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完園子裡的雜草,晚照站在晴空心愛的桃樹下看了許久,她總覺得這株桃樹與園裡另一株梅樹都很奇特,與她曾在他處所見過的都不同,它們生長得極好,就像是株遭人細心照顧的盆栽,只是體型稍大了些,不但結實眾多,也不見鳥兒來這啄食吃果。
晴空一定用了很多愛心來照顧它們吧?
那他呢?這陣子來,他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自那日返宅之後,她原以為待在後山小屋的晴空過雨天就會出來,她沒想到,晴空這一待,就待上了十來日,她送去的食物和飲水他連碰都沒碰,也一直不肯打開門扉,她不知他究竟怎麼了,心急卻無處探問。
藏冬曾來這看過一回,一聽晴空找著了那棵梧桐樹後,藏冬的表情有些驚訝,在她想追問之時,藏冬卻朝她擺擺手,只說晴空在想心事,待他想通了他自然就會出來。
踩在青草上的窸窣腳步聲,緩慢沉穩地接近她。
晚照側過身子,靜靜看著瘦了一大圈的晴空,許多本想問他的話,在她一接觸他那看似極為傷痛的眼眸時,全都沉澱至她的心底,於是她合上了唇瓣,不想去問終於出關的他究竟想通了沒有。
一語不發的晴空走至她的面前,抬手輕輕撫著她柔嫩的面頰。
看著這張再次重同他生命中的容顏,他不禁在想,令她還魂的無酒,是想在消滅他之餘,讓他承認自己犯過的罪?抑或是無酒存心要他用這一生來彌補前世的過錯?
在無酒的介入下,一前一後,他與晚照再次走上了前世相同的命途,再次相識,再次觸摸到彼此,然而這究竟是命運的仁慈,還是另一回刻意的捉弄?
「在地獄中,你所受的百劫千劫,可有解脫的一日?」他沙啞地問。
晚照怔了怔,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事,她微偏過面頰,下意識地想避開這問題,但晴空卻撫過她的臉不讓她逃避。
「無。」他的堅持,令她不得不答。
「在地獄中,口之渴、腹之餓,可有飽足的一日?」他再問。
「無。」無法直視他的目光之餘,她索性合上了眼。
「自地獄逃出,會有何後果?」
「別問了。」她拂開他的掌心,不想讓他為她難過。
晴空執著地拉住她,「有何後果?」
她咬著唇,萬般不願地告訴他,「日後回到地獄之時,將永無輪迴之日。」
「你不後悔?」心疼如絞的晴空,難忍地看著付出龐大代價回到他身邊的她。
「我說過,我只是想要個答案。」她淡淡地說著,「我更想知道,為何我對人間這麼牽掛。」
下一刻,晴空二話不說地將她拉來懷中緊緊抱著。
「晴空?」晚照在他的懷中抬首。
晴空顫動地埋首在她的發問,對於一無所知的她,他有滿腹說不出口的歉意,他說不出口……
他說不出他曾如何愛她又讓她因此死去,他說不出,是他這名佛界力保而不惜將她犧牲的聖徒,令她墮入地獄裡受盡日夜千百苦劫。
「你怎了?」感覺到他在顫抖,不明就裡的晚照伸手拍撫著他。
「我想撒謊……」他收緊了雙臂,彷彿如此就能得到救贖。
她一頓,「你想騙誰?」
「我自己。」
「為什麼?」晚照將身子往後退了些,兩手捧起他寫滿懊悔的臉龐。
「因我第一次發現我竟這麼軟弱。」
就算是賠上性命道行、縱使得背叛佛界,當年他若能夠力爭那段愛情,他若能早些察覺,並不允許佛界抹去他的記憶,或許當年他就能趕至地獄裡將受苦的她救出,若他能堅守真心,她也不至於待在地獄裡苦苦想憶起過去……
不知他心中痛苦的晚照,朝他微微一笑,拉下他的臉龐開心地嘉獎著他。
「這不是很好嗎?你終於有點像人了。」
看著她單純無知的眼瞳,晴空哽咽得難以成言,只覺得自己就快因此而窒息。
你不懂,是我害了你……他無聲地在心底說著。
沒用的,這傷會週而復始的出現,永不間斷。
晚照曾對他說過的話,在這時突竄進他的耳底,他好想掩上耳朵,不願讓這刺痛他心扉的話語在他耳畔流連。
難道說,我的存在就是一種罪?
