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自年初以來,在島上連綿燒了三個月的烽火,終於灰飛煙敵,只有零星幾處,還燃著最後的灰燼。
千櫻境內的亂事,在初登基的女王親自下詔全國,討伐叛軍後,花、火、水三大氏族於是各自出兵,三方包抄,風氏一族獨木難撐大樹,節節敗退。
最後,由風勁親自率領的騎兵和其父風王旗下的兵馬在一處地勢險惡的山區會合,兩父子似是理念不合,竟揮軍相向,彼此廝殺,最後同困山谷,還讓一旁訝異觀戰的火氏騎兵撿到便宜,利用火攻將雙方人馬一舉殲滅。
雖然身為叛軍首領的前攝政王風勁單騎力抗追兵,逃竄出谷,但他身負重傷,命在旦夕,料想存活機會甚是渺茫。
至此,女王的人馬宣告全面勝利,餘下的,不過是戰後重建事宜。女王於是頒布詔令,百姓免稅兩年,休養生息。
千櫻境內硝煙漸息,鄰近兩強的交戰亦逐漸現出勝負。
借道千櫻攻打羽竹的雪鄉大軍,初始殺得羽竹措手不及,連續攻下幾座邊城,驚聞噩耗的羽皇因此一病不起,宮廷御醫束手無策。
半月後,羽皇駕崩,太子羽巖登基,自千櫻趕回共赴國難的二皇子羽帆數次請纓殺敵,新帝先是猶豫不決,直到戰事愈發吃緊,才下令封羽帆為「平東大元帥」,率軍出征。
初次投入戰場,羽帆表現卻是不同凡響,在其友東方傲相助之下,用兵奇詭,往往出乎雪鄉大軍意料之外。
兩軍正面交鋒時,羽帆更常親自上陣,面對一向以強悍蠻野著稱的雪鄉勇土,他絲毫不畏懼,不要命似地衝進衝出,奮勇殺敵的英姿下僅教對方心驚,亦鼓舞己方上氣。
但凡人上戰場,最怕的便是遇上不顧性命的敵人,偏羽帆這個養尊處優的皇族,卻全然不懼戰,不怕死,其置生死於度外的豪氣,冷酷不眨眼的殺氣,教人聞風喪膽,更為他贏得了「狂戰士」的名號。
狂戰士殺紅了眼,不但一一收復己方淪陷的失土,更步步進逼,越過了雪鄉邊境,拿下對方數座城池。若不是戰線拉得太長,唯恐補給發生困難,東方傲勸他見好就收,窮寇莫追,說不定他還要率軍繼續無日無夜地殺下去。
在一陣縝密籌謀後,羽帆分出大半兵力分別駐守幾座侵略奪來的城池,又命士兵們不得無故侵擾百姓後,才率領著餘下的兵馬班師回朝。
軍隊所到之處,百姓們無不視之為英雄,熱烈歡迎,各地官員更是逢迎拍馬,奇珍異寶,絕色美人,能搜的,能刮的,能買的,全網羅了來獻給這位功高震主的二皇爺。
地方私下都傳言,這國家落入精明幹練的二皇爺手中,是遲早的事,趁此表達一下忠心,未來肯定少不了好處。
「看來你現下也毋須向千櫻借兵調將了,只要登高一呼,萬民自然擁戴,還怕皇位帝璽不手到擒來嗎?」
進了皇城,見百姓毫不避諱地夾道歡呼,東方傲不禁微笑歎道。
羽帆冷冷一哂,不予置評。
「只不過太受歡迎也不好,現下百姓歡呼得愈熱烈,等會兒皇宮裡歡迎咱們的陣仗恐怕就愈大了。」東方傲意有所指。
羽帆仍是不作聲。
東方傲揚眉。「怎麼?難道你就打算這麼乖乖走回宮裡,束手就擒嗎?」
「皇宮,自然是要回的。」羽帆總算吭聲了。
「回去送死嗎?」
「回去討一封詔書。」羽帆慢條斯理地說道,心中早有定見。
「什麼樣的詔書?」東方傲問。
羽帆默然以對,唯一雙經歷沙場淬煉的眼,精光四射。
「好吧,看來你這悶葫蘆是當定了。」東方傲聳聳肩,無奈歎道,「也罷,君要送死,臣也不得不陪著一塊兒死,就看你葫蘆裡賣什麼藥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行人進了宮,新帝羽巖立即下令召見,羽帆和東方傲進了大殿,一番辭藻華麗的讚揚後,羽巖開口問羽帆要什麼賞。
羽帆並未立刻回應,抬起眸,不動聲色地掃視週遭。
高高在上的黃金御座上,羽巖僵著身子,抓著扶手,戰戰兢兢地坐著,額上薄薄的冷汗,眼底陰沉的合影,在在流露了對他的戒慎與恐懼。
看來他皇兄這個帝位,坐得並不安穩哪!
