教出來的奴才樣子。
她想要有個人能說真心話,能彼此傾訴心事,她受不了獨自一人發呆的感覺。
「銀秀,我從草原大漠隻身一人來到宮裡,很孤單,很寂寞,昨天一夜我煩得睡不著,又不知該怎麼辦好,很想要一個說話的伴兒解悶,你能不能……」她轉過身,坦誠地看著銀秀目瞪口呆的表情,率真地一笑。
「你能不能當我的朋友,別當我的奴才,我想你偶爾陪我說說話,解解悶,在我煩惱的時候開導開導我,當我心情煩悶時能安慰安慰我,別像那些老嬤嬤一樣,張口閉口就是規範禮制,好嗎?」
「娘娘……」銀秀呆若木雞,發傻了好半晌,突然間淚水顆顆滾落,她「咚」地一聲跪下,激動得哭成了淚人兒。
自十三歲進宮,她跟著「姑姑」輩的老宮女學規矩,兩年多來連飯都沒有吃飽過,打罵更是家常便飯,宮裡就像個冰窖,許打不許罵,剛進宮受苦受累時還會掉眼淚,可是心漸漸冷了以後,眼淚也就漸漸沒了,在宮裡,主子是不可能和奴才談心的,她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真情至性的話,因此感動得不得了。
又聽見桑朵那說昨夜煩得一夜沒睡,便想起昨夜皇上撇下她一個人獨宿大婚洞房,讓她獨自面對受冷落的難堪境地,這件事已私下在太監宮女底下傳遍了,她的自尊不僅被皇上踐踏,也被奴才們踐踏了一回,想到這裡,她便萬分同情起這個皇后娘娘了。
「娘娘這麼看得起奴才,奴才怎能不對娘娘掏心掏肺呢。」她激動地看著桑朵那,邊擦眼淚邊說。
桑朵那開心地笑起來,她抓著銀秀的手,緊緊一握。
「銀秀,你是我離開草原大漠第一個交的朋友,以後能不能別喊我皇后娘娘,聽著怪彆扭的,我叫桑朵那,你就喊我朵兒行了。」她聳肩一笑,孩子氣的天真又回到她的臉上。
「不行,皇后娘娘的名字怎能隨便亂喊,奴才怕掉了腦袋,不過,奴才以後不喊您皇后娘娘,喊主子行嗎?」銀秀倒也答得爽氣。
「好吧,喊主子聽起來也親切些。」桑朵那忍不住笑了。
這兩個本來就還是二八年華的小少女,只消一個誠摯熱情的微笑,就能閃耀出真誠奇妙的友誼來。
「既然主子把銀秀當朋友,那銀秀就偷偷告訴主子,嘉惠皇后是自刎死的。」銀秀貼在桑朵那耳旁小小聲地說。
桑朵那聽了大為驚訝,然而更令她震愕的是銀秀緊接下來的那句話。
「她是為了救皇上而自刎的,是當今皇上,不是先帝喔。」
「真、真的?」她悚然一驚,彷彿偷窺到了霽威冷郁眸光中的秘密。
「主子聽過了就好,若在宮裡有旁人問起,主子最好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不然循線追查起來,奴才小命就不保了。」銀秀鄭重地叮嚀著。
桑朵那愣愣地點了點頭。
「銀秀,你見過皇上嗎?」
「皇上?當然見過呀!皇上自小是嘉惠皇后撫養大的,當皇上還是貝勒爺的時候,常常住在坤寧宮裡,奴才侍候嘉惠皇后時常常能見到皇上。」
「真的!」桑朵那還想知道更多和霽威有關的事。「皇上還是貝勒爺時,和現在有什麼不一樣?」
「這……」銀秀蹙眉思忖著。「皇上還是貝勒爺的時候比較隨和,常跟九貝勒和六公主玩在一塊兒,不過當了皇上以後脾氣變得有些古怪,好像跟什麼人都過不去似的,當了皇上不是應該更開心嗎?奴才真不懂。」
桑朵那也不懂,可是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弄懂他的心事。
「主子,今天要做的事可多了,一會兒您得和皇上各處磕頭,找到機會就和皇上說說話兒,給皇上留下深刻的印象,還有啊,在宮裡能見到皇上的機會不多,除非皇上召見,否則一天就只能見這麼一回,主子可要把握住喔。」銀秀這會兒一顆心全倒向了桑朵那,唯恐她這位皇后主子不得寵。
「好。」桑朵那提起精神站起來,多了銀秀這個朋友,力氣彷彿多了幾分。「一個人在這兒哭喪著臉也無濟於事,倒不如積極一點,把握見表哥的機會,咱們走吧。」
