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浣浣在吊腳樓裡一住就是六年。
今天一早,公雞還沒有叫她就起了床,梳洗打扮,很慎重的把劉海都用花油篦緊了,綰上雙髻,再從髻心挑出長長的髮絲,最後簪上庭院裡摘來的雪擁藍關,一身櫻草繡花邊的短衣打扮,腳踏鑲兔毛的雲底小靴,她在銅鏡前轉了一圈。雖然離小蠻腰、迷人俏臀還有那麼一點距離,不過,好久不見的大哥會發現她長大了吧?
她的肌膚沒有平常姑娘家的雪白,可是小麥的顏色、一雙流動著瑩瑩光華的眸子,彎彎眉,大大眼,粉粉紅唇,嘴角深深的梨窩也是人見人愛。
輕盈的走出了自己的小院落,中間的天井放著兩個大魚缸,一樹海棠,隔著月洞門和一架枝葉曲折連綿的豆棚那邊,就是孫上隴的屋子。
他的房間不大,擺設也極為簡單,但收拾得井井有條,這得歸功每天起床後會上他房間來坐坐、發發小呆的申浣浣。
把屋子打理妥貼,等他回來也就住得舒適。
這幾年,孫上隴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四處剿匪征戰,就是在袞州縣城裡忙著,留在家裡的時間少得可憐。
也難怪他忙得分不開身,層層軍功累升的他幾個月前接到了朝廷的敕令,被封為雲龍大將軍,接替告老還鄉的南平大將軍。
皇帝敕封,他本來應該快馬加鞭趕回京城的,不過他卻不願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頭,於是上書皇帝,說邊疆不可一日無首,敕封這種事從權就好。
當然他的作為又惹來愛面子的皇帝老大不高興,偏生他就是還得靠這些人為他捍衛疆土,在臣子的勸解下,總算用八百里加急的文書把聖旨送來袞山城,當作完成了加封禮。
習慣凡事親力親為的孫上隴並沒有因為冠上大將軍的名號變得高高在上,他還是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就在校場上馳馬點將,開始一天的軍旅生活,要不就領著一批弟兄剿匪、平民亂。
他忙歸忙,卻也不讓申浣浣清閒,請了文武師父,叮嚀她要白天練武,晚上讀書,至於琴棋書畫,他不講究,懂得皮毛就好。
怎麼落差這麼大?
那時大哥將她抱在大腿上,指著書房裡一幅巨大的江山圖,連綿的錦繡江山中的一點。
「這裡是袞山城,除了鏡江,三面環山,這亂世裡,如果姑娘家沒有一點自衛能力是很危險的,大哥是說如果,萬一有那麼一天我剛好顧不到妳,有武藝在身,妳起碼可以自保。」
她懂。
爹娘橫死的時候,如果她有功夫……那痛不會變成烙在骨子裡永遠也抹不去的遺憾。
這種遺憾一次就夠了。往後,她不只要能護自己周全,她也要保護大哥。她不知道學武功會有多苦,可是她點頭了,從最粗淺的拉筋開始,也不管都過了學武最好的年紀,每天一到晚上,筋骨痛得讓她輾轉反側,冷汗直流,她卻咬牙忍了過來,沒喊過一聲苦。
除了肉體上的折磨,所有的外功都必須配上心法才能成就修煉,武藝就不知要學到猴年馬月了,孫上隴還給她請了認字的先生,夫子是本地的落第秀才,飽讀詩書卻與仕途無緣,灰心之餘,讓孫上隴請做西席。
申浣浣聰慧,三綱五常、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很快就能琅琅上口,最後纏著夫子給她說遊歷,又後來夫子教無可教,只得把「三十六計」說給她聽,見她聽得入了味,又給了她一本《李衛公問對》
也是誤打誤撞,總之,她不再去煩有點江郎才盡的夫子,對深奧的兵法產生極大的興趣,每天除了舞棍使劍就是一頭埋進書堆,對梅姨的大聲反對視而不見。
大哥對她好,全部的軍餉都花在她身上,女孩家該有的她一樣不缺,反觀他自己多年來跟著士兵們吃大鍋飯,就算當了大將軍也不改其樂,長年戎裝,這些年來不曾見他添過一件新衣服。按理說孫上隴已經是將軍了,又鎮守邊疆,月俸沒有百兒也有七八十兩銀子,日子用不著過得這麼拮鋸,說起來都是他的毛病害的,從以前就這樣,他是人走到哪,看到人家日子過不下去,銀子就花到哪,家裡頭這邊要不是有梅姨替他打著小算盤,盯著家裡開支,三口人早早就喝西北風去了。
後來有了申浣浣,他總算知道要節制了,但所謂的節制就是乾脆把自己的那一份給了她,自己真的是兩袖空空了。