羽帆略略勾唇,噙起一抹似嘲非嘲,淡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冷笑。
「啟稟陛下,臣斗膽,想請陛下將臣佔領的那幾座城池賜予我。」
「什麼?你要雪鄉的城池?」羽巖一愣,沒料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
「不錯。」
「聽聞雪鄉連年災荒,民不聊生,那幾座城池又甫遭戰火洗禮,破牆殘瓦,一片蒼涼,你要這些不毛之地做啥?」
「啟稟陛下,雖是不毛之地,卻有些野趣,臣浪蕩慣了,曠野荒城正合臣的脾胃,居住於彼地,鎮日騎馬遊獵,豈不快哉?」
「嗄?你要去那鳥不生蛋的地方住?」羽巖不敢相信。
別說羽巖愕然,就連東方傲也摸不著頭腦,不知好友心裡作何打算。
「皇城物阜民豐,熱鬧非凡,住這兒不好嗎?」
「臣不喜歡熱鬧的地方。」
「你不喜歡?」羽巖直眨眼,瞄了瞄底下幾個親信大臣,大夥兒都足莫名其妙。羽巖清咳了咳,又道:「除此之外,皇弟還想要什麼?金銀財寶?王位官爵?」
「都不要。」羽帆搖頭。「臣只要皇上寫一封詔書,將那幾座城池賞賜予我即可。」
就這樣?羽巖呆然,本來還想該如何對付這野心勃勃的皇弟,沒想到他竟自甘外放邊疆,而且還是本來屬於他國的土地。
反正也不費一銖一錙,羽巖就大方允了,羽帆退下後,立刻回府打包行李。
「不會吧?你就這麼走人了?」東方傲跟在他身邊團團轉。「這皇位呢?帝璽呢?你不要啦?」
「……」
「還是你另有計策?」東方傲蹙眉凝思。「這只是權宜之計,好讓羽巖暫且先放過我們?不錯不錯,以退為進,這倒也是好法子。」
「……」
「對了,這些珍寶古董多搬點吧,到時舉事,兵糧軍餉可要花上一大筆銀子呢!這些你不要?那怎麼成?我馬上叫人來幫忙。」
「……」
「等等,那些進獻的美人你帶不帶?雖說女人多了也是麻煩,不過這一個個都細皮嫩肉的,不帶幾個路上取樂好像挺說不過去的。我們不妨……」
「走吧!」羽帆橫睨好友一點,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真的不要?那雪色呢?連雪色你都不帶?好歹也帶幾個路上服侍……」
一顆堅硬的拳頭直逼東方傲眼前。「再囉唆,信不信我賞你一對熊貓眼?」羽帆勾著唇,似笑非笑。
「信,信,我當然信。」東方傲陪笑拉下好友的拳頭。「好好,美人不帶,珍寶不搬,就這麼兩袖清風上路,總行了吧?唉。」
「當然不能就這麼上路。」羽帆突如其來一句。
「這才是嘛。」東方傲眼睛欣喜一亮。「你想帶什麼?我馬上去準備。」
「那個我們在千櫻邊境『撿』回來的人。」
「他?!」東方傲驚呼,沒想到好友唯一想帶上路的竟是一個男人。他瞪著羽帆陰晴不定的臉,忽然明白他打算上哪兒去了。
唉唉唉。東方傲在心底暗歎。英雄果然還是過不了美人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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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夜夢君顏,相思欲斷魂。
若不是與羽帆分別,她不會懂得原來相思是如此苦澀的滋味;若不是再見不到他倔氣的神態,聽不到他沉鬱的聲嗓,她不會知曉,原來就連他的陰陽怪氣,她亦深深地戀著。
如今,她見不到他,聽不到他,只能夢他。
夢裡,她每每強迫自己展露歡顏,最後,卻總是落下眼淚。輾轉醒來後,枕畔,總是淡淡染著哀傷的濕潤。
他還好嗎?可也如她思念著他一般惦記著她?戰場上人人畏懼的狂戰士,可懂得照顧自己,珍重自己?