他用力閉上限,不願去回想她在說這話時眼中流露的心酸。
能認識你,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
再也無路可退,他的淚不住地流了下來,滴落在她的臉龐上。
「怎麼了?」晚照大驚失色,心慌意亂地撫去他的淚,「你是哪疼、哪不舒服?」
晴空不斷朝她搖首。
「還是說……我做錯了什麼?」她一臉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地望著他的眼。
「不是的,錯的不是你……不是你……」晴空像是不能失去她般將她擁緊,不停地在她耳畔極力否認著它。
在他環抱的手勁抱疼了她時,幫不上忙的晚照只好抬起手用同樣的擁抱來回應他,就在這時,幾不可聞的低語,自她的耳畔輕輕掠過。
「錯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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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照坐在桌邊看著一桌早己涼的飯菜。
他又晚歸了……
打那日晴空出關後,晴空就似變了個人,雖然他倆的日子沒什麼改變,他一樣每日出門賣豆腐,她也一樣過著日夜不同的生活,但晴空的聲音好像被誰偷了般,時常一連兩三日沒見他開口說過一句話,而他,似乎也在逃避著她,為了不與她碰面,他每日刻意比她早起出門,很少晚歸的他,現在則是不到她入睡不返家。
他究竟是怎麼了?
她在想,要是日子得再這樣繼續下去,她會開始考慮把晴空珍藏的那幾罈老酒全都搬走,拿去灌醉藏冬之後,再從藏冬的口中把她要的答案給套出來。
靜夜中,沉重的足音在廊上響起。
「你回——」終於等到他回家,晚照歡喜迎接他的笑容驀地止住。
宿鳥靜站在門邊。
「你是來找晴空,還是找我?」晚照邊問著這個來意不善的不速之客,邊一手摸來放在身旁的琵琶。
「你。」他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破了外頭晴空所設的結界。
她看出他眼中所藏的殺意,「請問,我曾得罪過你嗎?」
「你得罪過整個佛界。」
她嬌聲輕笑,「很抱歉,生前的事有些我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會記得。」宿鳥往前踏了數步,隨即將衣袖一揚。
琵琶的弦音立即止住他接下來的動作。
「忘了這個嗎?」晚照笑吟吟地舉高手中的琵琶,開始奏起鎮魂曲。
宿鳥冷冷哼了口氣,有備而來的他,當然早料到她會有此舉。
她手撥著琴弦警告,「別以為我晚上的性子會同白日一樣好,再動,你可就不光只是在這站一晚了。」
「你無習法,又能拿我如何?」宿鳥不顧她的警告,兀自在手中結印,估計自己大約再過一會就能破她鎮魂曲的困術。
「不如何。」她自有對策。「我可找出你心中的罪孽,讓你沉淪其中自悔。」以往在地獄裡,鬼後的前孽鏡若是不管用,她偶爾會被找去助鬼後一臂之力,利用懺魂曲讓那些即使是死了也不認罪的鬼伏首承認。
宿鳥昂然地揚高了下頷,「我無罪孽。」
「那得試過才知道。」她勾起唇角,「我才不相信你像白紙那麼乾淨。」就算她沒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光是瞧著這雙充滿殺意的眼,她也知這個佛界中人應當幹過不少不容於佛界的事。
與先前鎮魂曲迥異的曲子,在她話落之後隨即奏起,宿鳥原是不以為意的,但在他眼前,忽然飄過數縷人影,他微微一動,週遭的景物瞬間像湖面上經風揚起的波紋,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渾然不覺自己已一腳踏進罪孽裡的他,怔看四周的景物愈來愈清晰,當晴空的宅子突然變成了法寺大殿時,霎時明白此處是何處的他睜大了眼。