銀秀用力點頭,抬起手攙扶著她,一同走出充滿喜氣的東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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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第二日,皇帝、皇后得拜天、拜地、拜神、拜祖宗,然後再到壽皇殿給先朝帝后畫像行禮,最後才到皇太后跟前遞如意。
「皇額娘吉祥!」霽威和桑朵那雙雙向瑜皇太后行三跪九叩禮。
「都起來吧。」瑜皇太后接下如意,照理接見新媳應是滿臉堆歡才是,但她臉上卻不見半點喜色。
霽威察言觀色,知道自己昨夜離開坤寧宮的事已有太監稟報過母后了,原來就不想讓母后和桑朵那稱心如意,如果能惹她們生氣動怒更好,但是現在,她們沒有出現他預期的反應,母后沒有動怒,而是滿眼哀怨,桑朵那也沒有黯然神傷,反而精神奕奕,方纔還幾次偷眼瞧他,似乎想找機會和他說話。
他默默轉動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通常這麼做會分散一些他心中煩躁的情緒。
突然一個沒留心,他把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轉掉了,咕嚕嚕地滾在地上。
「我來撿!」桑朵那一心想找機會和霽威接融,卻忘了她腳上穿著高高厚厚的花盆底鞋,走路都要人攙扶了,遑論蹲下身撿東西,所以當她剛一屈膝時,便驟然失去重心,「咚」地一聲,直接雙膝跪地,險些跌趴在地上。
瑜皇太后和銀秀同時驚呼出聲,銀秀急忙衝上去把桑朵那扶起來。
「先把扳指撿給我。」桑朵那不忘提醒銀秀。
銀秀會意,連忙撿起扳指放進她的手心,她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深吸口氣,盡可能優雅地走到霽威面前。
「皇上。」她盈盈一笑,把雙手往前一送。
眾人屏氣凝神,都等著看霽威會用什麼態度收下扳指。
霽威震動地看著躺在她白皙手心裡的白玉扳指,沒有立刻接過來,一逕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的笑靨。
為什麼?不管他對她冷漠、無情、苛待,她都並未因為遭受挫折而軟弱,一樣能笑得心無城府,滿不在乎?為什麼?當她露出這樣甜淨的笑容時,他就一刻也不想移開目光?他喜歡看她笑,喜歡看她無邪的眼睛,喜歡……
他必須承認,他喜歡她!
他迅速拿起扳指套進拇指,什麼話也沒說,逕自向瑜皇太后請安告退。
一走出宮門,他就聽見母后帶著哭音對桑朵那說:「朵兒,都是姨母害了你,霽威如此待你,姨母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你的額娘交代才好啊!」
「皇額娘,皇上沒待我不好,等過些日子,皇上會和我更熟悉,我們也會處得更好,皇額娘別太操心了。」
霽威聽完桑朵那的話,打從心底泛起一股說不清的苦澀滋味,他刻意冷落桑朵那,反倒加深她和母后之間的感情,而他和母后之間卻顯得更加疏離了。
他的胸口被憐惜和惱怒的複雜情緒充塞,緩緩坐進軟轎回養心殿。
他無意待桑朵那殘忍,也不是真心想折磨她,只是他自己也是一個極不快樂的十八歲少年,從前曾幻想父皇封他郡王或親王,賜給他一座親王府,這樣他就可以遠遠離開皇宮,在天地間自由展翅了。
可是事與願違,他當上了皇帝,永永遠遠要被禁錮在這個華美的牢籠裡了。
天子又如何?天子身邊總是圍繞著虛假和沒有感情的奴才,這些奴才們對天子的瑣碎事瞭若指掌,甚至有權利將天子的隱私都一一編注記錄檔案,這種被幾百雙眼睛監視的生活最令他痛恨厭惡。
他是喜歡桑朵那,但他偏偏不要被人逼著愛她,他揮不開盤踞在心底那種叛逆彆扭的情緒,也不明白自己固執頑強的抵抗究竟對誰有好處,只有讓所有的人都更不快樂?