她,思念他呵!
真的想他,好想好想……
「陛下,該是上朝的時候了。」
宮女柔聲的提醒喚回雲霓迷濛的思緒,她定定神,翩然起身,銅鏡裡跟著旋過一道倩影,那倩影,頭戴歷代相傳的寶冠,身著粉彩蝶袖宮裳,身姿華貴而雍容。
寢殿外,一頂精緻小巧的王轎載著她往王宮正殿行去,下轎後,她在文武百官的恭迎下,端莊地坐上王座。
首先,是百官例行的政務報告,雲霓仔細聆聽各方意見,一番斟酌後,裁決論斷。
議過內政,新任右丞相花信上前奏道:「啟稟女王陛下,日前臨東邊城火影將軍來報,雪鄉和羽竹兩國交戰已確定告一段落。臣想,既然目前邊境無事,不如請陛下下旨,召火影將軍偕同水月巫女回宮,由陛下贈勳嘉勉,以表揚兩位大人護國有功。」
對啊!她怎麼沒想到呢?也該是讓火影回宮來見見老朋友的時候了。
雲霓微笑,立刻點頭表示同意。「此議甚好,就依右相大人所言擬詔書。」「遵旨。」
花信正待退下,雲霓忽然揚聲問:「右相大人,不知你可聽說羽竹的下東大元帥已回到羽竹皇城否?」
「啟稟陛下,早回去了。」
「那他--」可安好?功高震主的二皇爺回到皇城,能不招來新帝猜忌嗎?
彷彿看出雲霓的擔憂,花信笑道:「陛下請勿憂心,未來的王夫機智勇猛,英明果決,不論身歷何種險境,定能化險為夷,安然無事。」
聽出好友語氣裡頗有嘲弄之意,雲霓玉頰一燙,沒好氣地橫瞋他一眼。
「只不過他回到羽竹皇城裡,倒是做了一件眾人都摸不著頭腦的怪事。」花信閒閒補上一句。
「什麼事?」雲霓忙問。
「他竟開口跟新帝要了他從雪鄉占來的幾座荒涼邊城,說是要從此隱居,不問世事。」
「什麼?」他要在雪鄉邊境隱居?
這意思是,他不想來千櫻履行與她的婚約了嗎?他不要千櫻的兵馬,不要……她了嗎?
一念及此,雲霓容色頓時刷白,她心下惶惑,氣息急促,掌心掐握著,表面卻又要強裝若無其事。
「這羽帆……莫不是心中另有所圖吧?」她顫著唇,勉力笑道,「否則尋常人立了如此彪炳的戰功,正是叱吒風雲的時候,哪裡會隱居呢?」
「的確,臣也這麼想,臣看他八成另有所圖。」
「右相大人認為他圖的是什麼?」
「這個嘛,臣也只是私心臆測,作不得準,不如請陛下親自問他。」
親自問了這花信是故意逗她嗎?
雲霓瞇起眼。「大人真愛說笑,羽帆又不在這宮裡,朕如何親自問他?」
「誰說他不在這兒?」花信眨眨眼,星亮的眸光顯露幾分調皮。「未來的王夫正在殿外,等候陛下您宣見呢!」
羽帆就在殿外?雲霓心下一震,顧不得女王形象,直覺便從王座上驚跳而起。
殿內大臣知她心情激動,皆是抿嘴竊笑,其中尤以花信為最,笑容詭異得宛如偷腥的野貓。
她燒紅了臉,忙咳了兩聲,強裝鎮定地坐下,藕臂一揮。「宣他進來吧!」
官員高聲唱名後,大殿入口,果然走進一個偉岸男子,劍眉星目,挺鼻方唇,狂傲霸氣的身姿,一進來,便攪動殿內一股不尋常的氣流。
眾人皆是屏息望他,而他一雙深邃凌銳的眼,卻只在意王座上容姿絕麗的佳人。
「羽帆參見女王陛下。」他清冷揚嗓,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波瀾起伏。
他,恨著她嗎?為何他臉上的表情,如此漠然,不見任何與她久別重逢的喜悅?