殿上人影幢幢,每一張面孔都是這兩千年來他極力想遺忘的,他不禁屏住了氣息,還未來得及轉身逃躲,數滴溫暖的血液即飛濺至他的臉龐上。
他怔看著自己持棍的雙手,高高的揚起,又重重擊下,趴臥在地上的晚照就這般任他宰割,在戒棍又一次落下之後,他清楚地聽見了她脊骨斷裂的聲音……
晚照將指按在弦上不動,中止了懺魂曲,只因通常一曲未奏完,普通的鬼輩早就全盤將自己的罪過供出了,但這個叫宿鳥的沒有,他非但一語不發,還能與懺魂曲對抗不在她面前崩潰。
「好吧,算我低估了佛界的自制力。」她雙目審視著他大汗淋漓,苦苦力撐的痛苦模樣,「不過我相信你定也不好受吧?」
總算能夠再次呼吸的宿鳥,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雖是筋疲力竭,他仍是硬撐著身子不肯倒下。
「為何你怕我?」晚照冷不防地問。
他一怔,隨即口氣兇惡的應回去,「我不怕你!」
「若是不怕,你何須這麼急著殺我?」晚照走至他的面前,近看著那雙不敢直視著她的眼,「我才還魂回人世,你就連番來找我兩回,且這兩回你都懷著非置我於死地的意圖,若不是曾與你結過仇,你何須這麼做?若不是你心中有愧,你的眼神又為何這麼閃躲?」
心中有愧?
不,他沒有……兀自在心中天人交戰的宿鳥頻頻搖首,他不承認他所做之事是錯,他是為了晴空著想,為了整座佛界的未來而痛下殺手的,為了友朋,他沒有錯,一點也沒有!
「殺了我,就能掩飾你的罪?」晚照推敲地問。
再也不任她擺弄的宿鳥,明知若破鎮魂曲可能會耗去數十年的道行,憑恃著自己道行數千年的他,拚著數十年的道行不要,強行掙脫了鎮魂曲帶來的困術,在渾身劇痛間,他咬牙地開口。
「為了晴空,你就再死一次吧……」
「什麼?」晚照愣在原地。
破空而來的佛印襲向晚照的心房,她緊急地回神拿過琵琶來擋,不堪此擊的琵琶當下應聲碎裂,也硬生生將她的肋骨震斷兩根,她掩著胸口顫跪在地,看著一不做二不休的宿鳥朝她步步走來。
宿鳥的步伐在踩著破碎的琵琶時中止。
晚歸的晴空,背對著宿鳥蹲在晚照的面前,他咬破自己的指尖,將指尖湊至她的唇邊,要遭佛印震得心神大亂的她喝下。
「快喝下去,不然你的魂魄就要散了。」她只是個凡人,哪挨得住佛印一擊?若不是有鬼後的琵琶擋著,只怕她又要回去見鬼後了。
晚照張開嘴將它喝下,覺得自己像要四分五裂的她,甚至嘗不出口中血腥的味道。
晴空在她將兩眼閉上時,將她抱至廳內的躺椅,在他臉上,不見驚慌失措,亦不見憤怒,平心靜氣地大略將晚照的傷勢處理一下後,他施法讓晚照睡去。
「宿鳥,不要再以我為名做這種事。」
「你說什麼?」站在原地,不知該走或該留的宿鳥,聽了他的話,隨即敏銳地察覺他話中有話。
晴空緩緩回首,「當年是我不能持,是我遭七情六慾所困,不是她之過。」
「你想起來了?」如被逮著了罪柄,宿鳥面色蒼白地往後退了一步。「不可能,你不可能想得起那些……」
晴空走至他的面前,無言地自袖中取出一隻小布包,將它攤開後讓他看清那些破碎的佛珠。
「晴空……」
「你走。」晴空木著臉。
宿鳥不敢相信地搖首,「難道,你又要為了她……」
「我不得不。」在他知道那些後,覆水早已難收。
「你不能敗在她手上!」宿鳥激動地上前緊握住他的肩頭,不遺餘力地嘶喊。
「人生是沒有勝負的。」
「你忘了你是為何來人間嗎?」宿鳥難忍地問,拚命想要撼搖他已定的心意,「你必須渡過這一劫回佛界,你不能因她而毀在這劫上!」
晴空還是不為所動,「是劫非劫,是苦是樂,這該由我來定論而不是旁觀的你們。」
「你就不怕你回不了佛界?」
「為何你比我還在意這事?」晴空淡淡地問。
宿鳥一怔,看著晴空不留情地將他擱放在肩上的指尖撥開。
「別再如此了。」晴空用清澈的眼瞳望進他的眼底,「我不是你心中的聖徒,不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為何選擇來人間歷劫、我在佛界不能更上一層樓的原因,我比誰都明白,因我根本就不是佛界眼中那個無敵的聖徒,我沒那資格。」