這輩子,他不曾如此不馴過。
唯一只有一點能證明,那就是母后將會在桑朵那身上看見,一個皇后是如何忍耐望穿秋水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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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大婚的洞房花燭夜後,霽威一步也不曾踏進桑朵那的寢宮,然而更令桑朵那難堪的事緊接著發生,馨月格格正式冊妃入宮了。
冊封為嫦貴妃的第一夜,霽威在晚膳時就翻了嫦貴妃的牌子,敬事房太監在承幸簿上載錄下嫦貴妃的名字後,送到坤寧宮經桑朵那鈐印,當夜便抬進了養心殿。
桑朵那雖然未經人事,但畢竟受嬤嬤調教過,知道霽威召幸嬪妃是怎麼一回事,當她緩緩蓋下印時,指尖微微抖瑟。
自此以後,她日日要蓋一次印,每蓋一次印,她的心都揪得好疼。
母儀天下的皇后不能嫉妒,嬤嬤已經教過她了。
對男女之事僅一知半解的桑朵那,目前還不太懂得嫉妒,她只是很難受,難受得想回草原大漠。
桑朵那每天照例得到鍾粹宮向瑜皇太后請安,而今天宮裡很熱鬧,璃太妃和璘太妃也來了,嫦貴妃正不知說著什麼笑話,一屋子笑聲不斷,一見她進來,都很有默契地淺笑不語,端起茶盞啜飲。
「朵兒,用過早膳了嗎?」瑜皇太后親親熱熱地喊她。
「兒臣用過了。」桑朵那勉強笑了笑,只是在璃太妃和嫦貴妃冷嘲的目光下,她笑得一點也不自然。
「過來這兒坐,吃些百果年糕。」瑜皇太后把她招呼到身邊來。
霽威日日召幸嫦貴妃,有心冷落桑朵那,讓瑜皇太后對她是既心疼又愧疚,她也深知霽威冷落桑朵那是對她一種無言的報復,可憐了桑朵那要代她受這種活罪。
「皇后每天都做些什麼消遣啊?」璃太妃沒好意地笑問,仗著遠房小表妹嫦貴妃受寵,眼中放出的光都囂張銳利了許多。
「噢,最近銀秀教我打絡子,想不到打絡子還挺好玩的,十隻手指頭就能把珠線、鼠線、金線編織出各種漂亮的圖案來,真了不起。」桑朵那把玩著纖纖十指,很認真地回答。
璃太妃一副大驚小怪的表情,說道:「噯喲,我們皇后娘娘怎麼把下人的活兒拿來做了呀,你難道沒別的事好做嗎?」
「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待在坤寧宮裡無聊得很,所以現在愈來愈愛賴在皇額娘這裡不走了,在這兒跟皇額娘一道用膳,吃的東西也香多了。」桑朵那完全聽不出璃太妃語中故意的嘲弄,有人願意跟她閒聊,她高興得一打開話匣子,就嘰嘰咕咕說個沒完。
「皇后娘娘可以作作畫、寫寫字呀,像我們家馨月琴棋詩書樣樣行,在江南官宦世家長大就是不同,難怪討人喜歡。」璃太妃得意地說。
瑜皇太后沉下臉來,她當然聽得出璃太妃故意炫耀的味道,心裡又怒又氣,卻礙著皇太后的身份,不好隨便發作。
桑朵那這會兒也聽出些許不懷好意了,她笑得有些僵硬,目光甚至不敢朝嫦貴妃望去,心中對她存著一股莫名的懼意,不明白自己怕她何來?
璘太妃忍不住搖頭歎氣,倒是挺同情這個小小年紀的皇后娘娘。
「皇額娘,兒臣在皇上肩膀看見一道傷疤,不知道這道傷疤是如何造成的?」
當嫦貴妃一提出這個問題,突然每個人臉色都變了,她本來是想藉此暗示自己和霽威之間的親密,好打擊桑朵那,卻不料誤觸宮中最禁忌的話題。
「馨月,不許多問,以後也不許再問起這件事。」璃太妃厲聲喝阻她。
嫦貴妃尷尬地低下頭,但她依然成功地影響了單純的桑朵那,一想到霽威和嫦貴妃之間的肌膚之親時,桑朵那的心情就直沉入谷底。
「皇上駕到!」
太監剛進殿稟報,霽威隨後便走了進來。
「皇額娘,兩位太妃吉祥。」他屈膝請了安。
「皇上吉祥。」桑朵那和嫦貴妃分別蹲身行禮。
「皇上辛苦了,今日召見哪幾位臣子?」瑜皇太后例行性地關切。
「兒臣召見了肅格中堂,隨後召見兵部艾剎,也接見了暹羅國使臣。」他聲音平穩,目光略略一抬,下意識地輕瞥一眼桑朵那,卻見她恍若失神地呆望著他。
「艾剎?可是讀了不少兵書,文武全才的那個武狀元?」瑜皇太后笑問。
「是他沒錯,兒臣有意重用他。」再看桑朵那一眼,她還是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恍若無神,恍若沉思。
「好,將才得來不易,皇上目前正是用人之際,一定要好好攏住他的心。」
霽威聽得出瑜皇太后言中之意,肅格和九門提督都是霽善的人,位高權大,暫時動不了他們,所以他必須盡快培養一批封他效忠的兵馬,防患於未然。