雲霓怔怔地望他,一顆芳心,直往下沉。
「羽……」她該如何喚他?「二皇爺的豐功偉跡,眼雖遠在千櫻,也頗有耳聞,真是……了不起啊!」
不對!她想對他說的,根本不是這些疏遠的客套話,她真正想問的,是他近來可好?可曾……思念過她?
但她不能問,不適宜問,也問不出口。
「陛下謬讚了。羽帆不過是盡匹夫之責,保護自己家園,何來功業可言?」
是啊。護衛自己的國家,確是應當。
雲霓方寸一顫,閉了閉眸。他該不會是前來與她算千櫻秘密借道給雪鄉的帳吧?
「陛下請放心。」彷彿看透她內心思緒,羽帆冷冷一笑。「羽帆很明白,雪鄉此次攻打羽竹全然怪不得您,一切都是那叛國賊風勁自作主張。」
叛國賊!
雲霓暗自苦笑。他就非要如此挑動她最敏感的神經嗎?
「貴國能理解千櫻的苦處,那就最好了。」她澀澀道,「但願此後我們島上三國都能和平共處,讓所有百姓安居樂業,不再為戰火所苦。」
「陛下年紀輕輕,卻有如此仁心柔腸,體恤民情,羽帆甚是佩服。」
這是諷刺嗎?雲霓悄然吐息,驀地一陣頭疼。
「不知二皇爺突然造訪千櫻,有何要事?」她輕輕一揉太陽穴,強迫自己微笑問道。
他注意到她的不適,星目一閃。「在下是前來正式提親的。」
「什麼?」她一愣,腦海霎時空白。
「陛下該不會忘了,去年底您已應允我國使節代我提出的求親?」他半嘲諷地問。
她當然不可能忘。問題是,他還要這樁婚事嗎?
「請陛下遵守諾言,履行婚事。」他低沉道,聲嗓似略略緊繃。
雲霓更是惘然。「我……朕自然會信守承諾。」她吶吶應道。
「多謝陛下。」羽帆彎了彎腰,藉著欠身行禮的動作掩去異樣的眼神,然後,他拍拍手,示意殿外的東方傲進來。
「啟稟女王陛下,這是我家皇爺送上的聘禮。」東方傲舉高手,獻上一軸書卷,嘴角半勾著,似笑非笑。
雲霓接過書卷,攤開一瞧,竟是一張標示了幾座城池的地圖。
「這是--」美眸看向東方傲,滿是不解。
「這圖上的城池,都是皇爺辛苦打下的江山,權充聘禮,不成敬意,請陛下笑納。」
什麼?!
聽聞東方傲的解釋,滿朝文武震驚莫名,皆是面面相覷。
捧著地圖的雲霓亦是難以置信,櫻唇訝然微張。
她沒聽錯吧?羽帆竟將這幾座雪鄉國的邊城……全送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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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陛下您了,其實我也不敢相信啊,好不容易拿下的城池就這樣拱手讓人。」東方傲重重地、深深地歎息,「不過看來羽帆是認真的。」
雲霓驚怔。
下朝後,她私下召見東方傲,希望能問出些許眉目,可就連他,好似也捉摸不著羽帆真正的心意。
「本來我還以為他說不定會趁勢一舉攻下皇城呢。沒想到他連皇位也不要了,拍拍屁股就這麼瀟灑走人。」
「他究竟……在想什麼?」雲霓顫聲問。
「誰曉得?」東方傲聳聳肩。「他這人脾氣原本就怪怪的,興許忽然覺得失去了報復的興致,不想玩了。」
「報復?」雲霓訝異地揚眉。
「妳還不曉得嗎?羽帆之所以一心一意想奪取皇位,就是為了報復啊!」
「報復誰?」雲霓急急問。
「他親娘。」
「他親娘?」雲霓茫然。「是因為她懷胎時,催生他失敗,害他染上寒疾,所以他才要報復嗎?」
「光是這樣,還不足以構成他報復的動機。」東方傲皺眉。「羽帆可沒妳想像的那麼小心眼。」
「那是為何?」難道還有更可怕的嗎?他親娘究竟對他做了什麼?雲霓刷白了臉,一陣冷顫。
「他沒跟妳說嗎?」東方傲緊盯她。
她默然搖頭。
「也對,這等難堪之事,諒那個死愛面子的羽帆一輩子都不會跟妳說的。」東方傲歎道,「也罷,就由我來告訴妳吧,」他頓了頓,似是尋思從何說起,片刻,才悠悠開口。