「你是!」他掩著耳,突然爆發開來,「你比誰都有資格!」
「我不是。」
宿鳥倏然轉首看向晚照,兀自在嘴邊喃喃,「只要沒有她,你就能夠再渡過此劫……」
「你知道我殺戒已開。」晴空溫和的眼眸霎時變冷,「真不得已,我會殺了你的。」
「為了她?」心痛使得他的臉龐有些扭曲。
晴空定定地道:「我得還她。」
這句話,將站在懸崖邊的宿鳥一掌推落谷底,再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再也無法忍受一分的宿鳥,難堪地轉過身,拔腿拚命狂奔,像是想快點逃離那個令他期待幻滅的晴空。
「你要還我什麼?」遠處躺椅上傳來虛弱的問句。
「你聽見了?」晴空走至她身畔坐下。
「只聽見這句……」她費力的喘息,一手拉住他的衣袖,「你要還我什麼?」
已將自己逼至絕境的晴空,不語地看著眼前差點又要與他擦身而過的人兒,他隱忍下手心的顫抖,感激地輕撫著她的臉龐。
「你欠過我?」她看著那張自出關後就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
「我欠了你太多太多。」他低聲承認,「我欠你的,無論再過幾世,我都還不清。」
不放心他倆,一直徘徊在這附近的藏冬,靠在屋外的牆上仰首看著滿天燦爛的繁星,而後歎了口氣。
幾世?這小子哪有什麼幾世呀?
他待在人間的時間,就只剩這麼一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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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燕吹笛不滿地拉大了嗓門,「找錯人?」
受神之托,得去找出叫無相修羅的某兩位師兄弟,此刻正站在一座綠蔭處處的林子裡,眼對眼、鼻對鼻地互瞪著對方,而在他們身後遠處,一名身著灰袍、名喚無色的修羅,正無言地看著他們師兄弟倆起內哄。
「是找錯修羅。」軒轅岳一臉不快地更正。
燕吹笛幸幸然地哼了口氣。
「也不知晴空的燈都滅了幾盞,你還找錯?」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嶺,也不知找了幾個月,結果咧,當初誇下海口的這小子居然讓他白忙一場!
「有本事就換你來呀。」哼,六個修羅統統都是行蹤不定,能找到就該偷笑了,誰像他一樣最多只能找到個皇甫遲?
他一手指著身後的無色,「找不到無相那倒也罷了,哪,你沒事找這只來做什麼?」
隱忍著怒氣的軒轅岳,冷聲地解釋。
「這只是自動自發跳出來給咱們堵上的……」
天生脾氣一熱一冷的兩人,在互瞪對方許久後,他們突然動作一致地轉身瞧了瞧身後兩手環著胸看戲的無色,半晌,他倆交視一眼,速速做出一致的結論。
「走吧。」他倆的腳跟同時往身後一轉。
遭人晾在一旁不說,還被他們給看輕的無色,在他們打算就這樣走人之時,火冒三丈地對著他們的背影大吼。
「給我站住!」
「叫你呢。」燕吹笛邊走邊以肘蹭蹭身旁的師弟。
「是叫你吧。」軒轅岳也一拐子頂回去。
「你們兩個都給我站住!」無色伸出兩指,各指著推拖的他們。
眉心隱隱抽搐的燕吹笛,聽了當下不耐煩地回首開罵。
「鬼叫鬼叫什麼?比喉嚨大呀?沒見著我們師兄弟還有事急著去辦嗎?你還瞪?再瞪當心我捅爆你的眼珠子!」
軒轅岳一手掩著臉,不願去看家醜外揚。
「難怪你會到處樹敵……」很明顯的,這位軒轅弟弟忘了自己也是半斤八兩。
無色的兩眼不斷徘徊在他們的身上。
「你們是皇甫遲的徒弟?」自聽無酒說過皇甫遲之事後,他早就想會一會這兩個曾拿過神之器,並擁有聖徒資格的兩人了。
燕吹笛咋舌地問:「這你都聞得出來?」這傢伙有狗鼻子不成?