「對了,兒臣帶來暹羅使臣進獻的珍珠,這東西對兒臣沒有用,所以決定借花獻佛,獻給皇額娘用吧。」他示意小太監榮安將一盒錫色大珍珠獻上去。
瑜皇太后喜逐顏開,心裡萬分高興霽威今天臉色和悅,不像往常總冷著一張臉來去匆匆。
「額娘很高興你有這份孝心,不過額娘戴這些珍珠能給誰瞧呢?倒不如送給皇后,皇上以為好嗎?」她有心替桑朵那製造機會。
霽威斜睨一眼桑朵那,見她愕然回神,發呆了好半晌,才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他有些詫異,沒想到自己短短這陣子對她的冷落,竟把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折騰成現在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
「兒臣已將珍珠獻給皇額娘,任憑皇額娘處置。」他不忍看她。
「太好了,朵兒,還不快謝恩!」
桑朵那在瑜皇太后的催促下,愣愣地上前,正要蹲下身謝恩,突然聽見璃太妃發話了。
「這怎麼成,珍珠只賞給皇后一個人,把咱們嫦貴妃擱在哪兒呢?」璃太妃顯然是替不甘心的嫦貴妃抱不平。
霽威閒適地環視眾人,桑朵那凝止不動,殷殷望著他,嫦貴妃一臉幽怨地垂視地面,皇太后和兩位太妃則是靜待他如何處置的態度。
「這盒珍珠只有九顆,即使對分也分不平。」他微揚起嘴角,懶得介入后妃間的明爭暗鬥。「皇額娘和太妃給兒臣出的這道難題,兒臣實在沒有興趣解,要怎麼對分或者乾脆磨成粉都行,兒臣先行告退了。」
「噯,乾脆嬙皇后和嫦貴妃各吟一首詩來,誰贏了誰就得這盒珍珠,由皇上來評定輸贏如何呀?」璃太妃興致勃勃地說,她料準了自己的小表妹才情出眾,要贏那盒珍珠絕不成問題。
「這……吟詩……我不行……我沒念過漢人的書……」桑朵那嚇慌了,她根本不懂得滿人貴族和漢族文人吟詩作對那一套,要她比賽騎馬還說得過去。
「那你可以唱些蒙古歌謠呀,這總會了吧?」嫦貴妃頗為幸災樂禍地笑說。
「這裡沒有草原、沒有駿馬,唱起蒙古歌謠挺奇怪的……」
「紅顏輕似葉,薄倖堅如鏡,妾意為君多,君心棄妾耶?」不等桑朵那把話說完,嫦貴妃已率先吟了幾句詩,她幽幽望了霽威一眼,再有意無意地瞥向桑朵那,帶著示威的味道。
「嗯,出自元朝蕭氏的菩薩蠻。」霽威淡淡一笑,他當然聽得出嫦貴妃是在埋怨他「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過他向來不是個熱情的人,對這種露骨表白的詩句並不喜歡,而他明明日日翻膳牌傳召她,她卻在長輩面前吟這詩,分明有暗諷他的味道,令他有些惱怒。
輪到桑朵那了,她為難地看了看瑜皇太后,又瞥了瞥霽威,剛剛嫦貴妃嘰嘰咕咕念了幾句,她聽得一頭霧水,霽威卻能立刻知道出處,兩人如此有默契,想必霽威一定喜歡極了那麼有詩意的嫦貴妃,所以才日日都要召幸她。
她愈想愈沮喪,像只被趕上架的鴨子,低低地吟出她這一生僅會的一首詩。
「雲籠月,風弄鐵,兩般兒,助人淒切,剔銀燈欲將心事寫,長吁氣,一聲吹滅。」
在聽完桑朵那帶點委屈無奈的低吟時,在座的每個人都大吃了一驚,最受震撼的人是霽威,除了馬致遠正好是他少數欣賞的詩人之一以外,他完全能瞭解她詩中那種明明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傾吐的痛苦。
「你會吟馬致遠的詩?」他深深瞅著她,聲音柔和了不少,也充滿了感情。
「臣妾不敢欺騙皇上,實不相瞞,臣妾實在不知道這是誰的詩,只是我額娘時常念起,我聽著聽著就會了,也慢慢喜歡上這首詩,不過,臣妾真的就只會這首,別的不會了。」她老實地坦承,就怕要她再吟一首,殺了她她也吟不出來。
「好,你贏了,朕把這盒珍珠賞賜給你。」他淺淺一笑,對她的欣賞和好感都在眸中表露無遺。
桑朵那喜出望外,飄飄然地跪下領賞。
「好朵兒,姨母沒白疼你。」瑜皇太后笑得好開心。
璘太妃也笑容滿面地看著桑朵那,但是坐在一旁的璃太妃和嫦貴妃卻臉色十分難看,本想藉此機會把桑朵那徹底壓倒,萬沒想到被倒呼了一巴掌,難堪、尷尬,卻又不能喊疼,簡直嘔死了。
這場后妃之間頭一回的正面交鋒,在霽威心裡分出了勝負。
還有,他很高興能在桑朵那臉上看到久違了的純真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