「妳應該知道,羽帆從來不許人看他後背,但妳肯定不明白為什麼。」
「因為背上刺了字?」雲霓憶起那夜驚鴻一瞥看到的,猜測道。
「妳知道?」東方傲揚眉。
她搖頭。「只是猜測而已。如此說來,他背上果真刺了字?」
「嗯。」
「是什麼字?誰剌的?」
「是他親娘容妃剌的。」東方傲澀澀道,「羽帆小時候,經常和他皇兄羽巖吵架,有時一言不合也會打起來。容妃擔心他過分招惹了太子,總有一天大禍臨頭,總是囑咐他不可反抗,他也很聽話,大多時候都會隱忍著,任由羽巖欺負。只不過人善被人欺,羽巖見他不反抗,愈發囂張起來,經常毫無理由地鞭打他。」
「鞭打?」雲霓驚呼,柔腸一擰,暗暗生疼。「羽巖竟對自己的弗弟動私刑?」
東方傲表情沉重地頷首。「太子非常討厭他,總是將他打得遍體鱗傷。」
「太……太過分了!」雲霓掩住唇,眼眸漫開酸意。
「一次又一次,太子愈來愈目中無人,加倍凌辱他,羽帆氣不過,偶爾也會反擊,可只要他一反擊,太子就會到容圮面前告狀,容妃為了表示忠心,便會當著太子的面教訓他。」
「當著……羽巖的面?」雲霓惶然瞠目。自己的兒子被人欺負了,不但不替他出頭,還當著外人的面痛責他--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冷血無情的母親?
這對素來硬氣的羽帆而言,情何以堪啊?
「有一回,羽巖為了挑撥他們母子,想出了一個奸惡的法子。他要容妃當著他的面,親自在羽帆背上剌字。」
「刺什麼、什麼字?」雲霓顫著嗓,幾乎不敢問。
東方傲深深望她一眼,半晌,輕輕吐出兩個字。
雲霓聽了,如遭雷殛,哀痛的淚水瑩瑩,自眼睫悄然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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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她……是她害了你,否則你也不必多年來一直為寒疾所苦。
妳怎麼了?何必傻兮兮地哭成這樣?
人家……人家難受嘛!我也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是、就是難過嘛。
是為了我嗎?
當然是為了你啊!
是為了他。
為了他,她哭得梨花帶淚,趴在他懷裡哽咽著,小手緊緊地、緊緊地摟著他,好心疼、好不捨的。
初始,他很氣她,在戰場上發了瘋似地衝鋒陷陣,想把對她的怨,對她的恨,都發洩在殺敵上。
他甚至想過,索性就這麼死了,也無所謂。
可偏偏死不了,還莫名得到了個「狂戰土」的稱號。
將官士兵們,將他當成了英雄,鎮日歌功頌德,卻絲毫打動不了他的心。
他,依舊寂寞空虛。
他想要的,根本不是那些崇拜的眼神,熱烈的歡呼,他真正思念的,是被她擁抱的溫暖。
他不想奪皇位,只想摘取她甜美的微笑,江山如何錦繡,也及不上她拋來的一記媚眼。
他只要她,只要她的溫柔,她的淘氣,她如陽光融煦、又似大海寬廣的愛。
他要她的愛,要她愛他。
「我只要妳……愛我啊。」羽帆痛楚地低喃,揚起眸,無神地望向窗外慘澹的月光。
皇位算什麼?城池算什麼?只要她願意陪伴她身邊,他全都可以不要,全都可以舍下。
那幾座邊城,雖然荒涼,卻是形勢險峻的要塞,送給她,等於送給千櫻幾道門鎖,能更從容抵禦外敵來襲。
他知道,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他也希望能藉此證明,對他而言,她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
她,可領會了他這一腔情意?