「別跟他囉唆了,咱們要找的不是他。」為了避免這個天生長舌的師兄,待會可能會像個三姑六婆地同無色閒聊,軒轅岳拉著他的衣袖就想走。
無色飛快地攔在他們面前。
「還有事?」軒轅岳冷冷地問。
「佛界有聖徒晴空,人間亦有聖徒一名。」無色的兩眼寫滿殺意,「說,你們哪個是人間的聖徒?」無論是佛界或是人間的聖徒,都對他們修羅存有一定的威脅,既然眼前這兩個看起來都氣候未成,那麼他就乘機消滅他們,免得他們在日後造成大害。
「聖徒?」軒轅岳歪著眉看向燕吹笛,「師兄,你聽過嗎?」
燕吹笛也是一頭霧水,「聖僧是聽過幾個,但聖僧的徒弟就沒聽說過了。」
「還裝蒜?」無色說著說著便縱身往後一躍,在他腕間的衣袖忽地拉長成為簌簌不斷飛舞的水袖。
燕吹笛忙伸出一掌攔住欲接下戰帖的軒轅岳。
「咱們要找的是無相,不是這個頂替的。」誰有空理他這個甩布條的啊?
「所以?」軒轅岳靜候下文。
他嘰嘰呱呱地開講,「既然頂替無相的無色擋住了頂替晴空的咱們,那咱們就再找個頂替的來頂替!」
「那個頂替的在哪?」聽得腦袋直打結的軒轅岳皺著眉,兩眼四下瞧著還有何人可來頂替。
燕吹笛不疾不徐地伸出兩掌朝身後拍了拍。
「老頭!」一天到晚躲在後頭跟著他,現下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在在在……」諂媚到極點的某人老爹速速現身。
燕吹笛對他揚高了下巴,「想不想認兒子?」
「想!」兩眼綻出精光的申屠令,忙不迭地朝他點頭。
「那就擺平他先。」燕家仁兄將手往礙路者一指。
申屠令興高采烈地搓著兩掌,「只要我擺平了他,你就會認祖歸宗?」
「再考慮。」他撇撇嘴,一副有得商量的模樣。
「行,包在我身上!」申屠令雀躍得只差沒放鞭炮。
「這麼利用他,不覺得過分了些嗎?」軒轅岳在同情那個為認子啥事都願做的申屠令之餘,不忘瞪向這個利用親爹也太徹底了點的師兄。
「反正那老頭很能樂在其中就行。」燕吹笛無所謂地聳聳肩,拉著他遠離即將開打的戰線,「咱們走。」
可是身後竄出的冷意,卻讓軒轅岳止住腳步不敢妄動。
「師兄。」他輕聲提醒同樣也察覺另一名不速之客的燕吹笛。
「確定……是身後的這個?」燕吹笛邊分辨著來者的殺氣,邊往後頭偷瞄了一眼。
「嗯。」若他沒弄錯,他們找到無相了,問題是,這個無相……
燕吹笛忙不迭地湊近身子跟軒轅岳咬耳朵。
「喂,咱們有沒有一絲絲可能打得過這傢伙?」有沒有搞錯,藏冬竟然叫他們這兩隻小貓來找頭大老虎?早知道他就把藏冬砍成十八塊先。
「不可能。」軒轅岳的額間開始沁出冷汗。
「那你還等什麼?」燕吹笛說完馬上拉著他拔腿就跑。
「追來了!」軒轅岳回首一看,心驚地看著腳程飛快的無相就快趕至。
燕吹笛當下將身子一轉,腳步驟停之時將已在指尖的八張黃符朝無相射去,並轉首朝軒轅岳大吼。
「這裡由我頂著,你去找藏冬!」
「你是嫌你的命太長嗎?」軒轅岳跟著使出一記金剛印,才不欣賞他的捨命。「要走就一塊走!」
與無色打了一半,卻驚見自家臭小子有難,申屠令硬是扔下與他糾纏的無色,一骨碌地衝向他們之後,毫不猶豫地擋在他們的身前。
「兩個都給我一起走!」
「你行嗎?」某對師兄弟很不給面子地齊問。
好心好意救他們,居然把他看得扁扁扁……
「老狐狸,你還不出來?」兀自在腹裡氣翻一回的申屠令,遷怒地朝林子的一隅大吼。
在自家地盤附近閒逛的狐王龍沼,板著一張臭臉自一棵樹後走出。
「我就不能只是待在一邊看戲?」關他什麼事啊?