兩袖空空的他卻是袞山城裡所有閨女的夢寐情人,沒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不想嫁給他。
偏偏,二十二歲的他,一點也不急。
十幾天前,他領了十幾名部下到糊塗山接應朝廷派來的糧草補給隊伍。糊塗山常有土匪出沒,剿了又群聚,簡直跟春風吹又生的雜草沒兩樣,南平軍駐紮在袞山城後治安情況雖然大幅改善了,但還是無法根除。
軍隊押糧,是例行公事,每年都會遇上這一樁差事。
申浣浣跑上跑下,一下到大門口眺望,一下整個人懸在迴廊的平台上瞧瞧有沒有人影,她的浮躁看在挑豆苗的梅姨心裡,又是好笑又是憐惜。這丫頭的一顆心記掛在誰身上,再明白不過。
「我的好小姐,中午還不到,妳這樣前後張望,爺他人在外頭耳朵不癢都不行了。」
「梅姨,妳取笑我,人家很久沒看到大哥了耶,押糧前他每天睡在營區裡,又是訓練新兵,又要修城築堤,每天忙得跟陀螺似,是他答應我今日會回來吃飯的,我當然心急啊。」
她才不在意自己及竿禮,大哥要回家吃飯才是大事。
「爺答應妳的事哪樣沒做到?這麼晚,一定是有事耽誤了。」
彎下腰陪著梅姨挑了兩根豆苗,申浣浣霍然站起來,「不成,我得上軍營去啾啾。」
「妳這孩子說到爺比什麼事都急-」
梅姨還沒把話說完,申浣浣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口。她牽出孫上隴給她買的小黑馬,也不用跨鐙上鞍,縱身上了馬背,駕了聲,旋風似的出了大門。
申浣浣心如火燎,沒個著處。
在兵營駐地巧遇趕回來報訊的小兵,原來他們在十里坡處和幾股盜匪對上了,對方人多勢眾,十幾個弟兄陷入苦戰。
她鞭策著小黑馬,風馳電掣,塵沙飛揚,恨不得身有雙翅,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飛到十里坡。
不過天公喜歡跟人作對,本來晴朗的好天氣飄來烏雲,轉瞬間下起滂沱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別說多痛了,但她只是咬著發白的唇,心裡只有十里坡。
十里坡是在半山腰上鑿出來的山路,僅容兩輛馬車交會的寬度,地勢險峻,四周也無人煙,等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趕到,極目眺望,只看到幾株被砍倒的殘樹,什麼人也沒有。
「小黑,你說我是不是來遲了?」雨水吃進嘴裡,有股澀意,可她不在意。就算曾有過打鬥的痕跡,一場大雨下來也都不見了。不在這裡,她要去哪找人?
「小黑,走!我們一定要找到大哥。」她不知道是什麼在支持著自己,她只知道,沒有大哥就沒有她。
抹掉臉上的水珠,重新上路,鑽進更深的濃霧雨簾中。
她不相信,招人注目的糧車、十幾個聒噪的漢子會憑空消失。
當她狂奔一個半時辰,落湯雞似的站在一座破山神廟時,被從裡面端了一個盆子出來的士兵發現了。
他雞貓子的喊叫,「浣……浣浣兒,妳……怎麼會在這裡?」
他一嚷,一票彪形大漢全湧了出來,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掛了彩。
屋簷下完好的糧車,她不在乎,額上流著不知道是汗還是雨水。
她往廟裡頭沖,因為看見那兵士手裡端的是一盆血水。
沒人敢攔她。
山神廟裡,孫上隴背著她,似乎剛整理好衣著,倉卒間揮開想靠過來攙扶他的手,腰桿子一挺,又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大哥?」一出口,申浣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粗嘎得不像話。
孫上隴轉身,臉上是她熟悉的笑容,但一眼看見渾身濕灑灑又狼狽的她,他臉沉了。
「誰讓妳出來的?要是出事誰負責?」
罵起人來中氣十足,申浣浣總算放下一直懸在心尖上的擔憂,一邊笑一邊哭,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淚。她沒看到自己在碰觸到他時,他獰變的臉色。「水人似的,妳淋了多久的雨?」腳下已是一攤的水,還繼續不停的往下滴,回去後他非好好說說她不可!