夜風吹來,搖動了半敞的門扉,發出擾人的聲響,羽帆微擰眉,起身前去開門。
雙手攀上門緣,還來不及拉上,一道朦朧倩影便闖入他視界,他僵立原地,方寸不爭氣地亂了。
「讓我進去,好嗎?」來人正是雲霓,她嬌喘細細地站在門外,顯是匆匆趕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宮廷侍衛。
他愣然,沒料到她會忽然從王宮來到這迎賓館,一時措手不及。
「我進來了。」趁他沒反應過來,雲霓忙踏進屋裡,反手開上門,隔去外人打擾。
羽帆瞪她。「妳怎麼來了?」
她沒回答,旋過身來,癡癡凝睇他,眼裡,還含著迷離水煙。
他讓她異樣的眼神看得心狂跳。「妳、妳做啥這麼看我?」
「寬衣。」她突如其來道。
「什麼?」
「我替你寬衣。」她忽地上前一步,不由分說扯他衣帶。
他駭了一跳,狼狽地欲側身閃過。「妳搞什麼?雲霓!」
「噓,乖乖地不要動。」她柔聲哄他,小手仍然抓著他衣帶不放。「一下就好了。」
「什麼一下就好?」他粗聲駁斥。
哪有姑娘家一進門就要給男人寬衣的?她可是堂堂女王耶!門外還有一群侍衛守著,孤男寡女和他共處一室也就罷了,竟然還對他動手動腳?她還要不要臉面?
「你彆扭來扭去嘛。」她嘴上抱怨,手上動作可一點沒慢,不旋踵,已俐落卸下他外衫。
「喂!妳到底想……」玉手忽地攀上他後背,他身子一僵。「妳放手!」
「我不放。」她固執地仰望他。「除非你打我。」
「妳!」居然威脅他?
見他瞠目結舌,她便知他捨不得動手打她,又是得意,又是感傷地微微一笑。她踮起腳尖,柔柔在他耳畔吹氣。「我想親親你。」
他一震。「什麼?!」
「我要親親你這兒。」雲霓盈盈旋身,來到他身後,芙頰貼上他堅硬的後背,緩緩摩挲著。「很痛,對不對?」她啞聲問,「沒關係,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很快就不痛了。」
她究竟在做什麼?羽帆腦海瞬間空白,傻站在原地。
忽地,柔荑撩起他單衣,粉嫩的唇瓣直接愛撫那凹凸不平的背脊。他陡地一顫,驚懾地感受那奇妙的觸感。
「這傷,一定會好的。」她一面吻他,一面溫柔地呢喃。「就算今天不好,明天也會好,總有一天,它不會再痛的,因為我每天每天,都會親親你這兒。」
他全身僵硬。「妳……瘋了嗎?」
「我是瘋了。」她輕輕歎息,自身後摟住他的腰。「為你瘋狂。」
她果真瘋了,一般人見到那醜陋的印記若不是嫌惡,也要驚愕,她怎能如此毫不在乎地親吻它們?
「妳認不出我背上剌了什麼字嗎?」他乾澀地低語。
「我當然認得出來啊,又不是不識字。」
「那妳怎麼還能這麼做?」他驀地嘶吼,轉身推開她,泛紅的眼眸燃著熊熊烈火。「那是『孽種』啊!是我娘親手一刀刀刺下的字!她說我是孽種,妳究竟懂不懂這什麼意思?」
「我懂啊。」她仰望他,微笑著流淚。「你娘不肯疼你,她不喜歡你,不愛你。」
他無言地瞠瞪她,她的坦白令他喉頭發緊,她的淚水更令他心窩揪擰。他別過頭,忽地不敢看她。
她上前,溫潤的玉手撫上他冰涼的頰。「沒關係的,羽帆,她不肯疼你,我來疼。好不好?」
他全身戰慄。她說什麼?
「她不喜歡你,可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她不愛你,我卻好愛好愛。」她含淚,低低地、細聲細氣地說道,「我會把你當心肝寶貝,每天夜裡都抱著你睡。好不好?」
他震撼地望向她,眸中的火滅了,漫開淡淡水霧。
「妳說……妳說什麼?」他努力瞪她,努力粗聲粗氣地表示自己的備受冒犯。「妳把我當孩子嗎?」
對他不悅的指責,她只是淺淺地、甜甜地揚起唇。「你是我的男人,也是我的孩子。」她低語,看著他的眼,好溫柔。
他被她看得臉發熱,全身滾燙。「妳……妳這妖女!鬼丫頭!誰許妳把我當成孩子的?我年紀可比妳大得多了!」
實在拉不下臉面,他索性一把攬過她纖腰,粗暴地攫住她的唇。
這女人太囂張了!不給她點教訓不成!