申屠令恨恨地將兩眼掃向他,「在你家兒子把我家兒子整得那麼慘後,你說行嗎?」
回想起自家不肖子黃泉幹過啥事後,龍沼識相地摸摸鼻尖。
「好吧。」反正他也很久沒有動動手腳了。
得到了龍沼的「敵」情贊助,申屠令馬上以手中之扇劃出一道魔界通路,並自裡頭拎出了個不情不願的影魔晝月。
「臭老頭,你又拎我出來幹嘛?」還被罰在魔界蹲苦牢的她,莫名其妙地瞧著這個老是拎她出大牢四處辦事的申屠令。
「在我動手時,想辦法把那傢伙的魂給我偷來。」申屠令冷著臉,一手指向無色,沒得商量地對她下令。
而在另一頭,被迫得面對棘手人物的龍沼,相當無奈地看了法力高強的無相一會,而後也自懷中掏出面銅鏡子,低首對它輕喚。
「碧落。」
「找我?」一縷嬌俏的身影立即出現在鏡外。
龍沼指向無相,「待會在我對付他時,你能不能乘機將他困在鏡中一陣子?」
「我試試。」她沒什麼把握。
風兒吹過林梢,憲牽的音韻中,三組不同界域的眾生各據林間一角,皆屏住了氣息蓄勢待發,只是,這三組人馬似乎都遺忘了一件事。
那個……元兇呢?
被遠遠逐出在戰局之外的軒轅岳,微張著嘴,怔看著眼前三組突然跑出來插花的眾生。
「原來都有援兵……」今天是各界眾生大會串的好日子嗎?
「你還愣著做什麼?」急著逃命去的燕吹笛,見他還杵在原地發呆,忙一手勾住他的臂膀拖著他落跑,「不趁這機會開溜,你想留在這當炮灰嗎?」
不過多久,林間戰場果然轟轟烈烈地開打,被拉著跑的軒轅岳,邊逃命邊感觸良多地歎了口氣。
「師兄,在晴空這事結束後,記得提醒我離你遠一點。」
「為什麼?」忙裡分心的燕吹笛,面色慘白地問。
「這樣麻煩也會離我遠一點。」他再也不要同這些眾生窮攪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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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的果實掉落在地上的聲音,自屋外的園子裡傳來,提醒著晴空日子在他的思索中已過了好一段時間。
他坐在廊上側首看向外頭一片綠意的園子,遠處站在日光下的晚照,身上的傷已康復,正挽著竹籃在園子裡摘桃,打算將它們和那株梅樹的果實都釀成他喜歡喝的酒。
自宿鳥來過這後,他不敢再離家一步,這些日子來,他就只是待在宅子裡守著晚照,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晚照解釋過什麼,而晚照,也體貼的從不過問。
我得還她……
那夜他對宿鳥說過的話,反覆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不知那時為何會將這句話脫口而出,或許在下意識裡,除了「還」這一字外,他找不到任何能夠補償晚照的字眼。
可他該怎麼還?