申浣浣嘻嘻笑。「淋雨是一種詩意,啊,大哥。」
洗後-
「詩意?我看是和狗爭地盤剛回來吧。」知道她為什麼來,她身上的柔軟軟軟的一直撓到他心裡。「好女孩子家會在家裡等男人回去,不是出來滿山遍野的找,這要傳出去,會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就不嫁,反正你會養我一輩子。」她的肌膚涼沁沁的和衣衫貼在一起,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有人看不過去了。
再這麼敘下去,大將軍會失血過多,撐不下去了。
「有事,坐下來說吧,這雨,短時間還不會停。」發話的人很眼生,深目薄唇,長眉斜飛,頭帶逍遙巾,有幾分陰冷味道的臉卻有雙溫存黑亮清澤水潤的眼。
他的眼神中有幾分探究。
「你是?我好像沒有在大哥的帳下看過你。」
「在下叫善舞,是大將軍的謀士。」
另外一個男人不吭聲,長得修眉入鬢,雪膚長睫,表情波瀾不興的只是微笑,一根長簪固定住發,布衣長衫,有股磊落風範。他的眼中,也有探究。
申浣浣收回打量的目光。不管怎麼看,還是她的大哥最好看,五官清俊,他的臉龐綜合北方人的大刀闊斧,也包含了南方人的優雅溫潤,清淡悠然裡帶著幾分不容親近的冷漠,面如冠玉又不失英氣。
「那你呢?」那個男人不說話,她還是耐不住性子的問了。
「司徒雲潤。」
一雙謀士,大哥,竟然有了自己的謀士?!
「兩位好,我叫浣浣。」
「如雷貫耳。」兩人雙雙抱拳。
「希望你們的『如雷貫耳』是好的,沒有人說我壞話。」她微吐丁香小舌,模樣嬌俏可愛,一轉眼卻發現孫上隴困難的坐回草堆裡。
她有些困惑的看向自己剛剛抱住大哥的手心。
手心黏膩,一掌的鮮紅。
「大哥……」就覺得他不對勁。
「被發現了。」他還笑得出來。「別大驚小怪,我身上的傷還會少嗎?我是衝鋒陷陣的軍人,受傷是家常便飯。」
「你怎麼沒說?」她急得快跳腳,「你哪裡受傷,讓我瞧瞧?」說著身子彎跪了下去,伸手要去揭他的衣服。
「我要宰了那個報訊的!讓她跑來,我還能好過嗎?」讓那傳訊兵回去,為的是要告訴她他會晚點回家,不是要讓她擔心。
「讓我看看,我要看過才能下定論是大傷還是小傷。」剛才那盆血水,那會是小傷有的嗎?
這個說謊不打草稿的臭大哥!
「一個女孩子家不可以隨便脫男人的衣服。」他嘀咕道。
不想讓她得逞,卻還是敗在她那堅定如盤石的眼神裡。
她什麼時候有了這種眼神?
「那幾伙強盜不是烏合之眾。」善舞把眼撇開。這位小姐真是與眾不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他們向來不苟言笑、說一不二的主子給剝了個乾淨。主子,似乎也拿她無可奈何。
匪類向來敵不過正規軍,尤其是威名遠播的雲龍大將軍孫上隴,自從幾年前的關淮平原一役後,孫上隴一戰成名,他的名字已經是個鐵板招牌,尋常搶匪敢搶東搶西,就是不敢把歪主意打到孫家軍糧草的頭上。
這一回,幾批盤據在各個山頭的賊人居然合作起來,看得出幕後必定是有一隻黑手在操弄。
「早晚會查出來的。」善舞點了點頭。
申浣浣不管這些,她看見纏繞在孫上隴腰際的布條,一層層,已經染紅,怵目驚心。
方纔,他的故作無事是為了不讓她看到他負傷的樣子……
她垂著眼,慢慢把他身上的衣服穿回去。
她不是沒看過他受傷的樣子,這些年他大傷小傷不斷,這一回卻是最嚴重。
「他的傷勢得看大夫。」
「我就是大夫。」司徒雲潤往前站了一步。
「他的傷有多嚴重?」她抬頭,一雙眸子如子夜星光瑩瑩光亮。
「血量看起來比較驚人,幸好劍勢沒有傷及內臟,只要多休息幾天就能痊癒,比較麻煩的是這裡沒有草藥,要趕回袞山城才能妥善治療。」司徒雲潤心裡一陣鼓噪晃蕩,卻是極力維持著泰然自若。
向來他只聽聞過主子有個義妹,卻未曾見過。
「你需要什麼念給我聽,我回去拿。」申浣浣方才也摸了孫上隴的額頭,有股隱隱的熱度在醞釀,要是等它燒起來就不好了。