羽帆昏然想,懷著滿腔懊惱意欲蹂躪她,可那起初還似狂風暴雨的吻啊,不過一會兒便雨過天晴,溫柔和煦起來。
他對她的思念,如此之深,他日日夜夜盼的,便是能與她重逢,如今好不容易能將她抱在懷裡,又怎捨得不好好憐惜呢?
他吻了她許久,直到過癮了,痛快了,悄悄一解相思之郁了,才捧起她清麗的臉蛋,直盯她煙媚水眸。
「是東方傲告訴妳的嗎?」
她點頭。「嗯,他全告訴我了。」
「那多嘴的傢伙!」他歪了歪唇。
「他才不多嘴!他是你的好知己,他很關心你,你明白嗎?」她為東方傲辯解,頓了頓,又嬌羞地補了一句:「我也很關心你。」
「真的嗎?」
「真的!你知道嗎?當我聽聞你果真上了戰場,我有多驚惶嗎?我好擔心,擔心……你再也回不來了。」
「傻丫頭。」他彈指,戲謔地賞了她額頭一個爆栗。「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她怔望他,好片刻,才咬著櫻唇說道:「我……我一直想跟你道歉,羽帆。真的很對不住,我不是有意害羽竹也陷入戰亂,其實我……」
「妳不必說了,我明白妳的苦衷。」他微笑地打斷她。「有人把來龍去脈全告訴我了。」
嗄?有人告訴他了?雲霓茫然眨眼。「誰?」
羽帆別過眸,有些尷尬地解釋:「我忘了告訴妳,我班師回朝的時候在邊境撿到一個男人。」
「誰啊?」
「妳曾經迷戀過的那一個。」
「我迷戀過?」她先是一愣,繼而恍然大悟。「你說風表哥?他沒死?」
俊眉一挑,鷹眸一瞪。「哼,妳果然喜歡過他。」語氣明顯浸著酸味。
雲霓不禁輕輕一笑。「你吃味了啊?你自己方才不是也說嗎?是『曾經』,不是『現在』。」
「哼。」味道還是很酸。
「好啦好啦,別不開懷了。」言笑晏晏地哄他:「我向你發誓,現下雲霓喜歡的人是你,這一輩子都會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這還不成嗎?別吃味了嘛。」
「我沒吃味。」瞇起眼,慎重否認。
明明就有。
「沒有就好。」雲霓偷偷抿嘴。「那你快告訴我,你在路上遇到風表哥,此事可當真?」
「騙妳做啥?」羽帆橫她一眼。
「他果真還活著?」她掩不住興奮,拉起他的手直搖晃。「究竟怎麼回事?你快說嘛。」
瞧她緊張兮兮的!
羽帆拉長臉,不甚偷快地道出經過:「他在最後一役受了重傷,逃到荒郊野嶺躲了起來,一個路過的樵夫救了他,將他藏在自己家裡。」
「什麼?」
「看來攝政王還是頗得民心,明知窩藏叛國賊,法理難容,還是自願幫他。他在那憔夫家裡養了一陣子傷,沒料到那樵夫的鄰人走漏了消息,他不想牽連樵夫,只好再度出逃,結果在路上遇見了我。」
「是你救了他?」她笑問,明眸璀亮如星。
「什麼救不救的?」他彆扭地否認。「我只是『撿』。」
「知道了,是『撿』。」她掩袖竊笑。「可你不是很討厭風表哥嗎?為何要『撿』他回來?」
他別過眸,很不情願似地嘟噥。「我若是對他見死不……咳咳,見死不『撿』,哪天被妳知曉了,不恨我才怪。」
原來他是為了怕她傷心,才救風表哥的。
雲霓凝睇他,一腔柔腸百轉,雙眸濃情滿溢。「你待我太好了!帆,我愛你,好愛好愛你!」翩然投入他懷裡。
「妳別這麼肉麻兮兮的!嘖,怎麼又哭了?妳今天吃錯藥啦?怎地成了個淚娃娃!」
「那也都是你害的嘛。這眼淚,還不是你逼出來的?」
「妳倒怪起我來了?」
「我不怪你,我只愛你,好不好?」
「不是要妳別這樣嗎?妳好歹也是個女王,說話得……」
「噓,吻我……」
窗外,月兒害羞地躲到雲後,偷偷覷著久別重逢的情人交頸纏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