座上的佛與他的心,都在問他這個問題。
披掛在艷陽下曬日的黃衫,將光線射至他的面上,在這片宛如金黃袈裟的光影裡,他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他是佛界的聖徒,但他的心,始終無法徹底皈依。
因佛無魔不成,故此他選擇轉世於人間歷劫,期待六欲、塵心,皆消失在他歷劫瀝血之後。
來到人間轉世多回,他仍是跟在佛界時一般,在他眼中,是非功過、愛恨情仇,僅是人間短暫塵緣,只是個宿命中的常態,一如落葉將歸秋,總是站在人間角落的他,無感亦無痛,他甚至認為,來人間歷劫,不過是個形式上的作為,它並不能為他帶來什麼,更不能勸他在佛界更上一層樓。
但自聽聞神之器的傳說之後,他開始感到害怕。
自古以來,佛界流傳著一則傳說。當神之器毀滅,佛將以人身降臨人間,一個懷有七情六慾,懂得心痛為何物的佛。
雖然佛界並沒有點明,這傳說中的佛指的是哪位,但自四方關愛的眼神中他可明白,那則傳說指的就是他。
他怎會願意讓那則傳說成真?
轉世人間四十八回,他已歷經四十八劫,只要渡過最後一劫即可功德圓滿,若那傳說是真的,他豈不是將功虧一簣?因此當他知道雙雙被封的神之器遭釋放出後,原本始終對眾界保持袖手旁觀的他,終於主動出面干預這事,只因他不願神之器毀滅,他更不想因此而懂得心痛,他怕,他先前所歷之劫、所受之苦,將會在他明白心痛之後化為烏有。
可神之器最終還是毀滅了,亦讓他明白了何謂心痛。
為神之器,他已破了殺戒,而現在晚照亦再次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他必須面對他的最後一劫,他得面對他的七情六慾,此劫若是渡得了,他將回到佛界成佛,若是渡不了
若是……
「這顆給你,」晚照將一顆桃子放在發呆的他手中,再轉身挽著竹籃走向廚房,沒打擾他繼續沉思。
晴空怔看著掌中之物。掌心中,曬飽了陽光已成熟的桃果,香氣四溢,這是神之器雷頤與彎月血淚之後的果實,一種被他稱為幸福的果實。
彎月揮揚著大刀與他對壘的模樣,雷頤抬首望向天邊新月的模樣,一一走回他的眼前,他們的雙眼,像面明鏡,讓他在鏡中看見了真正的自己,也令他總算明白了一事。
他與晚照,就和雷頤他們一般,都只是血肉之軀,會笑,會流淚,都是脆弱的,也都是自私的,而在人生的路途上,本就是該跌倒、該受傷的,若不如此,怎會明白什麼是幸福?
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他都不能參透?一味站在遠處觀望,不願沾染任何塵與灰,怎麼會明白置身其中的痛快?既然他特意來人間歷經匆匆數十載的生命,為何不就照藏冬所說,用力下水去攪和一回?無論是快樂一生、悲哀一生,哪怕風風雨雨、心碎痛苦,那都是真實人生,都是他來人間真正想體悟的種種。
在心與佛的拉扯與兩難問,他想,他已做出了選擇,不顧一切的,拋開他已擁有的舊我,去擁抱另一個真正的晴空。
不顧一切,這四字,在眾界眾生的眼中看來,都是種不負責任的愚勇吧,但自仙海孤山歸來後,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能讓雷頤與彎月不顧一切往火裡一躍同歸於盡。他浪費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去明白所謂的愛恨,卻不知他的愛恨早在第一世裡就已深入他的靈魂之中,在將它們憶起後,滿心的歉疚與愛恨,促使著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新將它們找回他的生命裡。
在佛界眼中,這的確是種沉淪與墮落,但他卻想就這麼清醒地墮落下去,於是墮落的速度愈來愈快,沉淪得愈來愈深無法自拔,佛界根本就不明白,其實,愛恨並不是一種不可赦的罪愆,那是一種人生的暢快,一種成全了己私己欲之後的沉溺。
一種,無論是神是佛,都無法體悟到的快樂。
數千年來,他一直都是活在他人眼中的聖徒,可他卻從來不是個完整的「我」,從不是真正只屬於自己的「我」,但自他不再冷眼旁觀,徹底加入這座紅塵之後,他覺得自己從不曾像現在活得這麼真實過。
一切都已無法回頭了,就在他心動之後。
遠處微暗的禪堂裡,在已滅的五盞燈畔,名喚欲的那盞燈,彷彿呼應著晴空此時的心衷般,如他所願地熄滅。