「不許。」孫上隴第一個反對。「妳……咳,去想辦法把身上的衣服弄乾,要是得了風寒,我……咳,第一個打妳屁股。」
「大哥,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受傷的人最小,聽我的準沒錯。」她轉過頭來教訓起率領萬人大軍的大將軍來了。
善舞還有司徒雲潤開了眼界,見識到一物克一物這不變的道理。
「小姐,我們這裡有一堆大男人,這種事哪輪得到妳,剛才沒有派人去取藥是將軍吩咐一起等雨停,多少人出來,就得要一個不少的回去。」「要是這雨一直下到半夜呢?」她詰問道。
「這,倒是棘手了。」
「所以,先生請借一步說話。」她逕自走出山神廟。
「小姐。」司徒雲潤隨後,朝她拱手作揖。
「叫我浣浣還是浣兒都可以,我只是大哥撿回來的孤兒,不是什麼小姐不小姐的。」被人家這樣叫她會心虛,大哥老說她野得像匹馬,沒有半點大家閨秀作風。
「浣浣姑娘。」北方女子本來就豪爽,她的不拘小節卻隱隱帶著一絲靦腆,教人不由得要多看上幾眼。
「請把藥草種類說給我聽,我回去拿。」反正她全身都濕了,再多濕一會兒也不算什麼。
「使不得。」
「什麼使得使不得的,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鍋,你囉唆什麼?你沒看我大哥流那麼多血,要是沒有止住血會死的。」她忽然靠近他,圓眼還眨著,亮晃晃的刀就這樣架上他的脖子,一簇火苗在她烏沉的雙眼中升騰。她漂亮的眼睛有種司徒雲潤在別的女子身上看不到的堅韌,終究妥協了,歙唇念了一串藥草名稱。一念完,那把小刀也不見了,她人已然衝進大雨裡。
性烈的姑娘,像團火般。
其實她就算不拔刀,他也會把藥單說出來的。
她關心則亂,主子的傷勢真的只是血量看起來比較驚人而已。
「你讓她走了?」善舞走了出來。
「她!拿刀子恐嚇我,我能不給嗎?」但他臉上沒懼怕驚恐,只是莞爾。
「什麼?她不知道你是誰嗎?居然敢拿刀架你脖子?!」善舞訝異得瞠大了他細長的眼。
「我是誰?不就是個大夫。」司徒雲潤撢了撢被雨濺濕的下襬,進廟裡去了。
想當然耳,事後孫上隴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刮她的臉。說什麼人家年紀大上她一截,就算心急也不能把刀子亮出來,那跟土匪有什麼兩樣?「我一疏忽沒盯住妳,妳連愛惜自己都不會。」
「大哥一沒事就會罵人,精神氣力都回來了?」看看能不能把話題轉移,她移她移她乾坤大挪移。
「是啊,所以有力氣跟妳算帳了。」他怎麼會不清楚她的小把戲,即使真的捨不得打罵,該教的還是要教。
「算帳?」剛剛那串連珠炮還不算喔?
「把這喝了。」
「又是藥?大哥,我已經連續喝了好幾天,你饒過我吧?」申浣浣搗著嘴,用食指打了大叉。
說什麼怕她風寒入體不自知,非要她照三餐喝,就算病秧子連續喝了好幾天也該痊癒了,更何況她勇猛得像條大蟲。
低頭去看那放在茶几上烏漆抹黑的湯碗,怎麼又會是她的?
孫上隴才不理她的求饒,把藥碗遞過來。她無奈接過,捏著鼻子往肚子裡灌,湯藥下了肚,苦得她從發尖到腳指頭都哆嗦了一回。
「浣浣,妳這補氣砝寒的帖子就是司徒開的方子。」
她伸長舌頭,想吐去那股子苦味。
「你們串通起來蒙我?」
「是為妳好。」
「他哪是什麼大夫,那天你受傷他身上卻連傷藥都沒有,我吃了他的藥了不起拉拉肚子,但是大哥,你醒醒,他搞不好只是個江湖郎中、蒙古大夫、遊走方士,騙吃騙喝罷了。」
孫上隴眼睛差點凸了出來,他抹了下額頭哭笑不得的道:「蒙古大夫、江湖郎中?妳……」
「我說錯了嗎?身為軍醫連個隨身的醫匣都沒有,以後要是戰場上的士卒們受了傷,找誰救命?」
「妳真的誤會他了,司徒是雲山上的祭司毒王,他不是普通大夫。」
「毒王?」
「我讓他刺上一刀,他答應當我的謀士。」
他的傷竟然是這麼來的-
男人的友誼,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